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登录
- 2024-10-23
- 在线时间
- 2064 小时
- 威望
- 269 点
- 金钱
- 15225 点
- 注册时间
- 2013-1-8
- 阅读权限
- 10
- 帖子
- 276
- 精华
- 2
- 积分
- 115
- UID
- 62303

|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白居易
此刻,他心存侥幸地呆在角落里。面前的不锈钢锅里翻腾着各类肉食,桌上放着切片的萝卜,土豆一类的蔬菜,用盘装的,用盒装的都有,凑不成一套,是大家自带的餐具。屋里蒸汽朦胧,玻璃窗上爬满细细的水珠,有的汇成一股水流流下来,缝隙中透出外面的景色,窗外积着雪,仍有零散的雪花徐徐飘落,白茫茫的,反射着从屋内射出的昏黄灯光,把寒夜映得有些温暖。屋里七八个人围着长桌坐着,玩手机,发呆,喝闷酒,没有人特别关心锅里煮着什么,只是懒散地座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就很满足似的。
火好像开得有点大,或者可能是菜下得太满,让水位线高过了安全值,一些汤汁随着沸腾的涌流从锅沿渗出来。他想,如果把人置身于这煎熬的处境,自己一定属于熟得最快的那一类,或者——更像最先沸腾的汤汁,迫不及待地从玻璃质锅盖与锅沿的缝隙间爬出来。他认为这并不证明他对自己的耐受性没有信心,而是对过于熟悉的环境,或者说,对加工自己的工艺持有本能的排斥:他总想把对事物的热情和冲动维持在一个理想的高度,而保证这一点的关键便在于不断抛弃现有的规则和秩序,巨大的价值落差作用于短暂的时间差之内所产生的二维乃至叠加的三维系统中,给予他一向低沉处于被时间诅咒的恒定环境下的心气一种迅速抽离和提升的快感。他想象自己是名帆船手,操帆游历所有的河流与大洋,冲刺和转瞬即逝的快感让他保持即将踏入热恋期的少年才有的青涩与雄心。这理想化的状态是不存在的,他清楚,并且隐约也明白这种期望远不如自己理解的那样纯正,这种“隐约”有时成为一种强烈的危机信号,但大多数时候都被杨帆远航的热情遮掩住了。与这类信号相比,现实的处境更让他难堪,温暖的小屋和沸腾的火锅,沉默又懒散的气氛,他竟然在此也呆得下去。这种感觉继而扩张到房门外面的世界:被冬雪围困的小山头,台灯下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苦读,仅为一顿饱食而用掉整整一个小时。只是简单地联想到这些构成他生活的因素就让他食欲大减。庆幸的是,这一切就快结束了,这一刻是轻松的,还曾考虑过毫不吝啬地把这段让他痛恨至极的日子称为山中修行,他付出得越多,对回报的就期望越大。他现在略带满足感地体会着这一刻,大家舒服地坐在一起,火锅稳稳地架在电磁炉上,溢出的香味恰到好处,自己的食欲慢慢上升,对过去的懊悔和不甘在这时被朋友相处的舒适感和美食的挑逗化解了。
锅盖打开,浓烈的鲜香味扩散到房间的每个一角,食客们振奋起来,筷子在锅里踩高跷,偶尔有伴着嬉笑的争夺发生。香味迅速提升了他的食欲,胃像饥饿的野兽被吵醒,刚才在他脑中层层叠进的思考成果被汹涌的进食冲动涂抹了。锅慢慢变空,大家又煮上别的菜。由于酒精和缺氧的作用,所有人的脸都变得红红的,眼神迟钝,笑容也变得从容自然。这个时候最适合开一些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或者略显大胆的玩笑,而在此时大家对这类话题的需求变得比平时更强烈。他乐于参加这类讥讽和调侃,甚至在大家一致谈论某位不在场的朋友时他也不吝添补几句,然而现在他却无法开口,尽管他说笑话的功力并不弱。让他感到焦虑的不是无法讲出刻薄的笑话让大家发笑,而是害怕任何人谈到可能和自己有关系的话题,他不敢开口,甚至害怕任何一个笑话都会因为其构成的因素而折射到自己身上,作为有效的保护方式,他保持冷静,保持微笑,右手晃着酒杯在桌面上打转,谨慎地运用自己的眼神,与他人目光接触的强度与时间总在小心的掌控之中,眼神交流的时间要是稍稍超过了让他感到心安的长度,他就慢慢把焦点移向远方,左手摸摸鼻子,挠挠耳朵,做出陷入思考的样子。
大家微红着脸说了几个最近的新闻,有一些他并没有听说过,忍不住在谈论的空隙里补了两句烂俗的笑话,气氛火辣,但没有人特别关注他,只是用自然的笑脸向他示意:真有意思。他感到心安,其他人可能并不在乎他所面临的处境,而且,能相聚的日子也不多了。吃喝谈笑之后,每人碗里都狼藉一片,每人的表情都很满意,他也因为任何话题都没有谈及他而觉得舒服,心里暖暖的,默默感谢这些朋友,这偶然的错过在此时胜过恩赐。
“肖哥是不是准备回去结婚啦?”一阵沉默之后有人问道。
他像被突然飞来的冰山砸中了脸,揣在兜里的右手立即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透过打火 机的焰层,能看见大家不怀好意的目光。
“什么肖哥,是肖总啊!”
“哎,没有啊...”他们饶有趣味地转头看着他,他的脸开始发麻,僵硬地陪着笑,目光扭捏地四处游离。他的心跳加速,不适感在烟酒之后变得更严重。
“不结婚啊?那多玩几年,在山上肯定闷坏了。”
“以后我们回国还要靠你啊,肖哥...”
他羞恼地简直想踹翻桌子,又只能陪笑,任大家开着不算过分但在他听起来刺耳的笑话,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想。桌上不少人端起酒来,有人则把酒杯砸在桌上以示干杯的决心,有如慷慨赴义,啤酒沫洒在了桌面上和汤锅里,他不得不端杯站起来,应对碰在一起的酒杯和祝福语,含糊间也不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好像应该针对每个人的祝福都做了承诺,又好像每一句话都是废话。一番交盏之后,他瘫坐在椅子上摆手,表示不能再喝了,大家意犹未尽,问了些关于工作的问题,他简略地回答了一部分,另一部分就当作在争先的提问中淹没了。而这些提问继而被一则八卦新闻的高潮掩盖过去,大家突然把矛头指向桌上另一个染有花边的同学,他还没来得及放松下来,就感到了沮丧,接着回到自己“隐身”的状态,撤回自己随时准备的姿态,托着下巴看着大家,默默吮吸烟嘴。在饭局接近尾声的时候,又有人问起他对未来的规划,一些客套和纯为喝酒的托辞又接连而来,因为刚刚已经被调侃了一番,也因为喝了不少酒,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紧张。随着起哄声和碰杯时清脆响亮的声响,一杯又一杯。
他喝醉了,独自在厕所吐了一会儿。呕吐使面部的皮肤紧绷起来,喉咙紧缩,脸色发暗,双目红肿,胃里空空的,不时猛烈地收缩,让他直不起腰来。他撑在洗面台上调匀呼吸,照照镜子,洗了把脸。回到餐厅时,大家已经把桌面和碗碟都收拾干净了,正准备玩杀人游戏,顺便借此把剩下的啤酒解决掉,为了营造氛围特意关了电灯,桌上点起蜡烛,放着几瓶开了盖的啤酒,围着桌子坐满一圈,没有人察觉到他站在那里,在门外黑暗里。他们闭着眼睛玩游戏,兴奋又满足,咧着嘴,使面部肌肉紧绷做好准备随时进入下一波爆笑,并且频频使出游戏中的小技巧:虽然不能睁眼,但可以随意说话,借此捏造一些小细节来活跃气氛,嬉笑打闹。其实你们怎么分辨得清呢,他想,毕竟一直都闭着眼啊。他依着门框,抄着双臂,享受着旁观者的冷静的乐趣,身体被烛光照亮,抬头看见房门对面的窗户正映出自己的影子,昏暗又模糊,脸色发灰(是光源太暗的缘故?),上半身嵌在被黑暗填充的白色的窗框里,像一幅油彩浓重的图画。他注视了几秒,把目光移回近处,则看见那影子像站在大家的身后,悬浮在半空中,俯视着围着桌面玩游戏的人们。坐在窗下的“法官”看见了他,向他挥挥手,为了避免惊动游戏中的角色,又向他打了个入座的手势,指一指他,指一指自己身旁的位置——那里并没有椅子,他打了个手势,双掌缓缓往下压了几次,示意让他继续玩,不要惊动大家,又指了指房门,指了指自己,不出声地,右手做出一个OK的样子,表明自己回家没问题。“法官”有些疑惑,随即又面带表示完全支持的表情,微笑地点点头,挥挥手作再见,他也挥挥手,挤出一个笑。走过玄关,从衣架上取下外套,打开房门,透过楼道间的窗户看见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积雪比下午来的时候厚了不少,里屋里昏暗的烛光透过窗户撒在雪面上,映出瘦弱的黄色。雪停了,回去的路上不用再戴那厚厚的灰色针织帽,他穿上外套,仔细地把垂在颈后的帽子整理了一番,掏出烟盒,里面只剩一些散碎的烟丝。轻声关上门,身后传来一片笑声,窗外雪地里的烛光也颤动起来。
从这条路回家,要从山顶绕到山腰,再经过一条笔直的下坡路,坡度很大,每个冬天都能看见行人滑倒在路旁,他也发现,几乎每个人认识的人都曾在雪地里滑倒,但是不问,谁又会主动告诉他呢?这些道路已经积下了三十多厘米的雪,很冷,他穿了牛仔裤和登山靴,在楼下他把牛仔裤边塞进靴子里,并且重新打紧鞋带,尽量保证积雪不会渗进靴子里。绕出宿舍区,走在山顶的大路上,虽然天已经黑透了,但是满山的雪光竟把天空映得灰蒙蒙的,积雪也增强了可视范围内的对比度,一些平常并不在意的事物反而比平时更显眼,如地质研究所边的灌木丛,他从没注意过。灌木丛的后面有几棵大树,如果想起地质所的周围,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而灌木非常不起眼,以正常人的高度平视,只要能看见大树的树干,就会接着往上看,看到枝头和树叶——就算看落叶,目光也会直接越过那矮而稀疏的灌木。在雪里却不同,灌木虽然掉光了叶子,却能撑起一头白雪,头顶的雪和脚底的雪之间是它们的躯干,躯干短小,从远处望去只有一条黑而窄小的缝隙,看起来卑鄙而脆弱,里面好像有一双时刻警觉的眼睛监视着路上的一切。他一边走一边观察这些平时没有留意的东西:从没亮过的路灯,灯头上积着一堆雪;镶嵌在柏油路面上的金属井盖,因为雪的融化露出两个硬币大的洞……如果我今天晚上没有见到它们,他想,是不是就永远见不到了呢?或者是,我注定要见到他们,所以今天没有见到,以后也必然会见到?
他低着头思考,信步在大路上走着,并不急着回家,因为回到家也做不了别的事,也不想看那一堆写得乱七八糟的日程表,上面记下的每一件事都毫无头绪。迎面走来几个喝得醉醺醺的黑人和中亚人,相互搀扶,拉拉扯扯地缠在一起。有两个黑人只穿了一件单衣。老黑身体真他妈好,他想,也可能是把衣服忘在酒吧了吧。他们路过身边时,除了浓烈的酒味还带来一股香水味,他把低着的头又往下压了一点,往前冲刺了几步,好避开这阵刺鼻的味道。喝醉的人在他身后大呼小叫,互相推搡,有人没站稳,嘭地倒在了雪地里,其他人就高声而夸张地欢笑,笑声刺耳,稀薄,毫无节制而且完全不知收敛,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白茫茫的山间,整座雪山对这笑声有所回应,多重的回音叠加了这浓密的荒芜,夜色随着慢慢低下来的声音呈现出完整的孤独的一面。把笑声和醉汉抛在脑后,他加快了速度往前走,但雪究竟很厚,刚走了几步,鞋里就渗进了一点雪,雪水顺着脚踝流下,他打了个哆嗦,头脑清醒了一些。他走了一段距离,又慢下脚步,望了望山下,除了雪地,勉强能分辨出几片松树林,借着夜行的汽车亮着的远灯,还看见道路旁几处被雪光掩盖得不太明显的灯光。他很好奇,这些人在做什么,不过这确实与他无关,他从远处看见微弱的灯光,为此就去推测其中的情形,好像是没有道理的。可它们的确存在啊,在自己眼睛里,在这山里,在这个世界里。他由此联想到饭桌上大家对他毫无顾忌的发问与调侃。为了让心里好受,他经常找一些奇怪的理由。
一阵冷风吹来,头有点痛,压在树枝上的积雪被风吹落,几片雪花随风落在头顶和脖子上,还有不少落在肩上,或是飘进两侧的衣兜里。他浑身都被点点的寒冷刺痛了,皮肤紧缩,不得不掏出针织帽戴上,耸耸肩,让衣领更严实地遮住脖子,又回手把外套自带的帽子扣在针织帽上,顺便从衣兜里掏出烟盒,确认了一次,确实一支也不剩了。大路的尽头传来轰隆的车轮声,几辆汽车与他相向驶来,他不想被车灯闪花了眼睛,把头偏向面向山下的方向,避开夜车嚣张的远灯,回过头的时候,最后一辆车正好从身旁经过,副驾驶座上的人欢快而短促地向他挥手,面带惊喜的笑容,由于路灯在前窗的反光,他看不清开车的人。他下意识地点头向她笑了笑,笑得不好看,也挥了挥手,也不知道她看见了没有。回头望着那辆车离开之后,才想起那个女孩是谁,他们一起吃过两次饭,并没有说过几句话,她在他印象里一向很热情,就算是对并不熟悉的他,见面时也大方地招呼,而他只会尴尬地点点头,或者做一个不自然的身体避让,以表示自己认识她,或仅仅表示面前存在着一个需要他避让的物体。他勉强记得她姓汪,而她也绝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跟陌生人介绍自己时从来只谈及姓,连别人的名字他也不想知道,而他坚持认为这样最好,互相称呼名字会让人变得亲密,但他觉得他不渴望亲密。而开车的那个人呢?她男朋友吗?有人说他是法国人,也有人说他是英国人,有人在他面前谈论这些时,他便会觉得无趣,顺口接着话,把话题引向别处,要是别人再继续谈论,他就只能看看别的地方,不再说话。他觉得这些和他没有关系,尽管她确实很漂亮。
车队过去之后,路上多了几道浅浅的痕迹,不用下雪,就是从树上吹落的雪也能把它们填平。转过路口,是一条平缓的坡道,这样的路最适合甩着手臂迈大步,他怕跌倒,还是以之前的速度慢吞吞地走。街边的住户没有一处亮着灯,严肃得像一尊尊雕塑,而他的缓步又像虔诚的教徒在教堂里查经,思考先哲们的言行。已经这么晚了吗?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并不晚,只是过了晚餐的时间,大家更喜欢在里屋待着,围着壁炉聊天,或者关了灯看一场电视,地球上的其他角落透过荧幕擅自呈现在浅色的窗帘上。路上有和他一样夜归的学生,他们好像从一个大型的聚会归来,结伴而行,打打闹闹,在并不宽的路上横冲直撞。和他们的间距慢慢缩短,他们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从先前的一簇蠕动的黑影解离成一团看似独立而又若即若离的粘着物,再近一些,他就看见他们几乎都身着深色的正装,身上带着复杂而刺鼻的怪味,像是刚刚参观完香水工厂。他不得不给他们让路,或者从疏散的人群中穿过去,夹在他们中间,用手和肩探出一条路,听着他们讨论,像同时聆听好几个电台的广播。有人还谈起考试成绩,密集的对话和浓烈的气味让人晕头转向,要不是这条路足够窄,他很可能会迷失前进的方向。当行人过完,他才松了口气,身上也染上了刺鼻的味道,不过经过一番推攘,身体倒不这么冷了,街道恢复了之前的冷清,又好像比刚才还要冷清,雪面上只留下一层脚印,能听见刚刚被掩盖的电视声,这时正在播推销厨具的广告。这时已经能望见纪念馆的尖顶,前方路口的路灯下,有两个人坐在长椅上,像是一对情侣,灯光直射的角度让他们看起来像登台领奖,或是作秀的明星。他觉得奇怪,其他长椅上都堆满了雪,唯独这张椅子干干净净。那男孩对女孩说了些什么,他们一起笑起来,男孩的笑声低沉而克制,密切关注着女孩的表情,女孩则笑得开怀,笑得昂首挺胸,笑得用双手扣住额头,手肘撑在膝盖上。男孩的右手夹着一支烟,由于一直忙于说笑的缘故,烟灰的长度已超过了烟蒂,还没来得及抖掉,他停住了笑声之后,吸了一口烟,又紧张地开始说下一个笑话,所有包袱的节奏应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打算向男孩要一支烟,走到路灯前面,等待笑声停息之后,再走过去,问他还有没有多余的香烟,男孩用英语回答,这是最后一支了,女孩也面带遗憾的表情耸了耸肩,指着顺坡而下的那条路,用英语告诉他那里有一台自动贩卖烟机,她又对自己的表达产生了怀疑,和男朋友讨论起关于forward和ahead的用法的区别。他站在旁边,看着男孩口中吐出的青烟,中断了他们的对话,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弄清楚了,并祝他们玩得愉快。向纪念馆的方向走去,眼前是山顶最热闹而现在又空无一人的街道,街边的商店虽然打烊了,店铺里为商品打亮的灯光却没有熄灭。如果有兴趣的话,这就是一场为他单独准备的夜间展览会,服装,书店,面包房,甚至眼镜店也在落地窗前的陈列架上摆着几新款潮的镜框。但他此刻没有兴趣,一阵狂风把屋顶的积雪吹了起来,这阵风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收紧帽带,拉上外套的拉链,只露出一双眼睛,谨慎地挑选雪比较薄的道路。沿着这条路下去,坡度越来越大,风并没有变小,而是吹得更烈了,雪花漫天飞舞,他沿着预先看好的路线压着头往前走。这样猛烈的风让人无法辨别仅仅是积雪被风刮起还是正面临着一场新的暴雪。他想起坡道前的超市,可以在那里买烟。如果这样的夜晚没有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随着一步步地接近超市,风声和飘雪也渐渐停止了,雪地安谧而寂静,立在超市门口的圣诞树还没有被撤走,松树枝上洒着薄薄的一层白色,把小彩灯闪烁的色彩映衬地更加鲜艳。
超市里只开了一个通道,临近关门时分,只有几个打扮新潮的年轻人在货架前挑选啤酒。他直接从入口绕到收银处,在收银处旁的烟架上拿了一包香烟,收银员是一位老太太,右手扶着下巴,似睡非睡。
付过钱后,他撕开烟纸取出一支含在嘴里,准备出门后立即点上。白色的过滤嘴被他熟练地含在嘴里,他一生经历过千万个这样的时刻,用嘴唇夹住,贪婪地舔了舔过滤嘴的尾部,这几年间,这个习惯从未改变——他回想起某次他成功混入其中的饭局,整桌都是比他大五六岁的事业即将收获的前辈们,那满怀期待和兴奋的心情他还记得。酒席间他作为晚辈竭力表现出了应有的拘束,谨慎聆听大家的谈话,小心地吃转到自己眼前的菜,敬酒时也不甘落后地举起酒杯,却又说不出出彩的酒令。在别人碍于自己的脸面的开脱下,他保存自己独有的一份尊严和骄傲,这源于他在现在看来仅存的一点而又即将令人失望的优越,当时他却因为无知和对远航的刺激而兴奋的期待为此做出不负责任的自私和恣妄的诠释。之后,好事的前辈劝他点上一支烟,他从来没有在年长的熟人面前抽过烟,含着香烟窘迫地望着那位前辈,他点了点头,和其他人一起笑起来。那天晚上他过得很快乐,从饭馆出来,回绝了大家帮他打车的好意,他身上的钱不够打车,而甘愿走在一条空无一人的路上,夜已经深了,只有沉醉在风中的柳枝在被从河水里上升浸入空气的黑暗中摆动着,路灯的浅光一口口舔着预示着黎明到来的薄雾,他跑过河岸,跑过天桥,像冠军一样跑在无人喝彩的夜路上。
自动门打开了,外面冲进来两个中国女孩,后面紧跟着几个男孩,他们肩上头上都覆着一层雪,站在门口,理了理衣服,抹抹头顶。两个女孩长得不高,打扮土气,非常不满意地憋着嘴,瞪着旁边几个面带愧色的男生碎碎念。
“这什么鬼地方啊!突然就下起来雪,还这么大。”
“就是,这么厚的雪,开车都麻烦,走路,你们受得了吗!”
“一年也就一两次,待会就停了,就快停了。”
“你们俩怕啥啊,雪大东哥背你们回去啊!”
他转头透过门窗看看外面,鹅毛般的雪在狂风中飘舞,掩盖了他刚刚走过的脚印,扑打着路灯和树木,圣诞树上小灯泡散发的彩光也被雪花吸收。这世界迅速地统一了。这雪下得真大啊,他想,待会可能会下得更大吧?他含着烟,迎着铺天盖地的暴雪,大步向自动门走去。路过的时候,他看着他们在门口仔细地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发型,看他们嬉戏打闹,好像他们刚才抖了抖身体,就抖落了全身覆盖的冬日的寒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