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

洛可可

我叫那颜。
    住在两层的小阁楼里，上海，这里的空气异常新鲜且不污浊，偶尔飘过清淡的玫瑰花香，在清晨睁眼时。我无数次迷惑于这清香的出处。一次搬开所有的家具，翻箱捣柜地寻找，没有结果。只是墙角灰尘堆积，看不清原来白色的墙面，突然发现两片惨落的玫瑰花瓣，安静无声躺在角落里。
    之后我放弃这样的搜寻，是无意义的挣扎而已。
    阁楼旁是已经被废弃的学校，还没有完全地被改建。天未暗下时，阳光照射在萎缩的身躯上，一半的光明，我想起来旧时的废墟。偶尔有路人停留，他们目光安静地望着这个建筑物，然后深吸一口气，微笑，天缓慢暗下。
    华丽岁月和俗气爱情。



    我终于看到楼上男人隐约的背影，他快速地低头走下楼梯，目光瞬间消失。那个好看的侧脸一直被我记住，头发遮眼。好象惊扰被人发现。脸颊光滑，和湮没在衣袋里的手指。我霎时有和他说话的冲动，但未免有所唐突，停步看到外面明媚的阳光，像灰尘一样零散飘落。
    我迷恋走下楼梯时，它发出的吱吱声，有节奏地进行，棕色木质的台阶。我想起幼年时一直喜欢的男孩，在阁楼顶不断弹奏钢琴。我站在楼梯上凝望他细长的手指，致爱丽丝，音乐流畅，几乎充满整个房间。他突然转头朝我微笑，叫我的名字。
    那颜，那颜。
    声音温和安静，所以我更加坚定地喜欢他，那一个纯净的眼神。
    而楼上这个男人确实是有所相反的。走路时身体颓然前倾，这样的行走方式说明他异常地保护自己，决口不提信任，警惕。但我却开始暗恋他的外表，莫名地向往能够再次看见，被遮住的眼睛，什么颜色。
    后来我知道他有好听的名字。栀。在一封投错地址的信封上看到，白色的封面上却有浓烈的玫瑰香，像女人鲜红嘴唇的味道。我突然想呕吐，细胞迅速地跳动，它们奋力伸张而拉扯我的身体。在这样的情绪下我霎时放下手中的信，快步走回房间。亦挣扎，却不知为何挣扎。
    这个男人，我对他存在着极大的好奇心。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关掉一切的声音，闭眼试图听到楼上的一些声响。但却安静得很，偶尔窗外有飞过的夜鸟叫声，一瞬间心情暗涌。
    生命，有时候，确实是华丽且空洞的。而我是在期待什么么。
    低头轻笑，我不再如过去美丽，流年带过太多的东西。比如少年时期纯洁的爱情，比如过去健全的身体。
    我徒步走到那个被废弃的学校，锈迹斑驳的校门，伸手抚摩心里竟然有隐约的喜悦。这样心情就舒畅了，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天空暗蓝。我看到过去玩耍的通道，依然完整地平躺着。这里带过大声欢笑的时代，而我仅仅是怀念，那时放肆张扬的笑容。
    黑暗的过道，他拉住我的手，紧握。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我微微抚摸他纤细的手指关节，曾经弹出动听的音乐。我深爱的手指，现在正贴紧我的掌心。
    他说，那颜，不要怕，马上就到出口了。
    我停住脚步，踮起脚尖，仰头亲吻他的嘴唇。空气就这样静止在黑暗中，我看见他明亮的眼睛暧昧模糊的笑意，是快乐的。一无所时的未来，包围我的现在。我期待，呵，花儿便开。他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轻声说。
    那颜，你真的很漂亮。
    我笑，肆无忌惮地笑了。
    这是幼年的回忆。



    我的左脸颊下有一个胎记。过去母亲带我去见一个算命的女人，她说这孩子一生注定沉溺于逃惑之中，克，她易克死别人，亲人或爱人。我看见母亲眼中瞬间流露出的恐惧，她的嘴角半张而说不出话。我预计到她会开始躲避我，甚至遗弃。结果就如我所说的，她早早地离开，临走前她用封闭的眼神看我，她说那颜，从此你要一个人生活。
    转身蹬地，高跟鞋。之后我的眼中留下一块疤，这个背影，我对此充满怨恨。
    我再次看到栀是在一个暴风雨的晚上。这里八月，空气潮湿且有猛烈的台风。他的衣服湿透，头发紧贴脸颊，急速地把脚跨上楼梯。我站在门口，仰头凝视他匆忙的表情，和地上湿漉漉的脚印。我的眼神过于直视而被他发现。转头，我终于正面看到他的脸，精致得异常，还有墨黑的瞳孔。我惊艳于这样的整体，没有任何瑕疵。
    他突然朝我微笑，嘴角上翘亦有漂亮弧度。这样的笑容和我过去喜爱的男孩相似至极。外面雨声响亮，而阁楼里却开始温暖了，空气里又开始透出异常的玫瑰花香。
    他说，我叫栀，楼上的。
    那颜。
    相视而笑，他告别而返回楼上。我在听到关门声音之后走回房间，闭上眼睛开始微笑，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暗夜火柴滑过，清脆响亮，亦如爱情。



    我开始不断地去楼上，寻找各种的借口。上面有可以射进阳光的窗子，和低矮的房顶，墙壁淡白且透出像奶粉般的清淡。我喜欢极这种干净的感觉。栀在一边摆弄他的钢琴。呵，他竟然也会弹钢琴。
    但他只是零零碎碎地在写一些谱子，有时连起来可以变成好听的音乐。我偶尔踮起脚尖逆着空气跳舞，轻声哼旋律，夹杂微笑。栀在一边安静凝视，他说那颜，你像个小妖精。我看见他好看的头发被风吹起，然后其下的眼睛无任何光泽地游离。我在这样的眼神下想起我美丽的母亲，但她太自私弃我而去，临走时她轻声说那颜，你要一个人生活了。我嘴角带笑地望着她，隐隐地哼一段旋律，致爱丽丝，我的爱丽丝。最后眼中只剩下一片鲜红，她的高跟鞋，竟成了我瞳孔中的一块疤。
    栀突然牵起我的手，他说那颜，不对，不应该是那样跳的。手臂环住我的腰，嘴角微笑，眼睛突然开始明亮，窗外阳光的照射下更为清晰。我喜爱这样的笑容，它让我想到我的少年时期，那个弹钢琴的男孩子，低头亲吻我的夜晚。
    两个人赤脚在地板上走动，摩擦有轻微的响声。我的左手搭住他的肩膀，右手紧贴掌心，他嘴里打着拍子。
    一，二，三。一，二，三。
    左手爱上右手的刹那。我感受到突然的感动。这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一个男人拉住我的手，教我跳舞。我眯起眼睛看到散落在他周围的灰尘，漫天飞舞似的跳动。玫瑰香味又像泛滥一样流露出来，而我对于这种味道没有丝毫的抵抗能力，想呕吐，溺人的玫瑰。
    在摇摆不定之后我毅然跑回自己的房间，栀惊讶于我突然的举动，但也只是低声唤了一声，那颜。我跑下楼梯时摔倒，然后发现手臂被划了一条口子，红色液体缓慢滑下。痛，却感动得要哭，只是短暂的幸福而已，这个酷似我过去恋人的男人，瞬间让我泪流满面。



    双脚跪地擦床边的窗子，这几天阳光异常地明媚。我对生活突然产生久违的信心。看到依然站立没有倒塌的学校，黑暗中充满欢笑的暗道。我想起栀的脸，和那个男孩子完全地重合，修长的手指在空间中划下一道弧线，消散着明亮的光泽。
    我总觉得他们两个是那么相似，低头走路且会轻唤我的名字。亦或说我太怀念过去的那些日子，便极力想退回从前。但那已不可能，我真的不再如过去美丽。面容憔悴，头发一把扎在脑后，笑起来也不再有明亮的眼睛。但我却保持着这少年时的装束，而容貌渐渐蜕变离我远去。
    在这样温暖的天气我开始不断咳嗽，身体里的细胞剧烈运动，在诡异的玫瑰花瓣的香味下更加持续。大堆的药片对我完全不起作用，乳白色夹杂药味进入体内。一次因为过于浓烈而不断呕吐，黏溺的物质，布满一地。
    它们预示着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晚上难以入睡，睁眼看斑驳的天花板。我突然听到隐约的钢琴声，低沉而后跳跃，空气似乎随之流动，心情暗涌。我知道是从楼上传下的声音，穿上拖鞋徒步走上楼。
    台阶的吱吱声愈加地强烈。我缓慢推开没有关紧的木门，好象即将揭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呵，满屋子的灰尘。墙角有我暗自怜爱的钢琴，那架纯白的钢琴，寥落地竖立在那里。我低头思考着刚刚优美的音乐，难道只是幻觉。我脑中美丽的爱丽丝突然鲜活地跑了出来，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在钢琴前面微笑，他真实地站在那里说话。
    那颜。那颜。过来。
    他，不是我过去的恋人。是栀吧。修长的手指暗示着他是我的栀，温柔的音乐流淌过整个房间。我看到窗外的云一群一群地挤在一起，没有月光，大概已被云彩遮过。突然有飞身跃下的冲动，因为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我的幼年，心脏太过于激动地捏挤着，暗，亦或是暗涌。我用手遮住右眼想真切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的。
    霎时，灯光暗下。
    什么。面前无任何的人，白色钢琴仍安静地平躺着，隐约有玫瑰香气。栀呢栀呢栀呢。我惊恐地站立于门榄边，手指紧贴裙角，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嘶嘶地在挣扎什么。
    我终于明白，当一个女子在幻想中给予自己满足时，她只是在和寂寞恋爱。



    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栀轻缓跑下，他抬手跟我打招呼，说那颜你身体好了吧。我轻微地点头微笑，手指摩擦衣角的花蕾。他便安心地走出阁楼，口中隐约哼着什么节奏。我喜欢他快乐的样子，慢慢地爱着他，逐步融入到我的体内。
    然一瞬间我站立起来跟随他走出房门，自己也不知觉竟然会有如此的举动。在四处张望之后看到他跳跃的脚步，我的栀，在我前面安静地行走。
    心里有隐藏的兴奋和畏惧，我放慢脚步装做无所事事的漫游。风吹过脸颊竟有一丝的温暖，这多变的天气，而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想起一部很旧的外文片，那个穿蕾丝裙子的女孩紧张地跟踪一个优雅的中年男人，她在即将被发现的时候轻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微笑地站立在那个男人面前。阳光真好。她轻柔地念出这几个单词。多可爱的女孩，呵。
    栀在学校旁突然站住了脚步，犹豫了一下然后毅然走进了这废弃的学校。我看不清他黯然的表情，在十几米的距离之外看他走进倾斜的校门。他果然是我爱的那个男人呵，在爱丽丝之后我果断地确定这一点。他大概去了我们接吻的暗道，或是圣洁的音乐教室。我为这偶然发现的秘密而惊喜，但放弃了继续跟踪的权利。我害怕被发现之后冻结的空气，只是安静地凝望一下便可以了。
    而咳嗽仍然一直在持续，在几乎咳出血腥之后我决定去看医生，变回原来健康的自己，我那么想。镜子里面面容憔悴，脸颊苍白不再如过去红润，努力微笑时只有眼睛仍然明亮。我想起那个夜晚在暗道里的对话，声音空灵回响不断。
    他说，那颜，你这个妖精。
    我突然咯咯地笑了。
    医院里浓重的酒精味，到处可以听到孩童哭闹的声音，一些人低头强忍疼痛。我缓慢从他们身边走过，偶尔把手塞进口袋里。这犯呛的味道让我不适应，我的头又开始有些晕，亦如化学反应。当熟识的医生朝我挥手，说那颜，过来。我才强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他说你必须注意休息了。幻听越来越严重，身体状况很不好。



    我快速地跑上阁楼，木质地板吱吱的响声，那我一度暗恋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如此寥落。我急切地想去告诉楼上的这个男人，我便是他幼年一直深爱的女孩，那时的那颜，虽然不再美丽。
    现在你是否可以伸出手，如同我当初的勇敢，仰头亲吻，而怀念起从前的我。
    推门而入。
    迎面而来的发霉味。紧贴墙壁的钢琴上有厚厚的灰尘，终年照射不到阳光的窗子，紧闭穿不进任何风。房子里阴暗潮湿，还有难闻的气味。
    那个叫栀的人和致爱丽丝似乎都不曾存在于这个房间内，过往的欢笑也都不复存在。而那些只是我凭空的幻觉么。
    我蹲地抱住几乎发涨的头，身体失重浮游半空，寂寞飞行，一切都只是云淡风清。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弹奏着我熟悉的旋律，他突然转头说，那颜，那颜，过来。我爱你。
    呵，我的眼泪瞬间掉落下来。

微焰

寂寞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