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

秦惑

　　六年前，我认识了两个人，小谢和小明。很不幸，他们两个都成了我的朋友。
　　在南方的小县城，我们做了很多在当时以为记忆深刻的事情，在时间里逐渐走出了往事。如今我们再次提起，迎接彼此的，只有惊奇的面孔。无能为力，我们将那些事情淡忘了。
　　幸好各种不同的命运，让我们三个从南方的小县城一起来到了南昌，一座让人疲惫不堪却心存眷恋的城市。我们在一起，又做了很多以为记忆深刻的事情，比如在一起喝酒，凌晨两三点，像疯子一样在八一桥上，高声吼唱当年那些熟悉的歌谣。我的朋友小明，总觉得我唱得比那些歌星的原唱还要好，忽悠到后来，我还真以为自己唱出了境界。倘若问到小谢，他八成得羞辱我一番，我肯定不会问的，像我这种爱慕虚荣的人，一挨批评就脸红。
　　如果不是特别忙，每个星期六，我们都会在一起。去青山湖书城看书，尽量把自己弄得像个知识分子。偶尔会买两本，坐在湖边的凳子上，装模作样地看起书来，我经常看着看着就趴在小谢的膝盖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看见小谢也睡着了，双手掐着我脖子，想必是怕我掉地上。只有小明全神贯注地盯着书本，不时还面带微笑，好像真看懂了似的。
　　不管小明有没有看懂，至少他在看，是不是。四年过去了，只有小明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他担心自己不够火候，或者说，学校想将他送入化境，他被保送研究生，继续修炼。小谢和我，一看就知道是两个伪知识分子，虽然戴着眼镜，可肚子里就一包豆腐渣，胸无点墨。
　　小谢的平庸和不学无术，和我有很大关系。近些年来，我一直沉迷于文字游戏，玩得兴起，把小谢也拉进来了。小谢拿起文字，就一发不可收拾，天才总是这样的。我写了很多亦真亦幻的故事，偶尔也愤青一回，发现口袋里没钱了，赶紧装孙子，为报刊杂志写点东西。小谢不一样，他朝着那样叫做文学的东西，勇往直前。如果在八十后的写作者里，还有文学可言的话，小谢是仅存的一位，虽然知道小谢的人并不多——在卡夫卡活着的时候，知道卡夫卡的人也没几个。
　　前些日子，和小谢在一起喝酒，谈及他的那部长篇小说。他一直黯然神伤，而我更是义愤填膺，是不是每个天才都得在他消失之后才被社会发现。他摇着头说，算了算了。我说，小谢，不能算了，你是个天才，你应该得到世人的认知和认可。事隔两天，我已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说了那样有水准的话。我只想告诉小谢，只要哥们我活着，总有你云开雾散见阳光的那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天才被世俗的命运所淹没，况且，那个天才还是我的朋友小谢。
　　记得后来，我们似乎谈到了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我说，小谢，毕业后准备去哪儿。他犹豫了一下，说，去武汉吧，如果那家杂志社还要我的话，你呢。我很想跟他说，小谢，我们去北京吧，带上你的书稿！但我终究没能说出口，世俗四年的侵蚀，让我丧失了所有年少轻狂的冒险因子。所有不确定的事情，我都不敢说出口，哪怕听我说话的人，是我的朋友小谢。
　　??
　　四年前，我又认识了两个人，老魏和小林。也很不幸，他们两个也成了我的朋友。
　　我在很多篇文字里提到过老魏这个人，可能是我提起笔的时候，经常不知道写什么，只好拿他开涮。老魏的属相有点类似澳洲纯种鸵鸟，性情温和，这样的人一向很好欺负。我一直用文字欺负他，而且，尽可能隐藏自己的暴力倾向，做到杀人不见血。
　　受尽折磨后的老魏，经常嘿嘿嘿嘿地笑个不停，让人觉得他天生就喜欢被欺负似的。他说，修改修改题目，整理整理文字，拿去换钱买酒喝。看他笑得如此真诚，我就听信了他的谗言。稿子投出去，没几天还被编辑用了，于是开始了漫长的等稿费生涯。我们在一食堂二楼的那家小饭馆里等待，边喝酒边欣赏老板女儿那对呼之欲出的乳房，还有那副招摇过市的臀部。
　　稿费终于到了，我们再次出现在那家小饭馆。边喝酒边计算，最终发现，稿费远远不够支付我们在等待过程花费的酒钱。我们彼此嘿嘿嘿嘿地笑上一阵，每人一瓶惠泉，一碰瓶颈，喝。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懒得算那笔账了。
　　不要跟我提钱，提钱多俗啊，你看看你，浑身铜臭，这样怎么能写出惊世骇俗的作品呢？我一直觉得，现实里的老魏没有跟我说那样的话，但在我的灵魂深处，老魏已经向我言传身教了无数遍。有钱撑死、没钱饿死的先进思想早已在我的脑海里，根深蒂固，谁也别想动摇它。
　　我实在没钱的时候，小林代表党和人民，用她自己省下的零花钱来救济我。小林就是我的女朋友，一个非常有才华非常有同情心曾经非常爱我的女孩子。我是她的初恋，是她，让我懂得了爱和被爱。
　　那个非常炎热的夏天，我冒着生命危险去了福州，因为那里有我爱的人，也就是我的朋友都知道的小林。在福州火车站第一眼看见她，我就知道，感情这东西真是害人不浅。小林和我被爱冲昏了头脑，硬是借着爱情的力量，威胁她的父母：我要住你们家！二老大惊失色，小林赶紧使出绝招，哭个天昏地暗。疼女儿心切，二老最终屈服在小林的眼泪下。也不知怎么，那刻，我却哭了。
　　那个夏天，是我一生里最最幸福的夏天。但如果你曾经留意过我的文字，你会发现，那年夏天一直悬在时间里，不被提起。我害怕回忆那些事情，害怕想起福州的北大路、华林路、鼓屏路，还有沉默在路边的榕树，它们挂满了榕须，像很多年后老成老人的我。
　　前夜我在网上遇见了小林，我们聊了很多，洗尽铅华，可后来我们吵架了。我已不记得究竟是什么事情让我们观点不统一，二十多岁的我，非比寻常得健忘，那也许是件好事。但我无法抹去我当时的眼泪，是的，我和她吵架，吵着吵着眼泪就爬满了脸颊。我很想告诉她，我非常喜欢和她吵架，因为我一直爱着她。但分手都是我的错，除了向她忏悔和为自己遗憾，我并不能做什么。
　　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而流离在宿命边缘的我，终于发现，最初离开的才是最爱的，回去之后，原本敞开的门扉业已关上，也许这就是惩罚，因果的惩罚，没人可以逃脱。
　　
　　四年后的现在，我认识了很多人，在我发的帖子里，在我写的博客里。
　　我们用文字互相吹捧，表面里都说，在遇到你之前，我总觉得我就是最帅的，直到遇见你，我才发现我当初的想法多么幼稚。而在背地里，其实，遇见你之后，我依然觉得我就是最帅的，我一直很成熟，如果长得帅也是错，我宁愿一错再错。
　　人在腐蚀性比硫酸还强的时间里活着，进化、异化都在情理之中。我手里抓着真理，可它未必是真理，不是我不自信，而是时间未必会给你自信的机会。如果你说了都等于没说，还惹得人反感，你还会说吗？是的，你不会说了，你要想说，肯定挑点人家喜欢的，管他呢，越肉麻越好，越虚伪越好，只要人家听着乐。现实生活已经够没幽默感了，上网吧，幽他们一默。放完你就跑了，帖子里臭死人你也不管了。
　　但总有些人是真诚的，可以做朋友的，可以说真话的，可以彼此安慰的，是不是。起初我还将信将疑，直到我用心去经营我的私人博客。原本不认识的两个人，原本陌生得隔着电脑屏幕的两张面孔，因为博客里的那些文字，我们认识、熟悉、不再陌生。我们彼此袒露心事，彼此感伤往事，真诚，无需掩饰。
　　现在我每次上网都泡在我的博客里，我写的那些文字，也从舞女走场子那样四处乱发，逐渐演变成只贴在博客里，因为我深信，那里的人肯定会用心去阅读它们，去理解它们。理解和被理解，安慰和被安慰，都是幸福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5-29 7:41:32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