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ock Up ①
“我们过去宁愿挨打，但是现在囚室更合我们心意”
——福柯：《规训与惩罚》
“只有人，没有女人和男人”
——莫尼卡·维蒂 (Monique Wittig)
“…或者沉思冥想…或者说出你自己，都可以减少压力，活得更长”
——VOA science news，2005.5.16 （致所有人，为了活着，不仅仅为了活着）
“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菜根谭·评议》
0
“奶奶，他问我：‘我有未来吗？如果有，我还有多长时间？’”
小学，你第一次接触“蓝图”这个词。曾经觉得一个世界摊开在眼前，每一滴海水都充盈着希望的光芒。夜晚来临，坐在门前，每天都是新的，口琴却吹旧了。
你后来拆开了口琴，里面错落有致的簧片结构形成了一个很小的发声系统，不像你想象中的样子，但你仍然觉得它是一幅很小、很美的蓝图。很多年后，你站在雅马哈琴行，听维也纳留学十年归来的朋友弹那首肖邦的《离别曲》。你感觉到光芒和音符含在她闭上的眼睛里，那些闪烁的琴键听从她的指头。你理解她说的精神食粮：没有什么比此刻更自由。
演出对她来说已成人生大事。从出生开始，第一件大事是入所——托儿所。你属于“人多力量大”那个时期家庭的一员，因而很容易地省去了此项纪录。事实上，很多事情不再像小时候你所学到的，比如：对大多数人来说，民以食为天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没有停止的马蹄，只有望不到头的远方。
正文：
－· 异次元美食空间 · －
１
手里的车票已作废，出狱的囚徒
重新开始生活。入座、说着
拗口的方言。卷帘门缓缓下降
完全遮盖住熟悉的店名和杂物
一样是裹着围裙的中年妇人
在黄昏中奔跑。一辆汽车擦街而过
另一辆停在红灯前面，似乎很长时间
如此消逝。今夜的飨客，各就各位
一个也不少，他们也许还是他们
依然乐在其中。这也并非结束
（Ａ）怀疑一切的头骨：
你在这个外观很像城堡的地方找到一个门，上面镶着古铜色的骷髅头，三个头骨同时打量你，表情各异，晦深莫测，脖子上各有一朵精细的领花，你又似乎感觉到了人气。铁门吱呀一声把你带回过去，穿着蓝色超短裙女警应声出来迎接，你要伸出手腕，接受手铐。沿着铜墙铁壁，跟着她摸黑走下楼梯，经过一座气垫桥，脚下暗藏的光源，似乎从另一个世界探照过来，透明闪亮，走在上面如腾云驾雾。要去的是一间狭窄的地牢。菜单早已打开在桌上，写着“重刑犯专用”。
你忍不住隔着铁格子门张望出去，核实一下方才所经之路：旗袍夹身的兔耳女郎正从那里朝这边走来，端着配套的刑具：筷子、盘子、酒具和刀叉。洞烛秋毫，深夜像破碎的黑棉桃，沉沉地垂在墙角。
你很想放声大笑，虽然你说不出是哪里痛快，哪里奇妙。
（Ｂ）入所手续处和初犯者的杯中物②：
带你来这里的是一个头发遮住半边脸的年轻女孩。她的昵称无奇不有，比如《午夜凶铃》里的“贞子”(读作“傻大个”)，你们喊起来更像“大个”，这当然不过瘾，随后又衍生出“大个病毒”。尽管你不久前对病毒有了新的看法，你的兴趣仍然不在这里。你又忍不住要笑，你想起某位说过：病毒们是逃兵，是从细胞中逃逸出去的物质，可以作为进化的因素来考虑，并可以把他们捉回来为治病救人服务。
你常常耽于冥想。你呼吸缓吞，时而容颜大悦。你读卡尔维诺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钱钟书。想起钱钟书你自然忘不了“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之说。你少年时曾为鲁迅弃医从文血脉喷张，现在你发觉自己经常在很多说法的误区中走动，你知道这些并非新问题，每一座城都不同，打开又是一座新城，穿过记忆的废墟，你总有看不到的地方，你仍然不断看到新的角落。
你在埃舍尔的构图里徘徊很久。你不再用固定的观点铆死一个问题，即使有时你觉得进退两难。但毕加索处理得更简单，他只留下激情跳舞的线条。从粗朴中提取有能量的细节。你站在《斗牛士之死》这幅画前时，已经不那么津津乐道命运了。你不是斗牛的勇士，但很显然你具有一头牛的秉性，或者所幸你还有少许米诺陶乐斯的愚笨的悟性。
２
我有一颗野兽的心，绝非蔬菜沙拉
我需要调味汁、土司圈，盐里加糖
他们叫我蛮帮，但我不做江湖郎中
我对土地施展的暴力已经稻香千里
啤酒、果酒、果汁，一切物尽其有
我追赶丰收的醉神，却和麦子一样
被割倒在地里。一辆车上滑下我的影子
我垂下的眼皮，缴获了日光中的镰刀
或许此刻的安宁，只是这一瞬的勘误
陆地不断下沉，我迈着小步走到海边
贝壳露出沙子，我曾视而不见
（Ｃ）无期徒刑和重罪②：
你也许并不了解监狱。虽然你反复从头到尾听一盘录音：父亲去世前，把终身监禁的儿子交付给一个在咖啡店偶遇的陌生人或者称他为“朋友”③。监狱设置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从现实生活中剥离开来。除了一次探监，孩子与外界的接触可以说是零。沙漠地带，探监已非易事，越狱更是梦想。当然，这不是19世纪以前，监狱早已发生了很大程度风格上的变化。你感觉到大墙内外没变的是孤独。有人说孤独使人心向佛，甚至“上帝（也）在注视着你”。你说不清楚这些。所以，你不准备再留恋孤独的话题，你也不知道孤独是不是一种病。
有意思的是很多医生同样把致病因子叫做“犯人”。传统的医疗的蜕变给你展现了人类对可能性的挖掘。新的医疗将取而代之，向着一个法制化的目标进军。你同样既保守又进取。你不能想象某一天监狱会变成什么样。就像坐在新石器时代的山上，一堆篝火使你产生幻想和信任，你相信它的阶段性。
是的，你一直觉得没有不可能的事。你从不完全否定你所见的事物。你在探监处见过各个年龄层的人：母亲、妻子、孩子、父亲、兄弟，你是其中一部分人。这和你在骨科医院见到的那些人相似，你这里需要面对的不是羞耻和疼痛，而是一个双重恢复和反思领悟的平台，有时，这用来渡过一生。
你长时间工作的场所也类似这样的平台。你记不得经过你手的样品的数目，每天产生的大量数据支撑着一个庞大的假说，权力兑现了它的生产性。你依然心头空虚，你逐渐发现差距不仅仅在内心，不仅仅存在于地域，差距有多严峻就有多复杂，也隐含着更大的可能性。这意味着你很有可能迷失。
３
他们把一个比萨饼切成六块
每人一份，不多不少
但我从头到脚完整无缺
虽然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妻子（丈夫）
也不是飞黄腾达的职员
我的机械手不够用
我不是白痴灯光，我需要阳光
我不是戴手铐的旅客。影子们
拒绝画饼充饥，是我幸运的遗憾
４
回忆还在冒泡，有几分光滑
烛光晃动矮桌旁边的眼睛，微微醺醉的
烧酒牛肉。碰到石锅，发出光亮
在空中炸开花朵，一瞬间挥发
你安顿下来，结婚生子，晚睡早起
但空空荡荡的地下道，只有迂回的风
在这条路上越走，通道越长，离家也越远
你在窗户后面站住，和一根铁条一起变细
雨水打湿尘土，也打湿缕缕轻烟
（Ｄ）回忆的菜根：
没有越狱的可能。你仍然反复说起西点军校的名言：“没有不可能的事”。
时光好像停止过，为了就要到来的事物。墙上镀着荧光的鬼佬显现出来，在此之前，你毫不例外地也是一个无知者，未曾看出任何痕迹。你从光线的背后又一次听到他们的声音，把蜡烛拿近下巴留影，拍下时光停止的痕迹。正如回忆是不真实的，却比真实更长久地存在下来。
过道的灯光突然熄灭，警车的呼啸声越来越近。墙上的红色信号灯不停旋转、明明灭灭。刺耳的喇叭声从远处传来：紧急情况！紧急情况！罪犯越狱，请大家注意安全，提高警惕！！
这一天是万圣节，你并未忘记，只是你不那么乐意乔装自己。对你来说，这些无疑还是符号。但你略微有了颤抖，似乎你要把握不住命运，你也随着这些无义的符号闪烁，你想要从中离开，当铃声终结，你试着靠着拐角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牢门突然大开，戴着黑猩猩面具的人趁你不注意，拍中你的头顶。你转过身来他已离去，容不得你有时间做出反应，甚至无法作出具体的回忆。
５
一切仍未到来，却已日益明显
无知是我的勇气，掉光层层饱满的叶子
储气成芽。我曾经偷偷掀开地窖的草盖
落着雪。我的好奇心放走了鱼群
或者十艘沉船、一张十五世纪的
航海图、小镇上十八平米的房间
随时我将远行。我担心不够宽阔的心
时候未到，不情愿化成水迹
从身后挽留我的人已经离开。我的
脖颈里落满盐，混着期冀已久的藻腥
无限期地盐渍，因荒唐而时常喜悦
６
也许我们本无区别，生活在狭窄处
怡心于豆芽萝卜丝，骨头汤乌冬面
可口的滋味，只因为容易满足
敲门声很大，吵醒我的幸福，煤气公司的人
拎着换下的旧表盘，灰蒙蒙的，很沉
像他的脏皮鞋，前头圆鼓、沾着泥巴
他势必经常跑路，住得屋子不大
不用热水时肯定卡掉开关
他或许已经周游过数家神仙和恶魔
获赠永动机，作为不灭的理由
（E）脱狱计划②:
“快乐”是一门学问，很少有人精通。
３月是个奇怪的日子。新生活又开始了。你的爷爷在这个月去世，两个月前，他还打电话来叮嘱你去邮局去取他寄来的新茶。你的外甥也在这个月得到心目中的大学的通知书。你觉得内心从未如此平静如水。
有许多路，离开城市和耳朵，通向飞鸟，通向树木和大海。这不是你逃避的理由，或许你有了新的入口，哪怕仍然经过同一个胃。
７
肌肤以下，河水在欢呼：苦汁流过
最后一碟豆腐，甜美安宁
腾空而起的马，背着罪证和光
穿过罗马和欧洲。神殿、法庭、
政府大楼和纪念碑、凯旋门和圣坛
顺着风凝成方块。马蹄也停在半空，它的盲目
像我顽固地昂头，呼出震颤的气流
我记得那些电影，一人死去
我们必当开怀畅饮，快意人生
我注定消失于一缕光、热
和噪音。它们依然环绕着这个城市
我向往高贵的死，以此为生
（F）出所手续处②:
此时此地纪录了你的行为。
你就要动身离开监狱群岛。来到一间低矮的窗口，买下自己的灵魂，现在你是有灵附身的人，苦思冥想有了光亮。
但事实的复杂，你在这座美食监狱经历了一次有益的错乱，你在模仿中找到现实的切口，假释了内心的怨咎。或许值得庆贺，尽管现实中，你仍然选择了某种苦役作为通向所谓极乐的推测。
以食为天的日子确实大势已去。很多人来此庆祝生日。或许有一天，家庭的单位也会被人当作标本模仿。正如同时，总有很多人在返回的路上，寻找自己的方位，很多人尚未走到源头，或者仅仅走到源头就停了下来，他忘记了他要找什么，找到以后又需要做什么。
这些岛屿看来消化了无数来客。而对你来说，很难于消化的往往是自己的胃。它不断重演着两个或者更多的相互对抗的领域。一个人在他长大的过程中形成他自身的监狱体系，一个人在更宽阔的监狱体系中遨游，你感觉到自己在变成比目鱼，你和它有了共同语言。
（G）假如明天来临：
你始终相信一件事情：放弃权力的是一个人他自己。但前提涉及一个更为复杂的范畴。“人生而平等”，你必须从这个模糊的假设中找到你的方法，你是不同的，但你拥有同样的可能。剩下的日子你好好回答，尊重你内心的蓝图。
“我反对把基因的不同视作人的差别的说法…，比如说生病一事，是所有人都有可能面临的、需要解决的共同的问题，决不是哪一部分人的事，…所以，…基于（基因）多样性，我想请大家把基因的差别作为消除无端的社会差别的好教材……” ④
你期待“遗传学法制化”⑤的这一天，虽然只相当于海岛的一隅。换句话说，你期待更远。你期待回答他：“你当然有未来，当然有。它一直在你的心里，相信它吧。”
你的朋友曾说起诗歌是“藏身处”，你想告诉她也是显身处。
但你取下眼镜，想做一条无畏的比目鱼。年轻的地球，苍老的多情人。你还在叹息“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吗？人物退场了，那架钢琴仍然安详而平稳地站在台上，是告别的时候了。请带走它的蓝图：八音盒。你从未拆解过它，并非不可能。若这蓝图不在别处，就在你的内心深处，或许在你的身旁，我能听到天籁之音。
0
“奶奶，你有没有见过夜色中的海岛？”
奶奶笑着点头，因为她什么都听不到。月到风来，她已经不需要再听。
①: Lock Up: 饭店名（川崎支店），中世纪西欧监狱风情饭店
②：店内部分菜单
③：What We Cannot Speak About We Must Pass Over in Silence
作者：John Edgar Wideman （～2001-2003）
④：中村祐辅：《个人医疗和生物银行》发言稿
⑤: 丹尼尔·科恩: 《希望的基因》, 1993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5-22 16:26:49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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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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