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ign=center>命中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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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一个二十七岁的人再犯同样的错误,那就不值得被原谅了。同同站在台阶上,从最上面一格慢慢往下跳,一边跳一边说。雾紫色的裙摆上下翻动,掀开时能看见平角内裤的花边。一排黑色小柄的红樱桃,两个两个整齐地贴在一起,红彤彤的小脸蛋。</P>
<P>每天下午五点三刻,同同准时过来跳台阶。这是一幢五十年代建造的老式三层居民楼,楼梯建在墙外面,呈现出斑驳的“之字形”。同同从最高的台阶一步一步跳下去,跟随太阳光线的移动,一心一意,把跳完台阶当作一天里最重要的功课。这幢楼有点像她小时候玩过的玩具房子,结构松散,墙与墙之间多处绽开了起码两根手指粗细的缝隙。脚落下去的时候,踩得重一点,墙壁缝缝里就飞出灰石来。到了春天,墙里面还会长出一些藤蔓,比方说茑萝或是爬山虎什么的,呼啦一下,窜得很快,几天里就能长成一条挺唬人的粗绳子。像故意要绊她的脚似的,就这么直直地伸出来,横呈在台阶上。但是同同总是有办法轻松地躲过,脚尖一踮,身体高高地跃起,在空中翻个跟头,最后落在安全的地方。</P>
<P>跳完台阶以后,同同还喜欢一个人在地上躺一会儿。楼房前面有一小块草地,草地一角堆着几袋子水泥。据说到了明年,这儿就要变成一座广场。广场建起来以后,同同就不能这么四仰八叉地躺着思考问题了。现在她躺在还没成为广场的草地上,嘴里咬一棵灯心草,眼睁睁看着太阳把傍晚的光线牵走。寒气从地底升上来,背上好象贴了一层冰。是冷,但是她一动也不想动。草地像把她吸住了似的。她眼睛不眨地看天。这天太熟悉了,每天都得看,怎么也看不厌。有颗星星正对着她脑袋,光芒一伸一缩。同同就喜欢盯着这颗星星看。起初盯住看的时候,星星变得越来越小,好象被她的眼神吸走了似的,或是被盯得受不了,主动躲藏到云朵后面去了。看的时间长了,星星就变大了起来,从星体边沿发散出来的光焰像有知觉的触手向外摸索,有好几次,同同甚至看清了它的轮廓,是一颗略呈橄榄状的椭圆体。星星上面有什么呢。同同才不会相信外星人之类的鬼话。宇宙大得很,大得没有边,地球是当中的一颗小石子,小石子上不小心住了人,是个意外中的意外,所以人天生就该孤单的。就像她现在躺在这草地上,远处的居民楼里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来,草地边上的小路上,也偶尔有人经过,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就好象她可以这么一直躺下去,躺到半夜,躺到天亮,再躺到天黑。</P>
<P>继续盯着星星看的时候,同同的视线模糊了。使劲眨眨眼睛,还是看不清楚。同同伸手抹抹眼角,摸到了一手的水。是眼泪么。她有些诧异,他们是什么时候掉下来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从草地上坐起来,把嘴里的草叶子吐掉,同同望了望自己家的方向。那幢独立的高层建筑正在一片寂静中默然而立。她家在第二十九层,那里几乎永远是黑漆漆的。从草地到家门口,走路大约需要十分钟。路边种植了一排冬青,沿着草地边上一直向远处蔓延,每隔五十米,就有一条石凳被安在冬青丛中。同同沿着冬青一溜小跑,每经过一个石凳就一屁股坐下。坐上约莫十来秒钟,然后站起来,继续跑。小跑节约的时间跟坐石凳延迟的时间相互抵消,回家还是得十分钟。但是同同认为,这样一来她既跑了步,又挨个儿坐了石凳,其过程得比一步步走回去有意思得多。前些天,同同在坐石凳的时候,眼睛没看清,坐到了一个阿姨的腿上。阿姨的腿是光溜溜的,充满弹性,同同刚坐下就蹦了起来,像只扔进了沸水的青蛙。没来得及叫出声音的阿姨迅速倒在了边上一位叔叔的怀里,他们互相拥抱着,用惊奇的眼光看着一个屁股上着了火的女孩子向远处跑去。</P>
<P>那真是够难堪的。同同一边跑一边想,但这并不能阻止她继续坐下去。石凳比草地还要冷些,十秒钟,足够让整个屁股都凉了。同同一边扭动屁股,一边毫无理由地想,如果一直这么坐下去,大便时会不会拉出冰蛋蛋呢?这是一个好笑的问题,但是同同笑不出来。那栋楼越来越近了,大门慢慢伸出了黑舌头,同同甚至能听到咕嘟咕嘟咽口水的声音。楼道里的灯只亮着几盏,光线微弱。从同同站的位置看去,就像一棵巨大树木上寥寥的瘦弱果实。</P>
<P>原先楼道里有很多灯。只要一有动静,那灯就像活了似的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晶莹透亮的灯盏能让人产生爬楼梯的欲望。同同曾经从一楼爬到十五楼,再从十五楼搭乘电梯回到一楼,最后从一楼慢慢爬到二十九楼。爬楼梯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同同计算过,假定她每跨一步台阶所需要的平均时间为三秒,每层楼有十八级台阶,三乘以十八再乘以二十九,得出的就是理论上从底楼到家的时间。当然还需要算上楼层与楼层间的过度,以及偶尔停下喘气的可能性,统共加起来大致需要三十分钟。但是她往往要花上一个小时。那么,这多出来的三十分钟到哪儿去了呢?同同因此把这幢大楼命名为“吞噬的房子”。“噬”字很难写,她对照字典,一笔一划地把字写在了底楼邮箱边的白墙上。随后,她用问男同学讨来平时一直玩的弹弓,把楼道里的灯一盏盏打灭掉。一小部分灯由于位置隐蔽而侥幸保存,但同同的弹弓吓坏了它们,每到下雨天,灯光就会忽闪忽闪。假如看见同同从不远处的小路跑过来,它们就商量好了似的全部熄灭。浓得像墨汁似的黑暗里,好象听得见呼吸与偷笑。有一次,同同跑得太急,差一点绊倒,那笑声就更清晰了。</P>
<P>其实弹弓不是专门用来打灯的。同同房间里正对着床的墙上,挂着妈妈的照片。四分之三的侧脸,长头发,发梢上带点卷。可能拍的时候来了一阵疾风,一缕头发被吹到眼角,叫人看着心里痒痒,忍不住想伸手帮她掸去。同同的弹弓就是派这个用场的。她把草稿纸撕成一片一片,搓成极细的条状,再从中间拗一下,一颗“子弹”就做成了。手法熟练了以后,十分钟能做一百多颗“子弹”,但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右手拇指和食指会蜕皮,洗手的时候隐隐作痛。好在“子弹”可以反复使用,搓的时候用点力,“子弹”就不容易坏。同同取出一颗“子弹”,对准照片上妈妈眼角处的那缕头发,拉紧皮筋,然后手一松,“子弹”向妈妈射去。</P>
<P>在没有发明新的瞄准方法前,同同的命中率太低,平均十次里只有一两次。弹中那缕头发才算十环,她这么要求自己,弹中眼睛、鼻子等五官,得减去两环。如果离开脸部,弹到了其余的身体部位,或者干脆弹到了更远的地方,得分就相应降低。同同思考过如何提高命中率的问题,熟能生巧是一个关键。但是对她来说,还有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她的手每到紧张的时候,就会控制不住地发抖。听说这种人是当不成外科大夫的。同同才不在乎当不当大夫呢,但是她没办法次次弹中十环,这就未免太扫兴了。经历多次实验后,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床的上方有一台吊扇,同同从抽屉里找出妈妈以前穿过的连裤袜,把连裤袜挂在吊扇的扇叶上,下端打个死结。袜子做成的套环很稳当地托住她的胳膊,这样一来,命中率就大大地提高了。</P>
<P>唯一遗憾的是,由于存放时间过长,连裤袜的尼龙丝变得极其脆弱。有几次,正当同同手拿弹弓瞄准目标的时候,只听见刺啦一声,密集编织的尼龙丝线在眨眼间断裂,她一时重心失控,扑倒在床上。瞬间倒下的感觉像游乐园里玩过山车,身体在下坠前还有一刹那的空中停留,尽管只有零点一秒的间歇,也够同同恐惧一阵子了。在那之后,同同坐在床上,拿着断成两截的连裤袜,心里充满了懊恼,她不喜欢垂头丧气的自己,那和在三层居民楼跳台阶的女孩子是多么不一致啊。而且,最重要的是,抽屉里的连裤袜已经越来越少,按照这个趋势,过不了多久,同同又要回到低命中率的时代,一次又一次在控制不住的颤抖中将“子弹”弹飞。这些担忧堆积起来,成了外形具体的絮状物,堵在她的喉咙口,就像去年某天躺在草地上不小心被嘴里的灯心草呛着了一样,拼命地咳嗽。她回想起曾经梦见过的场面:左手拿弹弓,手臂笔直地伸向前方,右手扯住“子弹”,忽然松开。“子弹”像箭一样射进妈妈眼角的头发,甚至穿过照片钉入墙内,自此,妈妈二十七岁的表情就被定格了。梦还有一个完整的结尾,但是同同认为那不能说明什么,即便是射入玻璃镜框的“子弹”导致了一场小小的爆炸,玻璃碎片溅射开后掉得满地都是,这情形或许与现实中的情况有所契合,同同依然坚持它只是传达了某种未知的提高命中率的方法,而并非说明妈妈头颅的最终归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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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05年12月4日 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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