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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兰水庚
很多年前,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曾经坐着一个叫兰水庚的人,我把着他的手写过“日月水火山石田土”。
显然,同桌兰水庚是个学习差劲的孩子,我心情好,他的作业就能做得可以,但我终于觉得这样太便宜了他,老抄,你总要有所表示。比如送我点纸,纸是好东西,可以折方包,折鹰爪,折三角包……但,他父母没上过学,自己才读一年级,哥的东西又不敢碰,也就只有几本崭新的不开设课程考试的音乐、美术课本了,那就课本吧。
课本给完了,别的也行,一个枫树劈出来的陀螺,一把竹片宝剑,都成。好在他手巧。手巧的人都会玩,他打陀螺,抽一鞭子下去,陀螺跳起来,跌下来还旋得滋滋响,我丢一个小石子砸个正着都破坏不了,而且他可以隔老久才接着抽第二鞭;踢毽子,女孩子都不敢跟他来;跳绳,他可以一气跳一百多下,累得两个摇绳的手软;爬没枝丫的树,他“噌噌噌”几下就游上去了;我还记得,当年班上一个同学在操场上追他,两人满操场转圈子,前者就是抓他不住,有几回明明在眼前了,一手抓下,兰水庚却总在间不容发之际,扭身拧胯,稍稍一个拐弯,那手就抓空了。最危险的一次,都抓住他衣服的后摆了,可兰水庚竟“哧溜”一下,来了个金蝉脱壳,空让前者拎着他的罩衫,哭笑不得。这样的人,大人们在闲谈中都会夸,水庚矮子手脚利索,肯定是个做农活的好把式。他爸却好像不高兴,好个屁,注定是嗅牛屁股的命!听那口气,他儿子要是不会做农活才更好。
有年我回老家,赶上一个族亲建房上梁,被拉去吃族规酒,兰水庚也被请来帮忙做事,我们一眼就相互认出了对方,但他又实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他胖了,比小时候胖多了,身体横向发展,脸上的肉也是横的。十多年了,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是兰水庚吧?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你回来了?
嗯。你在家,没出去?(指去打工)
准备割了早禾去。
去哪?厦门?浙江?
去哪还不是一样。你现在在读大学吧?
大三。
你还是那么会读书,呵呵。我就不行,那时不晓得怎么搞的,一拿到书就头痛。
你结了婚吧?
哈,早着呢。
旁边一个邻村的大叔笑着打岔,早是吧?水庚矮子,那就不要结嘛。
也可以啊。他敷衍着。
咄,有老婆都不晓得要。大叔笑他,死人,就怕你捱得住,你老婆也捱不住哦。
大家都笑了,原来果真有人给他说了媒,姑娘那边还催得急,没过门就要跟他一起出去打工。
后来主人喊他去搬领酒席用的八仙桌,桌子很笨重,樟木打的,漆着很重的桐油,他一个人用肩膀顶着,大步流星走过来。
酒席开始后,他负责传菜,看他四平八稳地举着木托盘,在桌子与桌子之间游刃有余地穿行,在每张桌前蜻蜓点水般停留,我好像又看到了从前那个轻轻巧巧的兰水庚。
以上,就是我与兰水庚多年之后一次相遇的大概过程,没感觉到什么希望,但也说不上有隔膜之类的失望。更多的感慨,则谈不上。当然,也可能是觉得,就是有,能顶什么用呢?想着兰水庚说到媳妇时本能的羞赧和故作的大方,下次再相见,他就该抱孩子了吧?他的孩子,是像他小时那般身轻如燕,还是像他现在这般胖胖墩墩呢?我又认为,还是这种感觉实在。
但是,兰水庚死了。
又一次我回去,大婶告诉我的,他在厦门打工,上厂里正在维修的电梯,被电梯门活活夹死了,也真是的,八月一个胖胖大大的人出去,回来时就缩成一个骨灰盒。
就这样白白死了?
好在厂里还赔了两万。其实电梯在维修,他自己跑上去的,怪得了谁?他爸也真恶,张口要十万,他以为人家的钱有捡。
那个时候,他还没过门的老婆已有了身孕,谁也不知道孩子长得到底像兰水庚的幼时还是成年后,可怜的他(她)只能是被流产掉。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们:王志平
初一开学第一天,我就和王志平别扭上了,他满教室嚷嚷着找人掰手劲,找谁输谁,还不服气,东拉西扯找理由。末了他活动手腕的间隙,忽然隔着几张桌子用手指着正畏畏缩缩地看着这幕热闹的我说,来,我跟你来掰,赢你总没问题吧。刚才他屡战他败的过程我都看在眼里,潜意识里,这种半桶水哗哗响的人在我的鄙视之列,所以我把头扭过一边,理都没理。可接下来编座位,偏偏就跟他成了同桌,他也记得这一茬,刚才找你掰手劲,怎么不理我?这个问题还真不大好回答,好在他又接着说,哈,怕了是吧?我一下子放松了。
一相处,竟发现了他的深度。他给每本新书都包上封皮,上面除了名字,还会有一句格言,计有: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等等。这些励志格言,他可不是从笔记本上抄来的,他是真正记在了大脑里。他也喜欢看武侠小说,别人问他,那么厚一本书,得看多久啊?他意境深远地笑了。他还会写诗,不是老干部体,他在一首短诗中用了个“读”字,煞有介事地在旁作补注,这个字应该发“MEN”音,我一查,字典上没这个发音啊?他说,是我自创的,只有发这音才能表达出这首诗的意境。
这些,似乎都为我和他的深交奠定了基础。我从他那里学过一套拳术,有招“二龙戏珠”他要我慎用,没深仇大恨的话,不能打对方眼睛,那样会废掉人家的招子,也不要瞄准对方下部,那样会让人家断子绝孙。他还说这套拳术是家传秘技,传男不传女。可他就这样轻轻巧巧传给我了,所以,我俩的友情打一开始就显得意味深长,起码有别于一般小男孩那种过家家式的友情。比如有次我俩上晚自习说话,被老师发现时正好是我一个人在说,老师罚我跪,他很自责,自己惩罚自己,主动陪着我跪了一节课。还有次他跟我说,他可以把一张纸咽下去,我不信,他就真撕一张纸,二话不说放进嘴里就嚼,几下子纸就被嚼成了渣,看着他嘴角起了白沫,我赶忙叫他快吐出来,旁边的人却起哄,笑他吹牛说大话,他瞪着眼睛问我,你说呢?其实我内心还是不改初衷,但是我说,我信了。他这才把纸渣吐了出来。这在别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我俩却俨然从中体会到了朋友二字的真谛。
那时的乡村中学管理很乱,晚上常有精力过剩的“罗汉”到学校来挑衅闹事,不知是为什么事,我得罪了班上一个同学,这小子竟喊来“罗汉”亲戚教训我,几个社会混混把我拖出教室,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看热闹的同学围了几层,我都给吓懵了,关键时刻王志平分开人群冲了进来,他指着我一字一顿地跟那群“罗汉”说:“他是我的朋友,如果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愿意代他向你们道歉。”这番话真是掷地有声啊,更关键的是,他抬手“啪”地抽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括子。这一耳光把他自己打痛了,也把那群“罗汉”给震住了。那天结果是,“罗汉”们不仅当场表态不再为难我,还要跟王志平交个朋友。
几年后上高中我看到了古惑仔,第一感觉就是我和王志平早把他们的故事给超前预演了,像浩男山鸡平时取笑打闹一般,平时我和王志平也并不相敬如宾,相互攻诘诋毁是常有的事,有段时间,我们也会以辱骂对方父母的名字为趣事;我们还曾比着赛玩文字游戏,写藏头诗,变相地大骂对方的祖宗十八代;我们还决定分头写一部武侠小说,我代表白衣帮,他代表黑衣帮,互唱反调,我要写白帮怎么灭掉黑帮,他则反之。说实话,那真的是快乐如飞的日子。
可惜后来,我转了学。我们通过信,表达各自的孤独和对过去日子的留恋,我自称残叶,他回信署名枯枝。那些信,在年轻的自以为天要塌下来的日子里,曾经给过我不可或缺的温暖。再后来,他辍学了,听说在家放牛。
我和王志平难得见面了,可也见过几次。
第一次:大叔去乡里卖谷,我跟着去玩。正好王志平也帮家里卖谷,我们在嘈嘈杂杂的粮站相遇了,两人草草寒暄了几句,他爸就骂骂咧咧喊他做事,他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了。他跟我歉意一笑,约定以后再写信联系,然后分头忙事。如果那次就此分手了,也倒没什么,可在称谷的磅秤前,我们又撞到了一起,这次我俩尴尬地笑了。更要命的是,后来在仓库解袋口倒谷子的时候,居然再次碰到。真是造化弄人啊,作别的时候他就在我不远处忙碌,但我竟没敢打一句招呼,就先偷偷地离开了。好像也就是那次相遇之后,我们从此中断了通信。
第二次相遇,是我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地点是学校大门外的学生食堂,他主动喊的我。原来他也混在县城,也经常在学校食堂吃饭,我到他花16元租的一个小房间坐了半个下午,主要是听他说这些年:现在的工作是收破烂,每天骑辆自行车,带几个蛇皮袋下乡,挨家挨户收废纸、废纸箱、啤酒瓶。迎着早霞上路,披着晚霞回城。每天有个十来二十块。在此之前,他为我正在就读的这所学校新竣工的教学楼做过小工,挑泥桶,曾有几次远远看见了我,只是没过来打招呼。再以前,他到过上海打工,高兴的事是笑着用方言对着外国佬骂,老外还以为你友好地跟他打招呼。也正是从这样的讲述中,我感觉到哪怕岁月如刀,但他骨子里依然残存着某种文人固有的东西,而当时,我以为那就是希望,所以还不知柴米油盐贵地跟他说,这些经历都是宝贵的财富啊,你没有写下来的冲动吗?他苦苦地笑了,写下来?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手还会不会拿笔了。
那天从他房间出来,我心情沉重地做了一番思考,我想我和王志平的从前,想我们现在差异如此巨大的生活,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样子,但为什么会这样,这似乎是个很伤脑筋的问题,起码我并不愿深想下去,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我知道了他的住址,我也不会再去找他了,那么多年的一言难尽,我们用半个下午,已经说完了。
几年后的一个年底,在县城的街上,我看见了一个行色匆匆酷似王志平的身影,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我把头别了开去,而不敢投去确认的一眼。如果那个人真是他,那就是至今为止我跟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事后为那次闪躲,我痛恨了自己很久,生活就是这么残酷,它逼着我们去面对。
曾经,王志平是我最好的朋友。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王志平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们:徐润喜
标题这个名字是我的大舅,今年52岁,因为突发性脑溢血,这一辈子,他的年纪也永远定格在了52岁。
他留给我的追忆不多,特别是近些年,几乎是空白。剩下一些幼时的记忆,也少有温情的印象。我很小的时候,他买过一辆农用拖拉机开,那种车现在已看不到了,按我当年视角保留下来的印象,车头跟现在的推土机差不多。按一声喇叭“巴巴”响,气味也很重。有次我坐他的车,吐了一地,那种滋味真不好受,他一句暖心的话不说,还训我:“坐个车都会吐,有什么用?”
那时我一年有半年在他家,因为表兄弟姐妹多,好玩。呆得久了,他会说我,你怎么还在我家,还不回去啊?我都快被你吃穷了。有时又问我,你这样天天在我家吃,以后到你家去,你拿什么招待我啊?我说,拿糠、拿草招待你。他说,哟嗬,天上雷公,地下母舅,你就这样对舅舅?我说,谁叫你老赶我回去?
那是小时候,长大后,他不再开我玩笑,我也不再乱说话,两人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曾跟我母亲说过,我见到他,会打招呼,但喊过一句,就没话了,像完成任务。不像我妹妹,还会唠里唠叨跟他聊半天。更让我惭愧的是近年母亲转告我的一件事,有次母亲在他家,说到他家装了电话,别人羡慕他,这样跟亲戚联系起来就方便多了。他倒叹了一口气,那也要他们会跟我联系啊,像我外甥,什么时候会想到跟我打个电话?也可能是做舅舅的没本事,小时呆在我家赶都赶不走,现在呢?几年都不来一回。
他家里有张我和妹妹小时候的黑白照,我端着一把玩具冲锋枪,妹妹捧着一束塑料花。他专门拿了块与相片大小的玻璃做了个像框,专门把那张照片夹了进去,放在房间的四脚柜上,摆了很多年。
他一生嗜酒,最终因为酒,把命都搭上了。简短点说,过程是这样的:邻村有家人做喜事请他,当晚大醉。主人留他住,他不,借了人家应急灯,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回来。第二天早上起来喊头痛,却还要去还灯,顺道去看望一个摔折了腿的朋友,又喝了三瓶啤酒,然后就难受,躺了一会,越躺越难受,打算去小诊所看看。本来小诊所离朋友家也就是几十脚路,可那个赤脚医生没当回事,周围村庄的人都知根知底,大舅那样的状况他见多了,因为一身的酒气,还刺了他一句,喝了酒头能不晕?大清早就喝,你是醉不死哦。大舅没再说话,起身就要走,结果这一动身迈步,人就软软倒了下去。旁边的人把他搀起来,放在躺椅上睡,纷纷说,醉得真死,推都推不醒。又托人打信给舅母,舅母也以为是醉酒,叫了一个族亲去把大舅带回来,那个族亲以为搀扶就够了,他哪想到要背呢,那天还下着雨,如此走走停停,到家时,已近晌午了。也就是那个时候,才发现他脸色不对,这才叫了救护车。但太迟了,大舅脑部四个地方已经大面积出血。
这些都是后来母亲跟我讲的,我从单位赶到他家时,他已经躺在了厅堂的门板上,头枕瓦片,身着寿衣,周围用几床竹篾片围好了,旁边燃着灯芯草。他的脸,也被一块青布盖上了,我到底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乡下还是用土葬,送他上山,要路过一片田畈,我还认得他家的田,幼时在那里割稻子,他给我分过任务,要抱多少个禾把,没完成就没饭吃。现在那块地,他用来种了西瓜。我认真看了看,瓜苗绿油油的,那么好的西瓜,大舅他种了四亩地。
现在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今年正月初四,表弟订亲的日子。乡下把这天叫做“定事”,他打电话来,要我们全家都去。到他家,他和表弟几个先到女方家去了,定事的程序就是这样,先去女方家,再把女方接到自家来,商议婚礼嫁妆,办酒席。我就先和几个小姨姨父打麻将玩,后来他回来了,几乎是我喊他的同时,他也凶凶地朝我们这张桌子喊:“收起来收起来,那边的人马上就到了,你们要玩躲到房间玩去。”
然后就忙着接待,他喝醉了,他的酒量很大,但醉酒仍是经常的事。被催促着休息之前,他跟未过门的儿媳说了很多话,他还问母亲,老妹,我儿媳怎么样?母亲说,很好。他说,真的很好?母亲说,真的很好。他说,那么,过几天我就让他们两口子到你家去玩,你接不接待?母亲说,这说什么话?都是一家人了,我怎么会不接待?他说,那好,老兄就等你这句话。母亲也催他去睡觉,喝醉酒的人话真多。他说,我没喝醉,我是高兴。他说这番话时,我并不在旁边,和醉酒的人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那天,我和大舅,其实一句对话也没有。
因为这样,我就越想记起他生前最后一次,和我说了什么,聊了什么。想到现在,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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