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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教
文 / 旷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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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拜真主上帝,我们把它叫做宗教。资本主义对于商品的崇拜,马克思称为商品拜物教。我们是一个没有宗教的民族;然而,我们中国却有一种源远流长的“宗教”——名教——名词的崇拜。
名词的崇拜决不是愚昧。老子《道德经》说:“无名,万物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因此,实际上,人类的历史不过是一部“名词的历史”。《旧约》也这样记载: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名是宇宙的分裂,也是世界的诞生,文明的曙光。名词真是万物之母啊。正因为有了名词,才有了万事万物,才有了世界秩序,才有了文明。《周易·系辞传》说:“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正是我们有了名词,才能固定世界秩序,比如天高地卑,男尊女卑,亲疏贵贱,长幼尊卑。人类文明的历史就是一部不断命名、分裂、征服的历史,是一部权力书写的历史。它是人类对于自然的征服,男人对于女人的征服,统治者对于被统治者的征服,有名对于无名的征服。即使无法无天、造反起义的强盗,“杀去东京,夺了鸟位”的梁山好汉,最后也同样逃不掉名的圈套。聚义的结果,仍然是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有从天魁星到地狗星的判别。当我们看到一个人物,会脱口而出“他有名”,而我们对某人不屑一顾,那话是:“那家伙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们的社会结构和文明秩序就是一个名的谱系。比如,工农商学兵,地富反坏右,大款傻博穷教授。
在小时候,父母常常告诫我们,陌生人叫你的名字,你千万不能答应,如果碰上是鬼叫魂,你一答应,它就会把你的魂给勾走了。难怪皇帝老儿的名字要避讳。名词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对于大自然的万事万物,只要我们知道了它的名字,只要我们赋予了它名字,只要我们知道了它的秘密,我们就能将它征服了。对于每一件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给它取一个名字。比如养一条狗,往往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它一个名字,管叫它彼得,大卫,或者宝贝什么的。于是,只要你一叫它的名字 ,它就会就声来到你的脚边。在《西游记》里,我们看到土地老儿,一听到孙悟空叫他的名字,就会从地底下钻出来,对大圣毕恭毕敬百依百顺。而阿根廷和英国的马岛之战首先就是一场名字的战争。小孩子们在争夺玩具的时候,常常会说:“你说这个玩具是你的,你叫它的名字,它答应你吗?”同样科学家的崇高威望也在于他们是自然界的父亲,在于掌握着自然的名字和奥秘。正如培根所说的,知识就是力量。科学家赐自然以名。我们一提到科学,立即就会想到居里夫人发现镭,想到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门捷列夫建立元素周期表。正如我们把我们的狗叫做宝贝儿一样,居里夫人把她发现的物质叫做镭;正如皇帝禅封泰山赐大地山川以名位一样,门捷列夫赋元素予秩序,门捷列夫的元素周期表就像中国的封建制度一样结构完美。
名词总是被掌握在权力的手中,你只会听到主人唤狗,却不可能听到狗唤主人。尼采在《论道德的谱系》中说,命名是主人的权力。主人在创造了名词的时候,他就创造了知识、权力和文明,从而使无名的混沌一体的世界变成了有名的分裂的有等级秩序的世界。
马克思把笛福的小说《鲁滨逊漂流记》看作是一部资本主义文明的生动历史。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名字和文明的奥秘。生活在荒岛上的鲁滨逊把他星期五所遇到的那个黑人叫做星期五,于是那个被叫做星期五的黑人就成为了鲁滨逊的奴隶,就像给我们的一件家具打上了烙印一样,也正如白种人到达美洲,把它叫做“新大陆”, 把它变成了自己的家园,然后奴役和剿灭土著的印第安人一样。主人给奴隶命名;而反过来,奴隶不能冒犯主人的名字。对于皇帝,我们只能称陛下;对于太子,我们只能称殿下;对于父亲,我们只能称膝下;对于权势,我们只能称左右。如果直呼其名,就是大逆不道。李贺因为父亲的名字叫做李晋肃,因此就不能参加进士考试。权力,很大程度上,就建立在这种对于“名”的神秘化之上。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围绕着绝对皇权,建立了复杂的避讳制度。皇帝可以随意给大臣们改名,甚至赐姓。对于皇帝来说,大臣就像是小孩子手中的玩具,就像是我们随便使唤的一件东西,就像我们养的一条狗。然而,反过来,皇帝的名字则必须避讳。竹内好在《不知中国的日本人》里感叹日本的所谓汉学家连最基本的中国常识都没有。他举的例子就是,中国的孩子不能共用父亲的名字,也不能叫唤父亲的名字,不然的话,就是扰乱颠倒了尊卑长幼的秩序,冒犯了尊长的威严。名是秩序的建构,一种固定不移的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
在中国,皇帝封禅泰山,成为了国家大典,因为这是天子皇权的象征,象征性地赐山河大地万物以名称和秩序。即使在今天,我们不同样还可以看到大人物们铺天盖地的题字涂鸦吗?我们应该知道,这不是他们在出乖露丑,而是相反,是他们在炫耀自己的权力。
自古我们就知道名的伟大力量,懂得知识和权力密不可分的联系。我们说“名正言顺”。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们的历史就是一部“名”的历史,一部争夺“名”的历史。在五四时期,胡适提出:“打倒名教!”然而,名岂是能够轻易打得倒的。你看,当今名人效应,名片风行,名满天下,欺世盗名,名的用处正大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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