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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言情]默默无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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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0:1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你老不上Q,哥子想你,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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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0:22 |只看该作者

[半言情]默默无闻的人

陈紫玫曾经做过一个梦:在一个陌生的岸边,她看到一只随着潮水涌上来的黑影,攫住了正在小憩的费冬,并以一种诡异的力量把他拖向黑暗的水中。陈紫玫希望在费冬醒来之前能驱散那只黑影,就像平时替他驱赶苍蝇一样。可神秘的黑影似乎拥有着比预料中更为强大的力量,陈紫玫眼睁睁看着费冬的裤管已经被河水浸湿并一寸寸沉向水中却无能为力。于是,她扑在费冬的身体上死命保护着他并无法克制地流下眼泪……

  费冬记得,在一个惨淡的黄昏,他在陈紫玫惊惧的叙述里,知道了这个梦。他还记得,这个梦令他感动了很久。这天晚上,他竟做了同样的梦。稍微不同的是,在梦中,他与陈紫玫互换了视角。于是,除了体会到之前那种无法感同身受的恐惧之外,他还看到了那个黑影的形状。与其说是人形,不如说它更像一个正在分裂的如同人一般大小的单细胞。它似乎不但生活在水中,而且会从平日被忽略的各个角落徒然升起,像一面黑暗的旗帜,在迎风炫耀着它的力量。

  费冬在惊醒后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地摸索着。他没有睁开眼睛。唯愿心理上存留着这种恐惧感,并像所有噩梦惊醒的夜里一样,将身边的女人拥入怀中,告诉她同样的梦,并在身体的联系中抵达心灵,分享或者担当同样的恐惧。可是费冬什么也没有摸索到。他睁开了眼睛。在靛蓝色的月光中,他看到身边的那条空毯子像一片死寂的沙漠。毯子下的女人还未曾归来。于是,费冬在怅然若失的黑暗中,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似乎还未经证实的悲哀。现在是几点呢?自从陈紫玫到那个夜总会去上班一来,费冬总是搞不清楚时间。费冬虚弱地想取出一只香烟来抽,可他只从枕边摸到一只空烟盒。于是他无所事事地靠在床头,以为就这么等下去,可以听到雄鸡报晓的声音。但一直到太阳升起也未曾如愿。他自嘲地想到:他竟然忘记了——这是在城市。

  就在费冬固执并痴傻地等待雄鸡报晓的那个黎明前的黑暗里,陈紫玫正坐在一个街心花园的长椅上梳理凌乱的长发。她像费冬一样期待着不再可以飞翔的鸟类宣告黎明的消息,却又害怕红色的曙光照亮她的沮丧与不安。她就那么矛盾地枯坐着,像刚从一场厮杀中苏醒。由于之前剧烈的奔逃,她的胸口像一个美丽的充气娃娃一样一起一伏。大口呼吸的空气里,有轻微的腥臭味,那可能来自城市边缘的大烟囱,或是某条污染严重的河流。尽管是在清晨。日出后的天空会像护城河的水面一样灰暗。陈紫玫出神地望着仍旧被黑暗包裹着的事物,回想着来到城市以后的生活。她记得费冬站在城市最中央的广场里兴奋的表情。他俨然在练习一个伟人的手势,他指点着那些在陈紫玫眼里有些倾斜的建筑物,响亮地宣告:“我们在城市里了!”费冬雄心勃勃的希望与理想,在如今的陈紫玫看来,如同一个无知却无畏的儿童。现在残酷的现实正在对他们的希望进行着最无情的反讽。尽管或许费冬并不知道也未曾察觉这些事。但陈紫玫很清楚,在这个城市里,已经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以令人作呕的距离造访了她的身体。她清楚这对她而言,就如同一场发起便无法估算其杀伤力的战争。陈紫玫在悲哀中失神了,手中的几张纸币掉在了草地上。陈紫玫低头捡钱的时候,在先前那种火辣辣的疼痛又重回到手掌与身体的其他部位之后,白昼便同时抵达了她的视野。她以从来没有过的对比度看清楚了地面上的青草,动物的足迹,人的脚印,以及她掉落的钱币。于是陈紫玫悲伤地感觉到,城市的草太绿了。绿得有些黑,有些脏,有些不那么纯粹了。

  陈紫玫一直在矛盾着自己的去向。她盯着那几张纸币,仿佛看到在抵达她的手掌之前有无数人用奇异的方式蹂躏着它们。它们可能在某个小脚老太太的手绢里藏了很久,有时那手绢也用来揩鼻涕。后来它们在菜市场被刚给儿子揩过屁股的女人从咸菜缸里捞了出来。一个怕老婆的男人,在拥有它们的时候曾经藏在一双被脚汗浸透了的鞋垫下。还有一个少年坐在马桶上惊慌失措地记下了一个姑娘的电话号码……太多的污渍使它失掉了最初的质地与色泽,它们变得柔软、肮脏,逆来顺受。就像有时候它们完全麻木不仁地从妓女的胸罩里滑落下来一样。“妓女”这个词使陈紫玫不由得浑身战抖起来。而那个“脏”的字眼一旦在陈紫玫的脑际浮出水面,她便再也无法对它熟视无睹。或者“脏”这个字本身是干净的,可它的意义赋予人的灵魂上却会令人战栗。陈紫玫想逃掉这一天,就像从那个陌生男人的旧房子里逃出一样。陈紫玫想要逃避费冬的眼睛,她能预想到那眼神里的困惑以及随即而来的愤怒。那些形而上的东西会令她眩晕、羞愧,甚至落荒而逃。陈紫玫已经想好了逃避这一天的去处,她想在城市里寻找一个只容纳她自己的干净的浴室,焚香沐浴,从清晨洗到黄昏,以换回一副干净的身体。可她无法去实现这个设想。如若用这几张已经模糊不清的纸币去实现这个简单的愿望,那么便失去了挣得这几张钱币的唯一意义——那缘于费冬的背影。

  在房东因为多次催缴房租甚至说出恶毒的话语后,费冬的烟盒永远地瘪下去了。清晨,佯装不需要香烟的样子,他躬身在桌子前,神情专注地盯着那一叠空白稿纸,似乎要把额头盯出血来,滴在白色的纸上变成整齐有效的文字。他能一直坚持到中午。下午,当太阳褪去热度,他像等待切割阑尾前的急症患者,额头渗出汗水来。到黄昏,他恶狠狠地把那只空烟盒揉碎了,丢在墙角。然后他像一只吃了药的耗子一样在水泥地板上不安地踱步。踱着踱着便踱出了门,并未曾告知去向。

  陈紫玫如一个安详的小妇人麻利地收拾起碗筷。她需要将它们盛在盆子里,端到走廊另一端的水池子里洗。于是,她在走廊堆放垃圾的旮旯瞧见了费冬。她的男人在昏暗的角落里狼狈地蹲着,像只垃圾筒里钻出的野猫一样颤抖地扒拉着。陈紫玫忽然再也说不出话,呆呆地怵在那儿看着,看着费冬从一堆脏兮兮的垃圾里拣出一个没有抽尽的烟头,哆嗦着把带污垢的烟蒂塞到嘴里,从口袋摸出火柴盒,点着,狠命地吸了两口,继续扒拉……

  那昏暗的走廊里没有一丝风,连门口的象棋声、收音机声、房东太太的小道消息声,都同时停止了空气中的传播。像地狱一般窒息的走廊里只有费冬在垃圾里扒拉的声音嘹亮且有些刺耳。从始至终费冬都没有回头望。费冬的长头发,陈紫玫想,费冬其实是知道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的。正是他蹲下之前就知道有人会看见他放弃的自尊,所以他不回头望,他不回头望就不用知道看他的人是谁,这可以避免不期而遇的尴尬。

  陈紫玫想着,眼睛便无可遏制地出汗了。

  在那间散发着陈年的尘土气味的民居里,那个陌生的男人将她粗鲁地按压在一张坍塌的衣柜上。柜面是杨木的,轻薄欲碎,并有蛀虫噬咬的孔洞。对面楼上的疯女人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调呼唤着溺水而死的儿子,那意外缘于她忙碌的麻将生涯。在深夜的女人凄厉的喊叫里,在一个陌生的像是荒废已久的民居里,陌生的男人狼狈地解着裤子,陈紫玫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犹如在梦中,又看见那个黑影从未可知的黑色水域里浮现出来,且扑向的不再是费冬,而是自己。在这个黑影侵入身体的一瞬间,陌生的男人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隆声。而陈紫玫感到,身体在干燥的空气里像一面泥土垒筑的墙壁一样裂开,尔后又像一粒微尘一般粉碎。

  这个清晨,一切都可以逃避,费冬是唯独不能逃避的。陈紫玫无法想象费冬那干裂的嘴唇,像渴望毒品一样期盼着从稀薄的空气中能抓出一根香烟,能捞出来一顿早餐。于是,陈紫玫不再准备去捏造什么理由,不堪的疲惫与痛苦使她幻想一种愉快的解脱。于是,她像关闭一台电脑一样关闭自己的思想,麻木不仁地向城乡结合部的租赁房里走去。
可是一切都被陈紫玫猜错了。当那几张纸币从陈紫玫一直紧捏的手里转移到费冬面前那张掉漆的桌子上,陈紫玫等待着的一场暴风雨却迟迟未来。她只能从费冬的眼神里看到一束惊诧的光芒里包含着的一丝疼痛稍纵即逝。继而,在色彩繁复的沉默里,费冬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这倒使陈紫玫忐忑不安起来。她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男人,她甚至担心他就那么别过气去。她多想看到他强压着怒火询问这钱的来历。那么她将被吓哭。她将在抽泣中诉出实情。那么费冬会咆哮着踢翻桌子,尽管钱不多,但却可以像坟墓前的黄纸一样漫天飞舞。费冬会在这些飞舞的纸钱里重重地给她一耳光,就像她从那个男人的手里接过钱后,莫名其妙地给他一耳光一样。她希望费冬的这一耳光能让她的脸肿起来,最好嘴角能渗出血,再若可能,最好能把费冬的虎口都给震裂了。这样才会有足够的疼痛让他们意识到城市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决策上的失误。他们会有片刻的沉思,或者在回想清苦却幸福的田园生活,或许在扼腕叹息如今的落魄与失意。但无论如何,最终费冬都会坚决地命令陈紫玫亲手把那些钱扔掉,之后他以一个汉子不容商量的口吻说:我们回镇上去!

  这一切都像是在电影里。多么凄美,多么悲怆。可惜这一切幻想都只能是幻想。费冬在长时间的屏息后,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用几截烟头接在一起的皱巴巴的香烟,摸出火柴,点燃,深吸一口,闭紧的嘴唇像他一直空白着的稿纸——惜字如金。时间在痛苦的抉择中流逝。费冬垂着头踱出房间,又踱回来。最后,他艰难地说:先把房租交了吧。
生活像剥开一层层皮的洋葱,向鲜艳赤裸的内核中行进。费冬只在稿纸上写下一句:这无法逃避的生活,这不快乐的生活啊!随后便将其焚毁。更多的下午,他坐在窗前将他亲手炮制的蜜饯填入陈紫玫熟睡的口中。在梦里,她用喃喃的呓语说:“甜的。”更多时候她翻身,她抱紧自己,在突如其来的雨天里浑身痉挛。费冬那聊以维持乐观的笑话再也换不来陈紫玫的笑容。她像一具活动着的尸体,用麻木的表情与手势与费冬维持着最基本的交流。除此之外,仅余沉默而已。紊乱的作息时间,使他们在不同的时段里躺在同一张床上做不同的梦。

  在陈紫玫的梦里,她回到了那个他们出生并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镇上。清凉的小镇有走不尽的青石板路。四季里都在不停渗水的墙壁里总传来猫的叫声。在更遥远的童年,钟楼上新漆的喇叭里播放着艳曲和镇政府通知,冬天它会卡满石头和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陈紫玫在课桌的书包里摸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正在讲台前模仿老师洋相的费冬箭一样飞到她的身边,神秘地对她说:是只大公鸡,我用蜜饯钓它上钩的。陈紫玫谨慎地将手再伸进去一些,便果真摸到了封住公鸡口的那片透明胶布。于是,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而之前的日子里,陈紫玫没有对这个以调皮捣蛋著称的同桌说过一句话。

  费冬像捕获那只大公鸡一样,用蜜饯捕获了陈紫玫的身体。在那个日光从房顶泄露而下的小阁楼里,第一口蜜饯便轻易地舒缓了陈紫玫紧张的神经。当陈紫玫微闭着双眼等待第二颗蜜饯入口时,贴上来的却是费冬干裂起皮的嘴唇。陈紫玫恐怕一生都难以忘记那一瞬间的战栗,那是与现如今完全不同的,充满激情且茫然无措的战栗。陈紫玫像根木头一样怵在那里,任凭费冬的唇角在摩擦中变得润湿而火烫。二十分钟后,费冬的情绪传染了她,她感到自己被一根叫做费冬的火柴点燃了。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在那间随时都可能有人上来的阁楼上,他们抑制着强烈的呼吸与动作,艰难地完成了这个神奇的成年人的游戏。她记得费冬的声音像从她身体里最空旷的部分传出:我们变成了一颗永远不会分裂的单细胞。那恐怕是陈紫玫此生听过的最动听的话语,像潺潺溪水履过身体,陈紫玫感到浑身铺满了蜜饯,并融化了她的灵魂。也就是因为这句话,陈紫玫明白她可以为这个男人做任何事。

  那天除了这件事,几乎一切背景都在陈紫玫的记忆里漂为空白。仍然记忆犹新的,是费冬的父亲在阁楼下的厅堂里焦虑不安地踱着步子,就像一只上满发条的钟摆。

  费冬的父亲死于一次车祸。在陈紫玫的记忆里,这个脾气暴躁的老男人俨然不是因为儿子偷偷与食品工厂勾结而愤怒不安。作为一个敏感的女子她以为,那更像是一个人在厄运抵达之前神秘却模糊不清的感应。在费冬送陈紫玫回家的路上,费冬的父亲在自己家的蜜饯店门口被一辆醉醺醺的推土机轧成了两截。死亡并未给拆迁公司蒙上不利的阴影,在纠纷、赔偿等一系列善后事宜处理的过程中,推土机依然按照原计划推倒了所有打了红X标记的旧房子。幸运的是,作为一个不幸的罹难者,费冬的父亲在临死之前并未留下什么遗憾。在费冬牵着陈紫玫的手下楼希望绕过团团转的父亲时,父亲用一罐打翻的蜜饯向未来的儿媳表示了喜忧参半的问候。尔后,当着一个姑娘的面,父亲丝毫不留情地教训了自己的儿子。结束语是:假如你敢背着我把这配方拿给开工厂的人我死都不会瞑目!当时在父亲看来,死亡是离自己何其遥远的事情啊。却未料到竟一语成谶,于是费冬供奉着这句话,当作了父亲最后的遗言。无论在城市的生活如何艰难,陈紫玫都清楚,费冬决不会拿他父亲的蜜饯配方去换取物质所需,更不会拿它来实现自己成名的理想。

  费冬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尽管在父亲死去之后,作家几乎和蜜饯师傅一样成为一个旧得发馊的名号。但费冬在乎这个这个名号。为此不但可以放弃小学教师的工作,而且也冒着大不孝的恶名坚决果断地使他的父亲成为费氏最后一位蜜饯师傅。他带着他的女人,背负着小镇人民对城市的所有偏见与憎恶来到了城市。那座以寺庙改建的小学校里,所有的同事都对这两个年轻人跳槽后的虚妄表达了最大程度的嘲笑与漠视。他们的眼神表明,即使费冬夫妇客死他乡,小镇居民也决然不会再接纳这两条丧家之犬。于是这样的离开便是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而费冬拥有着除此更为强大的自信和勇气。费冬认为居住在臭水四溢的城乡结合部是每一个作家成名之前的必经之路。费冬认为他们终会居于高楼一隅,甚至某幢高楼某条宽敞的街道将以费冬的名字来命名。

  有一天陈紫玫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写作的男人跟一个写作的女人在互揭对方在性生活中的隐秘来维持生计。带着女性独有的杞人忧天,陈紫玫担心费冬将来也会有相似的处境。隔天的报纸令费冬感到自己面目陈旧。他摆摆手说:那些人在我眼里连垃圾都不是。接着费冬以诙谐的语调引领陈紫玫进入他幻想的世界:我是个要成为大师的人。那时候满街的人都在读费冬的小说听费冬的歌等待费冬的下一部电影,还相互神秘地打听费冬家的狗喜欢吃什么样的骨头。

  在付诸实践之前,在那个冷清的小镇上,费冬对未来生活的向往总会令陈紫枚感动不已。费冬以完全唯我独尊的态度总结着他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关于有和无,费冬用某位他尊敬的大师的话来阐释:我们的镇子太小了。每个人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生活。随便任何人,都能把全镇每个人数个遍。任何人的家庭关系、经济状况无不在旁人的视野之中。岁数大的人还能记得你几岁生的麻疹。每个人都在数落别人,每个人也都在遭受数落。这种现象形成一种粗大的绳索,把所有的人捆绑在一起。婚丧嫁娶,甚至添一样家具,无不需要看别人的眼色,个人不可能做出自己的决定。这镇上从宋朝就有着做蜜饯的历史。镇里人人都是蜜饯师傅。除了相互比较制作蜜饯的水平,便是为自己攒钱修坟墓。这可视为终极目标。谁将来修的坟墓会大过别家的坟头,谁就真正光宗耀祖。从总体上而言,我们存在着一种集体的“生活”。但若说到属于个体的生活,可以说是没有的。至于为什么要这样生活,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镇上的女人除了遵守“规范”,便别无其他忠告。最可气的是,她们还拿这个来嘲笑别人。用到所谓“不安分”、“不守妇道”这样的字眼。费冬以为“到岁数了,找合适的对象结婚,过正常的性生活”和“爱上某个人”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现在可以说到我自己。我从小就想写小说,现在在我24岁的年纪,我终于开始写作。尽管稿纸还是一片空白,但它会满起来。我做这件事,纯粹是因为,这是我爱的事业。是我要做,不是我必须做——这是一种本质的区别。我个人以为,做爱做的事情才是“有”,做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做的事则是“无”。有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人在年轻时,心气总是很高的,最后总要向现实投降。我刚刚过完24岁生日,在这个年龄上给自己做结论似乎为时尚早。但我总认为,我这一生决不会向虚无投降。我会一直战斗到死!

  费冬在这样不屑与自己的小镇居民为伍的叙述里,甚至握紧了拳头,俨然如同一个愤世嫉俗的斗士。陈紫玫曾经将整个身心陷入这样的激昂当中,并丝毫不考虑后果地抛弃了那些她在小学校里踩着咿呀咿呀的风琴,望着她的那些兴奋的脸孔。现在当费冬仍然在谈论着这些话,并使其意味有了相当的延伸感。费冬说:如若默默无闻地按照既定规范来生活,那该多可怕,敲一敲都会有回音的生活,像在一个大坟墓里走动。我们不能过这样的生活。我们要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的存在,关心我们的每一天。关心我们的童年,关心我们的爱情,关心我们生活的每一丝痕迹。

  陈紫玫说:也包括现在是如何挣钱交房租的,这段生活么?
 
  这句话令费冬失语了。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挤出一句话。从费冬眼神中罗列着的痛苦,陈紫玫感到了自己的恶毒与锋利。那一刻她内心深处的母性再次温润起来,她对费冬的怜爱使她后悔说出这样的话。但她同时又清楚总会说出。这次说不出,便可能在另一次。于是陈紫玫感觉到,她与费冬的爱情已经进入了一个奇特微妙的境地。甚至在借洗手之故躲在公共盥洗室里再也不肯出来的时候,陈紫玫竟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根本就已经不爱费冬了。这种徒然的感受令一个从来不怀疑爱情的女人在很长时间里不知所措。

  可是生活在继续,生活在顺着一种惯性向前发展。尽管陈紫玫已毫无保留地令费冬感觉到了她的冷漠。就像那次在睡梦中,费冬抚摸着她的手臂说:我们很快就会好起来了。陈紫玫听到这句话,就像听到一句伪善地令她作呕的电影台词。她不但用一种厌恶的姿势拒绝了费冬的抚慰,且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写作,便深谙华美的语言所具备的迷惑性。可我再也不会落入这个圈套之中。陈紫玫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费冬正伏在案头奋笔疾书。她一定以为这个男人受到了语言的重创,正在文字中安抚自己。因此善良的她再次责备了自己。她却不会知道,他的男人早已模糊了现实与故事之间的界限。他正在勤奋地记录着那句用来伤害他的话,并当作一句精彩的即兴台词,留给了他正在进行中的小说的女主主角。

  尽管陈紫玫以为她已经不再爱费冬了。但随着生活的惯性,她依然抵御着房东太太背后的小声嘀咕,在很深的夜里起床,到那个夜总会去上班。在暧昧狎昵的夜里,她麻木不仁地接受着那些陌生男人的手,有时换作另外的器官。她一次次在噩梦中看到自己像一面干燥的墙壁一样裂开,看到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一样粉碎。

  一个叫做胡吗个的外乡人用怪怪的声调不停地唱着:三月城市森林,我栖于树枝低檐,自己不筑巢,自己不种稻,替花鸽送煤,替黄鹂担粪,替老鹰带小孩,替喜鹊看门。以获取两只虫子度日……

  春天快要过完的时候,费冬的稿纸上铺满了厚厚的文字。他喜滋滋地将那沓稿纸寄给了本城最具权威的小说刊物。他兴奋的表情就像手里捏的不是稿纸而是等量的纸币或者是二十几张告别默默无闻的通行证。办事效率极高的刊物一个礼拜后便给费冬寄来了退稿函。并且没有一个字的修改意见。这件事却并没有严重打击费冬的积极性。他甚至都没有难过地去喝酒,便立刻投入了新的写作当中。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写作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一个晚上就可以完成一篇小说。因此,他也收到越来越多的退稿信,几乎每天一封。尽管费冬性格上的柔韧度值得人赞赏,但陈紫玫在费冬第一次投稿后也欢呼雀跃的希望很快便被那么退稿信消磨地烟消云散了。她感到那段时间的生活就像低沉的音乐里出现了几颗莫名其妙的休止符。本以为短暂的休止后会有激昂的旋律弧光划破黑暗的天空,不幸的是,休止过后,依然是重复之前的旋律。

  忽然有一天,陈紫玫像平常一样交了房租买了烟买了酒买了菜开始忙活起来的时候,她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荒谬。她切菜的手触摸到砧板上的生活像尸体一样没有弹性的质感,她怀疑这样的生活最终将会把她送入坟墓。耽于这种顾虑,她停下了手中的一切。

  那天晚上,陈紫玫没有去上班。她一改常态地与费冬在同一个时段开始了睡眠。在睡去之前,费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张铺满稿纸的旧方桌。在那些密匝匝的稿纸上,男女主角的描述已经成形。他知道最后一章节描述男主角猝死的特写将成为这篇小说的点睛之笔。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疲倦感令他怅然若失。在套上钢笔帽之前,他竟然奇怪地慨叹起生命的仓促。他看到街上有相当一部分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都在抱怨生命的漫长与乏味。可他是要做大师的人。客观来讲,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因此他知道要成为大师便需要付出超乎天才更多的时间与心血。对他而言,一生短促的时光实在太有限了。他满脑子紧绷的神经还在构思着男主角奇特的死亡方式。在这种构想里,他对死亡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畏惧。他与陈紫玫都曾做过的那个梦,在那一刻赫然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际,甚至令他不寒而栗。他躺在陈紫玫冷漠的身旁,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意味。

  尽管疲倦,兴奋却使他无法睡去。这最后的夜竟使费冬体验了一生之中最漫长的失眠。他认为自己还不够沉得住气。他一直忍不住想要摇醒身边的人告诉她白天里发生的事。他想告诉她,一切都像在电影里,一个神秘的男人敲响了他小屋的门。他们在这个几欲坍塌的旧民宅里谈了整整四个小时。他想让陈紫玫知道他一次次被退稿并非由于他的小说太差。事实上刚好相反——这个在那间退稿的杂志社做文学编辑的男人希望以私人的名义和他(费冬,一个前途无量的小说新秀)一起来搞这件事。就像少年时,他曾突发奇想用祖传的蜜饯配方来开工厂一样。现在这种工业时代的设想以另一种内容即将付诸实践。他认为陈紫玫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肯定以为那是另一种不着边际的幻想。小说工厂,谁会相信?可他塞在陈紫玫枕头下的那沓不菲的钱币能够证明一切。为了换得这沓钱币,他在那张合约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他决定沉住气不说出这件事。

  明天……后天……明年……后年……生活将按照设想的方式逐步好转起来。命运留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来摆脱困境,表达感激、欢乐与柔情蜜意。他决定遏制自己兴奋的表达欲,而以一种惊喜的方式留给陈紫玫自己来发觉。当清晨的阳光从第二个窗格子里照亮陈紫玫的眼睛,她将迷迷糊糊地在枕边摸索自己的发夹,之后她在面对着那沓钱币时将惊骇地捂住嘴巴。费冬希望自己能像一个演员一样表达同样的惊骇来维持这种欢乐。像少年时,陈紫玫在自己的书包里摸到一只大公鸡一样。在吃早餐之前他将诉出实情。尔后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搬离这个肮脏的社区,换一个安谧干净的,适合写作的城市花园。他将把她养起来,他觉得这个女人跟自己吃了太多不该吃的苦。他甚至在责备自私的自己时难过地流下了眼泪……

  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智慧与才华会使明天的小说工厂运转良好。他对此深信不疑。

  以为耗尽兴奋会让人睡去。现在他已经不再兴奋。可费冬奇怪地发觉自己的头脑比平常的任何一天都更清晰了。尽管疲倦,他却丝毫没有睡意。他不但神奇地记起了太多已经本该遗忘的事,而且心里激荡起旋律,并在那些奇怪的旋律里进行着思考:“天黑了,路无法延续到黎明,我的思念一条条铺在,那个灰色小镇的街头。你们似乎不太习惯,没有蓝色的鸽子飞翔……”

  在这少年时代的某一天偶然听到的歌声里,费冬记起了一张皱巴巴的嘴唇。祖父死去之前在街上走了好几圈。这个一辈子都以温良著称的蜜饯师傅,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小时里,站在风吹便会咿呀作响的木质钟楼前响亮地喊叫着:谁说我的蜜饯里放了糖精就让他全家死光!没有一个人应和他的话,尽管负面的传闻使他的蜜饯店蒙上不光彩的阴影,尽管他怒不可遏,可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包括他的儿子和孙子。他们准以为这个老头疯了,平常的日子里没人知道他描述死亡与性交的词汇量竟然如此丰富多彩。后来他骂累了,就捧着那罐蜜饯放在嘴里边吃边说:这甜味多正道。仿若一种表白。他就那么得意地炫耀了很久。一直到正午。当钟声敲响12点的时候,费冬的父亲支会费冬喊老爷子回来吃饭。费冬站在店铺门口扯大嗓门喊,他看见斜靠在钟楼上的老太爷捏着一颗蜜饯朝嘴里填的姿势定格在那里,像一个老顽童在和孙子开玩笑。老头儿始终没有回应费冬的喊叫。费冬很生气地走过去,他是在老太爷鼻尖上的那几只苍蝇上看到了死亡的讯息。他不知道苍蝇怎么会来得那么早。后来他想,或许苍蝇的嗅觉比人灵敏得多,能够在人死之前就能嗅到那股即将腐败的气息。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费冬对苍蝇产生了歇斯底里的厌恶。

  费冬从来没有告诉过陈紫玫他的家族有脑血管破裂或脑溢血的遗传病史。倘若她不会生活在对死亡的担忧之中的话,费冬个人以为这种一种最幸福的死法。除了可能有来不及交待身后事的遗憾。但他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笃定,他可以像一个法师或者科学家一样从苍蝇在某一天可能对他产生的特别依赖而预兆死亡。那么他将有足够的时间来写遗书,或者留遗言。费冬在这一天并没有看到苍蝇。或者他遗忘了北方的秋季里,苍蝇已经冻死了不少。

  凌晨四点,费冬感到一股像水流一般强大的倦意袭来。他感到自己就要睡去了。尽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某种晕眩令他感到不适,但他打消了摇醒陈紫玫的想法。他认为这个女人太累了,理应拥有一夜完整的睡眠。他的眼皮像一盘石磨一般沉重,在黑暗的前额,他感到一阵亮光逐渐在苏醒。有微风吹来,他并不大清楚地想到,依稀是黎明抵达了这座城市。很快他发现自己的猜想错误——他明明躺在一个不知名的岸边,有水浸湿了他的身体。一种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在牵动着他的身体。他就像一张轻盈的稿纸向水中滑落。这使他忧心忡忡。他担心水会浸毁了他的文字。但他的担忧引来的微微抗拒丝毫不起作用,他很快便漂浮在了水面上。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水面上正摇摇晃晃漂向一个未知的领域。于是他感到了恐惧,可已无处可逃。那团在两个人的梦里都曾牵扯他的阴影在天空中冲他俯下身来。并像一个诺大的伞伸展开,完全包裹了他的身体。在阴影的内部,他感到了窒息。并且,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阴影的内核与清晰的形状……在最后一丝艰难的呼吸里,费冬模糊不清地向外界吐露了最后一句讯息:有个什么东西,破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陈紫玫微微地翻了个身,但她并没有醒来。在梦里,陈紫玫梦到那些“到年龄了就找个合适的人过正常的性生活”的小镇居民面前,委屈地流着眼泪,并蜷缩起身体。陈紫玫不知道梦里的自己因何如此委屈,但她的确在哭泣,并打湿了枕头。
比费冬预想地要早一些,当清晨的阳光从第一个窗格子里照进来的时候,陈紫玫就开始在枕头下摸索发卡。触碰到一叠纸张时,她的心情有点复杂。她望了望房间的另一头那张旧桌子上的稿纸。她知道枕头下的纸片是她的男人用来在深夜记录灵感的。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如既往地怜惜涌上心际,但这并未阻止她离去的步伐。她认为平日的自己太感情用事,甚至有些逆来顺受了。她决定理智地面对自己的爱和今后的生活。

  因此,像头天晚上设想的一样,费冬还没有醒来。陈紫玫从床下扯出那只装满随身物品的小皮箱。并把一封写好的信悄悄地放在了那张旧桌子上的稿纸旁边。她做这一切都小心翼翼,甚至在扎头发时她都生怕发卡的声音会惊醒那个梦中之人。在要关上房门的时候,陈紫玫奇怪地看到几只苍蝇在疯狂地撞击窗户的纱扇,它们那么努力地想要飞进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似乎已经撞击了很久。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在通向陌生城市的火车上,突如其来的歌声令陈紫玫无可遏制地哭泣起来。铿锵前行的车轮声使陈紫玫推翻了自己关于费冬的一切想法。她忽然发现自己仍然那么深爱着这个男人。尽管她仍然憎恨他为了追逐自己的理想竟然让自己的女人付出不该付出的代价。这种矛盾的心理令她痛苦,但离去却似乎更加痛苦。她开始用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说服自己——当太阳升起,一切都会好起来。

  火车经过一个个小站,她开始担心马虎的费冬可能会将那封信碰翻在地,她希望自己可以回去,重新把它放在一个更显眼的位置。但她继而又相信他是可以看到的。当他看到那封信,便会像一个突然失去母亲的孩子一样疯狂地拨打着她的号码。他被骄纵了太长时间,他从来没有懂得过失去的痛苦,现在他会明白的。于是,陈紫玫打开了手机。她想,无论在路途中的哪个驿站接到他的电话,她都愿意听从他的呼唤,立马下车,向来路奔去。她清晰地回想着她的男人对她说过的第一句情话:我们像一颗永不分裂的单细胞。这句话就像一道深刻而有效的符咒一样束缚着她的灵魂,致使她可以为他做一切事。永远不容更改。

  可是一直到终点,迟迟不来的电话似乎昭示着另一种永恒。

  在远房亲戚的家里,陈紫玫没有听从表姑妈的劝告真正开始新的生活。尽管她已经在找工作。但她用最后的钱给手机充值,日以继夜地等待着她男人的召唤。甚至当她找到了工作,她依然使用着昂贵的异地卡交谈业务。等待成为陈紫玫最后的防线。她不会打电话到房东家里,她用等待为自己赢取一次自尊。这将证明她在自己深爱的男人心目中所存在的位置。难道他本就期待着这样的离去么?难道他的单细胞本就像小说一样是一种骗人的把戏么?每一种猜测都能使陈紫玫沮丧地痛哭一场。但她依然执著地等待着。她爱他,义无反顾。她相信能他其实就像她爱他那般爱她。她相信他尽管像个孩子任性可终究会长大,会明白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共同生活时,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就在那个下午,风把窗户吹开了一道缝隙,执著的苍蝇终于飞进去了。它们野蛮而贪婪地扑向费冬的脸,在他的鼻尖上扑扇着肮脏的翅膀。也就在那个下午,陈紫玫在自己的窗前看到诺大一团光线,纠结着,在房外拍打着窗帘,红色的窗帘,像薄如蝉翼的纸里包着一团火。只有床头柜上静静摆放着她偷偷带出来的一罐蜜饯,陈紫玫在心里默默背诵着那些配料:新鲜李子、白砂糖、食盐、甜蜜素、甘草、糖精钠、苯甲酸钠、食用香料……这些奇怪的东西放在一起炮制,竟然会是绝然不同的甜蜜。她拈一颗含在嘴里,用浑身的气力撕开窗帘,新鲜的阳光挟着叫卖声,争吵声和沉闷的钟声扑面而来。它们投射在房间的墙壁上,像露天电影院的幕布一样的光斑,随着风,自由地摇摆。在这光影里,陈紫玫要求自己的身心都听从劝诫,真正开始新的生活。并为此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
                  
                                                          ——2004年7月20日于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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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0:2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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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长 衣裳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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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0:22 |只看该作者
吉他手,你来啦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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