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西维 于 2014-8-25 10:25 编辑
1. 这是个阴天,闷热,气温比起昨天上升了5度左右。 水开了。同办公室的女孩拎起电水壶,将烧好的水倒进杯里。 “不下雨就热啊!”女孩说。 “是啊,这才是夏天。”Z回应。 女孩轻轻旋转着绘有花朵图案的白瓷茶杯,将洗杯子的水倒进了一个空的大口玻璃瓶中。 那个大口玻璃瓶,好像是谁买东西时的赠品,大概是牙膏,或是别的生活用品。瓶子在窗前用来放花草的空桌上放了好久了,总是满满的,大家将洗杯子,或是隔夜喝剩下的水倒在里面。Z用瓶子里的水浇花。 放热水瓶的茶几就摆在窗口,放满花草的桌子旁,她去倒水喝的时候,顺手将花浇了,花盆里表层的泥土如果显得干燥(她有时会用手指去摸摸),她就往里浇点水。水从盆底流出来,一条条,匍匐在深褐色的桌面上。 花盆整齐地排列在那张空置的办公桌上,正对着办公室的门。不论是谁,一进来就能看到它们,那些花草,有的是她养的,有的是之前的同事,已经离开这个办公室的,他们留下的,大概有六七盆,绿萝、虎皮兰、芦荟、吊兰等普通的观叶植物。种了绿萝的红褐色小塑料盆搁在一个旧的青花瓷盆上,那个瓷盆里曾经种了一种观赏辣椒,辣椒死去后被人移除,土也松了一遍,却一直没种东西。浇这盆绿萝时她可以无所顾忌,即便是哗啦啦地倒下去,溢出的水从小塑料盆流入青花瓷的盆土里。 她讨厌别人将烟头摁入她的花盆。她闻不惯烟味,因而她不喜欢抽烟的人。不过,即使她自己有抽烟的习惯,对将烟头摁入花盆的讨厌依旧不会减少。燃烧的烟头。潮湿的盆土。正悄无声息地从根部将水与养分缓缓传输到叶片的植物。烟头粗鲁、霸道,令人生厌。它要过一段时间才完全熄灭。 隔壁办公室的女同事来取文件,见了她,像是遇到一个大意外似的,哎呀地喊了声。 Z的脸从电脑前转过来,看向她,用力地眨了眨眼,近日来她有些用眼过度,左眼睑下接近颧骨部分的皮肤时不时总会跳几下。 女同事惊诧的表情在突然转换了的视觉中,变暗了,而她的身后,窗外的光线依然是强烈的,明晃晃的。当然,这是个阴天。 “我忘记拍照片了。”她走到了Z的身边,手搭在办公桌上竖起的一排蓝色文件夹上。 “什么?” “我家的两盆花,一盆快死了,还有一盆也不太好了。明天拍过来你看看。” “什么花?” “我不知道,结婚的时候买的,卖花的说很好养,只要浇水就好了。才养了一个多月,就不行了。明天我拍过来。” “你为什么不去找陈洋?”她提了另一个同事的名字,“他比我擅长,他研究花的品种,怎么施肥,怎么配比盆土,很多细节都很注意,而我就只是浇水,我种花太简单了,很多花我都不认识。” “哦。是哦,还有他。可我不想找他。我是真的不想找他。明天我拍来你看看吧。” “好吧。” 好像只要她看过了,那花就能活,至少能活其中一盆。Z觉得这是个极大的误解,就像生活中的众多误解那样,自然而然地存在于人们的脑子里,在特定的时机出现。 那位男同事还有一盆花留在这间办公室,他调去别的部门时他的花没有随着办公用品一起搬走,Z以为觉得他过段时间会来拿走,但他没有。那盆虎皮兰,在窗前那排花盆的正中位置,已经长大了不少。 Z走出了办公室,穿过走廊,来到楼梯拐角处。那是个僻静的地方,极少有人走过。楼梯通往库房,里面放了些样品,一年四季灰扑扑的,有点杂乱,没什么人有心去收拾。楼梯的木质扶手上沾了一层细细的灰。她想起,他们的清洁工已经辞职两个多月了。新的人还没有请来。门卫接替了打扫工作。那个老人。他早过了退休的年龄,打扫起来应该是吃力的吧。Z的两根手指在扶手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向后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 有声音传过来,分不清是谁的。 她要打个电话给她母亲。在昨天上午,Z想起好像很久没打电话给她了,调出手机里的通话记录,是十一天以前的,那就是说,这段时间她都没联系过她,太久了,她为此感到不安,立即把电话打到母亲家里。母亲可能出去了,没有人接。她打算晚点再打,就回到办公室工作,可她又将打电话的事情忘记了。直到刚才女同事进来问花的事情,她才突然想起来。 怎么总是把这件事忘记呢?她爱她的母亲,重视她,对她抱有深深的歉疚,却又时常忘记打电话这样的事。有时候是因为繁忙,可有时候并不忙,而只是生活中的一些烦扰的小事,就将母亲忘记了。打电话是件多简单的事啊。 现在,她又找不到她。如果母亲用手机,就方便多了,可她不习惯这种现代的通讯工具。她有一个,黑色的方形直板手机,用了一段时间,只是用它来接电话,方便家人找到她。她总是忘记给手机充电,有时候手机还会在放杂物的饼干盒子里呆上一周,等她到盒子里取东西时才发现,她以为它丢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用它了吧,她或许已经忘记那个手机的存在了。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了起来。是母亲的声音,叫着她的小名。母亲接电话的时候是微笑着的,从她的声音可以听出来,微微的升调,一点点的兴奋。 “你在家里啊?” “嗯。” “我昨天打给你你不在。” “什么时候啊?” “上午,就这个时候。你现在在干吗?” “看电视。” “哦,你还好吧?” “啊?” “我说你身体还好吧?”她用普通话一字一句地将话重复了一遍。每当母亲听不明白,她就用普通话代替方言,重复说一边。 “好的。” “那就好。天气热了,记得多喝水。” “嗯。你什么时候来啊?” “过段吧?” “过多久?” “等夏天过去。” 她害怕母亲的追问,在那些认真的追问之下,所有的回答都像是谎言。她在避免承诺。对此,她感到无奈、讨厌,而且伤感。腹内像是有一团酸液在涌动,下沉,拉扯着身体。微微的灼热感,自腹部向四周扩散。她将自己的情绪提了起来,让语调显得更轻松愉快了一些。 “我会去的。你好好照顾自己。”她紧接着说。 “嗯。” “睡觉好不好?” “还可以。” “现在几点起床?” “三点。” “三点?三点天还没亮呢!” “今天是四点,我睡到了四点。” “那你起床干点什么?” “就呆在家里玩。” “那不要吵到其他人。他们都还好吧,还有小宝宝?小宝宝呢?他在吧?” “我一个人在家。小孩子上医院了。” “是去做体检还是生病了?小易带他去了?” “嗯,小易去了,说是要在医院住两天才回来。” “噢,那我等下打电话给他。” 住院,这有点严重。但母亲的话,其实是对母亲的话所传达的事实,她并不全信。母亲就像个孩子,孩子从不说谎,但孩子的话,是事实的另一副模样。 Z站在楼梯拐角处。窗户外刮来热烘烘的风。楼梯处的窗户对着一所学校,刚放了暑假,校园里看不到一个人。浓密的树冠遮住了贴于教学楼白色马赛克外墙上的金色校名,蝉在叫着。它们一刻不停地嘶鸣。她想打个电话给她的弟弟,问问孩子的情况。这个时候他或许在医院里,或者是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之前得到过一次类似的消息,她立即打了电话过去,“只是体检,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当时,她弟弟在电话里和她说。她应该打个电话,在感情上,她是那样的冲动,立即想要了解情况,为孩子担心。出生不久的孩子,有这样那样的状况,她都经历过,或许还能给些有用的建议。 可如果不是这样。她想到弟媳妇的微信或是QQ空间里,这两天并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小孩身体有恙的讯息。那里面有小孩成堆的照片。孩子或许是健健康康的。 可能只是体检,可能只是普通的小感冒,可能他们只是想到别处住两天,她想到了许多种可能。或许,弟弟会向她抱怨母亲,如果她打电话给他。
2. 到处都是人。人群的喧闹和音乐喷泉的明快节奏扭在一起。 他们约在广场见面。Z先到了,坐在喷泉等着。她身后是博物馆,周末有许多参观的人,今天不知道有什么展,不少人排着队。出于控制流量的考虑,一部分人出来,另一部分人再进去,其余的,都耐心等待着,博物馆像是一家生意奇好的餐馆。排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吃饭、坐车、理发,在这个城市,它似乎不会引起任何的不耐烦。人们聊着天,玩手机、发呆,等待着。 Z也等待着。听着喷泉的音乐。音乐让人放松。 她习惯在这里与朋友碰面。就在广场的音乐喷泉边。四周皆是林立的高楼,那是这个城市的中心,被高楼围住的这一块,喷泉、绿地、老建筑、地下购物广场、博物馆、音乐厅,散发出一股近似田园般的气息,吸引着她。事实上,这里和田园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她还是愿意呆在这里。也有许多人像她一样,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呆着。她是个保险代理人,见客户的间隙,或是没单子可跑的时候,就呆在这里,在随便一把椅子上坐着。 他们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的。H朝她招了招手。他胖了一些。大概有一年多没有见面,除了胖,还有些别的变化,一时间,她也说不上是哪里。 哎呀,他很好认的,就是胖,看到那个最胖的就是他了!M是这样描述他的。那个时候他还是M的男友。他们是高中时代的恋人,感情稳固,两人天各一方,每日通电话,一周几封信。大三那年,Z打算到H所在的城市找工作,M让H去接她,并且帮她安排住处。 他们都是十分善良的人。Z与他们每一个都相处得愉快。M与Z同学四年,一直很照顾她。她把她当小妹妹。因此,她独自前往那个城市找工作时,她就帮她安排了妥当,Z有了吃住和落脚的地方。而H,在接站的那一天晚上,站在火车站灯光明亮的通道里,盯着人流,分辨着每一个适龄女孩的样子,直到看到她,径直小跑来,准确无误地问——你是Z么?他并没有看过她的照片。 “你还好吧?”H已经走到了Z的身边。 “还不错。你呢?” “老样子。”他笑了笑。她察觉到,这笑容有了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的明快,蒙上了曾灰灰的影子,在仍旧淳朴的底子上。 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他的变化了。他沧桑了。她更愿意这是她的一种错觉,是因为她自己的疲倦。 他穿了件灰色底暗黄细格子的休闲西装,头发理得很短,带着无框眼镜。并没有太陌生的感觉,他们依然是朋友。只不过是太久没见面了,对对方近来的状况几乎是一无所知。这很不应该。他们发现了这个空缺。所以,才有了这样一次碰面。 “找个安静的地方吧。这里太吵了。”H说。 “好,随你吧!” “淮海路有家上岛,也近,怎么样?”他用询问的眼光看他。 他的声音很温和,他总是太尊重别人的意见,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好的。那里我去过。之前在那见过个客户。” “那走吧!”他转身朝一个方向走了,她跟着。 不久前,在那家咖啡馆的二楼,她见了一个极其讨厌的客户。但她没和他说起,也不打算告诉他这个,这不是什么有趣的谈资,没什么可值得说的。 他们坐在了一楼,靠窗的位置。位置是Z选的,她喜欢靠窗的位置,视野好,光线明亮。她对室内昏暗的领域有着本能的抗拒。 他点了一壶茶。Z觉得在这里喝茶比喝咖啡好。不是说不喜欢咖啡的味道。在家里或是办公室她也喝咖啡,袋装的速溶咖啡,冲泡方便,甜度适合,不算苦,一点点的焦味也挺诱人的。上咖啡馆喝咖啡,对她来说,好像小资了些,她一个人是不会去的。只有在见客户的时候,咖啡馆和咖啡,包括咖啡馆里穿制服的女招待都像是道具了,一切全是为了工作,一切都有了理由。没有不妥。没有不自在。除了工作,咖啡馆和咖啡这个组合是不适合她的身份的。她想那种来自小乡镇的土生土长的自卑感还是困扰着她。她是个小镇姑娘,做着这样一份工作,在这样一个大都市。初来乍到。 “你工作怎样?”几句寒暄式的对白之后,他终于问起了她的工作。接着,他点了一根烟。 “不介意吧?”他问。 “没关系。” “你抽烟了?” “嗯,”声音轻轻地从鼻腔哼出来,“烦了,就抽了,现在每天抽几根,不多。” “当心上瘾啊!” “已经上瘾了。呵呵呵。抽了就难戒的。” “对身体不好。” 他点了点头。烟雾升了起来。烟盒被他从衣兜顺手放到了桌上。红双喜,这牌子她很熟悉,这个城市的人爱极了这个牌子的烟。 “保险不好做吧,所有工作中,这个最难了。” “一开始难,坚持一段时间,后来就会好的。” “说老实话,我们都觉得,这东西是骗人的。我们小区也有个人,四十多岁的女的,每天缠着我妈,吹她的保险有多好多好。她有些亲戚买了…..都是熟人嘛,抹不开面子。后来都很后悔,觉得没什么用。而且,他们卖完就不管了。” “我们很正规的。外资企业要正规很多。持证上岗。” Z打算和他解释一下。免得他误会。这个职业让许多人误会。她觉得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完全不是。入职培训的时候,西装笔挺、亲切温和的培训老师用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教导他们,要诚实守信,要树立职业形象,要专业。没错,要专业,这是个多好,多有说服力的词。她和那些嘴上跑火车的大妈怎么能一样呢。包括她的公司,有百年历史的,完全值得信赖。就像面对那些一知半解的客户那样,她说了好多。 H听着她的介绍。他把烟灰弹进烟灰缸。动作熟练。点烟,吸、吐,自然、平淡,不经意,好像她认识他的那天他就是抽烟的。她的心里感到一点忧伤。他终于成了一个抽烟的人。她从小就不喜欢香烟的味道。家里没有人抽烟。 “真不好意思。我现在也很穷,没什么钱,不然,可以帮到你。”期间,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没关系。” 哦,不,我不是要向你推销的意思——她心里是这样辩解的。可他应该是不会误会她的,他是真心觉得抱歉,是真心想要帮助她才说这样的话吧。下一秒,她又这样想。她完全相信他是个真诚的人。她也知道,他只是一个公司的小职员。他的第一份工作,从大学毕业一直做到了现在。 有没有交女友啊,她问他。这是她每次必问的问题。他依然摇摇头,说现在的女孩都太现实了,要房要车,而这些他都没有。“懒得烦了。一个人也挺好。习惯了。”他的表情显得平静、清醒,他抽烟的样子也显得平静、清醒,他笑了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对她那不知如何回答的微笑的回应。她觉得难过。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个不错的人,他心思细腻,为别人着想,有责任感,也值得信赖。他语气和表情里的透着的一种失望,他又让那种失望变得不屑一顾,让自己安于现状。 落地玻璃窗外是繁华的街道,行人来来往往,她一个也不认识。她只认识坐在她对面,正和她聊天的那个人。浓浓的烟草的味道,乌龙茶的味道。味道散发出来,又一点一点消失。陌生的人一个一个从她的面前走过。那些人的心中,大概涵盖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他们所经历的,即便她完全不知情,却也明了,是怎么一回事。她突然对此深信不疑。 “有些事情挺巧了。我竟然在大街上碰上了以前认识的人。一次十一放假,我走在襄阳路上,人很多,对面走过来几个年轻人,一个女的两个男的,那个女孩是我们学校的,我们上体育课时分在一个班。体育老师很喜欢她。她长得漂亮,所以我印象深刻。她应该是班花吧。在图书馆上自习碰到过她几次,身边总有不同的男孩来献殷勤,打水啊送零食啊。她不认识我。我惊讶坏了,不过也是相对走过,我当然不可能和她打招呼。” “你的学校离这十万八千里呢。居然能碰上。” “我肯定没认错。” “来这里工作的人蛮多的。” “这个城市有他们向往的。” “可M最终还是没来。她的父母不愿意。太远了。” Z知道。在毕业前,他们分手的时候,M曾经哭过,她没办法忤逆她的父母。 她问起了H的父母。她见过他们。找工作的那段时间他们还收留了她几个晚上。他替她找的住处,他的女同事家,可等她到了,那位女同事又因为男友突然从外地回来而无法收留她。后来,H的父母让她住在已经出嫁了的女儿的房间里。他们和她一起吃饭,早晨给她买早餐,把大门钥匙留给她,白天,他们都去上班了,她就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或者外出逛逛。招聘会和面试并不是每天都有,工作比想象中的难找。H的父亲是北方人,和她谈过去的生活,谈H的母亲从南方大都市跑到北方的农场插队时与他相识的经历,他很健谈,不去工地(女儿的房子正在装修)就留在家和Z聊天。他兴致勃勃地翻出H和女友M在北方上高中时的毕业集体照来,让Z认一认。Z把他们找出来了,他很高兴。他们共同谈论着H和M。轻松而又愉快。 “他们不着急么?你的婚姻大事。”Z问。 “着急也没有办法。”H摇摇头。 “你会找到的。”她说。 和每一次见面一样。H带着Z吃饭,之后是玩,好好地消耗掉那一天。 “你会打桌球么?”午饭后,他问。 “不太会,学过一点,也只打过两次。” “没关系,很容易的。” 他们去打桌球。去了一家看起来挺高级的地方,在一幢大厦的15楼,一家桌球会所。里面在进行一场比赛。十分的安静,只有球、杆子、球台的对撞声。几个穿比赛制服的年轻选手神情严肃地站在球台边。那些球多是红色,上面没有阿拉伯数字。 “那个叫斯诺克。和我们玩的这个不一样。”H说。 他站在绿色的球台边,拿起杆子。 “你看,对准,就这样!” 嘭!球滚进了洞里。
3. 牙刷还没碰到嘴唇。它还没被塞进嘴里。腹内便一阵翻滚,酸液上行,冲过咽喉,抓着一把连着五脏六腑的神经,不管不顾,汹涌澎湃地,她呕吐了起来。 这几乎是条件反射,拿起牙刷,就开始了。咽喉是最敏感的部位,即使不碰到它,它也完全知道什么时候该开始。 Z趴在洗脸台上。第一波疾风骤雨似的过去了,可以有一个短促的呼吸,迎接着第二波,她几乎是急盼着它到来,也希望它爽快点,快点结束,快点将那一丁点可怜的黄水吐干净。 “很难过吧?”母亲站在卫生间门口,Z的余光瞥见了她的白发和她的脸。 “哦,还好,怀孕就是这样的。” Z想让母亲离开,可她这时又开口说不了太多的话,呕吐要来了。母亲站在那里,她的表情示意着她正看着女儿经受痛苦,虽然那微不足道。她摆摆手让她离开,脸上做出微笑的表情。母亲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吐完。她没有上来拍她的背,没有说出其它宽慰的话语,只是看着她。像个雕塑。 这似乎是再正常不过了,也是Z想让母亲离开的原因。她站在那里看自己,那尊衰老的雕塑散发出的忧郁和无能为力,远比呕吐更让人痛苦。 弟弟已经起床了,他和母亲起得早。弟弟昨晚睡沙发,把房间让给了他们夫妻。母亲房间的沙发又小又窄,只是一把木头的带靠背的长椅子,硬邦邦的,有一个朝里的略微倾斜的弧度,这让坐在上面的人更舒服,而睡觉,则相反。现在,他正在房间看电视。 电视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洗好脸,去叫丈夫起床。他大概凌晨两三点才睡着。换了床他睡不好。而且,那是张窄小的硬板床。没有蚊帐,蚊子吵了一个晚上。 一条过道连接着所有的房间,卧室、厨房、卫生间全都是朝南,北边是那条狭长的过道,木质的老式窗户,不锈钢的小钩子从底部伸出,勾住窗台上立起的小圆环。窗户全都开着,没有安纱窗。如果不下雨,这些窗户应该一年四季都开着的吧——母亲喜欢开窗,尤其是夏天,有风,显得凉快。Z走过过道,将母亲送回房间。丈夫已经起床了,坐在床沿,头略略低着,头发有点乱。她觉得抱歉,他没睡好,这是她的缘故,一定要这个时候来看母亲,夏天还未完全过去,这个季节的余热还在,有蚊子,还有其它的。她怀孕了,才两个月不到,舟车劳顿地奔波过来。“不能晚一些去么?”——他曾因此而生气。 母亲已经买好了早点,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那个被暂时当做餐桌的地方。包子和油条,盛在塑料袋里。食物的热气在袋子内壁结成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它们都还热着。母亲起得很早,大概是天亮时就出去了,那个时候早点店才开门,她走过几条熟悉的街,散会步,再回到平常买早点的地方买了早点带回来。Z似乎并不担心母亲在城市还未清醒的时候就出门,孤零零的,街上只有她一个,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她也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害怕。母亲可能习惯了吧,而她也只好接受了。这无法深究,她尽量不去想它,不去想,在某个深夜、凌晨、黎明时分,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走的情形。她希望她一觉可以睡到大天亮,开窗便是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这个地方Z是第一次来。弟弟在这个小城租了这样一套房子,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他们已经住了一段时间,刚刚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母亲摸熟了城里的几条主要街道,要带着他们去逛逛,她挺兴奋的,好像去的是多有意思的地方。母亲让弟弟跟着一起去,可他说他有事,一会要出去,就不去了。 Z知道弟弟不会跟着他们一起去的。他拿着遥控器不停的换台,看不了几分钟就又换一个频道,他一直留在电视机前,似乎除了这个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不说话,不聊天,免去一切礼貌的寒暄,斜靠在床头,神情落寞地盯着电视屏幕,他脑子里可能想着别的。昨天在汽车站接到他们时,弟弟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礼仪性的,公式化的,可能内心没有足够的喜悦来支撑,让笑容显得忧郁了。笑容最能显现出一个人的忧郁,Z突然想到这一点。那似乎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的那些矛盾、争吵,以及目前无法解决又持续存在的问题。她也只能对着他的那个笑容笑一笑。 弟弟依旧斜靠在床头。看着那台刚买的电视。那像一台电脑。屏幕极小。他们出门的时候电视里播放着新闻。 小区里种了许多的广玉兰,南方县城的老式居民区似乎尤其热爱这样一个树种,它们开着大朵的洁白的花,一年四季常绿,叶片碧绿光滑。母亲曾把它错当成枇杷树,那还是在老家的时候,他们新搬的住处有这么一棵树,她问她这是什么。哦,那是枇杷,母亲说。她清楚的记得,并为这株从不结果的枇杷遗憾了好多年。 母亲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了。当然可以再问她,她或许还能答对,这是广玉兰。Z走过那些树,挽着母亲的胳膊,和丈夫一起出了小区。 这个城市很安静。Z倒是挺喜欢,觉得它适合母亲,老人家在这样一个环境清幽的小城里居住,总比喧哗的大城市要来得好。他们沿着一条水泥小路往前走,左边是一条河。河水挺清,有人在河边洗衣服。河底的一缕一缕长长的茂盛的水草随着水流摆来摆去。她好像闻到了水草的气味,有一点淡淡的腥,也有可能是河流的味道。母亲这时还没什么话,她问她一句,她便说一句。她有时候是这样,很沉默。她更喜欢她沉默的样子。 Z和丈夫聊天,评价着这里的环境。他觉得这里还不错。接着说起了弟弟的工作。他们一致认为,这份工作也还不错,至少稳定,如今的就业形势,可以找到一份稳定而又正规,有福利的工作是多么的不容易呢。Z说起厨房门口通向走廊的拐角处地上堆着的东西,洗发水,大包的卷筒纸,饮料等,它们被随意放在那里,那是弟弟公司发给员工的福利。据说这样的小东西经常会有。不错呀!丈夫说。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弟弟一点没有因为那些东西而高兴。 “衬衫是雅戈尔的。所有的工作服都是。那个厂定做的。”他们刚到的那天,弟弟指了指他身上的蓝色衬衫,说,“老板有的是钱。”他那时领着他们上楼,声音里难得的有了一点点的兴奋。 “我们每台机器都卖那么贵。到我们身上就那么一点钱。只拿那么一点工资。而且,据说工资上涨的幅度是很少的。” “很多人都走了。现在刚过了试用期,就走了不少人。” “资本家就是资本家。” Z试图劝解他。她应该,也必须这么做,尽管是徒劳无功的。她的话现在毫无效力。她知道他是怎么看待她的。或者说,他这么说只不过是想抱怨而已,而她刚好是他最好的抱怨对象。他说的只是气话,包括对公司、对老板,包括他打算辞职的想法。她希望只是气话。 “每天都是走这条路去买菜么?”她问母亲。她想让自己的情绪变得好起来。语气也尽量开心一些。 “是啊,到前面拐个弯,那里有个很大的菜场。什么都有。” 他们走在一条小巷子里。母亲又开始和她介绍几家她买过东西的店。一家买了被子,一家买了凉席和扫把。在路过一家小卖部时,丈夫去买了几根棒冰,给了她们一人一根。母亲选了葡萄味的。 “要去菜场么?昨天菜我买了,放在冰箱里。再去看看吧,你喜欢的再买一点。”母亲说。她的棒冰融化着滴了下来。 “回来的时候再去吧。”丈夫说。 Z给了母亲一张餐巾纸,以免棒冰再次滴落,弄到衣服上。 “上个月你舅舅他们到老家来过了。把我们都请去吃了饭。”母亲说。 “哦,我不知道。” “他没叫你。” “嗯。” “舅妈说你。说你不好。他们给每个亲戚都包了红包,我也有,小易也有。没有你的….你不要怪你舅舅。他一直都没说话,他是心疼你的,你知道…” “我知道。没关系。”Z笑了笑。 Z的丈夫不在身边,他去了旁边的银行。她们在一棵行道树下等他,一株树冠浓密的大樟树。 “他们说你。小易是帮你说话的。他说姐姐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生小易的气。” “不会的。” “小易不是真的要骂你和你吵的。” “我知道。” “…” 丈夫回来了,她们便不再说了。母亲朝他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去了菜场。丈夫买了两只野兔。他很开心,说他料到这山城的菜场可能有这样的东西,没想到,是真有。这似乎是他今天最好的收获了。 “是买给你补身体的么?”母亲问Z。 “哦。是的吧。”Z回答,尽管,她不吃兔肉。 处理好的野兔装在一个灰色的旧编织袋里,血渗了出来,袋子的底部红红的。他拎着袋子走在前面。
4. 卧室的一角泛起了霉斑,那是靠近窗台的角落,米黄色的墙面上是一大片灰绿色的斑纹。窗帘都拉了起来,束成了一个结。 “防水做得不好,这还是新房子呢,装修了多久?” “两年不到吧,他们住进去一年多点。” “以后会越来越厉害的,这墙算是完了。” 他们坐在床沿,Z整理着行李,把睡衣取了出来放在床头。听到LILY叫他们吃饭的声音,便立即走了出去。 LILY还像以前一样,没有因为当了母亲而有明显的变化。因为哺乳,胸部涨得很大,除此之外,Z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孩子坐在婴儿车里,咿咿呀呀地喊着,注视着新来的客人,Z去逗他,他很快便裂开嘴笑了。 “笑了笑了!波波喜欢叔叔阿姨啊,叔叔阿姨来看你啦!”孩子的奶奶蹲在地上,摇着手中的花朵形塑料铃铛。她说着一种山东方言,Z基本能听懂它的意思。 之后,她就很少说话。Z觉得她可能是因为拘谨,也可能是语言不通。她盛了一碗饭,迅速地吃完,将自己的碗筷收到厨房,便出来带孩子。孩子一开始是安静地坐在婴儿车里,或许是食物的香味影响了他,或许是别的,不多久他就哭了起来。老人家抱起了他,去了卧室。在婴儿时断时续的哭声中,他们吃着晚饭。 “多住几天吧!反正我们有空的房间。你难得来。” “过两天就回去了。这次来,主要是看我妈妈和弟弟。” “啊!你弟弟到这里来了,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 “也是刚来不久。他把原来的工作辞了。我觉得可惜。但没办法。” “没关系。男孩子嘛。况且这里机会多。” Z觉得有些可笑,她离开了这个地方,而她的弟弟又来了。这的确是个极具魔力的城市。 “下次让他来,我请他吃饭。带你妈妈一起来。”LILY说。 “好吧。”Z说。 LILY是个热情的人。Z不会认为她说的这是客套话。她从来没和她说过任何一句客套话。LILY是她来到这个城市后遇到的第一个女伴,她的室友,也是唯一一个室友,她们一直住在一起,即使是搬家、换工作,她们仍旧住在一起。LILY教会了她很多,比如煮胡萝卜肉丝粥来预防感冒,不在碗里剩饭,以及用洗过脸的水冲马桶。 她不确定她的弟弟会到LILY家来做客,尽管她一定会像一个姐姐一样待他。她手艺很好,会做一桌子的香喷喷的饭菜来招待他,她说话和声细语,部分声调像歌声一样,她会教他如何在这个城市适应下来,如何获得一份好的工作,如何与人交往。她完全可以替代Z的位置。LILY的话比Z更具说服力。她公正无私,值得信赖。 可那又怎样呢?他可能会去,但只会去那么一次。礼节上的。 她还是会介绍他们认识。告诉他,有LILY这样一个人。 所有人都叫她LILY,那是她第一次参加工作时取的英文名,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叫她的中文名字。包括她的丈夫、Z,她曾经的室友,都只叫她LILY。响亮、脆生生。或许不多久,弟弟也会向她提起“LILY姐”。但愿如此吧。 Z和LILY碰着杯。红酒碰着橙汁。LILY执意要让他们喝红酒。她们的确,从没在一起喝过酒,即使是这次,也不能算。LILY喝的是橙汁,她在哺乳。 从LILY家出来,是晚上八点多。Z远远地就看见H等在LILY那个小区的西门口,那个黄白相间的车辆进出栏杆边。她朝着他招招手,喊了他,和丈夫快步走过去。接着,她做简单的介绍,两个男人相互握了手。 H带着他们去他的住处。他工作的公司就在这附近,步行十几分钟,他每天步行上下班。Z觉得庆幸,H刚好在LILY家附近,这使得她有机会可以见见他。不然,这个城市过于巨大,她又太匆忙,即使再来十次,也未必有机会与他见面。 这一片大多是新建的小区,附近有个大型的工业园区,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这里都不算热闹。路的两旁有许多的房产中介。亮着灯,玻璃外墙上贴着的楼盘出售广告很是打眼。Z的丈夫和H讨论着房价的问题。穿深色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房产经纪人蹲在门口聊天。他们的头发一丝不苟,很多都有抽烟的习惯。Z觉得,干他们这一行,抽烟的男性比例比写字楼里的职员要高许多。她常常看到他们站在店门口,或是靠在贴招贴广告的玻璃墙上抽烟。脖子上挂着公司的牌子,带子的颜色很鲜艳,蓝色,或是橙色。 H说房价太高了,没过多久就翻了一番。Z想起,LILY买房是在她离开这个城市的那一年吧,那时这里还是一片空地。LILY说服了她的丈夫,在这里买房,定居。反正又不可能回老家的,既然是这样,不如早点决定。LILY当时和Z这样说。 他们很快就到了H的住处,一个旧小区的三楼,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很典型的城市出租房,靠墙摆了几件九十年代风格的旧家具。里面搭了两张床,靠里的房间是一张单人床,床前有写字台和电脑。H带着他们走过去,拉了两把椅子过来。 “随便坐吧!”H说。 Z坐在了一边的单人床上。床单铺得很整齐,被子叠得端正。H从不会把房间搞得乱糟糟,她还清楚地记得他在家里的那个小卧室,在他家留住的几天里,她从没见过它凌乱的模样。她相信他不是因为有客人到而刻意保持整洁的。 “你和别人合租么?”Z指了指外面那张大床。 “哦,不,我一个人住。有时候我妈会过来,带着我外甥,就是我姐的孩子。” “他们常来?” “每个月都来住几天。我不常回家。我妈就过来。她在家也没事,就只带带孩子烧烧饭。我爸如果回东北了,她就更空了。” H还是没交女朋友。Z避开了这个话题。她担心他会尴尬。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常回家。保持着规律的生活。他不喜欢应酬社交,他从来都是这样独来独往。他的房间里有些书,厚厚地摞在一起,多是计算机编程类的专业书籍,可能还有其它的,一些书的书脊背向她,看不到名字。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阅读的习惯,她记得大学时M曾和她谈论过安妮宝贝,H看过安妮宝贝的书,并推荐给M看。M听的音乐,看的书,无一例外均受H的影响,他寄了许多磁带和CD还有书给M。Z相信H有着丰富的精神生活。M是受了他的影响才喜爱上那些,周杰伦,安妮宝贝,以及其它。 现在,H和她的丈夫谈着汽车牌照。Z听着。话题大多是两个男人的。Z作为听众,她也愿意这样,这样的谈话是正常的。她很高兴他们之间会有话题。那些新的话题,与以往的事情毫无关联的话题,使得谈话没有一丝的怀旧气息,就像几个新认识的朋友那样。M不再在他们的话题中出现。Z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想起她。 她相信他是个执着的人。或许,他还保持着年轻时的爱好,即使人的兴趣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每个人都会改变。她也是。很难有什么东西会一成不变地留在生活中。它们流动着,一刻不停地。 流动着,就像江水,滔滔不绝,无时无刻不在流动。Z仍旧记得她与H吃的一顿饭,在他们见面的一个周末,黄埔江边的一家小餐馆,装修得清新,他们去的时候店里没什么客人。H说因为是周末,如果是平时,中午要排队,这附近写字楼上班的年轻人喜欢到这里来。餐馆供应意面、牛肉饭、披萨等,味道很不错。这家餐馆开了很多年,H在大学时就同学一起来吃过,之后念念不忘,常常过来。Z听从了他的建议,点了一份牛肉饭。 饭用大号的深色陶碗装着,牛肉、黑胡椒、洋葱的香味足以引起旺盛的食欲。这是M第一次来看H时,他带她去过的地方。“M第一次来时我就带她来了这里”——他回忆起当时,像是在说一个普通的朋友,他也只说了这么一句。 与H熟识的老板娘送了他们一对烤翅。那天厨房很空。天气也很好。从餐馆的窗口,可以看到海关大楼上的金属标识。金色的钥匙和赫尔墨斯的商神手杖。在太阳的照射下,在某一个角度,闪烁着光芒。
2014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