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症》(2002-2004) [原创]

张玉明

《绝症》(2002-2004) 。

《绝症》(2002-2004)
1.咖啡馆之歌

好多年没去咖啡馆
咖啡馆是什么样子
我基本也已经忘记
咖啡馆肯定有咖啡
咖啡冒着白色热气
咖啡馆还有一个饥饿艺术家
失魂落魄买不起画布和画笔
想不起来咖啡馆
有没有漂亮女人
静静地望着我们
想不起来窗外
飘着小雪还是响着淅沥淅沥的细雨

好多年没去咖啡馆
也许好多年以前我
根本没去过咖啡馆
咖啡馆是我写诗的地方
好像这么多年我没有
写出一首像样的诗
也许好多年以前我
爱过的漂亮女人
根本就不存在
或者我还活着，未曾死去


2.拟日记:10月11日


暮色中恸哭的女人啊
我不认识你。
你的绝望和悲哀如此熟悉。
我们回家吧。
洗一洗脸。
将这杯热开水
喝下。明天
你在早晨
继续恸哭，
会遇见另一个
又黑又瘦
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
古怪男人。
他会收留你。
甚至会爱上你。


3.1984年精神病院实习生活

1984年，我在县城的
精神病院实习
遇见了许多
奇怪的病人
张映红
张开瘦弱的双臂
一天到晚
贴着地面
踉跄地飞，
大雨中跳
狂热的拉丁舞
李青英
每天撕自己的
衣服。每天
不停的撕啊撕
她的父亲
每月看她一次
给她送来
一包袱
花花绿绿的
好看衣服
萧小薇拿着老式海鸥相机
不停地拍照
萧小薇偷拍
精神病院
男大夫小便
拍自己掌心的痣
拍女病房窗口的闪电
1984年
张映红
李青英
萧小薇
同时爱上一个英俊冷漠的人
我目睹
粗大的针管
抽尽她们青春的
血液。实习结束
我逃离精神病院
脸色苍白
从那以后
成为一个终生患忧郁症的人


4.原地旅行

那个
面容清癯的疯子，
绕精神病院的
围墙
不分昼夜地
行走。
张映红
每天
日记簿，
写下四个字
“原地旅行”
漫长的光阴
偶尔，张映红扇动修长的双臂
黄昏的房间
孤独的
飞一会儿，
然后
缩成一团
疲倦地睡去，
呼噜震天价响。

5.最后

最后
好看的绿邮局
也老态龙钟
最后钟表
变软
仿佛要流淌下来
最后的落日
那么浑圆
那么红
最后
你的眸子弥漫着滚烫的
火山灰

最后我将
废旧的
电池、注射器
吞咽进胸腔
最后从容
将自己活埋
然后
被仇恨的人掘出来

被仇恨的人掘出来
挖心
挖肺
挖出眼珠子
割舌头、割阴茎、割去睾丸
然后
焚尸
不吭一声

最后
坟茔墓草青青
开满好看的
小花。张映红一袭白衣飘飞
泪光盈盈，
听到清凉寺
悠扬的
钟声。


6.疯人院纪事之一

大象
是10年前来疯人院的
大象的鼻子那么长
疯人院的
许多女病人
都喜欢摸它一下
冰凉，有些
粗糙。大象
是怎么来疯人院
大象也不知道了
大象被洗脑了
因此，大象
一次也没有梦见
非洲大草原
大象的象牙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没有了。这么多年
来疯人院探视的人
没有一个是大象的亲戚


7.手稿

呼吸有些困难，
最近我只能
写一些短句和断句。
不仅仅是缺氧的
问题，不是高原反应
我只是有些
疲倦。日新月异的垃圾
使我的房间
窒息。洗手
不停地洗手。
电视上，他们
即将抵达珠峰
我忽然干咳得厉害。


8.精神病院即景

窗户外的杨树林,
我看见
一个精神病患者，
从一个枝头
跳到了另一个枝头。
我根本没有办法
阻止他。看着他
亢奋地跳跃了
整整3个昼夜
然后，满足地睡去,
我忽然
很羡慕他。

9.岁暮之一

一些旧绳子
吊着清新的早晨
一些早晨的面孔
染上了金黄的颜色
一些颜色
这么多年
淡了。一些旧鞋子
一直舍不得
扔掉。少年时
丢掉的一串念珠
现在又捡了起来
昨夜的稀罕宝贝
正午日光下细看
竟然并不就是宝贝
虽然，看上去
还那么美丽
一具尸体
挂在树枝上
整整一个冬天
没人取下。明天
也不会有人取下
大家回家过年去了
眼看着就是大年三十儿
寒风迎面吹过来
那具尸体或许不觉得怎么冷
而襁褓里的孩子，哭声嘹亮
谁的孩子谁心疼
这是谁的孩子啊
那具尸体的脸上
仔细看
两行泪水已经结成冰凌

10.亲爱的白痴兄弟


一群前途未卜的
白痴：其中一个白痴好熟悉啊
削瘦的肩膀
削瘦的
眼神。他是我的亲兄弟
我的白痴兄弟
在一望无际的
白墙上，按手印
按新鲜的脏手印
脏手印。从星期一的早晨
按到星期二的早晨
按到星期三的早晨
按到星期四的早晨
按到星期五的早晨
一直按到星期六的
早晨。礼拜天的
早晨，白痴
携带着削瘦的
眼神和洗了一夜的双手
换上一身干净的
衣服。去乡村教堂
祈祷。白痴兄弟的黑眼睛闪着纯洁的莹莹泪光

11. 荒地

人的一生也就是
几个平常的动作
瞄准。扣动扳机
瞄准。没有
扣动
扳机。靶子
被白痴兄弟
扛
回
家
或者，靶子一直矗在那儿
白痴兄弟，没有把靶子扛回家

灰色的天空越来越低
亲人所剩无几
哑妹
梅花姐姐
白痴兄弟
靶场
是一片
荒地。远山远水般的荒凉啊
偶尔
麻雀，飞起


12. 譬如


每个人都是一个
躯体形状的
殡仪馆。宿命般
缓慢地向前挪动
啊，一个人
漫长的一生
隐藏着多少
花篮。缎带。挽联


殡仪馆。亲人
将爱人，寄存
殡仪馆。亲人
将朋友，寄存
殡仪馆。亲人
将自己的绝望
寄存。一个人
死了。其实是
许多人都死了
譬如:殡仪馆
被一场意外的
大火，烧毁了


13.降临

阿翔来了。我有些激动
斟茶。碰翻了
茶杯。阿翔
携来，微微的
震颤。我和阿翔笔谈：
一切，不可避免。
包括沙尘暴
袭来。气候
变暖。奇迹
降临。桃花灼灼
匪君子
诡秘的
微笑。火星人
昨夜来访。
火星人，送来一本
红色诗集，匪君子
颤栗着双手，
迎接。一张白纸迅速地涂黑。再换
一张白纸。阿翔，忽然开口说话，
我将白纸撕碎。
咖啡冒着热气，
匪君子说：天亮了。
我和阿翔、匪君子
晨雾中消失。

14.匕首和百合


凌晨三点
天下起了小雪，
静静的
没有惊动谁。
我在凌晨三点呕吐
一遍遍的
洗手。一个人
死了。与我
有关。我和她
昨夜喝多了
洗身子。眼泪哗哗淌下来
匕首遗忘在
梦境。警察
翻身越出
将凶器归案。
早晨，
我手执一束百合醒来。
竟闻到天国
奇异的芳香。
白皙
手腕，“吧嗒”、“吧嗒”滴着血。


15.瘟疫之一

一场灾难已经降临
据说是又一次史无前例的鼠疫。
我非常的恐惧，
每天不停的心悸盗汗
浑身湿透仿佛
从河水里捞出来的人。
张映红高烧不褪
脸颊仿佛喝醉酒那么酡红，
三天三夜，昏迷不醒。
我看见十二只肥胖的老鼠
俨然城市宪兵队
在离我家300米的地方
安营扎寨。每天
那些仿佛人妖般的巨鼠
喝酒，跳舞，嫖妓
庆祝世界末日的莅临，
我和父亲
每天早晨必须完成
规定的任务，
掩埋掉十个以上奄奄一息的人。
父亲中午暗暗叮嘱我：
必须在天黑以前
将张映红藏进后院
空气稀薄的地窖。
否则，我的最好的
朋友，明天会将她抬到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16.菩萨

我准备亲自杀一头猪，
我来到集市
买了一头
小猪崽。小猪崽很瘦
我必须非常爱它，
将它养肥、养大。
结果，我想杀一头猪的念头
害我做了整一年的
好猪倌。宰杀的机会
终于到了，冬至前夜，我
蠢蠢欲动，被
屠宰的欲望
折磨得辗转难眠。
清晨起来，
发现张映红
将我的屠刀
藏起来，她喜欢上了这头干净的荷兰猪，
她说瘟疫就要来了
现在，我们应该学习做菩萨。


17.菩萨之二

我的杀猪计划流产
我感到一个人
想做成一件事情
真不容易，
那怕是杀猪
这样的小事。
于是，我决定去做一件世界上
最小的事情：
我想
每天早晨
踩死一只蚂蚁。
哎，我惭愧死了
2004年1月1日以来
我没有睬死
一只蚂蚁，
因为我一直没有遇见一只蚂蚁。
菩萨啊，我知道
你一定给世界上所有蚂蚁发了
安全行走指南。
张映红，
每天翻着佛经呵呵笑。


18.报纸上的骨头


你一生喜欢吮动物的骨头。
我是知道的
家里的旧报纸
全让你裹那些
动物的骨头了
晚餐后
你不剔牙
不刷牙
将我狠狠地摁在地板上
亲我。老头子
我死了20年
明天我的祭日
我知道你想着我
你喝完酒
点燃裹着动物骨头的
旧报纸，放一把火吧。


19.那时我很年轻

那时我还年轻
知道脸红
现在我的表情
时刻提醒你
我已是植物人
我相信奇迹
也许有一天
我会醒来
病床边，你一直攥着我的手
“醒了？吃早餐吧”
你轻轻地对我说
仿佛灾难不曾降临


20.十年来

十年来
我一直在县城的
车站广场
绕来绕去
火车开向远方
我奇怪
我一直没有让爬上火车的念头征服自己
十年来
我和一个小乞丐
相依为命
小乞丐的
脸蛋肮脏
泪水是干净的


21.一天深夜

我在天空练习飞行
我看见了什么
我“啪”地摔下来，
我醒了。窗外黑漆漆的
火车孤独地开向来世
我发现我的翅膀是蜡做的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微凉的人间。


22.青铜时代


天黑了
刺客
大碗吃肉
喝酒
然后
仰卧
呼噜震天价响

明天如果下暴雨
他要杀一个人

23.弃婴之九

不要拜访我。
不要和我恋爱。
不要指望我看你的脸色。
不要教育我做绅士。
不要命令我去教堂。
不要和我谈上帝。
不要孤立我。
不要团结我。
不要和我拥抱。
不要和我做爱。
我是弃婴。
我有充足的理由不理睬这个世界。


24.理发师


理发师
给我洗头
刮脸
理发师
我在镜子里喜欢上她朴素的发髻。

25.号啕

我将
木壳收音机
音量
调小，
哀乐
不能
放得
很响。

26.屋顶上


屋顶上
我
唱歌
唱歌后，
我想飞一次。
张映红
下面厨房喊我
我
小心翼翼
爬下来
将火炉烧开的
沸水，
灌进
暖壶。
然后看见一只鸟摔死了。


27.虚构

梦游的队伍
裸体的群众。
酒喝多了，
毒药还没来及
喝下。凶手
哇地诞生了。
她慢慢长大，
她注定会
慢慢地找到我。
然后不吭一声
杀死我。喝着茶
现在我耐心的
等着她。猜想
她娇美的
小模样。壶响了
沸水差一点烫伤我

28.白日梦


我看见一群
穿松弛衣服的人
他们
淌着口水
他们
唱着鬼歌
他们
掏出黑黑的
家伙
边走边精神恍惚的做爱
边走
边做
表情貌似庄严
他们
左手牵着自己矮个子儿子
他们
右手牵着自己高个子父亲
他们
和自己的妻子在太阳下苟且
他们
脖领子
竖着白幡
他们
看见猪在火烧云的天空飞
他们
看见命运
仿佛泥石流
他们
看见猛犸
他们
看见恐龙
他们
看见抹香鲸
他们
白日的大街上看见猛犸、恐龙、抹香鲸
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他们向前涌去
仿佛一群在大麻的幻觉中
裸体游行的
酒神。

29.访谈录

白痴兄弟，请你看一下表
看看现在几点了，看看我们能谈多久
白痴兄弟，现在是晚上7点钟
如果午夜12点睡觉还能谈5个小时
白痴兄弟，我们去咖啡馆好吗
那里安静一些，白痴兄弟你最近
写的垃圾诗好极了，恩，全世界都是白痴
摁手印，什么意思，为什么摁手印
你想出卖什么；你想收购什么
啊，垃圾王，中国的垃圾王，白痴兄弟
你胡言乱语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死魂灵，你的意思你的生意是收购
死魂灵。身体是臭皮囊你不要
让它们腐烂、发臭、流浓、生蛆
你管不了世界太多的事情
多少？这世界死魂灵的数目
回忆录？谁的回忆录？白痴回忆录
你将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卖给了谁？
睡吧，睡吧，熄灯。现在是午夜
12点整。入睡的白痴兄弟身上
什么也没盖，赤条条躺芦席上
仿佛一丝不挂这个丧失廉耻的世界
（注：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核对）


30.榆木疙瘩

阳光灿烂的日子啊，
门槛上，白痴兄弟
怀揣一个榆木疙瘩，
咧着大嘴吓村子里的人。
白痴幸福地傻笑着，
搓弄着金色的光线。
梅花姐姐哼着小调
做午饭。我的肚子
咕咕叫；这么多年
再没有那样咕咕地叫唤。
怀揣着白痴兄弟的
榆木疙瘩：我不知道
怎样抡人；啊，这么多年。

31.驱邪符

我要去停尸场
探望一具尸体，
我知道我无法
使尸体活过来，
我还是必须去。
亲爱的殡仪馆，
你的邀请函我昨天已经收到。
我鼓足勇气
撕碎了邀请函，
我
要探望那具尸体，
看着裹尸布
忽忽的烧掉。
然后我回家
睡觉,将悼词
贴在洗手间的门楣上。


32.戏剧

戏剧系的女生，
1984年我爱上你。
戏剧系的女生，
你还记得我吗？
我是那个土匪乙，
你羞怯的小弟弟啊。


33.犀牛之歌

我是犀牛。
亲爱的，你一针见血的针管子没有用。
犀利这个词我也喜欢,
然而，我始终在怀里揣一把卷刃的刀子。
我擅长以刀背致敌人以死地。
亲爱的，我用文火将自己
煎熬。一副汤药20年。你告诉我啊
小仙女，喝还是不喝。
我是犀牛。
亲爱的，你是一只好看的翠鸟
栖息我粗糙的，厚厚的皮肤上。
我铠甲般的皮肤，惭愧啊，感觉不出什么是疼，什么是痒。
亲爱的，请你原谅。你不理解也就算了。
你想飞就飞，我真的不会拦你。
世界上没有伤感的犀牛。我没有温柔的眼泪掉给你。


34. 哑妹之一

白痴兄弟将一瓶毒药摆进哑妹的日常生活。
哑妹的丈夫下岗了。哑妹的糖尿病
越来越厉害，不能吃白馒头
每天蒸一锅金黄的玉米窝头
哑妹每天早晨，瞥那瓶毒药一眼。然后
矮矮的屋檐下，哑妹，日复一日埋头为自己熬中草药。
日复一日,下半夜捏着鼻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


35. 哑妹之二

偏方治大病。黄医生说哑妹的病
用了他的方子肯定会说话
回到家，哑妹将药方撕碎扔炉火里烧掉了。
全世界，只有白痴兄弟知道：哑妹不愿意和世界说话。
白痴兄弟，隐约记得，那是在20年前的一个春夜。


36. 哑妹之三

哑妹春节的时候,见到了小学同学姚五
姚五问哑妹：这些年你生活还过得好吗

哑妹堵了多年的眼泪“哗”淌下来了
姚五塞哑妹200块钱。哑妹红着眼圈儿

把姚五的手迅疾揣进温暖的怀里。姚五
开水烫着似地，将手仓皇地逃了出来

姚五把哑妹的事告诉妻子。妻子问姚五
哑妹，你的小哑妹什么时候不会说话的？

姚五说：不知道。姚五，其实是知道的。
姚五知道哑妹留给世界的，最后三个字

是哑妹说给他的。20年前某个暴风雨之夜，
哑妹、姚五拥抱在一起。那天的霹雳真吓人啊。

37. 哑妹之四

白痴兄弟对哑妹说：妹妹，你走吧
妹妹，你走吧。我有芒硝、敌敌畏、安眠药。

哑妹用黑眼睛对白痴兄弟说：我不放心你
哑妹说，我怕全世界的聪明人都来欺负你。

白痴兄弟冒出一句，“我有炸药！”哑妹的脸刷地白了。
哑妹想我那更不能死了啊。白痴也从此再不劝妹妹走了

白痴兄弟，每天早晨对哑妹说一句：妹妹，好好活着！
白痴兄弟，每年贴春联。横批：好死不如赖活着。

一伙人夸白痴兄弟毛笔字写得真不赖。
白痴兄弟：瞧我的横批多好，多好啊！

38. 传奇


携带凶器的人
来年还要去找
他的仇人
平常日子
他将凶器仔细
藏好。
不见凶器的时候
烦躁也消失
我们喝酒
打牌、无所事事
他深陷的眼睛
岁暮黄昏
凶光四射。
其它的日子，是
一种深蓝色忧郁
春天，心情最好的
时光。他笑眯眯地
看着我，含情脉脉
偶尔，瞥一眼窗外的
世界。

39. 棺材铺的春天


春天，阳光很好。
棺材铺前，
一片金黄。一群
毛绒绒可爱的鸡雏
快乐地，跑来跑去。
棺材铺的刘老板
昨夜真喝多了。
鼾声仿佛放鞭炮，
噼里啪啦响一夜。
老板娘，眉梢开花
一大早起来
忙活，煮鸡蛋。
雨水那天，
儿媳妇生了
一对双胞胎。
明天上午，
儿子要给亲戚们挨家送红鸡蛋。


40.鹅毛

他们全是陌生人
我只认识你
白昼那么多鹅毛
飞上天
那么多
尸体
黑夜静悄悄
埋在黑暗泥土下

我从生命的
第一日
捱到
最后的
一天
日子脚踏车
兀自向前转着
我向相反的
方向
滑下去


41.人行道

满头冒着热气
人行道
蚂蚱
我闻到奇异的
香味

我听到人行道
有人咳嗽
我看到的
凛冽的匕首
削铁
如泥

人行道栏杆上
猫头鹰
缩着脖子
坚持着
不飞。想什么呢
黄昏降临
雪厚三尺

42.屋顶上


爬到屋顶上去
不是白天
最好是夜晚
最好是下半夜
大着胆子，屏住呼吸
爬到屋顶上去
不是为了看星空
不是为了恋爱
喜欢这么傻想
爬到屋顶上去

上半生，我每日夜晚功课
是数屋顶上各种
脚步声。下半生
我想逃课
明天午夜1点
我爬到屋顶上去
呆在上面
不下来。能坚持多久
就坚持多久
每个早晨星空下
醒来该是多么高兴的事情


43.寺庙

下雪了。我去寺庙
法清在等我
寺庙在闹市。
拐过一片空地
看见一扇红色的
大门。大悲咒
湖水般地涌来

涌去。恍惚之间
一棵千年
银杏树。
法清在树下
看昙花开
没有，看见我来。
寺庙，倏忽消失。
天彻底地黑
我秉烛回家。

44。修道院


淡淡的阳光
白色的修道院
修女是黑色的
（一个、两个、三个）
修道院的阴影清凉
我坐在修道院
对面的石头上
听见了亲切的
鸡啼。张映红
穿着白色的
衬衫和一个牧师
闲聊。我听见
她银铃般的笑声
“我没有什么忏悔的”
牧师表情很严肃。
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这时候钟声响了
三只小调皮的小鸡雏
从张映红的鼓胀的
衬衫伸出金黄的
小脑袋儿。
牧师又画一个十字，
我的主啊。


45。白鹅


像幽灵一样的生活。
我有没有足够的
勇气，像幽灵一样的生活？
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真正的诗人。
（我反复阅读枯燥的《城堡》）
我其实很羞涩，
我仅仅是喜欢幽灵，
目前还没有爱上它。
因此，每个清晨
我会和一只大白鹅
准时醒来，
缓慢、愉快的散步。
我是多么热爱阴郁县城
低矮天空下
我灰色的细长身影呵，
张映红喂养的大白鹅
多么可爱。弯曲
洁白、美丽的
长脖颈。
每天，我都忍不住搂它一下。


46.黄蜂针


黄蜂针比喻一种毒。
不一定是妇人毒
或者小人毒。
然而，黄蜂是美丽的。
美丽的的毒
阳光下嗡嗡作响，
也是美丽的。你瞌睡，流口水，你幸福得死。
你没有死，你让黄蜂针
蛰醒。声色犬马。注射完
尼古丁，你
来一下黄蜂针。
你来一下
黄蜂针。你来一下黄蜂针。
黄叶，白霜。秋天多么美丽。
冬至日，黄蜂
养在我剧毒的
五脏六腑里。黄蜂针
因此，我喜欢
如此的诗句：
“亲爱的大麻”
诸如此类。
把脉，为你白皙的手腕
把脉。一种毒
是否
也是真爱。
黄大夫针灸
5寸银针
扎进去。避开
夸张的血。
你的病是必须针灸的病。
必须，成年累月。


47.北方庭院


我的北方庭院
有一棵英俊的白杨树。
树顶上有一个喜鹊窝，
清晨，一对幸福的喜鹊飞来飞去，
我是它们的媒人和生命的见证人。
现在，我来到大海边，
看见了无数自由飞翔的海鸥。
我没有看见喜鹊，
我怀疑大海边有没有喜鹊。
短暂的旅行之后，我会再回到我的喜鹊身边。
我会告诉那对喜鹊我看见的海鸥。
告诉它们海是什么样子的。
还要告诉它们，我伫立在海边礁石上
眺望大海，想象我北方庭院的
白杨树倒映在海水是怎么样的情景；
我的北方庭院如果在大海航行
那将是一艘多么激动人心的大船。


48.某


晴天，无风。
日记上只有
几个字——
“心怀鬼胎的人，
依然心怀鬼胎。”
黄昏，遇见了
一个没有眉毛的
乞讨者。给一元钱
脚步踉跄回家。
听高山流水。
然后听胡笳。
下半夜，突然
偏瘫。

49.荒谬之诗


看西医还是看中医?
首先做个磁共振吧,
检查脑垂体是否病变
如果必须切除肿瘤，
我相信伟大的西医大夫。
人食五谷，百病滋生，
谁的身体或者灵魂
一辈子遇不上一些疑难杂症。
那么向中医去讨个方子吧，
花五元钱将久违的砂锅
抱回家。文火慢慢地煎熬
让房间弥漫淡淡的
药香，昏暗的厨房
我无言攥紧你粗糙的双手。

春风料峭的夜晚啊，
我仔细研究那本内科手册，
我知道世界上
有许多病是古怪的，
譬如最好的诗歌
恰恰是荒谬之诗。
荒谬之诗不是随便
什么人能看懂的，
仿佛这个世界
无人理解某个恣肆的
灵魂蜷伏在一个无名的蛹里。
听说蟋蟀好像是能入药的，
那么自缚之蛹呢？我自称
一个深夜练习飞行的人
现在收敛翅膀，在一堆新鲜的药渣前久久的伫立。

50.夜航

船晃得厉害
身体的三等舱
藏着白痴和哑妹
藏着海上落日

船晃得厉害
白痴吹口琴
哑妹画水彩
三米高的白浪打过来

55.回忆录

我将一台旧的
黑白电视机
费劲地搬进
我的回忆录
电视机一直开着
一个黑白的人
就这样日复一日
不肯随时代消失

日复一日
我在旧桌子上写
关于世界的回忆录
老古董挡住通向
今天早晨的路
我怀里是铁皮鼓
用体温暖热的
铁皮鼓

56.譬如一个涟漪


早晨准时到来
人群不断涌出
仿佛无常的气泡
涌出然后消失

中午准时到来
孩子放学后散开
譬如一个涟漪
学校是寂静湖面

傍晚准时到来
爱人像绸缎展开
包裹一个黑夜
床单有兰草的花饰

57.呼吸

我一生在三个地方
写作。牛角尖
咖啡馆，火车站

目前，我有三个
朋友：乌鸦
哑妹和梅花姐姐

氧气越来越少
我不肯从高原
搬到春天来住

不会攀岩
也不寻找冰川
只想在凛冽的空气呼吸

最近常做相同的梦
上半夜梦见侏儒、小丑
下半夜梦见大鲸和恐龙


58.美酒


我的蜥蜴朋友
深夜领我去看
恐龙的遗骨
空荡荡的博物馆
一个回音提醒
我的血里有毒
住院换血吧
不，我所以是我
因为我的血里有毒

患贫血症的人们啊
兹定于下礼拜一
我无偿为你们献血
我在白缎子上
用墨汁写下通知
机关的同事吓跑了
早晨白痴兄弟来了
中午哑妹和梅花姐姐来了
夜晚三个诗人和我的脸色像喝了美酒一样酡红


59. 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白衬衫飞起来
黑辫子飞起来
动物园飞起来
犀牛飞起来
鳄鱼飞起来
我的目光按住
一张白纸不让它飞起来

60.逍遥游与素女经

夜晚
两个白痴
一个练习太极拳
一个练习低空飞行。
两个白痴
一个阅读《逍遥游》
一个阅读《素女经》。
一个似乎已经悟道。
一个依然混沌。
两个白痴白天摇身一变——
一个是谦卑的银行职员，
一个是敬业的测绘师。
两个白痴对话
有时候用电子邮件，偶尔也用QQ。

61.两具尸体

毒毒的日头下，
两个白痴，
恍惚看见
宽阔的河面
漂来
两具尸体。
越来越近
智慧河上，
果真漂浮着
两具尸体。
一个白痴
面色潮红
大喊
“白痴甲，
那是你的尸体啊”
另一个白痴
面色暗灰，
将食指凑近嘴唇
低声道：
“白痴乙，
我也看见了你的尸体
守口如瓶吧
嘘——”
此刻，灌木丛那边
来了几个警察。
在两具尸体旁排照、记录。
两个白痴咧着嘴傻笑
仿佛真正的
凶手。

62.白痴传

两个白痴
读完《天才传》
开始撰写
《白痴传》
《白痴传》是一本
诡谲的书
可惜全世界
只有少数的几个白痴
能够读懂，
《白痴传》的扉页上
写了这么一句话
“白痴是战无不胜的”
《白痴传》的跋写道：
“聪明人，你们来吧
消灭我们吧！”
《白痴传》是史诗体，
畜生级的天才之作，
焚书坑儒之后，
《白痴传》在苦难的民间
秘密流传。

2004。7。2。

63。民间音乐家

两个白痴是民间的音乐家
两个白痴的音乐生涯
是从敲铁皮桶开始的
将铁皮桶敲成世界名曲的
只有白痴演奏家
生涯的午后，两个白痴赤身裸体
躺在灼热的铁皮桶（宛如真正的赤子）
午睡，呼噜震天价响。
全世界躁动不安。
全世界的失眠患者
朝白痴午睡的铁皮桶
投掷石头（咣当，咣当，咣当）。

2004。7。2。


64.荒凉六行

谁
将长颈鹿
眺望的细脖子
挽成死结
内心荒凉
天暗下来

65.乌鸦昨夜造访我


乌鸦昨夜造访我
乌鸦也有自己的
乐器。他拿给我看

黑夜在窗外
偷偷伸脑袋
我们背过身
不让他看见


66. 寂静


春日少女
蓝色眼睛的寂静
暮冬老妪
灰色瞳孔的寂静

更小的寂静
更大的寂静

全部的
寂静
剩下的
寂静

一只白猫
蹑手蹑脚
来时的寂静

一只白猫
不声不响
走开的寂静

67.秘密园

秘密园的秘密
什么样的秘密
秘密园有多少
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美丽的秘密园
离黄昏有三步
秘密园离身体
只有一、两步吧

秘密园的树林
秘密园的鸟鸣
秘密园摇晃
苦闷的鸟笼

秘密的风轻轻掠过
多少人打了一个激灵

68.天堂镇

我的天堂镇
这么多年
我没有离开过。
一本圣经
始终没有念完。
喜欢唱诗班
不愿意见上帝，
院子里无花果长成树了。

69.同事

早晨
我在小学校操场
又遇见那个念咒语的人
他又黑又瘦
命运多舛
我感觉
这与他多年来
一直念咒语有关
他念咒语那一刻
很绝望的样子
太阳出来的时候
他
返家吃早餐

70.仁者寿

我喜欢水落石出的说法，
事实上，这是朴素的真理；
在不可测量的未来面前
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
野心家，阴谋家，你们
将在今夜死于丧心病狂。
而我无疑是那个“仁者寿”的人。
我将稳坐那块水落石出
无名的青色石头上。

71.印象

他的帽檐一直压得很低，
他是一个一辈子没有接过吻的人。
牙齿很黄，口臭熏人
他是一个阴郁的流浪汉，
他是一个垂暮的糟老头子。
他从少年乞讨到老年
他从中国乞讨到巴黎。
他们害怕他眯缝的眼睛
那里藏着海啸、火山和硫磺。

72.比例尺


蔚蓝的大海
和一盆清水之间
比例尺是多少呢
（体积和颜色）
我看见你的眼睛
我在红色的火星
看见你南方的短发
折叠的白衬衫
很芳香
很干净。
我藏在你暗红的匣子里说梦话
比例尺是多少呢？

73.献诗之一

你摸索着够我身体内的灯绳，
熄灭喧嚣的白昼。

春夜好静。
向美好的灵魂
致敬！爱神
为相爱的人
打更。

74.献诗之四


闷头闷脑的一个人
闷头喝酒
闷头抽烟
闷着头走路
闷着头回家
闷着头不知道
望一眼头顶上的星空

然而，上帝也无法阻止
奇迹的发生
闷头闷脑的人
与另一个
闷头闷脑的人
1987年的
萍水相逢
然后，相爱终生


75.县城

我看见的那人
圆圆的脸没有五官
空椅子上
真真实实坐着一个
没有重量的人
落花流水
犀牛飞起来
我和哑巴妹妹
走出白房子
漫步6岁的县城的暗街上

76.今夜

无法将生活的泥浆
贮藏在客厅冰箱里
一个熟悉背影
无法用涂改液覆盖
黄叶在秋天
阁楼在黄昏
诗人在宦海

白昼小心翼翼走路
夜晚自由自在滑翔
暂时活着
暂时爱着
暂时唱着
我今夜想你
不想鼻尖下的黑蟑螂

77.收藏

荒野收藏野狗
日常生活收藏奇迹
喜欢收藏
小红收藏红兜肚
张瞎子收藏
自己26岁那年抠下的眼珠子
李跛腿收藏一屋子
假肢

78.致敬

我向一地鸡毛致敬。
我向风中飞的鸡毛致敬。
我向飞抵天堂的鸡毛致敬。
我向飞抵天堂后，
上帝一口气吹下来的鸡毛致敬。
我向重返人间的鸡毛致敬。
我向鸡毛掸子致敬。
我向父亲揍我的鸡毛掸子致敬。
我向我揍儿子的鸡毛掸子致敬。
我向最后折断的鸡毛掸子致敬。
我向折断的鸡毛掸子掉下的鸡毛致敬。
我向我一地鸡毛的生活致敬。
我向老母亲养的那只
每天坚持下蛋的母鸡致敬。
我向弯腰捡鸡蛋的老母亲致敬。
我向经常为我煎鸡蛋的爱人致敬。

79.西江月

那人从河水里爬上来
冻得全身青紫
江风吹来
略微带一些腥味儿
多少年过去了
我还能闻到那种腥味儿
我忘了当年他湿淋淋的手里
是不是攥着一条企图挣脱的鲤鱼
岸上有一群人
有几个人围观
有几个无所事事
有几个麻木
有一个是焦急、担心
胸脯起伏
一条黄狗蜷伏在她的脚下
她赤裸的双足
踩在岸边的黄泥里
泛着暗暗的白光
我记得那天
暮色浓重、短暂
无边无际的黑夜仿佛是
从江面上悄悄地漫过来的
我忘记了那天是怎样的西江月


80.露水

火车撞过来
安眠药散落一地
锯木厂后面
一只马蜂
等我约会
腰斩的蚯蚓
喊着我的曾用名
天黑了
露水
冰凉
又一只蟋蟀哑了自己的歌声


81.我们的诗篇，我们的悼词

整个世界
我们的诊所
我们的日子
我们的乌鸦
我们的星空
我们的细菌
我们瞌睡
我们咳嗽
我们头疼
我们胸闷
我们颈椎病
我们糖尿病
我们爱滋病
我们胃癌
我们肺癌
我们血癌
我们的亲人
我们的处方
我们的亲人
我们的哀乐

82.乡村一日

王麻子从被窝钻出来
天蒙蒙亮了
张瞎子从杂货铺冒出来
天忽然阴上来了
刘跛子从寿衣店出来
乌云大团大团的翻滚
李胖子从小酒馆迈出来
暴雨倾盆而下

小红从窗户望出去
赵小三捂着脑袋跑过来
下半夜雨丝丝细了
蔡九爷
咽了最后一口气
院子里合欢树的树枝在黑暗里摇摇摆摆
空气里弥漫着
泥土气味、青草气味
以及腐烂死尸的气味


83.履历

一岁时遇见布娃娃
布娃娃陪我唱歌、说话
二岁时遇见恐龙
恐龙携我漫游白垩纪
三岁时遇见鲸鱼
鲸鱼教会我游泳
四岁时遇见昙花
昙花开的时候，槐花白了
五岁时遇见鬼魂
鬼魂是一间黑屋子、一束光
六岁时遇见火星人
火星人矮矮的，仿佛
第二个母亲生的弟弟
七岁时遇见奇异的木偶
我和奇异的木偶开始写那本
全世界孩子们喜欢看的木偶奇遇记


84.平安夜


哑巴吃黄连
我吃百合花
爱人吃米饭
儿子啃盐巴
父亲喝米酒
母亲喝米粥
一生仿佛
一顿饭
天黑了，没人洗碗


85.郊县


郊县旅馆
寄放着我的一双翅膀
许多年过去
还记的吗
亲爱的，我们
曾经一起飞过
许多年了
你没来看我
许多年后
我只是一堆白骨

86.越狱


我告诉自己我将越狱
我告诉自己
明天我将越狱
我告诉我的狱友明天我将越狱
我告诉我暗恋的女监狱长明天我将越狱
我告诉全世界
明天我将越狱
然后，我幸福的睡着了
明天我如果准时醒来
我会去监狱看我的一个朋友
怀揣着一瓶烧酒


87.为什么夜晚我会飞


我不知道为什么
夜晚我会飞
幽蓝的星空下
飞得那么高
那么危险
那么美

白天没收我翅膀的
到底是谁无所谓
夜晚我会飞
辽远的星空下
那么快乐
那么明亮地飞


88.除夕夜

屠夫，把你的杀猪刀子给我
我要宰猪过年，过年，过年
爱人，把你干净的围裙给我
我要炖肉过年，过年，过年
剁猪脸，剁猪尾巴 ,剁猪下水
喝酒。喝白酒。喝烧刀子
喝高后，我搂着一只温柔的羊流泪到天亮。


89.噩梦总会醒来的

琴键到处都是
琴键到处都是
谁把钢琴砸了
狗杂种。上帝是畜生
谁把钢琴砸啦
谁把钢琴
砸啦。睡吧
宝贝。睡吧
宝贝。明天醒来
早晨的
温暖阳光
会涂黄你
美丽的
钢琴。它安静地摆在百叶窗下

90.昨天的火车

铁轨很近
离昨夜自杀的人很远
火车远去的
铁轨，微微的
震颤。那么多甲虫
从泥土中爬出来
据说春天已经启程了
梅花姐姐
在不在昨天的火车上呢


91.钢琴,我的钢琴


灰色的天空下
我的工作是劈钢琴
上帝罚我苦役
不错,我是一个天才的
钢琴家,那一天
天籁似的钢琴声
冒犯了伟大的上帝
从此以后我的命运
箴言般呈现在灰色的
天空下。劈啊劈
劈钢琴，劈钢琴
劈全世界的钢琴
劈钢琴的白键
劈钢琴的黑键
劈黑白相间的日子
仿佛在劈亲爱的
爱人。上帝罚我
苦役。我哑口无言


92.欢喜冤家


从一大堆杂物钻出来
我看见了晴朗的天空
看清万物不是我的责任
抬头看见一个
迎风招展的白痴

遗腹子
是一个会呼吸的
幡
在母亲和继父之间
晃来晃去
黑暗中
拥抱前世那个冤家
跳舞的蓝火焰
令你
激动不已

93.一只鹳

除夕夜
除旧迎新的时刻
擦拭遗像的时刻
遗腹子
放红鞭炮的时刻
归家的时刻
死鬼
来吃饺子的时刻
黯然伤神的
时刻

湖面的冰泛着蓝光
除夕夜
荒滩上的
一只鹳
和另一只鹳
缩着脖子
听不见
湖面冰层下的
春天


94.绝症

白天是白药片
黑夜是黑药片

白天是白键
黑夜是黑键

一生两件事
生病、弹钢琴

灵魂的琴曲
受惊的马群

嘴唇咬紧
白幡黑棺


95.斑鸠

灰眼睛里飞翔着
灰斑鸠
当一切暗下来
钢琴白键闪着光

星空多么辽远
黑夜多么漫长
狂风刮飞命运
哑子噙着歌唱

96.石青，赭黄，蓝色或紫色


暴风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
全世界都淹了
我和小秋
在彼此的手心
画灵魂的
模样和石青，赭黄，蓝色或紫色的闪电

97.哀歌

哀歌里加一点光线
遗照看上去更柔和些
刘屠户手里握着荷花和死
微雨的池塘
一只青蛙,二只青蛙
三只青蛙跳进讣文里
哑妹白痴弟弟和我
连夜赶来追悼会已经散了
全县城弥漫着浓郁潮湿的香气


98.音乐家

月光像瞎子一样闯入音乐家的琴房
仿佛忽啦啦扑向灌木丛的鸟儿
微风吹亮屋顶海的涛声很遥远
谁想起了金色豹子踱向琴谱的夜晚

99.留言条

我在安静的傍晚
倒尽鞋里的沙子

热开水暖暖赤脚
下半夜我要走了

下半夜我要走了

100.欲望

欲望
妖冶的
丹凤眼
从早到晚
望着我们
起床
梳头
漱口
照镜
穿衣
出门
回家
巫山云雨
表情
暧昧而色情
仿佛发廊的
刘小香

101.撒哈拉

撒哈拉在哪
刚看过地图
转眼就忘了
写下几行字
黄叶落下来


102. 瓮

开篇是盲人
中篇是聋人
后篇是死人
一部小长篇
卖了一瓮灰烬

103. 光阴

天堂，我到不了
我在人间的早晨
喝一碗馄饨
随后的光阴
酒肉朋友
扑面而来

104..陌生人

陌生人
他收敛翅膀
不动声色
想找个机会
从黑白电视机里
蹑手蹑脚走出来
梦游的朋友
快上床睡吧
陌生人
慢慢变黑
天渐渐亮了
电视机不翼而飞

105.小青鱼

星期天。典当行
我赎回心爱的假肢
盲女扶我去鱼市
呵，漂亮的小青鱼

106.淘米

我在厨房淘米
这么多年
我在厨房淘米
黄昏降临
生米做成熟饭


107..遗忘症

蜗牛忘记了爬行
大鸟忘记了飞行
陨石忘记坠落
噩梦忘记醒来
眼泪忘记涌出
树木忘记凋零
燕子忘记衔泥
蜘蛛忘记吐丝
你忘记衰老
我忘记爱你

108.恳求

哑孩子
噙着泪水
恳求
世界：
“我想
唱一首歌”

世界是一个聋子
人生是一个寂静

109.怀旧

我有时候怀旧
像老地主怀念
旧社会
老朋友老了
新朋友旧了
眼泪不会流了
巫女琴丝长大
昨夜变成江湖妖精

110.米饭

那天中午照例吃米饭
我突然说出砒霜这个词
我没见过砒霜
我不知道砒霜是什么颜色
什么样子,只知道
砒霜剧毒
你看了我一眼
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有什么
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个词
真的没有什么
我埋下头来继续吃米饭
辣椒好辣啊
我和你那天吃得满头大汗


111.植物人

植物人老方
活埋进自己
每一个庸常的日子
整整三年
瞪着眼不死
整整三年
瞪着自己身体里
那片惨烈的废墟
每天
若有所思
一日复一日
天亮了然后
天黑了。天黑了
然后天亮了
整整三年老方
瞪着眼等奇迹出现
废墟下醒来自己的爱人

112. 呜咽

我们对死亡
轻描淡写
佯装不知
忽略
回避
未置可否
其实，死亡的笔触
触目惊心
随时都会
悄悄地出现
日常生活的白墙上
死亡是一种静
静静地
不哭
遗忘是一种静
静静地
活着
呜咽埋藏在
深夜的梦境里

113.梦境

我怎么哭都哭不出来
我怎么喊都喊不出来
我怎么唱都唱不出来
我怎么飞都飞不出来
安眠药。剃须刀。砒霜
我怎么死都无法死去


114.摄影家布列松


他热爱街道和平常的人们。
他是抓拍高手，
“瞬间是真实的
决定性的”。
他只用小莱卡相机
拍摄。坚持
使用黑白胶片，
不使用闪光灯。
8月4日，他在法国的
吕贝弘镇家里逝世，享年95岁。

115.故园之一

猫跳到桌上朝窗子呵着气
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缓慢走来抱着一张老照片
一窝小老鼠幸福地喝稀饭


116.故园之二

她的毛驴
灵魂温柔
漂亮睫毛
猫在木盆
洗澡睡觉

117.噩梦

泥石流过后
一个泪人
掀开噩梦
再看一眼
漂亮女孩
后脑勺的
美丽发髻

118.洪水

洪水来了
房屋坍塌
冲走祖母
冲走爱人的
耳坠子


119.苦丁茶

恍惚之间
大雪封山
一瓢水
喝一月
苦丁茶
喝一年


120.一个中年人夜晚练习飞行


一个中年人
在光阴的后花园
偷偷埋藏胶卷

一个中年人
在岁月的焚尸炉
偷偷焚烧鸟笼

一个中年人
夜晚练习飞行

一个中年人
雪天放黑风筝

一个中年人
贴寻人启示

一个中年人
奇迹般失踪


121. 清明夜

许多人
漫不经心
沉沉睡去
夜深人静
春雨淅沥
饮泣声
隐隐传来
有人低声
念起悼词
白纸黑字
这么多年
墨迹未干
窗忘关了
风吹进来
哗哗的响
哗哗的响
手抖得厉害
雨水和陈年的血
从门缝汩汩淌进来

122.道不同，不相谋

我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我是热爱竹篮打水的人
我是雪天放风筝的人
我是攀登纸梯摘取星辰的人
我是骑鲸鱼寻找彩虹的人
我是火中取栗的人
我是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我是见棺材不落泪的人
我是不会点头哈腰的人
我是不肯屈膝下跪的人
我是不信邪的人
我是不怕鬼的人
我是不愿见大世面的人
我是一生骑自行车的人
我是人多说话结巴的人
我是一个生活狼狈不堪的人
我是不见黄河不死心的人
道不同，不相谋
朋友对不起
我不是你找的那个人
我是你敲错门看见的那个人

123.记事本


我有一个记事本
非常普通的记事本
上面记的事情普通而琐碎
第一页记着父亲的生日
母亲的生日、爱人的生日
祖父的忌日、祖母的忌日
哥哥的忌日
第二页记着
一些电话号码和手机号码
我经常联系的人
超不过10个人
号码也就是7、8个
我不经常联系的人
我不记他们的号码
一般有什么事
我不喜欢麻烦别人
别人有事麻烦我
肯定会给我打电话
第三页记着
我的身份证号码
上网贴诗
论坛注册备用
我的记事本上
还画有一些奇怪的符号
别人看不懂
爱人说那是鬼画符
有时候我对着那些符号
偷笑。有时候时间长了
我自己也忘记了那些符号的意思


123.天问

如果每天堕落一米
从今天晚上开始
每天，堕落，一米
那么，什么时候
亲爱的，我够到你
我每天堕落一米
从天堂到地狱是多少米?

124.植物园


我的植物园藏着
一个苦瓜
我早晨描画它
中午
抚摩它
傍晚
我对着苦瓜说几句无关紧要的梦话。

125.木壳收音机

木壳收音机播放着评书。
黄昏的窗台下，外祖母
“咕咚，咕咚”，喝下，
母亲为她订的，半磅牛奶。
她习惯，将最后一口儿
剩给我：“胖儿，喝了！”
那一年，我又黑有瘦，6岁。
起早贪黑，大人们，抓革命，促生产。
我清楚记得，外祖母右眼上
有一个醒目的肉瘤，我
温暖的小手，好奇地摸过。
1974年7月某一天，
外祖母去世。她的外孙
平生第一次，号啕大哭。
街坊都说，瞧这小孩儿，多么懂事啊。

126.露天电影院

我拍拍衣袖
道路越来越远
我的童年远征
仿佛一束闪电
我在光阴的
遗址考古
我告诉哑妹
梅花姐姐怀旧的眸子藏着
1974年县城的露天电影院

1974年
铁梅的辫子
真好看
红灯记
杜鹃山
黄世仁
南霸天
红头绳
给喜儿
白毛女
泪涟涟
深山
老林
没有盐

127.大河

这么多年
泥沙俱下
我仅仅是向前流着
我知道，这很重要
这么多年
我的水面
依然浑浊
我的河马
那么丑陋
我的荷马
还是瞎子
我的哑妹
沿着大堤
走。没有找到遗失的金嗓子

128.盲人

流着泪
摸索。摸到清明节
摸到一束百合花
摸到另一个
盲人。摸到
一罐，盐
摸到一团的
黑暗。默祷
三分钟
摸到世界的
坟、钟声、抽泣
最后的微笑
很难看。是的
最后我什么
也没有
看见。直到摸到死亡的阴户

129.挽歌

昨天早晨一个人死了
我再也不能
和他吹牛喝酒了
昨天早晨一个人死了
我再也不能
和他喝酒吹牛了
这样想着想着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哭红了香山的枫叶子

拐进一家黑暗的小酒馆
喝了一夜闷酒
天微微亮了
我去坟地看你
想我死的时候
有没有人去看我
天阴得很沉
忽然下起了小雪


130.记事

我曾经想给你
发几条短信息
譬如：“割腕自杀的人
活到81岁。”
“你喜欢我的
荒凉六行吗”
“喂，夜晚练习飞行好吗”
“昨天，县城
下雪。一尺厚的雪”
最后，一条也没有发出去
原因是我相信
你已经死了。我
曾经写了那么多讣告
满世界乱贴。
我，为你疯过。
你知道的。你不言语。


张玉明 简历：1966年出生。山东人。
邮箱：zympoem2004@sina.com
邮编：252600 山东省临清市财政局 张玉明

横

老张没有看完就有说话的欲望 粗略的看了一下 不少细节不错
但是越是这样 我心里越是不舒服  我是说  我为你感到可惜
我是说 长诗应该是短制诗歌的实验场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么过于的
保守会使得一些好材料被浪费......
个人的一个看法

另:增殖的方式不是简单的加法那样的......


[em06][em07][em21]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9-1 15:50:41编辑过]

陈舸

一贴又是这么多啊。。。

张玉明

以下是引用横在2004-9-1 15:49:00的发言：
老张没有看完就有说话的欲望 粗略的看了一下 不少细节不错
但是越是这样 我心里越是不舒服  我是说  我为你感到可惜
我是说 长诗应该是短制诗歌的实验场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么过于的
保守会使得一些好材料被浪费......
个人的一个看法

另:增殖的方式不是简单的加法那样的......


[em06][em07][em21]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9-1 15:50:41编辑过]

恩。谢谢你的意见。

陈舸

里面有一些感觉不错。不知道是不是写得多或者别的什么缘故，觉得作品里面的独特性给稀薄了

张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