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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
──他必兴旺,我必衰微
我十七岁那年在东莞一家酒店打工,是中餐厅里最不起眼的服务员。刚去的时候在旅馆里睡了一个星期。因为表姐在那儿工作,托关系终于找到了工作。见工很简单,表姐把我带到中餐厅给经理看了看。操广东话的经理问了几个现在记不清楚的问题,然后让我第二天上班,在厨房当传菜员。我是近视眼,经理吩咐上班的时间不能戴眼镜,以免穿梭在高温的厨房和恒温的餐厅使我眼睛蒙上水气而可能导致摔交传错菜。所以我上班就要丢掉眼镜,看什么都模模糊糊不清晰。我不带眼镜就认为自己很丑,我一个女人对我说:“有一次我们做完爱即将打开灯,你快速的戴上眼镜,好象很怕我看见你不戴眼镜的样子。”我不记得是否有这样的事发生。我能保证的是,没有谁绝不会因为我变形的眼睛而离开我。
从应聘成功的中餐厅走出来,我才能记起这段时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从湖北到广东的那列火车上,我很平静。下午上的车,看了会儿窗外的树木。夜晚我也没睡,不停起身去洗烟区抽烟,在厕所里打开窗呼吸外面的空气,听一听车子在夜里的轰鸣。在小站,看见很多人背着大麻袋拥上车。我平静的看着。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应该是兴奋的,但不想别人觉得我没见过世面。后来还坐过很多次火车,我也是在吸烟处吸烟,趴在厕所窗户看等待上车的人群。有一次,一个老乡挤不上即将开动的火车,把包塞到厕所求我把窗户打开打点放他进去。我面无表情的把包丢了下去。对打工的,没什么可同情,一如我十七岁没谁理睬我一般。
到中餐厅上班是个下午,先去领了工牌和衣服:一件衬衫、一件马甲、一条裤子和一条领结。
那天有婚礼,餐厅里挤了有五六百人,闹哄哄围在一张张大桌子上面。我不停从厨房用托盘端着三四盘菜出来。有那么几秒的空隙,当我拿着盘子矗立在餐厅中间发起了呆。哦,我在人群中这么渺小这么不经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聚集。我承认,有那么几秒,我被这场面镇住了。也就那么几秒,之后又要投身于繁忙的工作中,再没有喘息的机会。
传菜部只有我一个男的,大家叫我阿强,很广东化的叫法。她们总是“阿”这个“阿”那个。我有一个教我传菜的师傅,我后来总是惹她生气因为我认为我出师了。不记得她叫什么,有双大眼睛,广西人,男朋友是厨房的人。我幻想着整个传菜部的女人都喜欢我,因为只有我一个男的。当然,在几米外炒菜的也是男人。
我和你讲过,我高中没读完就辍了学。父亲把我弄到一个工厂当学徒工,修理机床,每天上夜班。那是夏天,我最爱最进工厂附近的厕所去抽烟,去听女纺织工撒尿的声音。在厕所悄悄抽KENT打发时间。有时候在狭小的厕所空间我会想我生下来的干嘛的。我并不希望我像普通工人那样过完一生,一点都不想。于是在那个夏天,我很烦闷,知了聒噪不休。很闷热。脑壳后面像搁了块即将熄灭的煤炭。
从厕所出来的最后一个动作就是在踩灭烟头,想着我他妈一定是要出人头地的。
我有理想,我想着某一日我英雄救美,在大灾难中挽救了学校里那几个漂亮的女生,再要不就是坐着小汽车到看不起我的女孩子的学校里看她们放学。我现在也没泯灭这些念头,有时候还想在在足球场带球骗过四五个对方球员抬脚远射足球直挂死角。现在这些愿望一个都没实现,我想这辈子是没法实现了。
上班不戴眼镜工作也不会出错,但很难记住一个人的相貌,除了经理之外,其他人一换上下班的衣服我就不认识,名字更是难以对上号。平时我几乎不说话,腼腆的、沉默的,如同过路的人。厨房炒菜的声音像持续的巨响,大家都很少说话,领班报菜名和桌号要吼着说,我们就吼着答应。有时候戏剧性的一幕也会发生,我们大声说着话,而所有的菜都炒完了,厨房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呆滞着听那个大吼大叫的人,望着他,双眼茫然。
弄清身边的环境和人花了我两个多月时间,又不得不去认识。现在一起出去见陌生人,都会有人介绍,这是干什么的某某某。看人也比以前准确许多,可以通过交谈和言行举止甚至面相上都能得知对方的脾气,更何况大部分人都不再需要认识。我认识你也够简单的吧,不过是在汽车站等了你下车,去海边喝完几瓶啤酒就可以摸到你的手。在餐厅我把每个同事的岗位和姓名都写在小本子上,下班就花点时间背诵。可还是闹出不少笑话。
在东莞最陌生的时间里,表姐和她男朋友一起带我出去看了场电影,买了点日用品。他们有他们的事情,何况还有拒绝打搅的爱情呢?
我工作的地方在长安镇上的一个工业区,那儿我只记得一条通往市区的路。有个大广场做夜市,里面卖小吃的、卖盗版磁带的,还有卖水果和水货生活用品的地摊。没事做的时候,我就跑到里面呆着。在夜市很有优越感,工业区到处都是工厂,打工仔们每天要干很重的活儿,不像在酒店生活轻松。这种高姿态使我总是穿着工作服跑出去,尽管酒店不允许穿出去。和别的同事一样,领结扣一个扣子掉在衬衫上以显示我是个服务员。很新鲜的地方,怎么逛也逛不够,热闹的夜市,穿着廉价衣服的年轻人在里面挑选着,讲着普通话、家乡话。每次去我都要拎回几个塑料袋,又便宜,又没用,每次买东西都要先问价钱,少五毛多五毛的讨价还价。有一次我的钱包被偷了,我蹲在路边哭了一阵子。
偶尔去路边卡拉OK唱几首粤语歌,总有人问我:你是广东人吗,唱的广东话好标准哦。我就高兴的说:不是。因为抽烟的缘故,我的嗓子现在坏的已经很厉害了,不怎么能唱好听的歌,唱的好不好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现在所做的事就已经在取悦许多人了,至于唱歌,当年它是我的爱好,是我吸引女孩的手段,是我表达心情的声音。我曾经想当一个歌手,在广东我曾经去参加过一个歌唱比赛,初赛我唱的是《喜欢你》,可惜没进复赛,记得唱歌时,我全身发抖,胃在痉挛抽搐,本来编好的几个很有台风的动作也不敢拿出来献。唱完歌我灰溜溜的说完谢谢钻出练歌厅,后面一个长得很衰的比我更小的打工仔叫住我:“嘿,你唱的怎么样?”我说:“发挥不好,有点怯场。”他说:“我也是。”这时里面传来有人在唱《李香兰》,很好听。我更加气馁,我和他互相有气无力的鼓励了一番,就走了。在电话里我对我妈撒谎,说我歌唱比赛进了复赛,可惜没有进决赛。我把参赛人数增加了两倍,我妈妈为我惋惜,很多人后来也替我惋惜。
最初的夜晚,我都趴在床上写信,写许多信。给同学写,给学校好看的女孩子写,给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写,给父母写,给表弟表妹表哥写,还给只有一面之缘的外校学生写过。我不停的写,写到再没有信可寄出时,就有信收了。我很渴望收到信,写信也就无比勤快。每封信的内容大致相同,无非是讲讲生活情况和发生的事,结尾几段憧憬一下将来见面如何如何庆祝。那些回信现在还在我抽屉里放着,我的回信者们大都羡慕我能这么早出去打工挣钱看世界,我就鼓励他们好好读书。信有一大堆,抽屉里还有我的领结和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条:375.2元。那一大叠信我年年都翻阅一次,并不像老师讲的,暂时遗忘了那些东西,十年后的某一天不经意的打开而热泪盈眶。我年年清理抽屉都看,每年都找回点感慨。我想,十年后绝不至于泪流满面,估计会把写信的人取笑一番,特别是信里对自己的理想的幻想,现在肯定都破灭了吧,这个消息真他妈让人高兴。
有个女孩在某天被我认识了,那可能是我在餐厅第一个认识的姑娘,餐厅的服务员。她姓文,大家叫她阿文。餐厅规定传菜员递菜给服务员都要报菜名,那个女服务员问我盖子里盖着的海鲜是什么鱼,我只依稀记得意思,于是对接菜的姑娘说:好象是口在左边的鱼。女孩忍住笑想了想说:是“左口”吧。我连声称是。她把菜接过去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才对客人说:清蒸左口,请慢用。
由于这个有创意的叫法,全餐厅都在笑话我,也认识了我。我挺得意,因为有几个穿旗袍的漂亮知客都拿这个取笑我,真让人受宠若惊。也就认识了阿文。她问我会不会打乒乓球,我说会。她就带我去娱乐室打乒乓球玩。我们一般选择比较晚一点去乒乓球室,那时候人少,我和她可以安静的打。她话似乎不多,就是眯着小眼睛对着我笑。她告诉我她来自广西,比我大一岁。我说了很多话,因为这是我第一个外地朋友,我还把我带来的照片给她看,把朋友写给我的信念给她听,这使我的普通话有了很大的进步。
在回音效果很好的乒乓球室,我们关上灯背靠着背说着话,从冷气和地板砖中感觉着对方身体的温度。我唱歌给她听,她就说我唱的好听。我对她说我有理想,只是没找到理想,她说:我懂。
阿文小眼睛,有一点点兔唇,现在不知她身在何方。
那段时间阿文和我走的很近,一起吃饭一起逛街,我们把假调在一起休息,到市里的林荫道上骑自行车,到音像行买磁带。她对我每个决定都持支持态度。她初中毕业,但懂得比我多多了。我在信里对我的兄弟提到阿文,我说阿文是我在广东最好的朋友。我把写好的信念给阿文听,她好高兴。我对阿文说我总会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信吗?阿文说:我信。
因为阿文的引领,我逐渐可以和更多的人说话,视野开阔了很多。慢慢的,不戴眼睛也可以从身形、走路方式、声音之中辨认每个人。工作上,厨房仔刚端来菜我就能慢悠悠的说出菜名来。因为和大家成了朋友,就有人取笑我和阿文。先问我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没有,她们就说阿文不是吗?我有些惊慌,怎么能说我和阿文走的近就是男女朋友呢?我已经知道中餐厅谁长得好看又可爱了,这么草率就给我定下盟约?我有些惊慌。去年我产生过类似的惊慌,一个和我发生关系的女孩在出租车上和我讲:你家在那儿吧,什么时候我去看看你爸爸妈妈。我很快和她解除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还有就是当别人不小心翻到我藏起来的黄色录象带,我也会马上升起这种紧张。
我的好朋友廖征武和我聊天时不小心让我得知了一个秘密。我说阿文比我大一岁。他说,啊,阿文说她比我大两岁呢,那不就应该比你大两岁吗?他说完就发现我陷入了暴怒之中,大吼大叫地说:她骗了我!她居然比我大两岁。这应该是事实,我天生就不喜欢和比我大的女孩谈恋爱。又好象是抓住了什么把柄。我开始拒绝和阿文一起吃饭一起逛街,更不要说借脚踏车一起上哪儿玩了。
我厌恶她,我对廖征武说。阿武劝我说年纪不是重要的,他有段时间很为他泄露的秘密而难受,一个人在天台晾完衣服发呆,好半天也不下来。我没有当面和阿文对质,我有点害怕我的软弱。我写了封短短的信给她,乱七八糟不记得写了些什么,但肯定提到了她的年纪,这相当重要。长大后我对年长女人抱有相反的态度,年长女人会照顾人,体贴入微把一切都安排好,比如你对年长女人说:喂,你信不信我会找到自己想要的?她肯定会温柔的说:我信。这种类似姐弟恋的关系每个正常男人身上都可能发生过。至于现在,和谁都可以在一起,年纪这个东西都虚假,什么都不能证明。
酒店旁边的小店外喝啤酒吃花生米是中餐厅最爱去消遣的临时场所。阿文看完信后的头一个夜晚,我就在这儿和她见上面了。她和长的最好看的几个知客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我尽量假装没看见她。然后阿文叫我:阿强,阿强坐这边来嘛。那几个漂亮的知客也喊我过去,她们看我的眼神很异样,仿佛都知道这件事。我拒绝后,廖征武便在一边又自责起来,我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那声音很清脆很响,肯定传到阿文的耳朵里了。她耳朵很灵,听得见我说的每一句话。比如我说我想买郭富城的新专集,她就去买;比如说我想喝点红酒,她就在厅房服务时偷出小半瓶红酒。但和阿武碰杯的声音太刺耳了。我们就这样默默的在两张桌子上坐了很长时间。那天晚上阿文话很多,老是放声大笑,还喝了不少酒。我和阿武则像只缩头乌龟,仿佛昨天你在门口放声大骂,而我假装不在家不给你看门一般。再过了段时间,阿文离开了酒店,去别的酒店工作了。我当时很替她惋惜,酒店开张她就来上班马上升领班了。我有点失落,可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全餐厅的人我都认识了,有几个领班对我还特别好。我和整个宿舍的人也处的很好,大家一起聊天吹牛,一起从酒店里偷酒喝偷东西吃。
后来,阿文最好的一个朋友对我讲,难道你不知道阿文是因为你而走的吗?我有些惊讶:我居然有能力使一个人离开。可我没什么舍不得的,因为我不喜欢她。现在我才意识到那应该是场恋爱,至少我周围的人以及阿文都这样以为。我所说的她在岁数上欺骗了我,只是掩饰,我实实在在的理由是不喜欢她。而那一年我十七岁,她十九岁。啧啧,十九岁,十九岁是多么好的年纪啊。
有一些怜悯自己的时辰,我会想一想阿文,觉得自己可能做得不对,挺伤感的。这时候,我就联想到我在街头遇见了她,从她眯起的小眼睛中的笑和微微的兔唇认出了她。她因为岁月的摧残和劳苦的家务已经折磨的失去了青春的光泽,我怀着好心情和她聊了几句,她呆滞的眼神告诉我她更想要的是经济上的补助和争取时间回家给孩子做饭。有那么几年,我几乎把和我这种关系的男人女人都通过这种模式想了一遍。可不知道阿文现在身在何方,也不知道她现在还信不信我可能找到了自己的理想。阿文离开酒店之前的一段日子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好好的放在信封里。我当着阿武的面把它撕了个粉碎,我敢说我现在很想知道那封信的内容。那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呢?
到广东打工的那一年我没回家,穿了件妈妈打的蓝色大毛衣在酒店过了冬天,大年初一那天餐厅经理和酒店经理来发红包,前者给了五十,后者给了十块。接到客人过年封的红包有两百多,我很欣喜。但我还是没能因为工作熟练戴上眼镜工作,在上班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很丑。是个腼腆羞涩沉默的少年。这真他妈是个矛盾,我认为我现在也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沉默的羞涩的腼腆的人。朋友圈子里没有人肯说话气氛就很不爽朗,这种时候我会挺身而出,讲一些话开一些玩笑使气氛活跃。于是只要我沉下脸不放荡说话不笑一下,你就会感觉我可能在为什么而生气,认为是你什么事做得不对不好,就这样苦恼一阵子直到我恢复原态的霸道、凶狠和幽默。很丑的不戴眼镜的我上班还是很用功的,过完年,我发现我的工资已经从四百五一个月涨到五百五。我打电话告诉妈妈,说我现在一个月多存一百块,到我满十八岁生日那天,给她买瓶昂贵的香水。妈妈高兴的答应了。
阿文走后的一个晚上,我打着雨伞在酒店的操场上站着,路灯颜色凄迷看得见雨水在灯光的照射下一粒粒落下来。我突然因为这灯光,这雨点变得有些忧伤且无法从这一点点忧伤中逃脱出来,甚至还想沉溺其中。路灯的灯罩是蓝色的,它的灯光黄色,在被淋湿的带有积水的篮球场上,路灯给人的感觉也相当好。我就那么站着,打着伞,在雨中站了很长时间。是一种没来由的感伤。
除了工作,我还可以喜欢上女服务员郑艳云,刚开始喜欢的时候阿文还没走,我不敢表现出来,但我的喜欢已经有人看得出来了。虽然我有大约十年没见过郑艳云了,但我还是对她有点依恋,离开酒店从别人手里搞来的一张她的单人照还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可能是因为没亲过她抱过她搞过她的关系。很多女孩都被我压在身下后抛弃,其他的女孩则压在玻璃板下。
酒店里我最好的朋友廖征武被辞退了,这可能是对我当时打击最大的事。阿武是个老实人,不太会讲话,大眼睛厚嘴唇长得不太好看,所以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和经理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然后阿武指责经理利用权利自己买酒放在餐厅卖从中牟利。但阿武找不到证据,因此被辞退。阿武被辞退那天我很难受,在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默默的站在他背后,像两个失败的人。阿武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问我:阿强,你有没有钱?借我点钱吧,李经理扣了我所有的工资。我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十一块半,全部递给他──他不知道我的存折里已经有七八百块钱。他说:谢谢你,这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我说算了,这几个钱起不了作用。
阿武笑着说:我打个电话给我哥是够的撒。他转过身去收拾东西,我站在那里无所事事,摸口袋找烟抽,发现烟全都抽完了。一时间嘴里非常难受,所有的钱又都给了阿武。我只好很不好意思的对阿武说:阿武……呃,你能不能借我四块钱去买包烟抽?阿武非常感动,连忙把钱都搜出来给我说:什么借不借的,这都是你的钱。
我抽出五块钱去买了包中南海,多一块钱买了个甜筒在上楼的时候吃完了。回到房间,阿武已经收拾完毕。用我的饭卡,我们去食堂吃饭。
夜晚,开着我做出来的幽暗的小灯,我们在床上小声说话,宿舍里的人都睡着了。
阿武说,你信吗阿强,李经理肯定偷了公司的钱。
我说,我信,恩,我信。
那天晚上聊了很长时间,阿武的父母在地质队工作,常年在外面跑,阿武也想像他们一样,可他念的中专就是服务行业。啊武很羡慕我现在寻找到的东西,他说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我们聊到很晚,说到将来自己都有了自己的梦想,然后带着妻子儿子一起聚会,到酒店吃饭,让李经理服务我们。很开心的结束了谈话,一点也不有忧伤了。因为要上班,我终究还是回去睡了。睡之前阿武送给我一个红色的大本子,第一页上面写着“送给我最好的朋友阿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祝你愉快。”第二天我下班回来,阿武已经走了。我有些怅然。
阿武的事还没有结束。不知道谁告的密,李经理找我去谈话。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问我:“阿武走的前一天晚上你和他在一起说话吗?”
我胆战心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点点头。
李经理问:“阿武和你说了我什么吗?”
我假装想了想说:“没说什么啊。”
李经理说:“哦。我辞退他就因为他诽谤我,他并没证据,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阿强你说,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阿武?”
我想都没想就说:“相信经理,相信证据。”
李经理说:“那就好。还有一个事要和你说啊,和你的工作有关”
李经理还要对我说的新工作很奇怪。这个工作是穿服务员的工衣,但并不做服务员的事。每天我的任务就是在客人吃完饭之后快速的收拾桌上的餐具。这项工种以前酒店从来没有过,即使再忙,也是叫洗碗的阿姨出来帮帮忙的。李经理说考虑到洗碗阿姨太邋遢,还是由我专人负责比较好。他强调了工作的重要性,说客人进来假如看到一片狼藉会没有食欲。我也觉得很重要,毕竟这是全餐厅唯一的工作。
每天,我什么事都不用做,没客人的时候我就跑出去抽烟或躲在没人的休息室手淫一下。那时候我才喜欢上这项运动。或是跑去传菜部客串一下传一道菜,要不就在大厅帮其他同事服务。生活变得很简单。现在想起来,那个特殊的工种可能有被人看不起的可能,毕竟是个收拾垃圾的打工仔。可我当时丝毫没这样认为,而且所有的同事也没看不起我。过了两个多月我还遇见过一次阿武,他在员工入口处喊我,因为没有工牌他只能站在外面,我向保安求了好半天情也没用。我们隔着护栏说话,当时还有几个辞工回来看看的人,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哪里的工作更好待遇更高。可又好象并什么话题。很显然,我和阿武已经没有以前的亲热,站了一会儿,我有些害怕李经理看到我们在一起,找了个借口跑掉了。后来好象还见过他一回,好象是我去另一个酒店应聘,在路上看见他……后面发生什么我确实一点都想不起来了。我猜,这是我成熟起来的关系,因为类似此不记得发生经过的事现在屡屡发生不足为奇。
阿武送给我的那个本子还在我书架上放着,头几年我用它记一下内心想法以及一点日记,后来因工作关系我在上面写了许多菜名,把每次出去用了的钱记在本子上,仔仔细细一笔一笔在午后的床头验算看是不是丢失了几块钱。于是整个本子划得乱七八糟,上面什么都有,复杂的像一个人的一辈子。
我离开东莞已经很久远。十七岁去,十八岁回来。离开酒店的原因是一个和我关系不和睦的领班发现我在厅房里睡觉(因为工作闲散轻松,我经常这样干)而把这件事告诉了李经理。李经理递给我一张辞职表格让我填满给他。我拿着那张表格痴痴的回了了宿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很喜欢酒店的工作,我很喜欢我结交的这些朋友。我在脑袋里想了很长时间,想到我去向李经理真挚的求情求他原谅我的错误,发誓说我再也不会偷懒了。
我想了好久好久,最后硬朗地把那张表填了送到人事部。扣除借同事的几百块钱,还剩三百多块钱。拎着我的破箱子离开酒店时,我特地经过了中餐厅门口的停车场往里面看了几眼。我的一个老乡喊住了我,他没说什么太多的话,平时我们也没因为是老乡多说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给我,说没什么可给我的。他留下了他的呼机号码,就这样分开了。他站在路边看着我上公共汽车,他向我摆手的动作很深刻。真像是生离死别。可我和他没什么交情,也没给他打过电话。假如要我现在经历一次,我想我会哭起来的。可那会儿,我认为哭是件很丢脸的事。那时候多幼稚又多刚强啊。我拖着行李去商店买了两百多块钱的各种各样的外烟,给父亲买了把剃须刀,给母亲买了瓶香水。身上还有一百多块钱留着坐火车。
人现在真多感慨,我老是说再也没见过这个人了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不知道你烦是不烦。有趣的是,以前我和朋友讲述我在广东的事情要说上大半天,仅仅我从广东归来一路的艰难就能说上半小时,而现在你所听到的已经浓缩成一团小小的泥巴,正在变硬变干然后裂开成了沙砾和更细小的东西。这可能是因为我强大了坚硬了的关系。
回到家的我很欣喜,大家都觉得我变了一个人,变得成熟了些。妈妈夸我有了主心骨,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东西。
就这样过了些年。
近段时间,我曾经回过一次酒店,汽车从广州到东莞我使自己感慨万千──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去酒店的中餐厅吃一餐饭,一个曾经的服务员和现在的食客。我推开酒店大门,知客对我说欢迎光临,我笑着点点头,走进去我点了几个熟悉的菜,菜的味道已经改变了许多。周围的服务员手剪在身后,站得规规矩矩,我仔细打量他们每一个人,希望从他们之中找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而确实没有。我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看着我见工时经理坐着的那张桌子,见着通往传菜部的那扇吱嘎作响的门,看见熟悉的工衣套在陌生的面孔上,我试着找到一点过去的自己。但在那张桌子周围再没有我到来过的痕迹,甚至那存在于我记忆里的摆设都不太一样。我吃完饭菜匆匆离开。我后来对很多人讲我进了酒店,坐在那里吃了餐饭,到酒店客房睡了一晚。
事实又可能是另一样的。我先是在酒店附近的旅馆里租了间单人床,睡了几十分钟,跳下床慢慢沿着常常散步的马路走到酒店,在员工入口处站了一会儿,又踱着步子走到中餐厅的正门,也只是望了望那扇华丽的门,终究没有进去,退了房坐上火车去了另外的地方。又可能进去了,在门口知客对我说欢迎光临,我想心着我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吃饭呢?我忽然不敢进去,不敢坐到任何一张桌上──在知客对我说欢迎光临之后。我不害怕遇见我曾经的同事,也料到遇不见他们,至于在里面可能会遇见穿着工衣的我自己就更不会使我害怕了。但在餐厅的门口,我望而却步,不敢面对不敢进入如同里面有强大的力量阻拦我,也吸引我。无论是阻拦,还是吸引都让我害怕。
可能更长一段时间后,我又会想到酒店里去,吃餐饭,完成一个夙愿。可我又清楚的知道,随着日子的走远许许多多的事情正在浓缩正在淡去,到那个时候我掌握的东西更多,能得到的也更多。我再面对酒店,再想进去,则要面对更加强大的阻力和吸引,让我胆怯,无法接近。于是那个人说“他必兴旺,我必衰微”我就觉得很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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