本帖最后由 乐屿 于 2014-7-17 13:30 编辑
南北上下
文/乐屿
我至今仍对卖馄饨的王阿姨心存愧疚，因为我曾对她犯下过错，并且这样的过错在长时间的沉淀下越发使我羞愧难当，以至于我在梦里都听见十二岁的自己在忏悔。
可如今我已经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学生了，我无法穿越时光把欠她的那句“对不起”真心实意地补上。
一想起这个羞愧我就会面红耳赤地跑到学校旁的街边摊，扑向那肉香味美的馄饨。
就像今天，我一边往嘴里塞馄饨，一边颤抖地向碗里猛加辣椒酱。小吃摊的老板阿K说：“小伙子那么能吃辣椒啊！”
听到这句话后，我的眼睛就开始犯模糊，脑子飞速地倒转。
“你是我看见过最会吃辣椒的本地人。”
卖馄饨的王阿姨也曾这样对我说过。
“小伙子，辣到眼睛了？”阿K拿了盒纸巾给我。
我慌着接过纸盒，连声说：“哎，是啊！”我向他解释这辣椒够劲，辣得我眼泪直流，接着我又开始往馄饨里猛加辣椒，直到整碗馄饨都变成油腻的红色。
九年前的声音突然涌现，“你是我看见过最会吃辣椒的本地人。”她说的时候在笑，笑我嘴唇左边粘着的辣椒籽。我正在小心地咀嚼滚烫的馄饨，在这突发的“感动”下竟几乎整个吞了下去。不知是烫，还是惊讶。我立刻放下汤匙，说：“王阿姨是真的吗？”她在那笑，她说我了不起，说似乎南城本地人从没敢放那么多勺辣椒，“所以啊，小朋友你很了不起呀！”她说我了不起，王阿姨是不会知道这话带给我的意义——对于一个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一塌糊涂的小学生，这话无疑给了我莫大的鼓励。
王阿姨是外地人，因为她是外地人，所以早餐店生意意料之中的差——尤其因为她是北城人，我们南城人总爱拿有色眼镜看北城人，仿佛他们这类人中的每个都是土鳖。常听我们南城人说这些“土鳖”里没一个是好人，他们专挑坏事做，例如：绑架、杀人、偷人钱财……讨厌北城打工者的本地人有很多，其范围大到居委会主任，小到我爸我妈这样的小市民。
我爸之所以讨厌北城人，是因为我十二岁那年，他同事从美国给他带来的登山自行车居然在晚上被人强行撬锁。爸爸那时气愤得整张脸红得像关公，抓着仅剩的几根头发说：“我早说这么好的车放在下面肯定会被那帮北城人偷，他们最贼了，什么坏事都是他们做的。”
我爸指的“下面”是楼下一带拥挤的贫民房，当然那儿住的全是北城人，我们南城人舒舒服服地住在他们上面。
“就是，肯定是那帮贼。可我想不明白为啥要把房子租给那帮贼？”我妈围着天蓝色围裙边切洋葱，边抱怨，“住那也就算了，垃圾还给乱扔，简直脏得人没法走路。”
但十二岁的我明显地发现其实爱丢垃圾的是我们南城人，我曾亲眼看到住在二楼胖婶和我妈一边下楼，一边聊天，顺带把经过嘴巴后变得惨不忍睹的瓜子壳吐在楼底。
楼底的李奶奶看到我妈这副模样，立刻化为声张正义的使者，连忙制止道：“咋会事情啦！东西不好乱扔的呀！”
李奶奶是北城人，也是专管楼底的小领导，在那群“土鳖”中颇有威信。我妈也不是软柿子，听后一把瓜子扔到她脚上，瓜子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就这样和李奶奶吵起架来。胖婶本来站在我妈那边，可因为后来对方人多势众反倒站到北城人一边，就为这我妈和她还怄了两天气。
所以我妈那句“垃圾还给乱扔，简直脏得人没法走路。”纯属扯淡。
话说回来，三个月后我爸的车子还是被找了回来，作案者竟是我爸公司另一男同事。这事过后我爸仍没对北城人的厌恶有所降低，他甚至觉得北城人会因为“自行车事件”而嘲笑他。就在三个月前，我爸给楼底的北城人打了无数招呼，其中心思想为“还我自行车，不然后果你自负”。
这些都是我从我爸生活里的种种唠叨中得知，他还认为“自行车事件”失了他天大的面子，所以他需要有人和他一样去讨厌北城人作为一种安慰。我妈、我哥和他一条阵线，而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能懂什么，当然和供我吃穿的爸妈一条阵线。
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些，就会深深地看不起我哥，他在我十二岁那年已经是个标准的爷们儿，我是说他成年了，他应该有正确的是非观，而不是盲目地跟随好面子的老爸。说起我哥，所有人，包括我都会激动地说：“我哥哥他超厉害的，每门功课都是优，我妈说他是要考清华的。”
是啊！对于一个数学永远不及格的小男孩，有这样的哥哥无疑是一种荣耀。就算因此我被数学老师骂：“蒋有光你看看你哥哥蒋有才，都是同个爹妈生的娃，为啥有才读咱们小学科科满分，可你就连及格也没个影？”也不会觉得难过。
可其实我蒋有光就是放哪都不会发光的石头，直到王阿姨说我会吃辣椒了不起。那种感动人的东西就像温暖的牛奶泡沫幸福地把我整个人填充得完满。
我这么说也许有人觉得夸大其词，但是事实就是这样。我想大部分成年人都会对童年的某些事记忆犹新，甚至会放大原本不过一丁点儿的感动与嫌恶，就比如我和哥哥对王阿姨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错。
十二岁那年，我妈突发奇想地要在王阿姨隔壁开一间早餐店。她说：“每天呆在家也不是个事，开间早餐店就有活做了，老公你看连北城人都敢在菜场开早餐店！”
我爸说行，反正开早餐店也费不了多少钱。
这事就板上钉钉了，从商量到实行不过三个月。
早餐店开张那天我妈高兴地跟中彩票似的，王阿姨也来恭喜我妈，那天我妈一改对北城人的讨厌，说了声“谢谢”。
往后两个月，杂事琐事，我妈打理地井井有条。
不过有一点，我无法明白，那就是我妈死活不让我和我哥在她店里吃早饭，她说那样不好。
我尝过我家馄饨，香味淡，肉味又不浓，没有王阿姨家的好吃。我觉得王阿姨家的馄饨馅特有嚼劲，汁水丰富，而我妈聘用的大厨做出的馄饨连皮都比王阿姨家的硬。实际上我还曾偷偷溜进我家早餐店的厨房，那景象简直叫我倒胃口：到处都是黑糊糊的水，猪肉和青菜瘫倒在地，厨师清一色不戴厨师帽，没有洗干净的手鼓捣着食物……
有天晚上，我听见我妈和我爸小声咕哝，其大意是最近两个月钱挣了多少。我爸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才赚这么些，成本费不是降了？怎么还没赚几个钱？”
我妈一听火了，大声嚷道：“你什么意思，嫌我私藏小金库？病猪肉才比新鲜猪肉便宜多少？你要我赚多我还不得往里压成本，你都不知道现在卖猪肉的有多精明，要是不顺他的意指不定把我们进病猪肉的事给抖出来。”
我爸压低声音说：“小声点，孩子们都在睡觉。”
我妈仍生气：“还知道孩子，知道还存心气我，你嫌我现在人老珠黄是不是？”
我爸冷哼一声，说：“哪敢啊！”
我听后小声问上铺开着小台灯熬夜看书的哥哥：“哥哥什么是病猪啊？”
翻书声骤然停下，哥哥只说：“不该懂的东西就别听，赶紧睡！星期六我还得补习呢！”
然后我就不说话了。
哥哥最近总是很晚回家，他放学爱和一个长头发女孩在一起，我没敢把这事告诉妈妈，因为我妈觉得只要是哥的事就永远正确。长头发女孩总要求我哥买这买那，就在前个月，女孩突发奇想地和我哥说她看中了一条真丝裙子，说银泰正在打折。可是现在是冬季，谁大冬天穿真丝裙子到处显摆？
女孩说：“蒋有才你到底爱不爱我，打个折才六百块。”
哥哥说：“知道了。”
我觉得为了裙子天天不吃中饭省钱的哥哥好傻。
星期六早上，我立马赶到王阿姨的早餐店。王阿姨一看见我就堆起笑脸，说：“有光，今天不上学啊！”我说是啊，所以就来这儿吃馄饨和好多好多的辣椒酱。她说马上做，然后我就在她身边瞎转悠。王阿姨她人好，手艺更好，早餐店的生意都由她一手经营。她常说：“菜要好吃，做菜的人很重要，食材新不新鲜更重要。”她不像我妈，我妈啥都不会，可我妈经营的餐馆居然抢走了她大半生意。
“大概你们本地人都信赖本地人吧？我们外地人无论怎么好也没用！”
王阿姨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令我费解的话，问完她就把馄饨端到我面前。我开始一汤匙一汤匙地往馄饨里加辣椒酱，她看着我说：“别放那么多啊，伤胃！”我说我喜欢辣椒，但其实我更喜欢她的表扬。吃到一半我问她什么是病猪，王阿姨一愣，随即说：“就是病死了的猪，那种猪肉不能吃。”
我说那为什么我妈店里用病猪做馄饨呢？十二岁的我不知道自己在犯傻，可王阿姨知道，她听后整张脸都变了样。
吃完馄饨后，我就去隔壁找我妈玩。回到店里后，只发现我哥一人。我哥看见我就跟见鬼似的，他放在钱柜上的右手略微抽动了一下，抽动之后却仍准确无误地把一沓钱抓牢并放到口袋——这一连串的过程被我记录得完整无缺。他的脸由当初的惊诧，再到面红耳赤，直到最后的心安理得，这一切其实对于十二岁的我来说不过是变化表情的过程而已，我甚至不知道哥哥在那一刻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偷。
“别告诉妈——要是告诉妈，我以后都不会教你数学题，还有我再也不会和你玩，你给我想清楚！”哥哥粗暴地按着我的肩，说完后我就看见王阿姨风风火火地走进来，她说：“有光，有才，你们妈妈呢？”
最戏剧性的一刻突然出现，我妈提前回来发现她聘用的厨师出去抽烟，她的杂役出去买菜，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钱柜里空空如也，钞票不翼而飞。“谁拿的？现在还来，我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反正这只有我家小孩。有才你一直在这儿吧！知道是谁干的吧！”我妈保持正常说话的语速，面对她假想的贼——来自北城的王阿姨。
王阿姨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我妈就用她尖利的叫声吸引了一大批买菜的阿姨。
“你们看看啊！我们本地人做生意容易吗？钱没赚多少就有贼盯上我们小店了。大家看一看我两个娃娃在这里，还有她一个人，你们想想看还有谁来偷，谁来抢？贼骨头眼红我们生意好啊！”我妈边说边哭，买菜阿姨们似乎也跟着激动了，叫我妈别慌，问丢了多少，我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六百块。”
上天有意，我想起裙子那回事，刚要说话却被哥哥捂住嘴巴。
哥哥怒目说：“小弟不要闹。”
我妈见状，说：“有才你要顾别人面子，人家哪顾得了！拿了钱就拍拍屁股走人，管你什么死活！”
我用力要挣脱我哥，只可惜人小什么都做不了。我哥听了我妈的话立马来了灵感，整个人不轻不重地颤抖一下。
“妈，是王阿姨偷的。”我哥说。
“哗”一声，所有的买菜阿姨立刻冲着她指指点点起来，王阿姨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剖白：“不是我，我今天只是来找蒋大婶说事情。”
这时一个身穿粉红色棉布睡衣的女人伸出涂满红色蔻丹的食指，朝向她，说：“事情？你个小偷找蒋大婶说事情，话说出来要笑死人咧！”
我听到几句迎合声，仿佛大家都想看王阿姨被立刻就地正法。
“我真有事情，我绝不会为了六百块，我是来说病——”王阿姨的声音戛然而止。这其中又一个好事者说：“要说啥子事情？”
王阿姨突然成了哑巴，不吭一声。
“你们看看还有啥子好说，就是她偷的。”我妈仍不依不饶。
王阿姨有理讲不清，她惊惶地向四周看了看，最后才把目光投向我，说：“有光你说说阿姨是偷还是没偷？”王阿姨说完又向所有好事者说：“有才他说谎，要是有光说我偷，那我王梅花就卷铺盖走人，从今以后不再做早餐店生意。”
此刻所有人都因为王阿姨“污蔑”优秀的哥哥而躁动起来，我哥趁着这空挡，蹲下身往我耳朵旁说：“小弟你自己想好，你要不说是王阿姨偷的，我就真的不再理你。”
他这么一说，我就想撒一次谎有什么所谓呢？我大声说：
“是王阿姨偷的。”
所有人再次“哗”一声。
“想不到啊！开了三年的店，居然打起坏心眼来。”、“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外地人就是坏，猪油蒙了心。”流言蜚语像是被撕裂后的羽绒枕头飘散出的羽绒一样，无法控制，它们一团团地拥抱，旋起巨大的风暴。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一张脸，诧异、痛苦、沉默，想说却说不出任何话的无助，脸上的皱纹纠结地簇拥，她不可置信地看我最后一眼，然后就跑了，带着她的委屈和不堪跑了。我妈说：“跑什么啊——钱呢？先把我的钱还回来。”
我哥像是虚脱了般，一屁股坐在地上。我妈完全不管我和哥，继续朝王阿姨的背影喊：“臭不要脸的，还钱啊——”
那件事过后，再也没人找得到王阿姨，她凭空消失了，隔了两个月收租的老板以王阿姨不在为由把店盘给了他人。
当我快成年的某一天，心血来潮告诉父母那所谓的真相，却发现再也没人去追究早已事业有成的哥哥。
可罪恶感每天找上门，就像我今天回忆起这一切，于是努力地和阿K有说有笑，努力地把每一碗红彤彤的馄饨给吃光。
其实这天我在南城街头碰见过王阿姨，所以我才会面红耳赤。她看见我先是惊诧，后来才平静。我告诉她那时年纪小，我告诉她我难受，为了赎罪我甚至没有离开南城。
我说话时在哭，声音颤抖。
她微笑着对我说：“我当时真的很难受，我气你说谎。可后来我不气了。”我问她为什么，她停顿了几秒说：“因为没必要，很多事情想通了就那么回事，我没心思折腾自己。”
当所有回忆退去之后我哭得难以自持，阿K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他妈就是想哭。我把大半瓶辣椒酱都和在馄饨里，却还问他要辣椒酱。
阿K满脸疑惑，他不会知道为什么，同样他也不会在看我吃完整碗馄饨后，说一句“你是我看见过最会吃辣椒的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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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7-17 13: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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