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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黑错镇》(诗忆症之四)
文/杜撰
向西的公路在拓建,在长途汽车上,我看到开花的果树,再次想到果树的花期比发芽期早。开花的是杏树、梨树或者其它果树,它们在河谷中开成红色、粉色、白色的花树。花千树,这里的果树远不足千棵,只是春天,它又一次艰难地到来了。
在河湟之地,西南面就是古代吐蕃的安多藏区。西出土门关(霍尔仓香告)沿大夏河(桑曲)上溯至王格尔塘(完尕滩),三岔路口往南34公里,就是黑错镇。黑错是藏语,被汉译为合作,以前是周边6个藏人部落的中心。合作镇,原是夏河县所属的一个镇,一直是甘南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1997年撤镇建市,自那年,黑错就像河州一样,成为全国无数个县级市中的一个。
时隔数年,我再次来到这里,当长途班车从合作城边的兰郞公路(兰州至郞木寺的国道)拐弯,转向汽车站所在的招牌林立的一条街道时,我仿佛回到了2002年秋天的陇南武都。这街口太像了,这才几年几年工夫啊,黑错镇的变化,就是这样大。
在汽车站院子里,不多的班车停得整整齐齐,没见到疯狂的拉客者。坐在发车区的台阶上,吃临走时带着的一诺的饼干和火腿肠,看打印下来的手指的小说,给颜峻发短信。口渴,懒得去买水。台阶在阳光晒不到的地方,水泥地面上阳光忽隐忽现,天空中云块在聚合,有些阴重,担心下雨。慢慢有了前几次出门的感觉,就像在别处的汽车站,就像在不同的火车站,就像在差不多相同的火车上……但这里是合作,它并不算远,离我常年所在的河州仅105公里,只隔着一座太子山。想到刚才在候车厅里看到的牌子,距离成都800余公里,似乎可以乘直达车一路南下。
又一辆班车进站后,看到颜峻,穿着黑色毛衣,那件军服被搭在臂弯。他举直右臂向我挥了一下手,像在电影默片中。到街边打车,拦住一辆面的,看到车上没有计价器。司机说我们这里车都没有计价器,一拐弯就加一块钱。问司机去师专要多少钱,他说两个人三块。这等于是河州的起步价,上吧。在车上问颜峻拉卜楞还冷吗,司机抢先说,这里与拉卜楞相差一两度。我想天毕竟热了,已经不像那几日在拉卜楞遇到的冬春的天气。路上颜峻说,前些天阿信、桑子和师专一位研究苯教的老师找了车去拉卜楞看他,一起吃了饭,当天就回去了。
合作师专在城南10里的兰郞公路边上,回想起1994年6月第一次来这里,对颜峻说从汽车站步行到师专,似乎也不远,10里路,40分钟左右就走到了。又想起那次同行的,还有张海龙,三人在傍晚的暮色中走到天完全黑下来,一路上在记忆中搜寻着阿信、桑子、唐欣、叶舟的诗句,背诵着,说笑着,快步疾行。出租车让人失去了走路的快乐,不一会儿,车就停在了师专门口。我看到师专的大门,已经是新式的那种伸缩式的矮门,校园里松树多了起来,楼也多了起来。在门卫的房间,颜峻开始发短信联系阿信兄,很快就接到阿信兄的电话。在往图书馆去的路上,有个经过的小伙子回头叫住颜峻,原来是阿信兄的某个学生,说他去年在兰州见过颜峻。路过布告栏,看到唐欣兄诗歌讲座的海报,写在大红纸上,引题是“湖水茫茫,天空高远/诗歌是多余的吗?!”。我赶上走在前面的颜,对他说刚看到海报了,上面写着西川的诗句,只是改成了疑问惊叹句,然后对他复述了那两行诗。他问我是吗,是哪首,我说十二只天鹅。我奇怪我的记性有时候就j是这么好,想起11年前在这里,在阿信兄的宿舍(或者是桑子兄的宿舍,这点我记不清了)和颜峻、张海龙酒后争辩“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的作者,颜坚持说是叶甫图申科,我坚持说是曼杰施塔姆。在图书馆三楼,找到阿信兄的办公室,但里面没人。通过观察办公桌上教材之外的书籍,我确定地对颜说,是的,就是这里。
不一会儿阿信兄进来了,颜峻呵呵笑着与他握手,轮到我,伸手与阿信兄握住,嚅嗫出一句阿信老师,竟有些紧张。阿信兄看着我,说杜维……杜撰是吧。我呵呵笑了,连忙说是的是的,杜撰。在沙发上坐定,接过阿信兄递来的海洋烟,起身给他点上火。坐下看他,仔细回忆1994年的第一次见面,阿信兄的模样似乎没怎么变。颜峻已经戒了烟,但经不住阿信兄劝,点了一支,没抽几口就灭了,说适应不了了……阿信兄打电话要来纸杯,给我们倒上春尖茶,一边打电话订座,安排晚餐。聊天时我向阿信兄打听11年前在这里见到的他的学生,天祝县的,藏语名字叫丰赖,阿信兄说他叫王生富,在天祝县工作,目前从政了。阿信兄忽然问我兰州的杜元是我什么人,我说是我哥,二哥,他说上次在兰州时和唐欣一起去过杜元家。他问我们有没有古马的诗集,我们说没有,他就从书架顶上取出两本送给我们。颜翻看了一下,说诗集要买,就掏出钱来给阿信兄。阿信兄推他拿钱的手,他就把钱放在桌上,阿信兄又拿起来往他手里塞。两人推来搡去好一阵子,最后颜败下阵来,收起了钱。阿信兄说我们走吧,去吃饭。一起下楼梯的时候,我对阿信兄说,颜峻这个道理就是看摇滚演出一定要买门票。颜说是的,都是自己人在做,就要买门票。路上阿信兄说起师专的学生不买书,有钱上网、有钱喝酒也不买书,说《敦煌诗刊》第二期寄给他好多,都压着。颜峻说这就像常在“非主流”的那些文艺青年们,只聊天不买书。我说我现在给朋友们的书只搞代销,两个地方,一个是我的店(兰州非主流专卖),一个是兰州凤栖梧书店。
快到校门的时候,阿信兄拐到一家小卖铺前,说这里有土酒,是店老板自己家酿的青稞酒。老板家在迭部县某个沟里,刚才阿信兄就提到今晚要喝这个酒。这种土酒,是青稞酒中酒精度较低的一种,酒液微浊,是用藏族人的传统工艺酿造的,藏语叫擦瓦,河州酒鬼亲切地称之为尕擦瓦。河州买不到这种酒,很久前我只在拉卜楞舅舅家喝到过一次。阿信兄请老板找了两个5斤的塑料桶灌满,我看到那桶是某个牌子的河州黄酒的包装桶。颜峻把钱付给老板,阿信兄不许,让老板把钱退给颜,另付了钱给老板。在等老板装酒的时候,我对颜峻说,师专的女孩子变漂亮了,他转过身袖着手眯起眼认真地看起校园里走动的人们来。我说学生也变多了,这是扩招造成的,他问,为什么要扩招。阿信兄给他解释大学扩招的原因,扩招对学校带来的效益,以及毕业生水平、就业压力等问题,最后说扩招是通过降低分数线完成的。
和颜峻各拎一个塑料桶,一起走出师专大门。门外停着的出租车和公交小巴,已经使师专不显得偏僻。坐上一辆绿色夏利往城区驶去,阿信兄交待司机先到甘南饭店,要去接唐欣兄。唐欣兄两天前就到了合作,是来给合作的党校学员授课的。阿信兄安排他在师专做一次诗歌讲座,时间在明天下午。在甘南饭店门口,阿信兄下车去接唐欣兄,我和颜在后座各抓着一个塑料酒桶聊天。不一会儿,唐欣兄和阿信兄出来了,我赶忙下车握住唐欣兄的手,问好唐哥。颜峻在车里伸出手来,呵呵呵笑着与唐欣兄握住。我们请唐欣兄挤坐在后座中间——说挤是因为唐欣兄有些发福——关好门继续往阿信兄订好餐厅的赶过去。唐欣兄嗓子有些哑,有些担心明天的讲座。他说他在吃药、输液,积极治疗,希望明天讲座时嗓音能够恢复。大家帮他分析原因,以便对症下药。在排除了感冒、高原反应等可能的原因之后,颜峻说应该是昨天唐欣兄所喝的黄酒造成的,他推荐了一种药,又说自己的嗓子要是哑几天就好,那样的话,对他正在学习的密宗喉音有提高作用。
进到餐厅包厢时,颜峻停住挡在了我前面,一边又发出呵呵呵的笑声,一边使劲跟人握手。等他错开身,我看到一个穿白衣服的小伙子,颜介绍说这是扎西才让。我笑着握住扎西才让的手,看着他满面的笑容,对他说我读过你的诗……扎西才让是我在由颜峻主编的西北师大《我们》诗刊上读过已久的诗人,这是第一次见到他,他个头不太高,半卷的头发往后梳着,的确像个藏人。我坐在扎西旁边,对他说你的诗好啊,我记得最深的是写了《巴黎最后的探戈》的那首。扎西嘿嘿笑着,没说什么,也许他已经忘记了他自己的那首诗。大家坐定后,阿信兄向我们介绍了先到的另一位朋友,杜娟大姐。
不一会儿,桑子兄到了。他看到他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穿着褐色的夹克衫,看上去跟11年前没怎么变。阿信兄、唐欣兄请桑子兄坐在他俩中间的座椅上,我在唐欣兄左边,扎西在我左边,扎西左边是杜娟大姐,杜姐旁边是颜峻,他在阿信兄右边。阿信兄说,没有别的人了,我们分开一些坐。于是大家在硕大的圆桌前移动座椅,撤掉了几个空着的椅子,分开距离再次坐定。
凉菜上来后,服务员热好了青稞酒,倒在小杯中,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阿信兄提议干杯,大家站起来互相碰杯,干掉。唐欣兄酒量小,大家也不强迫喝干。集体碰完两杯后,阿信兄用小碟端着三个杯开始敬酒。三杯是藏区的风俗,与河州不同,河州都用双数。阿信兄先敬唐欣兄,依次给外来的人敬完一轮。敬桑子兄时,桑子兄提议说我们这里的就不互相敬了,敬给远道来的,然后就端着酒碟开始第二轮敬。敬完吃了几口菜,扎西又开始敬我们,敬完后,杜娟姐又开始敬酒。杜娟姐敬到我时,我已经知道她是河州人,我用河州话对她说,阿姐,我们姓杜,我认你做阿姐了。我举着酒杯认她做姐姐,她很高兴地叫我这当家(本家)弟弟。四轮酒敬过来,十余杯酒下肚,我感觉自己已经飘了起来,飞了。于是努力吃菜,想让填饱的胃来承受更多的酒,如此纯正的擦瓦酒。颜峻吃素,每当上来素菜的时候,阿信兄等人就给颜峻让菜,请他多吃一点。
小吃一会儿,阿信兄开始划拳打关,六拳六杯过。轮到我,也不客气,接关而过。席间我对唐欣兄说,上次我与颜峻、张海龙一起来合作,桑子兄在用毛笔写颜峻的讲座海报时也写上我的名字,还写成“先锋诗人”,我不让写,他非要写……说到这里我们哈哈大笑。桑子兄这时想起我们那次来过的事,他说,几个小兄弟来过的事记不清了,记混了。他说前几天去拉卜楞,颜峻一直在说你。我说就是,这次来之前他就从北京给我打电话,给我写电子邮件问你和阿信兄的情况,说要来看你们。聊着聊着,我突然感觉桑子兄很像马丁兄,就对唐欣兄说,唐哥你看桑子哥是不是很像马丁哥?唐欣兄问我你是说他的神态?我说是神情、感觉,还有他们都戴棒球帽。桑子兄说我的头发都谢顶了,一边取下帽子给我们看。我看到他剃了的光头发际稍微靠后,上面是一层新长出的黑黑的发茬。我说你这谢顶根本不厉害,怎么能算谢顶呢。
唐欣兄问我最近去过兰州吗,我说春节时去过一次,在凤栖梧书店见了马经理,聊了几次。唐欣兄说,对,我在网上看了你的贴,写了那个,也写到我。我想起写过一个短文《马寅桦和霍达谢维奇》贴在网上,我问他你在哪儿看到的,唐欣兄说他们论坛,我说哎呀你也看了啊……突然不知说什么好,就说谢谢唐哥。他说,你的贴还是要看一看……
扎西才让看上去像个不懂世故的小伙子,我搞清楚他比我小两岁,是汉藏混血,母亲是藏人,杨土司后裔。他开始回忆颜峻的一首诗,美丽的人,美丽的人从尘土中来……我说还有一首更好的,祖国。阿信兄提议大家朗诵,这是我第一次经历诗歌朗诵活动。唐欣兄记忆力好,他背诵了自己的几首诗。颜峻拿着他的手机,站起来朗诵了他存在手机上的两首诗。我实在记不起自己两行以上的诗,就把包里的古马诗集拿出来给扎西,请他朗诵古马的诗。扎西和杜娟姐翻了一会儿诗集,最后杜娟姐选择朗诵了其中的一首。由于事先都没有准备自己的诗稿,大家都说明天再正式朗诵,回头准备一下。开始唱歌,酒精使我特别想唱歌,之前唐欣兄说呆会儿一定要听听颜峻正在学习的密宗喉音,只是酒过三巡,场内气氛热烈而混乱,大家都忘记让颜峻一展喉音。阿信兄让我唱,我过去坐在靠近电视的椅子上,拿起话筒用河州话唱起了野孩子乐队改编自河湟花儿的歌《早知道》,在颜峻的提醒下,勉强唱全了“早知道黄河的水呀干了/修他妈的那个铁桥了是做啥呀呢/早知道尕妹妹的心呀变了/谈他妈的那个恋爱是做啥呀呢”这四句。然后停下无奈地说忘记歌词了,想不起词来,放下话筒很快回到自己座上。杜娟姐对我哼唱了其余部分的旋律,我对她说,就是这个令,“仓啷啷令”,小索他们改编了,去掉了“嘁哩哩哩呛啷啷啷”那一段,可是我记不全歌词……想起11年前在阿信兄(桑子兄?)的宿舍里,他们让我唱唱河州花儿,我却只能在阿信兄的提示下用一首残缺不全的花儿来凑合,“春季哩呀嘛到了者……”。看来真得学几首完整的花儿,为了有这样的聚会时唱出我喜欢的花儿干攒(清唱)来。酒到酣处,阿信兄接到古马的电话,然后又把电话递给唐欣兄,几位兄长在其他人热闹的聊天声中互通着信息。
凌晨1点半,从餐厅包厢出来,阿信兄拦到出租车,送唐欣兄、颜峻和我去甘南饭店。杜娟姐、扎西同路,乘另一辆车,桑子兄住在市区,说住得很近,可以步行回去。车发动时,我看到他还站在人行道上,一直向着车上的我们挥手。
在甘南饭店的主楼大厅,唐欣兄上楼去休息,阿信兄一直陪我和颜峻登记好房间,才被我们送到大门口走掉。登记的普通标准间在东一楼,叫醒已经睡下的服务员开了房门。进到房间,瞎聊了几句,颜峻拉好窗帘,脱衣躺到靠窗的床上。我关好灯,脱衣躺到靠门的另一张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较早,8点多,本想多睡会儿,可是楼里楼外传来的声音很大,无法再睡。也许是合作安静的缘故,楼上的人走动的声音,洗手间水管发出的水声,饭店院子里汽车发动的声音,都异常清晰地传到耳朵里。只好起来,用房间里的白瓷茶杯接来半杯自来水,喝下去解酒后的渴。擦瓦的确是好酒,醒来后头不沉不疼,只是身上还有些累,像被酒精捉住了手脚。躺在床上抽烟,读小说。颜峻在另一张床上翻身,知道他也睡不踏实了。
不到9点,颜峻起身坐直在床上,扩胸打呵欠伸懒腰,说睡不着了,可身上还是累。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海拔较高,他说不是,应该是酒。我问他喝不喝水,我接了自来水。他说可以要到热水,我才想起可以问服务员要开水,起身穿衣找服务员要来一暖瓶开水,倒上两杯。然后又躺到床上,想酒后早醒真是痛苦的事,需要睡懒觉却睡不着。颜去洗漱,我拉开床帘,打开窗户换气,看到饭店院子里阳光很好,天也算蓝,迎春和探春都开花了,在枝条开出了大面积的花。颜峻洗完脸出来,往脸上擦油,我对他说,以前我家院子里有棵探春树,后来被我爸挖掉了,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开花的探春树了。
昨天就和他说好上午要去米拉日巴佛阁看看。那座九层的藏红色木石结构佛阁就在城区北边。出了饭店大门,看到合作新建的广场。在街边找了一家小饭馆吃过早点,就沿城中的主街往北走,步行穿城。路上我给表弟打电话,在有公话的小商店里,听到郑智化的歌,“我的口袋有三十三块”。继续往前走,听到藏歌从街对面的几个音像店里传来,有一家音像店放着拨弦弹唱的藏语歌谣。想起在拉卜楞寺院旁边的一家音像店,颜峻付钱买给我的一盒磁带,是拉卜楞寺的一位喇嘛的曼陀铃弹唱专辑,是青海西海音像出版社出版的。在寺院的僧舍里,我们见到了那个喇嘛,也见到他的哥哥,一位汉语很好的喇嘛,第二天就要去青海玉树的一座寺院讲授因明。他是一位用藏语写作的诗人,也是他弟弟的弹唱专辑的词作者。离开僧舍后,我们一致认为见到了一位喇嘛中的博士。继续往前走,街边有一处工地,是甘肃省第X建筑公司承建的工程。颜峻看着围墙上的喷绘广告笑了,说他们承建的非洲某国的住宅区跟中国的一个模样。说起那年他在黑河,见到黑龙江对岸的俄罗斯小城和中国的县城一个模样,一起感叹了一会儿中国包工头的厉害。我对颜峻说,合作的是一个小盆地,城区在一个低洼的地形里,四面环绕着丘陵一样的山。他说,那以后城市扩展怎么办,像陇南的武都,已经没办法扩建了。我说武都的山比这里高得多,这里就往山上建呗。一路聊着,就走到城区边上了,我看到路边墙上有人用排笔写得十分工整的“办证”和电话号码,很新奇,就指给他看。又对他说,可以把全国每个县城的“办证”拍下来,做一本《办证书法集》,只是走完全国的县城有难度。他说,那可以征集。
米拉日巴佛阁正在扩建,或者说,正在恢复原貌。佛阁曾在文革中被毁,不知能不能恢复到它的原来规模。石质牌坊状的正门,和安装着转经筒的围墙正在修建。佛阁外院的大门内,见到写有汉藏双语简介文字的木栏,才知这佛阁是供奉着佛祖和藏传佛教各教派创始大师的地方,而且是全藏区仅有的两座佛阁之一。佛阁外院售票的小屋内没有人,摆放着一些普通的纪念品。和颜峻进到内院,亦是无人,左右张望一下,看到墙边的松柏和转经筒,还有头上的天和云。佛阁门廊前有木条制做的栅门,形似一人高的木栏,有一半敞开着,另一半由门廊顶上垂下的饰有法器的白色大布蒙着。忽然大布后传来藏语说话的声音,又传来诵经的声音。颜峻立刻从挽着的外套口袋里拿出MD来,把外套交给我,拿着MD站到门廊正中靠近木栏的地方开始录音。有转佛阁的藏族人从佛阁正面匆匆经过,人很少,大约有两三个位,不知他们是何时进到佛阁内院的。
阳光很好。在河湟,在安多,在今年,我终于见到这么晴的天,见到不算太蓝的天上云朵在缓慢地奔驰。我站在佛阁门正前方的院中,在青色页岩铺就的地面上,双手合什举在额际,祈求佛祖保佑我的家人、朋友们。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颜峻录完了声音,拿过外套有些遗憾地说,带着的MD盘只有两张,不够。来了几个南方人,穿着羽绒服,背着包,胸前挎着长镜头的相机,不时举起四下瞄准。一位胖胖的喇嘛,要领着这几个人进到佛阁里面去参观,原来他们买了门票。颜峻问旁边一个年轻喇嘛怎么买门票,他要买两张,我说我不进去了,我在外面呆着。他坚持,我也坚持,最后年轻喇嘛带他出了院门去买票,回来后,他还问我要不要进去,我说不。他又把外套交给我,到佛阁门廊前脱了鞋,进到了里面。
阳光很好,我想起来时包里带着的背心,根本用不上,幸好把它放在饭店里。我抱着颜的衣裳,绕着佛阁慢慢转了一圈,看到佛阁侧面和背面的转经筒,不是很大。有几个红泥的擦擦(铜模压出的泥质佛像)放在转经筒的木架子上,院墙上长着一些小松树。转完到佛阁正面,阳光依然很好,看到有个穿黑衣戴藏式礼帽的男人坐在砖砌的花园围栏上,也选了一处有点树荫的围栏坐下来。树上的芽苞刚发出来,是迎春一类的花树,枝条繁茂,刚好制造了一点树荫。卖门票的年轻喇嘛走过来坐到旁边,跟我聊天。他的汉语说得不错,我一会用河州话,一会儿用普通话和他聊,用藏语称他为阿靠(尊称,类似汉语师傅)。他告诉我佛阁有150名僧人,现在还没有专业导游,刚才进去做导游的胖喇嘛是管委会主任。木栏后那些念经的喇嘛是应某个亡人家属的请求,在为亡人做第几日的诵经超度。聊天中他会偶尔停一下,努力寻找合适的汉语词语,有时找不到,就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拿出他的手机来,说手机有时拨不出电话。我建议他关机重开一次,他照做了,然后拨通了一个号码,开始用藏语打电话。有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喇嘛从佛阁门廊里出来,站着看我和他聊天,间或用藏语和他说着什么。他俩偶尔互相抓着手臂,打闹一下。聊了一会儿,估计参观完这九层佛阁还需要一会儿时间,就问那个年轻喇嘛,到哪儿可以抽烟,他说正在修的石门后面就可以抽。告辞出来,到石门西边的白塔后面,找了一块草地坐下抽烟,晒太阳。望了一会儿对面低缓金黄的山坡,望了一会儿远处薄雾中有着白色楼群的合作城,又躺下,望见云朵,在天上不动声色地改变着形状。
抽完两支烟,回到佛阁院子里,看到年轻喇嘛还坐在那里。坐到他旁边,继续和他慢慢聊天,他告诉我佛阁西边半山上新建的大殿也是佛阁的一部分,才觉得这佛阁原来的规模并不小。问他佛阁西边拆掉的平房,那些地,是不是也要还给佛阁,他摇着头说不知道。大约四十分钟,颜峻和那些参观者及胖喇嘛都出来了,颜一边穿鞋一边对我说,讲解得很好,很细。我看到胖喇嘛在站在院中,仰头望着佛阁喘了一口气,好像口干舌燥的样子。你应该进去看一看,颜峻对我说,那个主任讲解得很好,里面的唐卡和塑像也很好。我问他那些唐卡和塑像是旧的吗,他说不是,是重建时新的。与他一起往外面走,走出正在修建的石门,他又说,你应该进去看一下,今天。我笑着说,我不想进去……其实我是想晒一会儿太阳。他说嗯,今天太阳是很好。
走到可以进入城区的岔路口,拦到一辆绿色夏利出租车,司机的是个藏族姑娘,副驾座还有个女人。我们坐到后排,开车的姑娘问我们去哪儿,颜峻说州人大。昨晚吃饭时,他就向阿信兄、桑子兄打听了合作哪儿有好书店,阿信兄推荐了一家书店,地点就在甘南州人大旁边。车往城区驶去,看到前排坐着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看上去只有几个月。他(或者她)用黑亮的眼睛望着我们,一边吃着他(她)的手指。我想起一诺小的时候,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我冲他(她)笑,但他(她)没有反应,只是用黑亮的眼睛看着我,或者转动眼珠去看颜峻。
书店就在广场东边,一楼是一间卖文具和杂志的铺面,上了窄窄的楼梯到二楼,才是有着几排书架的书店。除了收款台后有一位姑娘,书店内并无他人。在书架前慢慢看过去,大多是些畅销书,没发现需要购买的书。颜峻转了一圈,说走吧,又回身扫瞄着最后一个书架,忽然发现了他需要的书。那是藏学大师刘立千的著译文丛,可是只有两本。他拿了书去问收款的姑娘有没有其它几本,姑娘让我们等。她拿着两本书走下楼梯,去问另一个姑娘。这时颜峻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慢慢走到楼下去看结果。接完电话他走上楼来,另一个姑娘也上来了,说这套书只有这两本了。颜峻告诉我,刚才的电话是他朋友在成都的书店见到了这套书,打电话问他要不要,他把刚找到的两本书名告诉了朋友,请朋友代买其它几本,刚好可以买齐了。
买了书下到一楼,颜峻翻了一下杂志丛中的《通俗歌曲》,放回去。我看到书店里的音乐杂志只有这一种,想起跟颜峻提到合作有没有摇滚乐队,他说在拉卜楞见到一个小伙子在对一个老外讲有他的乐队,说他们有吉他、贝斯什么的,那就是应该有乐队。出了门,想起该去网吧了,颜又进到书店去打听哪边有网吧,一个姑娘走到门外很热情地告诉我们两处网吧的位置,然后说着不客气回到店里。选了离甘南饭店近的方向找过去,穿过街道时决定先吃午饭,四下一望,看到刚过来的街边有一家小饭馆,又返身过街。进了小饭馆,问老板要了西红柿鸡蛋素面片。吃完面片,问老板要水喝,老板责备服务员怎么没给我们倒水,拿来两只塑料杯给我们沏上春尖茶。喝茶,缓着走了老远的乏气,一边聊天。再次谈起了戈麦,还是认为戈麦的诗好,虽然现在没人提他。我对颜说,他后期的那些诗,牡丹,风烛,佛光,诗句历历在目。
走出小饭馆,经过广场,经过饭店大门,到西边靠山的公路边见到了网吧。颜峻交了押金,要了半小时。网吧里人不多,很安静,可以说是我见到的最安静的网吧。进到套间,找位置坐下来,老板过来帮忙开了电脑。看到套间里只有三四个穿校服的中学女生,就对颜说,这里都是孩子啊,中学生。打开浏览器,颜说他的博客这几天打不开,今天还是打不开,没办法抄诗。我想了想,对他说你那两首我博客上有,我转到我的博客了,一会儿我替你抄。他说好,开始看邮件,回邮件。我打开自己的博客,拿出速写本抄自己的诗,准备晚上的朗读。抄下三首,又抄下颜峻的两首新作,还有点时间,就把准备朗读的诗复制粘贴到我们论坛,发贴说今晚将第一次公开朗读自己的作品,又贴了两首备选朗读的旧作。正在发贴时,颜峻说时间到了,开始提示了。我看到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提示窗口,这时老板过来问我们还要不要续时间,我看着正在提交的第二贴子,犹豫不定。颜峻说再续十几分二十分吧,刚好我的贴子发上去了,我说我不续了,然后看到电脑自动关机。颜峻继续在电脑上写一个合同文本,我去厕所,对颜说你注意存盘,他抬头望我一眼,又回头去看电脑键盘,一边说嗯嗯。
离开网吧,回到饭店房间,感觉困,颜峻说他得睡会儿,拉上窗帘钻到被窝里。我躺在床上,感觉没有睡意,继续看带来的小说,看了两行又放下,对还睁着眼睛的颜峻说,还是看看你买的书吧。伸手取过他放在床头的塑料袋,拿出他刚买的那两本书来,挑了其中一本看起来。看了一会儿,来了睡意,放下书开始睡。还没睡实,床头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半躺着接起来,是服务员。她问我们房间有没有人,我说有人,服务员说有人,听上去把电话递给了另一个人。唐欣兄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原来是他让服务员打来的电话,叫我们一起去师专。我看到手机上的时间,刚好是昨天约好的下午4点。我和颜很快来到院子里,在主楼门厅前见到唐欣兄,他让我们坐进一辆黑颜色的轿车,然后坐到前面。车向师专驶去,路上唐欣兄说昨晚回房间后他睡不着,看电视,也没什么节目,看书,却越看越兴奋,后来就躺下强迫自己睡,到凌晨5点半左右才慢慢睡着。我对他说,这是喝酒没有喝透,就像蒸馒头蒸到半途溜下了。
到了师专,在图书馆前下了车,一起先到阿信兄办公室,抽烟,聊天,等待4点半唐欣兄的讲座。这次讲座是阿信兄安排,由中文系(?)与师专某研究所共同主办的,讲座主题是唐欣兄的博士论文《说话的诗歌》。聊了一会儿,快到4点半时,阿信兄请一位老师带我和颜峻先去讲座的地方。讲座地点在校园西边一片新建的学生宿舍区,是一处综合楼顶层的多功能活动厅。楼门前有两三位老师在迎接,握手,互相介绍。上楼时,从楼梯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校园西边围墙外的一片空地。那是一片草甸,只是现在草还没长出来,空地上只有一条小路发着白土的亮光,旁边的杨树长得很高了,笔直的树干上,树枝还没有发芽,光秃着。11年前,阿信兄、桑子兄还有丰赖一起带我和颜峻在那里坐过,人手一瓶啤酒在那里喝。在那里,我亲眼看到淡蓝色的马兰花苞在微风中打开狭长的蓝色花瓣,那是很好的晴天,那时候这些杨树可能还没种上,或者只是不被人注意到的树苗。草甸后面的半山上,有个小村子叫哲合玛,那一年我曾远望过它,之前,就曾在阿信兄的诗中读到过它。
进到多功能厅,里面大部分座椅已经坐满了学生。我们慢慢往里走,颜峻说,坐到后面吧,我说好。他想坐到最后几排的地方,我看到第二三排也有空座,就对他说,咱们坐到二三排吧。他跟我向二三排走过去,见到第一排坐着的扎西才让、杜娟姐,他们站起来跟我们打招呼,给我们让座,推辞中一起站着。这时颜峻遇到了他的大学女校友,我见到了另一边站起来的敏彦文。敏彦文是我差不多跟扎西才让一起知道的另一位诗人,是甘南临潭西道堂的回族。我伸手握住他,对他说敏彦文是吧,然后自我介绍。一会儿桑子兄来了,他被我们让座在第一排,坐到颜峻左边,颜右边是我,我右边是敏彦文。我对敏说起曾在《回族文学》上看到他写给一位回族诗友的诗评,称赞他在里面写到诗歌与伊斯兰文化的一段内容。敏彦文告诉我,那段内容被他那位诗友在收入自费出版的诗集时,删掉了。
有学生继续进到大厅里,4点半刚过,唐欣兄由一位刚在楼下迎接我们的老师陪着走上讲台。那位老师是这次讲座的主持,他简单介绍了唐欣兄,然后走到台下。唐欣兄开始了他的讲座,这是我第二次听诗歌讲座,第一次是11年前颜峻在师专的那次89后诗歌状况的临时讲座。唐欣兄的嗓子还是沙哑着,但是听他的讲座,就像和他聊天一样有趣,他并没有完全按着他的论文来讲,除了讲到当代口语诗的发展、流变,更多的时间,他背诵了论文中引用的大部分诗和自己的诗。唐欣兄记性很好,背诵几乎是张口就来,不拿腔调,就是用聊天的语气读出来的。讲座大约1个半小时,后半个小时在他回答同学们纸条上的问题,我觉得更为有趣,因为好几次都听得我呵呵呵笑出了声。他提到他多年前写的诗《我在兰州三年》、以及颜峻的文章《我眼中的兰州——自卑文化加倍的热情》在兰州的报纸上刊登后引起的风波。他提到网络,称我为网络侠客,听得我又一次呵呵呵笑起来。
讲座结束,我们站起来慢慢走到门边,一边聊天一边等大厅里的同学们走完。到楼下,我突然想起扎西还没给我昨天他提到的他的诗集,就问他你的诗集带了吗,他说忘记带了,我问他有没有时间去取一下,他笑着含糊了一下。桑子兄晚上有自习课要去监督跟堂,说9点半才下自习,我们请他自习课结束后一定过来,他答应着,一边微笑着挥手,与我们告辞。往校门走去时,我问身边的敏彦文还在写诗吗,他长出了一口气说,已经有两年没写一首诗了。我想起以前陆续读到过的他的一个系列诗,问他那个系列写完了吗,他说已经不写了,算结束了,准备变一下再写。
在校门外,一帮人站着等人或者等车。唐欣兄问我觉得他刚才的讲座怎么样,我说我以为你会把论文精简一下全部讲一遍。他说只讲论文的话会显得枯燥,所以他在讲座时多朗读了一些诗做为例子。我说朗读挺好的,而且你讲得也很有趣。阿信兄几次遗憾地说,就是时间太短了。我看着校门对面的矮山,坡度很缓的山丘上只长着一些稀疏的枯草,问颜峻还记得上次我们去过那里吗。上次来师专时,阿信兄、桑子兄带我和颜峻去过那片山坡,那时山坡上有几棵沙棘树。桑子兄告诉我们,他们刚到师专的时候,这片山坡上满是沙棘之类的灌木丛,后来开垦成田,可是土里砂质太多,种上的青稞、小麦长不出来,就没人再种,荒掉了。此刻我望着对面的山坡,原以为可以望见退耕还林还出来的林,结果除了一些稀疏的枯草,几乎是光秃的。阿信兄、唐欣兄、颜峻和我坐上一辆绿色夏利往城区驶去,看到远处的太子山在阴天的云雾中,看不到雪。我说那就是太子山,在河州也能看到的雪山,一边指给他们看,一边提醒自己待会儿一定要问一下扎西他们这座海拔4332米的雪山的藏语名字。多年前我曾在哪儿看到它的藏语名字,可是当时没用笔记下,后来就打听不到这座河州、甘南交界处的积雪逐年减少的雪山的另一个名字了。
车停在一处单位的院子里,下车后我看到阿信兄手上拎着一个20斤的塑料桶,他招呼我们往一家餐厅门走。看到塑料桶,我意识到原来他又准备好了昨天那家的青稞酒。在餐厅二楼的走廊里,唐欣再次客气地问我对讲座的感觉如何(认识唐欣兄以来,他总是如此客气地对我,我已经习惯了),我说后面感觉不到他论文的线索,但总体感觉挺好的,对同学们问题的回答也很好,有趣,听得我笑了几次。他听我如此评价,说那我就满意了。又说刚开始的半小时左右他比较紧张,觉得人多,阵势大。我们呵呵笑了,我想唐欣兄是党校的教授,平时还有讲课的经验,要是让我上台去讲,除了紧张得张口结舌,要讲的内容肯定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包厢的窗户是向西的,可以看到外面的山,云层后面发着白光的夕阳。人陆续到齐、落座,昨晚的七个人,除了桑子兄不在,还有敏彦文和师专主办讲座那个机构的四位老师。阿信兄依次介绍了在座的各位,三位老师中除了主持讲座的那位老师,另两位是藏族老师,是师专里研究藏学的专家。阿信兄在介绍颜峻时笑着说这位的身份不好界定,我说他是音乐家,说完自顾自呵呵笑起来。阿信兄说到我是网络大侠,这又让我笑个不停。我很想告诉他们,关于我的上网贴诗,就和在座的二位有关。2000年夏天的一天,我接到颜峻打给我的传呼,就从刚开业不久而显得乱糟糟的店(兰州非主流专卖)里跑出来,跑到兰大对面一家酒店的大厅里,用里面的IC电话给他回传呼。颜峻在电话里对我说,杜维,你上网吗,你去网上贴你的诗吧,你到诗生活网站,再点上面的链接……我掏出钢笔,一手握着电话一手在电话旁边的大理石墙面上记下他念给我的网址,http://www.poem……,然后对他说,我很快就会上网的……其实那会儿我连电子邮件都不会发,连带鼠标的电脑都不会用,这一个“很快”就到了2002年。2002年夏末,我在河州家里开始学着拨号上网,偶尔给唐欣兄写电子邮件,给他发送自己新写的东西请他批评。唐欣兄在电子邮件或电话中,一再鼓励我上网、发贴。有一次我去兰州,到他家里去玩儿,聊到上网的时候,唐欣兄带我到他卧室里放着的电脑前,从收藏夹里打开几个他经常浏览的诗歌论坛,对我说这不难,你可以在这些论坛里贴诗。日复一日,我从学会浏览论坛/网站到注册发言,逐渐克服了对诗歌论坛和各类“名诗人”的恐惧感,逐渐淡忘了最初在网络上读到年轻网友们的好诗时的激动与感慨,逐渐固定下几个论坛,坚持发贴、回贴至今。依这样的上网经历,要称为“侠”,实在是名不符实,顶多算一个混摊子的。
藏族老师中年长一位站起来开始敬酒,青稞酒斟满了三个白瓷小碗,在桌上摆放成一排,一看就是藏族人待客的标准礼仪,心想这三碗酒一会儿可得喝干了。唐欣兄建议敬酒就由年长的藏族老师代表大家只敬一轮,其他人不必再敬。我和颜峻也附和说这样好,阿信兄点头同意,其他人也没有反对这个提议。酒碗不算小,唐欣兄说只能喝一碗,另两碗只能喝一点,大家也同意他这样喝。一轮敬完,阿信兄对我们讲,酒量不大的人如果实在不能喝,一般情况下可以只喝干第三碗。我们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并不是一直以为的喝干第一碗才表示对主人的尊敬。
前面的几个菜陆续上来了,阿信兄请扎西才让先打一关,扎西推辞一番后应允下来。在我准备接关时,我突然问扎西会不会藏族拳,或者有没有藏族拳?他说没有藏族拳,但他会彝族拳,说完显示了一番,说学起来了很快,并准备当场教我。阿信兄制止了他,请他抓紧时间把关打完。扎西最后说藏族人划拳就是汉族拳,说完与我划了六拳六杯。打关是用小杯,幸好不是刚才敬酒用的小碗。席间那位主持讲座的老师很客气地向我道歉,说他在介绍我的时候,把我的名字说错了。我想起讲座结束时他好像提到杜什么,此刻才明白他是在介绍我。我连忙说没关系没关系,我的名字没人知道,笔名也没人知道,心里直为老师的客气感到不安。轮到我时,我感觉还能喝一点,就没有推辞地打了一关。六拳六杯,划完最后一位,已喝得酒酣耳热。席间唐欣兄盛赞颜峻的那篇文章,说当时在报上看到的不全,就请人把完全版发到了他的电子信箱。他脱口背出了起头的一句:不摧毁兰州城疯狂而无知的地主、黑社会和官僚文化,我们也能够得到一个新世界吗?……背完他又称赞地说,写这样的文章,有意义。我们说到这篇文章引起的风波或者麻烦,唐欣兄不以为意。这让我想起他在讲座时提到自己那首诗——《我在兰州三年》——在某份全国性的报纸上被人撰文批评时,他说“感到很得意”。聊到这里时,我注意到颜峻一直轻轻点着头,时而嗯一下,双手握着,放在丹田处。我问他,那文章发表后对你有什么影响吗,他说文章刊了后,他的父母亲受到了一些压力。
包厢外有人敲门,是拉卜楞的朋友宫保来找颜峻。颜去门口迎他,一会儿拿着一封邮件回到座上,说宫保不进来,已经走了。他把邮件拆开来看,是一张唱片。看完他递给我,我看到那是他与别人合作的新厂牌“观音唱片”新出的一张实验音乐合辑。原来他把宫保在拉卜楞的地址做为他的临时地址,收取寄来的邮件。阿信兄接到了刚杰·索木东打来的电话,问候我们的聚会,唐欣兄问他怎么知道的,我说是我下午上网的时,在我们论坛发了贴。
扎西才让拿出三本他的诗集,分别送给唐欣兄、颜峻和我,原来他已经准备好了。我翻开诗集,看到扉页上用他黑色笔迹写着:“敬请杜撰诗友雅正/杨扎西/2005.4.21”。封二的简介上,我看到他的汉语名字,杨小贤。阿信兄拿着一份打印稿开始朗诵他的诗,然后又念了上面某个网友的点评,说评得很到位。唐欣兄照样是背诵了自己的诗。我拿出速写本,把抄有颜峻诗的那一页撕下给他,他坐着朗读完。我在吃菜时觉得他朗读时拿腔调,感觉不好,就一边吃一边对他说,拿腔调感觉不好。扎西站起来拿着他的诗集,朗诵了一首他写甘南的诗。杜娟姐拿着两页某杂志的复印件,朗读了她的几首短诗(后来她把那份复印件,还有一本由她编写的《走进羚城——2004’中国甘南第五届香巴拉旅游艺术节》小册子送给了我,回到河州后,我在这本小册子上看到了太子山的藏语名字,原来叫“阿尼念卿”)。我拿着速写本坐着朗读了下午抄好的两首诗,然后把本放在桌上,被扎西和杜娟姐拿过去看。敏彦文没有朗读,可能是他没有准备。颜峻出去方便,阿信兄坐到我旁边,对我说,你的诗我没怎么读过。我很后悔前年复印的12本诗集没给他和桑子兄寄,此刻又不好对他说,就说我的诗网上有,网上就可以看到。又撕下速写本上抄着诗的那几页,塞到阿信兄的衬衫口袋里,请他带回去读。他拿着我的速写本看,对我说以前他和桑子兄也有自己订的这样大小的小本,经常带着身上。
12点多时,我们请那位年长的藏族老师为大家用朗诵藏语诗。他略有推辞,说他并不写诗,大家马上建议他朗诵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诗,他微笑着答应了。大家安静下来,听这位老师开始用藏语朗诵仓央嘉措的诗。诗只有四句,抑扬顿挫,我再次发现藏语的音韵十分好听,听完后大家发出一致的掌声与喝彩。夜深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向为大家朗诵了六世达赖诗歌的藏学大师再次致谢,尽兴而散。遗憾的是,这一晚桑子兄一直没来。9点半过的时候,我请扎西才让给桑子兄打电话,扎西说桑子兄没有手机,打家里电话,没有人接听。
离开餐厅时我看到还有几只啤酒瓶立在桌上,就拿了一瓶已经启开的黄河冰点,准备回房间再喝。我看到阿信兄又拎着那个20斤的塑料桶,心想今晚的酒肯定不会像昨晚的酒被喝个精光,应该剩下不少。穿过餐厅院子的路上,我们还在议论着刚才听到的藏语诗歌。颜峻说到他在日本时用汉语朗诵自己的诗,有个日本老人听过后很欣喜,说他的诗有某个日本古人俳句的意味。众人穿过一条窄巷,来到另一条街边打车,扎西才让送我们到饭店,他问清楚我们住的楼和房间,先去叫醒服务员开了门。唐欣兄就说要到我们的房间看看聊一会,我很高兴地请他一起到房间坐坐。在房间白色的日光灯下,我们趁着酒劲一起聊天,扎西小坐了一会儿,很快就告辞走了。看过酒瓶上的标签,我才发现拿来的啤酒原来是姜啤。把姜啤在倒在两个茶杯里,递给唐欣兄和颜峻,请他俩继续喝点。颜峻说不喝了,我拿起另一只杯和唐欣兄碰杯,颜峻也拿起酒瓶一起碰,喝一口了瓶中剩下的酒。三人一边喝姜啤一边聊天,唐欣兄说明天一早他就回兰州,如果党校不能安排车,他就去坐长途班车。颜峻明天也要回拉卜楞看法会,我说我再呆一天,去看看表哥和两个表弟。聊了一会儿,唐欣兄喝完茶杯中的啤酒,起身告辞,我送他到门外,穿过很黑的院子,一直和他走到主楼的门厅里,才挥手告别。路上他又夸我的诗好,使我连连向他说了一些谦虚的话。
走出门厅,想起刚才在房间里就发现身上的烟已经抽完了,决定去买一包,就向饭店大门外走去。出了大门走到街口,看到广场和街上只亮着几盏路灯,没有什么人影,估计很难找到还在开着的小店。突然感觉到恐惧,怕街上会出现打劫的人,就回头向饭店走去。回到饭店院子里,看到东楼一楼有个熄了灯的商店,就过去敲商店带窗户的铁门。看到旁边的窗户,是一楼的足浴中心,里面坐了几个姑娘,用四川话很热闹地聊着什么。敲了一会儿,旁边另一扇窗户开了,有个服务员模样的姑娘问我做什么,我说买包烟,她让我等。一会儿她从楼门走出来,帮我敲商店的门,并叫里面店主的名字,但商店里还是没有声音。她说人不在里面,告诉我院子的另一头还有个商店,我向她致谢,去院子的另一头找。走到院子西边,果然看到一楼有个的窗户亮着灯,是个小商店。敲了一下窗,说师傅麻烦买东西,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问我买什么,我说买烟。已经睡下的老板穿着短裤从货架后走过来,问我什么烟,我说软海洋。他从货架上拿了一包软海洋,开了一扇窗户递出来。付完钱,拿着烟回到房间,颜峻已经睡在了被窝里,只露了脸在日光灯下。我对着他叫颜峻,颜峻,他只轻轻嗯了一起声,一动不动。我估计他已经睡实了,就关了日光灯,开了床头的壁灯,去洗手间刷牙。刷完牙脱衣躺在床上,抽完一支烟,才关灯睡觉。
第三天起床时将近10点,开手机看时间,感到比昨天多睡了许多,感到满意。洗漱完正准备和颜峻离开房间,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周云蓬,想起与他在橄榄树网站的站内信中互相留过电话。接通后听到电话里他的声音很好听,与他说了几句关于马齿民谣网站的事,没敢长聊,就说了再见。到大厅总台退了房间,与颜峻在广场边昨天那个小吃店吃早点加午餐,仍然是稀饭油条。吃完后坐着聊天,我抽烟,喝塑料杯中的茯茶。小吃店的老板娘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临潭口音的大妈,她坐在旁边吃土豆,我看到那是炉子里烤出来的土豆。她发现我在看,问我们吃不吃,我说已经吃饱了,吃不下了。颜峻说想吃,大妈拿了一个土豆送给他吃。他掰开冒着热气的烤土豆,我闻到一股香味,说真香啊。他把一半土豆递过来让我吃,我推辞说太饱了吃不下了,虽然很香也吃不了。
离开小吃店,颜峻说我们走过去吧,我说坐车去,要走还有较长的一截路。他说不长吧,指了指不远处的红绿灯,说就在那个红绿灯那儿吧。我说不是,是在那个红绿灯后面的十字路口。一起到街对面拦了一辆面的,司机问去那儿,我说汽车站,他问那个汽车站,我有些奇怪,就说长途汽车站。司机一直把我们拉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又拐到班车出站的通道口前面才停下,说这就是长途汽车站。从班车通道进了车站院子,颜峻去买票,是12点半的车,还有大约半小时才发车。他说你先走吧别送了,我说呆一会儿,晒晒太阳。院子里人不多,车上的乘客也只有几个。我们站在车门旁边,一边晒太阳一边聊,很快车上的票员就开始喊夏河走了。与颜峻握别,说完保重,看他上了车。穿过候车厅来到街上,找公用电话,看到候车厅临街的门前聚着的人群,大多是些穿黑色衣服、戴白号帽的回族中老年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偶尔互相走动,自由组合着他们临时扎起的堆。我听到他们说着河州回族特有的方言(八坊话),或者临潭方言,这情景,让我恍惚回到八十年代河州的某条街市。
逛街,问路,总感觉合作人都是谦卑地说着河州方言的甘南人。沿着城区东边的小河(好像叫格河,第一次来合作时阿信兄告诉过我)一直往北走,走到很累,也感觉到冷。这条路比较偏,几乎没什么行人,快到清真寺的地方,看到一个穿黑色棉衣的壮年男子坐在路旁,旁边站着一个黑色棉衣的男孩子。他俩身前放着几个沾满尘土的包,他俩的衣服也沾着尘土。很明显这是一对父子,他们好像刚来到这里,他们肯定是从外地到这里来打工的。我望着这一对父子,忽然想要是廖伟棠也在,他肯定会拍下这一对父子。十多天前,在拉卜楞的宾馆房间,廖伟棠给我看了他在台湾出版的摄影集《孤独的中国》。里面的黑白照片,都是他从中国各地拍到的人们,而我眼前的这对父子,多么像那些照片中遗漏的一张。
找到人民银行的位置,然后转到主街上,继续走,阳光时而被云朵遮住,有风,感觉找不到一个适合坐着看小说的地方。找网吧上网,写博客。快到下班时间,又回到人民银行的位置,见到表哥,一起吃过晚饭。在表哥暂住的单身职工楼,听他讲单身楼上前些天刚死了一个年轻同事,是放在公用卫生间的柴油发电机排放的一氧化碳,让那个刚上班两年多的年轻人在起夜方便时死掉了。表哥问我喝什么酒,我说啤酒吧,不能再喝白酒了。他打电话叫街对面小超市的人送来啤酒,是一种河北产的听装啤酒。他让我喝,他自己却不喝,说前些天在年轻同事的丧事上及后来几天的集体壮胆活动中喝坏了,今天不能再喝了。收到杜娟姐的短信,问我明天有时间吗,我回信说明天得回去,后天要上班。因为突然想一诺,下午我就决定明天回河州。
和表哥聊天,或者听他和不断前来串门的同事们聊天,一边喝啤酒。忽然停电,从四楼的窗口望出去,整个合作城都停电了。满月从东边的山顶升上来,显现在窗玻璃上,我在窗前开始喝第三听啤酒。后来,我在诗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月亮在那一天
在全城停电的黑错镇
在低矮的山丘围着的黑错镇缓缓上升
2005/5/1—25
附录1:《在合作》(修改版)
杜撰 发表于 2005-4-23 17:25:05
在合作的街上走,很累,突然发现这个城比河州城还大.走了很远的路找到一个网吧,上网,打发时间。
昨晚的聚会结束了,酒还在身体里,12点半在车站送走颜,感觉就空了.打电话,两个表弟都恰好不在,表哥在,可是在上班,晚上才能见到他.就在街上走,找人民银行,逛了两处新华书店,没有想买的书。往回走,走得累了,买水喝,一块半的拉卜楞圣泉矿泉水。时间才过去不到3小时。走到昨天的网吧附近,终于找到这个网吧。
这个网吧比昨天的要嘈杂,进来时不会开机,真想要了押金出去,去不远处昨天那个网吧,很惦记昨天那个网吧的安静和空荡,还有上网的几个孩子,穿蓝色运动服的中学女生.
QQ上两个可以聊的朋友很快就走了。在物论坛,一行,他们回了三四个贴,看了几个其他论坛,感觉没什么好玩儿的,更空虚。听马齿民谣网站(www.muchfolk.com)上王娟的歌,用耳机,能掩盖一些网吧播放的流行歌。在听第三遍,幸好这时网吧的CD机已经停了。周围是些玩儿网游的人。
第一次在线写博客,边写边提交,怕丢掉。关于合作,回去后肯定要写一篇来怀念刚刚开始的怀念.时间在慢慢过去,窗口进来的阳光早就过去了,只是很短的一会儿阳光。听周云蓬的《九月》,第二遍。早晨接到他的电话,但没多聊。关于网站,回去后打电话跟他细说。
要离开网吧了,最后去我们论坛看一眼。昨天在那儿贴了昨晚朗读的诗。晚上索木东来了电话,把这个短文贴在那里,顺便向他问好。
附录2:颜峻短文一篇(转录未经颜峻本人同意)
春天到了
这里的春天到的比较迟,也比较慢,不像以前在兰州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就可以闻到春天或者秋天的味道,也不像北京,突然有一天脸就触到了夏天的骚热。
访友,正好有诗歌活动——一讲座,两饭局,饭局的后半场都是朗诵,值得继承推广。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诗歌活动了。先听唐欣的讲座,题目是他的博士论文,“说话的诗歌”,10年没见,他已渐有微胖中年状,记忆力仍然好,别人的自己的诗,张口就来。听到以前对我有影响的那些,《在兰州》、《仰望蓝天》,想起80年代西部的口语诗和南方主流的不同:抒情。后来这抒情在西部变质为矫情贫血和矫枉过正的性压抑—段子狂热,甚为可惜。唐欣还说到一点:当代口语诗是精英知识分子写和读的。这有一点错误,事实上,应该是知识分子体制自身分裂,其中一支经过倡导、研究、打斗和赋予其合法性(从沈奇—伊沙联合体开始),通过降低分数线的扩大招生,彻底粉碎了《诗歌报》装修公司的小康余浪,让知识/文化体制外的年轻一代取得了写作权。
阿信和桑子长相一点没变。阿信渐有智慧。桑子还像小孩。
扎西才让头发向后梳,还穿着他大学时喜欢穿的白色毛背心。
杜维同往,被介绍为“网络大侠”。
回来的时候,看到环卫工人开着垃圾车和拖拉机,沿街植树。
看到更多的游客,白男黄女的搭配尤为闲散。
看到本地乞丐中最矮的那老太婆,又揪住红男绿女抢钱。
看到河水小了一些,水不是那么混了。
看到一个老喇嘛坐在我门口,念经。
看到周围的山间都是蒙蒙胧胧的尘土,这就是春风。
由 subjam 發表於 April 23, 2005 09:16 PM | 引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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