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司其白 于 2014-8-16 07:19 编辑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行李装满了两个箱子,一个是皮箱,是父亲参军时发的军需品,深褐色的表皮印着“八·一”的军徽,红五星勉强还看得出轮廓。这个箱子很早就闲置了,放在家里的衣柜上面,是家里最大的箱子,平常的场合用不上它,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它可容纳的分量如此可怕,拽得她的右臂几乎脱臼。另一个箱子是那一次决定和他出门远行时买的塑料行李箱,红色,两个轮子已经坏了一个,下塌的那侧底部的布料已被磨坏了,露出黑色的塑料壳,沾满灰尘。就是这里了吧,她想,童年时期她曾住过这里,并没住多久,也没有玩得来的朋友,关于这条街最有把握的记忆是晚饭时分坐在街边的长凳上等妈妈下班,妈妈把自行车在楼下,牵着她上楼吃饭,她印象中那时妈妈的手比其他女人的手要硬一些——虽然握得不紧,但是棱角分明。整条街大都还是砖瓦搭建的平房,几栋灰蒙蒙的筒子楼也和以前没有区别,泥地里高低不一地嵌着六边形的石砖,她记得,春夏之交的时候,只要雨下得频繁一些,整条街上便布满了“地雷”:黄泥由于吸饱了水而变得松软,失去了对石砖的稳定作用,只要用脚踩下石砖的一侧,泥浆就从某个方向喷射出来。喷射的方向是随机的,是由泥土和石砖镶嵌的角度以及落脚的方位共同决定的(这是她成年之后再次踩中“地雷”时才想通的)。到了最热的时候,整条街道都成了泥潭(上一场雨的积水还没有蒸发就会迎来第二场雨),行人只能沿着街边走,店铺主动把平时摆放在街沿的板凳,烟架,箩筐和门板都搬进店里,让出一条道,挑担进城卖菜的农民和推车出城送信的邮差时常因为摩擦而吵起来,偶尔还会有小汽车开过,稍微开得快一点,地上的泥浆喷射出来,惹得满堂臭骂,街边挤满人,比过节都热闹。
她提着两个箱子走到街口的时候,秋天刚刚过去,下午四点,街面上没有人走动,梧桐树下两个小孩在街口玩弹珠,树冠挡住阳光,六边形的地砖筑成了战壕和堡垒,巷子深处隐约传来打麻将的声音。凭借着印象和几张仅存的街道号码牌她找到了那个院子,辨认方向的本事她是没有的,就连数号码牌这件事也是和他一起之后才学会,在外远行的时候他曾试图教她用太阳的位置来辨别东南西北。
“你看你看,太阳在那边,很低了,现在是下午,所以那个方向是西。我们要去北方,所以——”他转头看着她,像老师盯着一位脑子里装满想法却有表达困难的学生。 “右拐。刚才买矿泉水的时候我已经问清楚了。”她无法理解何必要太阳来决定他们前进的方向。
站在院子门前,她完全分不清方向,觉得头很晕,刚才见到的号码牌和童年的记忆混杂在一起,这里既像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又不太像,年少时常常攀爬的无花果树并没有出现在这里——这条街上为数不多的几棵树之一。她印象中一共有三棵:一棵槐树,在郑叔叔家旁,上面缠满了红布,树下摆着香炉和水果;一棵梧桐树,在街口,玩弹珠的小朋友集合的地方,上面挂着黑板,写上这周录像厅播放的剧目;最后一棵就是院里的无花果树,是谁家种的已经不可考。无花果树长得好,枝叶比例协调,却并没有人特别关照它,但是一到无花果成熟的季节,院里的大人和小孩都想尝尝鲜,甚至早起时偶尔能看见渡江而来的野生董鸡正在枝头啄食未成熟的果实,被人发现后就会慌乱地跌回到地面,找一面有洞的墙窜出去。她也曾打下过几粒果子,她第一次对“苦”的理解也源于此。一次放学后回到院子门口,看见两个邻居的孩子正抄着带铁钩的竹棍在树下找无花果,找了有好几分钟却一个也没有找到,她在门口的正巧望见树梢有两个红透了的果子,等他们走后,她打下了那两个果子捧在手心,打算跑上楼回家给外公看,一面跑,果子在楼道拐弯的明暗交错中散发出迷人的香味,比开学时新买的文具还诱人。她迫不及待撕开其中一个的皮,沿果核的中轴线把上半部分的果肉剥出来,鲜红的果瓤上还粘着一些没有撕掉的皮。她记得她在楼梯间一口吃了半个果子,嚼在嘴里,又苦又涩,扶着楼道的墙壁吐得眼泪也渗出来,最后在院里的水龙头前漱了口才回家。却又记得她在家门口吞了一整个果子,还没咽下去,舌根抽搐,腮帮像被一根铁棍撑开,蹲在门前呕吐起来,最后用簸箕在院坝里铲来沙土才清理干净。
然而这院中并没有无花果树,除了在花盆里打蔫的几株月季和美人蕉,闲置的土地上也没有树桩。院里是一栋砂浆涂抹外墙的筒子楼,楼背面停着几辆自行车,院门右侧有间小瓦房,似乎是看门人住的,门却又紧锁着。她从兜里捏出一张折叠过的纸条,打开读了又塞进包里,弯腰提起两个分量十分不轻的箱子,像宝塔般站立在楼道口。三楼第五间,她从来没有一个人提这么重的箱子爬过楼梯。出门的时候是姐姐和姐夫帮忙抬箱子,下到一楼的时候姐姐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头转身小跑上楼,姐夫放下箱子点上一支烟,说了几句注意身体好好休息之类的话,不时低头看表。她就这么站着,想哭,又哭不出,前些日子已经哭得够多了,生理和心理的疼痛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为了克制哭诉的欲望,她咬起牙关,因此肩膀微微颤抖着,好像默默忍受着电击的痛苦,一阵阵电流从胸口贯穿到四肢,背后的背包上挂的小瓷人也像受到感召,如提线木偶般舞蹈起来——她到底没来得及摘下它。背包里装着从医院带出的药,一些洗漱用具和一封他寄来的信,她没法记起那封信的内容,从她打开信封到出院之间的记忆被她主动清除了,像亲手放出的信鸽消失在地平线上。
“这个你拿着。”姐姐把一张叠得四方的纸和一把钥匙塞进她衣兜里,“地址和钥匙,上面有电话,实在找不到就打上面那个号码。” 她还没从刚才的疼痛中缓过来,双眼盯着地板,抿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姐姐摸了摸她的肩,叹息起来,“实在是,房子太小了,你姐夫——”说到这里仿佛又有了精神,两眼一亮,一巴掌拍在姐夫的胸口,掌击如骤雨,姐夫刚吞的一口烟呛了出来,咳嗽不止。 “你打我做什么!” “打你个没出息的!” 姐姐打完一轮,好像还没解恨,苦大仇深地望着丈夫的脸,右手举在半空中,要打不打,做一些威胁的动作。她决定要早点离开这里,帮姐夫打了个圆场,姐姐起初怒不可遏,像企图挣破铁笼的猎犬,污言秽语层出不穷,后来却也笑眯眯地接受了,和姐夫一起送她到楼下。我这算是离开了吧,她想,就算自己再遇上什么状况,也没有人在乎了。她刚走出几步,姐姐就从后面叫住了她。
“这个是妈上星期偷偷塞给我的,在东市上陈老汉那拿的药材,都配好了比例,每次熬一纸包的,六碗水熬成三碗,每天一碗,要记得吃。”姐姐替她拿下箱子,打开之后把一袋药塞进仅存的一点点空间里,拉上拉链的时候,她听见了干而脆的药材在箱子里破碎的响声,那声音很轻,但却决绝,她听见断裂的声音像斧头一样挥向她。街上人很多,她迈着大得夸张的步子,两臂奋力拽起箱子,疼痛从四肢和腹部传来,她咬紧牙关忍耐着,好像自己从未出生,街旁的树木也一如初夏般枝叶繁盛。
就算她在上楼之前再怎么给自己打气也是徒劳的,箱子的分量确实略超过她的承受限度。走到二楼,她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弯腰搁下箱子喘口气。四周的墙壁都长着青苔,这种生命力旺盛的植物轻易地占领了这里,好像人少一点在乎,它们就多一分放肆——这栋楼一定是没什么人住了。想到这点,她又觉得轻松,一个人独占的空间越大的话,好像孤独也应该被稀释到可以忍受的程度。她活动了下手臂,养足了力气,一口气把箱子提上了三楼。第五间,就是这里了,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有床有衣柜,也有书桌和窗子,她把箱子拖进去,把背包扔在书桌上,关上门,灰尘立刻弥漫起来。这小小的空间被填满了,两个箱子扑在地上,背包丢在桌面上,连空气都被牢牢锁在这里,相互挤压,她觉得有些闷,转身打开了门,傍晚的阳光正好照进这间屋子。 透了会儿气,灰尘散去不少,揭开搭在床上的油布,作为床垫的棕垫透着油亮的色彩,还很新,她躺下,伸展四肢,从门外照进来的夕阳渐渐变得黯淡,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当她醒来,仰头望着外面,天空从门外阳台的矮墙上升起,越来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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