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紫含 于 2014-7-28 15:04 编辑
最柔软的一天
紫含 我试着用平常的语调述说这件事情,如同一个旁观者。事情总处在经过中,发生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是过去,时间的过去,时间的重复和往返。叙述涉及到三个女主角,除了我之外,我称呼她们为A和B,我一直觉得,大写或者小写的英文字母,每一个都具有阴性之美,像我的祖先最早刻在甲骨上的那些符号一样。当然,我还必须提醒读者,事情的情节,并不是我想要叙说的,它并不比事情所处的环境以及人物重要。
或许是个春天。
A将自行车停在丁香大街115号门前的时候,时间不过晚上6点。丁香大街是名副其实的,两旁栽种的都是丁香,每棵丁香下面都有小小的四方形泥地。或许是个春天,因为A低头锁车的时候,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花香,那花香有点像下过雨的草地,A就站在那里望了望。天是灰灰的,115号边上是个药店,门前的大理石柱子上一边挂了个红灯笼,前面一家的橱窗里站着几个模特,聚光灯打在她们没有静脉的脸上。霓虹灯早就亮了,照得丁香大街的一切朦胧而合理。
A和我是应B的邀请到丁香大街115号来的。B还写了信,直接寄到了我的单位。B说,他想一起见见我、A以及B,以谈话的形式,而我们也有必要为了一场谈话而谈话。B的隆重让我吃惊,我想B这一生就算是每天不停地给人写信,也不可能会写给我,况且她在信中还提到了他。
B说:“每到下午,我就坐到阳台上喝茶,丁香大街上爬满了青藤,一直铺到了梧桐大街。我也说不清楚我在等待什么,或者我什么也不等待,只是习惯性地喝一次下午茶而已。但是其实他知道,我是怀了某种愿望的。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我能从某个窗户里看见他窥视我的眼睛,并且我相信我还和他对视了。说起来着有些不可能,我好象不是这个我,我只是在漫步,在商店里讨价还价,在厨房里切洋葱切得满眼是泪水。但确实,另一个离开了,离得很远,是去找他,我想我总能在某个地方看见他,甚至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那个人就是他,他们发出一样好听的声音,但等我仔细去观察的时候,他就不在了,我看见的那个人是多么庸俗的一个人。为此我有心忡忡,我知道你们也一样为了他而忧心忡忡,所以,丁香大街或许是最好的能找到他的地方。”
我说:“我感觉,失去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本来他就若有若无地让我感觉他的存在。我不能确切地记起他来到我身边的时间,有时候我觉得他好象从我降临人世起,就一直跟着我,有时候我感觉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我和A、B都知道这个人。但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提起过他,这是一个孤零零的人。
我有点心怀鬼胎,不停地四下里张望。我很满意我坐下的这个位置,它能通过一张很大的玻璃随心地向外看,也能凭着我左边的一盆植物,小心地打量里面的一切。它和我所想象的谈话场所一模一样,一些沙发围在一起,门边大大的陶瓷花瓶里插着几束狗尾巴草,壁灯都是一些牛头造型,没有音乐和人群走动,灯光幽暗,我们各自在面前放了一个小小的烛台,一截大约长10公分的红蜡烛插在圆形玻璃罩里。光是忽闪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唯一能看见的是A的眼睛和B的眼睛。沙发是舒服的,舒服得想让人成为它上面的靠垫。A说:“我想着成为这里的一个摆设,无论是什么。”
A坐在我的右边,B在我的对面。现在我不得不说明,我和A和B,在这一天的6点之前,是没有见过面的,但就像B说的一样,我们三人都认为,我们早就有必要进行这样的一次谈话,A说,这之前,她总是心不在焉,经常将一些事忘记,然后在这些事情已经失去意义和重要性的时候才想起来。“为此我犯了很多错误。”直到接到B的信,A的心才一下子明朗起来,那一天,她走过立交桥时,往靠在墙上吹萨克斯的年轻人的琴盒里扔了十个硬币,叮叮当当地响了半天,那年轻人和往常一样,没有抬头。
A说:“起初,我并不知道他一直在我的身边。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我不停地做梦,梦见一些纷乱不堪的幻想,我时常险在一个泥潭里,眼前是短暂而朦胧的景物,一瞬即逝。不久之后,他就出现在我的梦里,有时是一个默不作声的少年,神情忧郁,瘦削的脸看上去很倔强,有时他是一个年老的人,他的眼睛那么深邃,有着一切秘密的答案。但是醒来之后,他们的脸就消失不见,就像每一件事物都回到无穷无尽的时间里一样。他每出现一次,我就会在梦里将自己杀死一次。我想,只有在梦里,死人和活人才能同时出现,所以,我无法断定他的年龄。但我开始知道,他一直存在于我的身边。”
如果要我复述那一晚的景色,我或许会说我差不多忘记了,但是那一轮月亮慢慢升起来的时候,我又闻到一些花的香气,它们透过玻璃传到我们面前,是下过雨的泥地的气味。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温暖而使人心醉的黑暗,消魂而纯洁的黑暗。我们沉溺在其中的任何一种气息里。
或许是个春天。春天的夜晚可能依然是寒冷的,但丁香大街115号无疑像正像火一样。我们同时描述了自己看到过的他,他的声音缓慢地由远而来,像河流正在流过白色的石子和黑色的河床,当河流的声音无限地安静下来之后,我们各自离开了。
许多年来,我总是反复对自己说,我所记录和描述的这次谈话好象不真实,因为其中混杂着一个似乎并不存在的他。对于阅读来说,这的确是件难事,在第一节里,我提醒阅读者,不必注重里面的情节,同时对于我,一个参加这次谈话的人来说,叙说这样的事,无疑是一次小小的冒险,我可能将许多情节颠倒,可能将一些不同时期的谈话混淆,甚至是虚假地描述一场谈话,这并不困难。无论如何,我现在正在记录,描述,我写下它,不管它是不是我的又一次幻想。唯一可以确定的是,A和我和B,在以后的无论哪种场合的的无数次谈话里,都不会再有他出现,他提供给了我们一个渺小的轮廓,毫不奇怪,我们都清晰地看见了那张脸,柔软的脸,而此后,他渐渐坚硬起来,直到我们不再说任何话。时间如果可以记住他的模样的话,我猜想,他可能是就是时间本身,也可能是我们谈到的一条河流,但过了一会儿,他又什么都不是,如同一面镜子。是的,一面镜子。
有一次我去丁香大街114号办事,是一家银行,114号是最后一号,连着114号的,是一个公园,铺着青草,许多人在上面走来走去。我望了望两边种植的梧桐,早晨的阳光刚好打在它们班驳的树干上。我猜想着,那些走在大街上的女人,她们中间必定也有人和我一样,正往丁香大街115号走去,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
我再也没有见过A。一年前,A去世,她身边的人和我说到她。没人知道,我在20年前和她有过那样的一次谈话,他们说她走的时候很安详。
有一次,我在梧桐大街一家五金店门口和走出店门的B劈面相逢,但是我们假装互相没看见。我进了隔壁的理发店,她拐进了一个小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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