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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同学写的，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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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6:0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第六病室》

他终年躲藏在地下室里，甚至是恐惧阳光。但是我和他不同：我却没有阳光就胆战心寒。
　　是的，恐惧。那是我无法描述的东西。浓稠的黑暗难以呼吸，我呼喊人们汹涌而至，将其视同拯救：长着温和的牙齿和明亮的脸。可是你我是怎样脆弱，一旦踏碎万劫不复。于是成群结队的奔逃者，在枯萎的麦田烹食，沸腾的油锅纠缠呻吟。人们怒吼他们的梦魇。
　　不，并不如此。我表达不出，你无法理解。其中隐秘的不可战胜的东西，是突如其来的劫夺。风响、虫鸣、脚步声，我必须竭尽全力用来思考。如果是战栗也绝不为此；我只是呼吸困难：细线是这样的捆绑颈项，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你看，就是这样，越来越紧。我是否了解我的感受？好，那我告诉你：它越来越紧。我是如此高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仔细想想。我有些口赶舌燥。越来越紧，这么绝妙的句式，你说，我为什么能够说出这么绝妙的句式。
　　我每天在深夜醒来，就着灯光观察颈项。我需要我的颈项。我的颈项血肉模糊，哈，我的头不翼而飞。多么不幽默的笑话。你不相信，连我也不相信。看来我真的是缺乏讲故事的天赋。
　　“……人间是一个完备的轮回，我们要将其粉碎；人间不是一个完备的轮回，我们也要将其粉碎。它们都不是我所要的世界。你们是泥淖中的蚯蚓，啃食焦土，浑身罪孽。骄傲、贪婪、怠惰、愤怒、情欲、饕餮、嫉妒：神学家阿奎那出示的七大恶你们无一幸免。不过，我最关心的还是贪婪与情欲，你们象蜣螂一样拚命敛物，象公狗和母狗一样急于交配，无所节制，不知餍足。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同情你们，面对上天的无能为力）：最重要的是你们竟然贪生怕死。你们的奴性呵。你们正是如此成为社会建筑的基石，继续任劳任怨地为别人提供物质和交配的可能性的，你们藉此的自我完成。你们无比强大，是你们让这个人间坚不可摧。”
　　一个风雨之夜后，有人发现他倒毙街头，眼眶深陷，颧骨突出，全身上下瘦骨嶙峋。几个晨跑的老人围观半小时之后，找来一辆清洁车，把他送到了火葬场。清洁工人的口罩上是读不懂的眼神。然后是一天的生活，略带狂欢的意味。我的面前人来人往。
　　平等、自由、民主、理性、饥饿；还有多少人在垃圾堆里挖掘，还有多少人趴在街道上兜售残疾的耻辱？FOOD FOR EVERYONE，RESPECT FOR EVERYONE，最深沉的悲哀莫过于尊严的阙如。我们的政府意识形态专断而缺乏诚信。我们的太阳早已西沉，我们的英雄早已殒灭；唯一的拯救，不在彼岸。
　　当我在斗室里读到这些句子的时候，我还不能预知我的结局。我知道我在凌晨三点离开我那间毗邻田野和路的屋子，那些景物深如木刻，深刻到病态：我一刻不止的回忆和思索它，试图描述它；我刺激自己的厌恶，直至我呕吐。我离开的时候也正是你离开的时候。你背上枪支，肩负炸药，你悄悄走出家门。你的父母姐妹都还在熟睡：我不知道你过了多久只后，才像我一样，回忆它，思索它，试图描绘它，至于你的呕吐。
　　你这样说：你睡着了。你醒来的时候，正午的喧嚣让你头晕目眩。你被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击中，晃了一下。但是，你说：我却没有倒下。你朝前看去，彷佛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你们（是的，你肯定地说，是你们）写着“ALL OR NOTHING”标语的横幅轻舞飞扬，晃了一下，燃烧起来。你说：我一阵绝望。你闭上眼睛整理思绪，你满腔怒火，你说：你确信你是睡着了。你还梦见一辆装甲车，或者是三两和四辆；装甲车后面是江南的梅雨。你说：我没有到过江南，也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江南的梅雨。你衣衫尽湿，觉得寒意料梢，便紧了紧上衣。你说：我被人推了一下。又推了一下。“对，”你说，“到第三下我就向前走。”你说：一只灯笼也挂在遥不可及的地方，你却没有发现，天几时变得黑暗。你说：漆黑。你狂热的高举双手，口中荷荷的咕隆，终于叫道：“月亮！月亮！”你企图跪下来，你的膝盖微微弯曲，又微微弯曲，发现现在不能停下。没关系，机会总是有的。你说：一个女子开始唱歌，你觉得非常好听，虽然你听不清那唱的是什么。你跟着它，你的脚把你带向未来。
　　我们何其相似。我始终记不起我是如何的行走，一如你遗忘清晨。我忽然听见流水的声音。我认为一个向你形容道：电光火石。然后那个声音就开始歌唱起来。月光星华。风从油菜花的花瓣上轻抚而过，被我亲眼瞥见；花朵的容颜，在今夜老去。花朵我容颜，它终于在今夜衰老。风刮过细窄的溪面，花香沉入水底。之后是柳枝，摇摆得雍容华贵而妩媚，它的妩媚令人错愕。我们这样表达：它就像一个美丽的女子，用美丽涤荡我们的尘世。
　　我睡了。我首先梦见（你说，这些杜撰的梦境显得愚昧，你妄图给出的一个形象的隐喻的表达。这么说：正在说话的是个浅薄的宗教爱好者，痴迷于原罪的概念，因无知而愚蠢，因愚蠢而无知。那“罪”中的一种疾病，能够如此是一种三重性：绝望地不自觉到具有一个自我；绝望地不想要自己；绝望地想要是自己。这是克尔恺郭尔的话。）我遗失了头颅，当没有像以往一样惊醒。我是梦见我抱住它，浓妆艳抹：脸庞雪白，嘴唇殷红。它用美丽来涤荡我们一千年的尘世。
　　我梦见我的皮肤被剥削下来。方式异常的残忍：我被埋在土地之中，我的面前，有几双脚来来回回，踏实泥土。一个人问：“怎么样？”另一个答道：“好。”他们都走了。我的梦的寂静无边无际。第三个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注视我许久之后说：“准备好了么？”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他的神情平安喜乐，双眼中除却虔诚别无其他。信仰才是最后的防线，你也明白，信仰才是最终的尊严。我们面对应满怀敬畏。于是故事的发展是他在那个女子的歌声中切开我的头皮，灌入水银：我被皮囊被刀锋般的锐利蜕脱。
　　我梦见我猛烈的奔突，并幻想把奔突变作舞蹈。有九千个士卒齐声呐喊？可是歌声近在咫尺。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口唇的温暖。回头不可思议：我不愿意目睹我身后的土地冰消瓦解，我也不愿意目睹天空坍陷崩塌。连同我的皮肤，我的皮肤上有我的面孔。它用美丽涤荡我的尘世，一千年。
　　一千年：你终于看见了月亮，你又看见月亮在燃烧，一千年的光阴烧成太阳。你用那么长的时间沉睡，用那么长的时间苏醒。
　　你伏在街垒之上梦见我的梦，我朝你的方向奔突，于是你睁开双眼。你说，人间从未如此安宁。你瞅到一个掉队的士兵向街角奔跑（他没有奔突），你说他好像善于表演的伶人。你说他一定在想念父母；说是他的牵挂、眷恋与生机。他的母亲整理着他的衣襟，她需要向上微微仰视。一句什么你听不见的话，她弯腰驼背，独自离开。你念着这句话：没有母亲，你早已经被踏、踏、踏，踏成肉泥。你在记忆中寻找这句的作者：梅里美？狄更斯？亦或乔依斯和福克纳？对，乔依斯。福克纳的是姐姐。你说你已经爱上了那个氤氲着寒气的姐姐。你一阵悸动。姐姐牵着我的手，以及我的，不是全有，就是全无。你说你们都是懦夫。社会机制一旦运作，就将被轧得粉身碎骨。你们自私而懦弱。你激动，然后止不住的大笑，你瞅见那个士兵在笑声中即将转入街角，便迅速扣动三下扳机。你又念叨加缪的某个结尾：我在命运之门上叩了三下。
　　梦醒时分你看见一个人站起来，走到三级台阶上，指手画脚的说话。他激情彭湃，右手连作手刀不住虚砍，一次比上一次更卖力；你恐怕他会因此而脱力昏厥，甚或永远的倒下。你认为你认识这个人，之是你无法说出名字；你惊奇于一个人的如许变化，却无法辨别差异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一小时之后你发现有人哭泣，你又发现这个人竟然还是他。他手指街角被击毙的士兵，手指你，指着你们所以的人，最后手指街垒外以整个连的政府军队，哭得凄厉绝望。你皱了一下眉头，问道：“他在干什么？”你说听见旁边有人应答似的低语。你听了很久，才听出一个词来，你说，是旗帜。你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眼睛力的惶恐和仇恨喷薄而出。
　　我梦见你们忽然拔出军刀，不但刺入了他的心脏，并且左左右右各拧一圈，更乱刀将其剁成肉泥。你们大汗淋漓，相互吹捧，无耻的拥抱在一起，纵声高呼；就是连垒外的官兵都举起枪来遥相应答。有人神情奇特的脱下外衣来蘸满血浆。你问道：“你在干什么？”你说你看见了旗帜：是的，他把外衣作为旗帜插到街垒顶端，然后被乱弹击中，同样，是体无完肤。
　　我梦见我向前奔突，蓦然撞上一堵高耸入云的石壁，我像他们的旗帜一样，成为一团肉泥，且四射开去，我看见那是一场鲜红的雨。黄昏时候就开始淅淅沥沥的落下：我在奔突中消磨了一天的光阴。我不记得还有什么，原来是这样：黄昏时候会落下淅淅沥沥的雨。
　　那么我说，雨水淹没了你们最后的壁垒。黄昏时候装甲车驶进了你们的巷子，你听见一处是一片惊恐和愤怒的嘶号，另一处则是一片深深的沉寂；你又听见惊恐和愤怒的嘶号，与沉寂。就好像多米诺骨牌的游戏，一张继续一张倒下，它们是这样势不可挡的从容迫近。你说你又睡了一觉，这次一次无比恬美，醒来时就看见眼前的人人都在痛哭，却显而易见的虚情假意：直到其中一人高声呼号一声：“妈妈！”你才明白他们其实哭得尽职尽责，正如正在进行的宗教仪式一样一丝不苟。
　　你说，他们都拥抱在一起，并开始猥亵地替别人脱除衣裤，有两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被摔成鼻青脸肿。他们手牵手围成圈子趺坐于地，默默的焚烧衣物，眼睁睁望着它幻化飞灰。他们又默默的焚烧自己，你则眼睁睁望着他们化为飞灰。你说，你不知道，所以难以置信，他们竟然和衣物布匹一样脆弱。装甲车冲破壁垒的时候，你说详细描述他们是那么吃力，而且徒劳。你象征性的张开双臂，你说是为了迎接又一次睡眠。我们不能让我们乏善可陈的诚意虚弱到荒凉的地步。
　　这时你我的城镇烈火熊熊，突如其来；它如同一座积木之城。你又说，当你醒来后，验尸官是否会断然否认我属于非正常死亡。
　　
穆楚　　　　
　　　　
（2004，惊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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