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开的土堡 “拉夫开,”星期六的清晨,坐在西林河注1南岸人行道石椅上顾万环视着那几个孩子,在斑斑树影下突然开口说道:“那是一个梦境般的人物,自从1639年春季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发现那座位于乌尔卡河河口附近的那座巨型土堡,哥萨克们就如同潮水般涌过去,用火药、死亡和鲜血淹没那片土地。”2013年3月28日以后,已步入花甲之年的顾万突然热衷起历史,效仿已经逝去的侄子顾无言,常常在孔夫子旧书网购买那些散发着霉味儿的老旧书籍,并突然于2013年8月25日乘坐南航一架飞机,从遥远的X城,从萧镇来到广东省,定居于这座充满奇怪腔调的小县城。顾万的这种偏执,尤其在他移居到闷热潮湿的南方后,更为严重。清晨或黄昏,甘香注2的居民常常看到一位老人步履蹒跚,拎着颇显重量的原本盛衣服的塑料袋子,里面放着两三册或新或旧的书籍,走到沿河的某一处石椅坐下,面对着平静又浑浊的河水默默无语,直到三四个操着当地口语的八九岁的孩子走过来,他才微微一笑,和他们打过招呼,经过简短的开场白,然后用带有北方特色的普通话侃侃而谈,说到尽兴处还会拿出塑料袋子里的书籍用以佐证自己所言非虚。在他那些宝贝中,有相当部分是扉页和封底印刷着‘内部资料’的白皮薄册子,假借金圣叹九世孙金慕熙之名的《流徙杂记》就是其中一部,《哥萨克呈文》也是其中一部。仅存十三篇的《流徙杂记》的第五篇‘打虎儿注3拉夫开’一文也曾记述过拉夫开这位逐渐模糊的人物,说他‘擅渔猎,以萨哈尔察注4为贡物进献博格达·彻辰汗洪太注5’。顾万曾经拿着那册封面泛黄的薄册子,站在窗前,透过老花镜镜片仔细研究《流徙杂记》里的有关文字,后来有一段日子逢人便讲拉夫开,讲那座巨型土堡,和拉夫开众多的妻妾和子孙。 “他居住在建筑面积超过一千平方米的巨大土堡里,土堡的外墙平均高达十五米,最高处达到二十五米,筑有墙碟、塔楼和藏兵洞。他拥有十九名妻妾,七十七名子女,九十六名孙儿孙女,近千头牛,和周围千亩田地;围绕着土堡,是兴旺的镇子,数以千计脱离渔猎与农耕的人们进行着以物易物的贸易活动,这些商人来自东方的朝鲜、日本,来自正在迅速升起的清帝国和逐渐衰落的明帝国,甚至还有来自更遥远的爪哇。土堡里有令人不可思议,更无从想象的高耸的土楼,结实的牲口棚,炉火通红的铁匠屋,敦实的粮仓,两眼清澈的水井,和宽阔的地下仓库;地下仓库里藏有难以数计的宝藏。这个庞大家族统治着乌尔卡河口地区,向那些渔猎者和前来开垦者们发号施令,征缴税金,即便面对满洲皇帝也毫无愧色。”顾万抬起手掌,轻轻掩住唇部,艰难地咳嗽几声,望向远处的西林塔,继续说道:“那个来自顿河流域的哥萨克人走进迷宫般的土堡,立刻被吸引。受过拉夫开的接见,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开始在堡中四处闲逛。粗大的廊柱和巍峨的内土堡在这位蓝眼睛黄头发的异族人眼里成为辉煌的巴特农神庙,成为奥林匹亚山的神殿,以及临别时不菲的礼物,十头牛和大约五百克的金首饰,这一切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财物令他眼睛闪烁出异样的光芒,所以后来他才会在写给沙皇伊凡的呈文中声称自己所见的‘简直堪比所罗门王的财富,不只有玻璃珠、铜、丝和棉,还有连绵不尽的银饰以及阳光一样耀眼的黄金,肥沃的土地’。也正是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的夸大其辞,煽动起沙皇的雄心,激发起众多哥萨克的贪婪,使之潮水般不断蔓延过来。” “许多哥萨克都觊觎拉夫开的宝藏,可除了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再没有哪个哥萨克看见过那座巨型土堡。1643年7月,小瓦西里.波雅科夫带着一尊能够发射半磅炮弹的铁炮和一百三十二名哥萨克的军队从雅库次克沿阿尔丹河向那个蛊惑人心的传说跋涉而去,经过乌尔河河口,这群哥萨克人看到成群的牛,和零星几位放牧者;从这些放牧者口中,哥萨克人又开始沿布里安达河向前行进,直到遇见另一群放牧者。只是这群属于通古斯游牧民族的放牧者同样不清楚谁是拉夫开,也不清楚那个巨型土堡的位置。于是,小瓦西里.波雅科夫无情地射杀了他们,就像射杀野猪、鹳鸟一样,然后没收了大约五十头失去主人的驯鹿,饱餐了顿鹿肉。大概正是因为吃了鹿肉,哥萨克人才会抑制不住体内澎湃的热血,经过一天的跋涉,于夜幕刚刚降临时端起火药枪冲进乌穆列堪河口达斡尔人的小村落,将微笑着迎接陌生客人的达斡尔人屠杀,强奸了那些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们,然后又冷静地将她们杀死,扔进正在燃烧的房屋里。在那座无名村落里,他们同样没能找到财富,除了十头牛、四十筐燕麦,和河谷低地那片种植着燕麦的肥沃良田。” 看到其中一位孩子好奇地瞥向塑料袋子,顾万一边讲述,一边从里面掏出张折过四折的纸,原来那是张泛黄发脆并且上面满是霉斑的老地图,那上面满是弯弯曲曲的洋文,左下角一行黑体字(同样是洋文),旁边用不规则的红色字迹标注着‘十七世纪的黑龙江地图,英国皇家舆地学会会员,爵士恩.乔.拉文斯坦绘制’。“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拉夫开土堡,可无论是哥萨克,还是达斡尔人,都没能找到它,它只是一个传说,只是地图上的一个黑点,即便是拥有三千雄兵的博尔博伊汗也对此浑然不知。”顾万衰老的手指指向地图中的一个点,期盼的眸子注视向这些孩子,用一种沧桑的语调介绍道:“而小瓦西里.波雅科夫屠杀的就是博尔博伊的臣民,所以才会被迫在胸前划过十字,和一群又一群手持枪矛、弓箭的士兵交战。” “这是英语。”一个靠在他身边的孩子指向‘A map of Heilongjiang in seventeenth Century’那行字自豪道:“我认识这个字,map,就是地图……” 顾万赞许地点点头,抚摸了下那孩子的脑袋,却丝毫没耽误他的讲述:“一枚枚炮弹划破空气,呼啸地落在不断呼喊咆哮的士兵中间,哥萨克们躲在残垣断壁间,熟练地向这些靶标射击,不到半小时手持冷兵器的士兵们惊惶地退却了,空旷的谷地满是尸体,空气里飘散着硝烟与鲜血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偶尔传来几声那些垂死者的哀嚎。哥萨克们对此却熟视无睹,继续说说笑笑,就像刚刚远游,欣赏了一处落瀑美景一样。”顾万揉揉眼角,环视下围观者,又从塑料袋里掏出老花镜,架在鼻梁上。不知不觉,以他为中心,聚集了大约十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都在倾听。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显然常常在这里遇到顾万,因为他熟悉地向这位北佬点点头。顾万咽口唾沫,视线迷惘地越过其中一个三十几岁男人的肩膀,停留在远处河面上:“就在这时,一名刚刚点燃烟草的哥萨克突然发现尸骸间躺着个自己的同族,他慌忙扔掉仅仅吸了一口的烟卷,和几名同伴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挪到树荫下。” “‘我叫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半小时后,那具尸骸终于复活了,他睁开疲倦而又浑浊的眼睛,自我介绍道:‘我从乌尔卡河口来到这里,被博尔博伊汗手下的士兵擒拿,和我一起的有三十二名骁勇的哥萨克,他们全被绞死在那个大土堡里,罪名是抢劫、强奸和杀戮。’说过这些话,那具尸骸无力地闭上眼睛,嘴里涌出一滩血,刚刚杀戮完的哥萨克们惊愕地瞧向这张脸,再无法唤醒他,只好将他仓促葬在附近的山谷上,葬在一棵直径达四十厘米的黄花松下,小瓦西里.波雅科夫还在树身上刻下苜蓿花纹状的十字,以备有朝一日能够将这具尸骸的位置通知死者家人。看着那具尸体归于尘土,哥萨克们都认为自己的耳朵产生了错觉,认为死者绝对不是那位向伊凡沙皇呈文的家伙,小瓦西里.波雅科夫也对此不以为然,公开指责死者是欺世盗名的骗子。当然,小瓦西里.波雅科夫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在掩人耳目,检查死者身份时,他无意翻找到一张纸,写满稀奇古怪符号的一张纸,以及两片桦树皮,和一本封面蜷曲的64开的日记本。见识多广的小瓦西里.波雅科夫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份藏宝图,所以他才会悄悄将它们揣起来,说是等到有条件时再将它们转交给死者的家人。他暗地里判断这位夹在那群士兵之间的哥萨克是位战俘,或者是位逃亡者,即便不是那位向沙皇呈文的同胞,也是一位熟悉拉夫开的间谍。” “这是真的吗,真的有宝藏吗?”另一位孩子扬着小脸,用略显生疏的普通话好奇道。 “肯定系假嘅啦,耐定厚甘多真嘅宝藏注6……”那个瘦高的中年男人嘲笑道。 “有,当然有,”顾万笑了笑,瞥了眼瘦高的中年男人(他并没听懂瘦高的中年男人说的什么),自豪道:“藏宝图并不在任何纸张上,而在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的那两片桦树皮上,那个俄罗斯人用刀把它刻划成没人能看懂的地图,包括小瓦西里.波雅科夫也不曾看懂,否则拉夫开的土堡早就被发现了。在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的日记里记述着拉夫开的奢华,据说那个达斡尔人每天都会向一尊约九十厘米高的纯金库烈佛顶礼膜拜,每天都要喝一碗用珍珠和翡翠精心制作的菜肴,就连漱口水也是经过波斯香料浸泡过的,所以拉夫开说话时,空气会飘散过一汩汩川流不息的麝香和蜂蜜的混合味道,以至于无论拉夫开走到哪里,都会有成群的蜜蜂和蝴蝶盘绕在周围,哪怕是冬天也会有成群的小鸟儿盘旋在半空,啁啾鸣叫。” “那些女人,虽然知道拉夫开能够当她们的父亲或爷爷,但她们对他趋之若鹜,甘愿做他众多妻子之一,甘愿做他的女人,受他蹂躏,为他生养儿女。只是有一种传言,说拉夫开已经承诺他第十九位妻子,那个奇勒尔柴赛拉注7女人,不再另娶其他女人为妻,所以那些被迷惑的女人只能做拉夫开众多名不见经传的地下情人,偷得一时之欢,生养下孩子后就会销声匿迹。后来,有人说那些女人勾引了别人家的男人深感愧疚,才主动离去,隐居于山林泽河之间,但也有人指出是那个奇勒尔女人派出的杀手将她们斩杀。关于这两种传说,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都详细发记录在日记里。小瓦西里.波雅科夫抑制不住激动,怀揣着那册日记,留下四十名哥萨克固守已占领的村庄,带领其余九十一名哥萨克们奔向乌尔卡河口。小瓦西里.波雅科夫根本不担心博尔博伊汗,他认为那些手持枪矛和弓箭的士兵抵挡不住铁炮和火药枪。这个被欲望填满的哥萨克人,这个体内流淌着西徐亚人、匈奴人、哈扎尔人、萨基人、瓦良格人、帕提亚人,甚至传说中亚马孙女人血液的俄罗斯哥萨克,一门心思要将拉夫开的宝藏据为己有。只是他不曾将拉夫开宝藏的事情告诉全部哥萨克,而只保守在三至四个之间,却用要为同胞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复仇的口号来煽动其余的哥萨克。四十二天后,困顿劳累的小瓦西里.波雅科夫就在一处两江交汇处看到一座土堡,他吩咐手下的哥萨克准备战争,那一刻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嗓音嘶哑。可放了阵排枪,发射几颗炮弹,土堡里却毫无动静。小瓦西里.波雅科夫小心翼翼走进土堡,发现里面的炉灶还烫手,立刻意识到达斡尔人在实施古罗马人西庇阿注8的拖延战略,这不禁令他忧心忡忡。所幸,哥萨克们在一间半地下的窝棚里找到了两袋尚未碾碎的燕麦,他们才煮起粘稠的面汤用以裹腹。” “此后,小瓦西里.波雅科夫又一连攻克了两座空荡荡的土堡,他气急败坏地摧毁掉里面的建筑,又把沿途捉到的达斡尔猎人或牧人吊死在高大的树干上,宰杀了那些牛羊,烧毁农田。也许正是小瓦西里.波雅科夫野蛮地毁掉吗哪注9,才导致他此后的厄运。在他占领第四座土堡之前,道路两侧的密林深处突然开始出现袭击者,那些猎人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就像一阵风,每次来都会给哥萨克带来麻烦,即便没有人员伤亡,也会使他们紧张不止,风声鹤唳。”说到这里,顾万咽口唾沫,将那张泛黄发脆的地图重新叠起,放进塑料袋子里:“第一个遇袭死亡的哥萨克是因为一支利矢,它呼啸地穿过浓密的树枝,射中小瓦西里.波雅科夫前面的那个同伴的咽喉,一汩鲜血奔涌而出,溅了他一身。哥萨克们惊慌失措地胡乱向两侧密林发射,硝烟隆起,却什么也没打到。直到这时,小瓦西里.波雅科夫才相信那个伪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的警告,才相信博尔博伊汗麾下士兵的战斗力。” “小瓦西里.波雅科夫及他的哥萨克们遭遇最重大伤亡,是在一处相对平坦的林地。哥萨克们正匆匆行军,一群穿戴盔甲的士兵突然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他们在嘈杂的鼓点声中奋力向前,哪怕中弹倒地也要把手里的枪矛抛掷出去。哥萨克们面对凶悍的强敌,且战且退,最终在靠近河边的陡峭崖壁前被团团围困。那个时候,哥萨克们丢弃了那门铁炮,和一些火药。而蜂拥而至的士兵们用原始的冷兵器不断向他们发动冲锋,箭矢雨点般落过来。哥萨克们虽然极为冷静,沉着还击,伤亡却急剧增加,弹药却很快耗尽。最终,他们不得不放下武器,向穿戴盔甲的士兵投降。夹在疲惫不堪的哥萨克之间,小瓦西里.波雅科夫看到那位身披铠甲、骑着一匹白马的清国将军,思忖着自己的生死。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以为自己必遭可怕的刑罚,诸如火烧、吊死,或者砍头。在他模糊的概念里,这些东方人喜欢用砍头的方式来处决敌人。但他没想到的是,士兵经过十七天的长途跋涉,将他们这些俘虏带到一座飘散着松香味的土堡,温热一锅又一锅的井水,迫使他们沐浴。而刚刚看到那些大锅时,小瓦西里.波雅科夫还以为自己即将成为一道美味菜肴呢。” “然而,那些士兵并没烹煮他,反倒给他干净衣衫,往他身上洒碾碎的香料,将蜂蜜和花粉涂抹在他脸上和胸脯上,在他身边点燃麝香,起初他以为这是达斡尔人或者清国人处决死刑犯的仪式,或者是一种处决前的刑罚,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所以会歇斯底里,不停地大吼大叫,拒绝这一仪式。后来,士兵们把头顶盘旋着蜜蜂和蝴蝶的他带到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帐里,那位骑着白马的清国将军卸掉铠甲,后脑勺拖着又光又滑的辫子威严地坐在一条满是疤结的杨木条案后,嗓音洪亮道:‘拉夫开,你屠杀平民,奸淫掳掠,这完全不是一位头人应该做的行为!’” “拉夫开?!”第一个翻看顾万那张地图的孩子吃惊道。 “搞错了吧,讲的什么故事呀,乱七八糟的。”瘦高的中年男人也用生涩的普通话说了句。其他听众也议论纷纷,认为这个故事,或者这段历史怎么会如此莫名其妙,一个哥萨克,一个肩负沙皇攻城略地重任的刽子手怎么会成为他们要屠杀的目标。 “我没搞错,清国将军博格多埃的确是这样说的……” “说的像真事一样,你见过那个清国将军呀?”一个三十几岁男人起哄道:“那你今年高寿呀,是不是你也有那张藏宝图,知道拉夫开的宝藏?” “我当然有藏宝图了,”面对嘈杂与质疑,顾万却不愠不火,继续侃侃而谈:“而且我找到了拉夫开的土堡,和土堡里的财富。那位清国将军,副统领博格多埃秉承天聪汗皇太极的旨意,要平定石勒喀河流域,所以他准备采取怀柔政策,就像诸葛亮平定云南一样,他不仅释放了小瓦西里.波雅科夫,把他当做赫赫有名的拉夫开,让他去抗衡博尔博伊汗,还赏赐了他大约百头牛,和十二名士兵,令他们护送他回到土堡。但是这个被错认的拉夫开并不知道土堡在哪里,那些幸存下来的哥萨克们也不愿再追随他,或者留在博格多埃的帐下,或者放弃武器独自踅返回家乡。于是,小瓦西里.波雅科夫念叨着‘十三’这个不吉利的数字注10,只能领着装备有枪矛和弓箭的士兵在沼泽密林间瞎转。不过,还算走运,二十一天后,他还真的找到一处土堡,墙垣高大的土堡,只是里面空无一人。他带领这些兵走进去,四处参观,看到两眼清澈的水井,登上高高的堡垒,看到整齐坚固的墙碟,以及靠近土堡正门那两座小土堡,不仅对它叹为观止,认为这是冷兵器时代典型的堡垒,如果仅凭枪矛弓箭,是很难被摧毁的。” “博尔博伊汗不也属于清国吗?”三十几岁男人再次质疑道。 “博尔博伊汗当然属于清国的大臣,但皇太极为了制衡权力,所以总会在同一区域设立不同官职,派驻不同的人来管辖,以防止一家独大。”顾万讲到这里,发现围观者明显减少了,尤其那些孩子已经腻烦了这个漫长的故事,蹦蹦跳跳地散开了。此刻,也仅有这两个男人带着哂笑站在一旁:“小瓦西里.波雅科夫住进土堡,躺在那张宽敞的大床上,胸膛里忽然涌起奇异的感觉,他感觉自己的确是这座土堡的主人,的确是那个传说里的拉夫开。这种感觉如雾般腾起,弥漫。在这种感觉中他渐渐沉入睡梦。不,不能说沉入睡梦之中,因为这一夜的睡眠压根儿就没有梦。次日,他睁开眼睛,一跃而起,推开门,呼唤那些士兵。” “进驻这座土堡,他吃的第一顿饭是一大碗迷稠的东西。当时,一位士兵为他端来食物,他瞟了眼,问道:‘这是什么?’‘大人,这是翡翠珍珠汤’那个士兵回答。他歪头仔细看了看,用那个瓷勺子搅拌了下,却一块翡翠或一颗珍珠也没看到,只看到面疙瘩上面飘浮着几片或绿或白的白菜叶子注11。他尝了口,味道不错,暖暖的,而且很有滋味。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来到这里仅有的几顿饱食之一。” “此后,一连数月,这位僭位者巡视土堡,检查墙碟,吩咐士兵征集粮草,准备抵御传说中的杀戮者。不过,他只有十二名士兵,无法真正防守起这座面积超过一千玉米的土堡,所以他会写信,分别向博尔博伊汗和清国将军博格多埃求助。但直到第一场雪降临,援军也不曾来到,反倒是附近的居民都逃掉了,粮食也一天比一天少。拉夫开站在土堡的塔楼上向远方眺望,白雪垠垠,辽阔处一片寒寂,隐藏着无数的敌意。而入侵者的消息一日炽烈过一日,远远近近许多土堡都被那群手持火药枪、拥有铁炮的哥萨克攻陷,许多村庄成为灰烬,许多牧人、农民和渔猎者都被死神捉去,空气里弥漫着硝烟和死亡的气息。神色忧郁的拉夫开手持一把牛角弓端坐在塔楼上,或者夜晚怀抱着两片桦树皮躺在大床上,时时刻刻都在担心那些哥萨克的到来。” “他自己不就是哥萨克吗?”瘦高男人嘲笑道。 “不,他不是哥萨克,他是达斡尔人拉夫开,令无数女人心醉神迷的拉夫开,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成群的蜜蜂和蝴蝶盘绕在周围,哪怕是冬天也会有成群的小鸟儿盘旋在半空,啁啾鸣叫。而那些女人,尽管知道死神已经盯向这位土堡主人,也渴望着能和他尽鱼水之欢,哪怕仅仅只有一夜,哪怕在他死亡之前的顷刻之间,只是她们无法走进土堡,无法穿越那厚达三至五米的夯实的土墙。与此同时,他的妻妾也纷纷逃离,这愈发使得土堡空旷起来。只是他并不知道,那些女人们并没逃多远,就被哥萨克们生擒。漫长的冬季实在太难熬了,偌大的土堡很快就没有了粮食,也没人能向这里供应物资,十二名盔甲俱全的士兵最后不得不丢掉盔甲,带着弓箭和枪柔,徒步走进密林,成为不受任何人管辖的猎人。而独自守卫偌大土堡的他,一边点燃麝香,一边思念起来到土堡次日吃过的翡翠珍珠汤。1644年注12春雪消融之际,一队哥萨克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同样饥肠辘辘的他们烹煮了拉夫开的几名不顺从的妻妾,饱食一顿,然后用一尊铁炮无休无止地轰击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等到炮声停止他们咆哮地冲进土堡,四处搜寻,却发现里面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反抗者。一位络腮胡子、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哥萨克推开塔楼的门,看到面色苍白的拉夫开坐在一张柞木凳子上,向远处眺望,于是就生擒了这个蓬头垢面却浑身满是蜂蜜与麝香味道的老家伙。疲惫的哥萨克们嘲弄地用枪托击打向他的脊背,朝他身上吐唾沫、撒尿,公开在他面前剥光他那些妻妾的衣服,强奸她们,甚至豁开她们当中某位不顺从者的小腹。可是无论怎样施以酷刑,他都没开口说出宝藏的下落,无可奈何的哥萨克最好只好骂骂咧咧地用一根绳索把他吊在土堡的进口处。” “‘你是谁?’就在被吊起的刹那,拉夫开扫了眼正在土堡那宽阔的场院里架起大铁锅的哥萨克们,扫了眼他那些被截获和被凌辱的妻妾们,用一口流利的俄语问道。那个浑身散发着恶臭味的哥萨哥撸了下脸颊的胡须,轻蔑道:‘在下是瓦西里.波雅科夫,奉沙皇陛下来到这里的;而沙皇陛下是看到马克西木.波菲利耶夫的呈文,才对你,富甲一方的拉夫开感兴趣的。’说完,这位哥萨克举起火药枪,眯起左眼向拉夫开的腿上打了一枪。顷刻之间,土堡的空气里充满了硝烟和死亡的气息,一汩鲜血从他腿上缓慢流淌出来,两片刻着图画的桦树皮悄然飘落,那根绳索越勒越紧,他面色发紫,舌头吐出口腔。就在他舌头吐出口腔,意识丧失之前,他不清晰地吐出一句话:‘你这个僭越者,我才是小瓦西里.波雅科夫……’” 注1 西林河流经广东省惠州市龙门县和博罗县,以及广州市增城区境内。古称龙门水和九淋水。《清史稿》这样记载:西林水出西北三角山,合高明、白沙,屈西南,纳群溪水、永清水,入增城为增江。作为东江一级支流增江的上游河段,西林河不仅是龙门县的母亲河,还是促成珠江三角洲平原的功臣。 注2 甘香,广东省龙门县的一个城区。 注3 达斡尔一词是达斡尔族本民族的自称,最早见于元末明初。达斡尔是达斡尔族固有的自称。中国历史文献中有“达呼尔”、“打虎儿”、“达瑚里”、“打虎力”、“打呼里”、“达乌尔”等不同音译名称。 注4 满语译音意为黑貂。 注5 清太宗文皇帝爱新觉罗·皇太极(Huang·Taiji,公元1592年11月28日申时-公元1643年9月21日亥时),满族,又译“黄台吉”、“洪太”、“红歹是”,[ 乾隆年间改用现译,沿用至今。他是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赫第八子,努尔哈赤去世后,皇太极受推举袭承汗位。公元1636年,皇太极被漠南蒙古部落奉为“博格达·彻辰汗”,又称天聪汗,同年改女真族名为满洲,在沈阳称帝,建国号大清。 注6 广东龙门白话,译成普通话就是‘当然是假的,哪里有那么多真的宝藏……’ 注7 奇勒尔人,既鄂伦春人,疑为匈奴后裔,柴赛拉为其十二姓之一。 注8 乌斯·西庇阿(西元前236-西元前184/183年)古罗马统帅和政治家。生于贵族家庭,他的家族曾产生过几名罗马执政官。他在坎尼战役(西元前216年)中担任军官,战败时设法逃脱。年轻时曾于西元前206年为罗马夺取西班牙,将迦太基人赶出西班牙,并为他的父亲报仇。西元前205年担任执政官,受命进攻非洲的迦太基人。西元前202年,他在扎马战役中打败汉尼拔,而罗马人也以绝对有利的条件结束了第二次布匿战争,因此得名“征服非洲的西庇阿”。但是他的政敌在加图的领导下指责西庇阿及其兄卢修斯在与马其顿的交战中给予马其顿过于仁慈的条件,并且没能得到这些条件所应该带来的钱。尽管这一罪行并无证据,西庇阿仍然引退,最后死于流放途中。 注9 《圣经》故事中的一种天降食物。吗哪(希伯来语:מן;英语:Manna)是在古代以色列人出埃及时,在40年的旷野生活中,上帝赐给他们的神奇食物。 注10 西方忌讳的数字。传说耶稣受害前和弟子们共进了一次晚餐。参加晚餐的第13个人是耶稣的弟子犹大。就是这个犹大为了30块银元,把耶稣出卖给犹太教当局,致使耶稣受尽折磨。参加最后晚餐的是13个人,晚餐的日期恰逢13日,“13”给耶稣带来苦难和不幸。从此,“13”被认为是不幸的象征。“13”是背叛和出卖的同义词。 注11 东北的一种食物,食材为白菜和面粉,也就是放上几片白菜叶的疙瘩汤。 注12 1644年,农历甲申年,明思宗崇祯十七年,清世祖顺治元年,大顺朝永昌元年(李自成),大西朝大顺元年(张献忠),黄历(黄帝纪年)四三四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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