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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汾河故事》之六：《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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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3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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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和昨天一样：馒头，红薯茶，几滴麻油加到盐水里就是我们的菜。我把饭菜端给母亲，她还是不吃，她躺在床上两天没吃饭了。哥哥、弟弟不知何时溜走了，溜到外面去玩了；我有点恨我的哥哥，十三岁了，家里的事情却一点也不操心，成天就知道玩玩玩。父亲把饭碗撂到锅台上，猪也不喂，又到从国富家打牌去了，他除了吃饭睡觉回家外，其余的时间都在打牌；往年的冬天，收音机一天到晚响着，他坐在柔软的芦苇穗子上，一面听，一面编草鞋。
 
我刷完锅碗，把最后一只鸡赶上树，胖乎乎的红月亮出来了；喂好猪，月亮高过我们的灶屋了，变白了。天不冷，没有风，我很想出去玩。这样月明的夜晚，没有孩子会呆在家里，我竖起耳朵，小村子这里汩汩冒出一阵孩子的喊声，那里汩汩又是一阵，施医生的小女儿运霞在废水闸上唱歌：“浇，浇，浇花子，一碗油，一碗醋，浇得花子挺着肚……” 院子里的桐树、楝树落光了叶子，月光照彻一切，我们家红砖青瓦的房子仿佛不存在。往年每逢这样的夜晚，母亲总是把纺车搬到窗前，父亲到田野上去捉鹌鹑，我们呢，踩着纵横的树影，在村子里奔跑着，戏逐着，一直玩到深夜。
 
但一想起母亲写给三舅的信，我就打消了出去玩的念头。我轻轻推开了堂屋的门，母亲躺在黑暗中。打今年年初，母亲开始一个人睡在堂屋的小床上，以前我们一家五口人一直挤在东屋的大床上，床边是芦苇编制的围席，一盏煤油灯挂在围席的牡丹花上，母亲依在油灯下面，为我们读一本本民间传奇，我们从被窝里探出小小的脑袋，瞪大了眼睛听，她一直读，读到我们全部睡去。
 
象只小蟋蟀，我飞快窜到东屋。床前我弯下身子，跪下来，爬到床底下：八瓶农药和五袋老鼠药都在，没人动过。自从村西的刘婶喝农药死后，我细心地把家中的敌敌畏、敌杀死、沙子药、甲氨磷等毒药一一收集了起来，藏在床底下那棵树苗旁边，一天查看几遍。那棵桐树苗，是前年从地下拱出来的，一到夏天长出几片白到透明的小叶子，它长的很慢，明年开春我打算把它挪到院子里。
 
脱掉棉袄棉裤，我缩进铁冷的被窝。母亲在隔壁不时哼上一声两声，每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一阵欣喜。除了她的病痛声和一两只老鼠弄出的响动，房间里大多时候一片静寂，月亮照上了窗子的一角，我听到它在唱歌。看着窗子，我反复想一些不太明白的事情：母亲的三个姐姐为什么没有一个活过三十九岁？是哪个算卦的先生说她也活不过三十九岁？她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也信算卦？她为什么不跳过三十九岁？燕子为什么不来我家筑窝了，我喂的鸽子和哥哥喂的狗为什么也全在今年死了？就说父亲吧，他从来不赌的，也从来不打骂我们，今年为什么老是拳打脚踢，连我八岁的弟弟也不饶过？以前他多么疼我们啊：为我们编蛐蛐笼，为我们制弹弓、木枪和木刀，用烧红的缝衣针为我们做鱼钩。早春的晚上，他带着我们来到院子后面的大楝树下，用长长的竿子，捅手电筒照射下的鸟窝——这棵树真大呀，鸟窝远远地象是连在天上，星星象是挂在树梢上的一盏盏小油灯。最有趣的是他把鸟雀诱进房子，关上门，我们一家人在它们后面穷追不舍，直到我们的手触摸到它们温暖而急促的心跳。
 
今年母亲为什么总是给远在新疆的三舅写信，写了烧掉，烧掉再写，她每次烧信我都知道。父亲是不识字的，我可认识呢。她昨天写的信被我看到了，信中说她的病很厉害了，怕是熬不到年底，她死后请他多照顾我们；信中还提到不少她年轻时的事情，如何不喜欢我父亲，如何为了我二舅被迫换亲；信中还要三舅答应不要找我父亲的麻烦，说一切皆是命。信中许多事情我都是第一次知道，很震骇。原先我只是简单地认为她生了一种查不出病因的病，并且她疑惑自己也将和三个姐姐一样活不过三十九岁。说起她的病，村里的施医生、尚关的高医生、还有那些大医院穿白衣服的医生都说她身体上没有病；但如果没有病，她怎么饭也不吃，瘦的这么厉害呢……想来想去，我突然又明白了一点，就是她为什么不烧掉昨天写的信：这封信她是要寄给我三舅的，她下了决心了，难怪这两天她一口饭不吃。
 
我紧张起来了，我必须马上把这个秘密告诉一个能帮助我的人，父亲吗，她的死活好象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哥哥只知道玩，弟弟还小，要是外祖母还活着就好了，她是最疼我的，母亲也听她的话，要是有一个姐姐就好了，我是有一个姐姐的，在我出生前就死掉了，她要是活到现在该多好，她一定能够和我一起救活我们的母亲的……我想了很久，找不到这样一个人，想着想着我又沉到了南塘的深水里，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岸上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高声喊着叫着跳下水救我，我在水里一会儿往上浮，一会儿朝下沉，我绝望地哭喊起来了。我哭起来了，我把头深深埋进被窝里，无声的哭起来了，纷乱的想法都归到了一点：母亲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从校长的儿子喝了一大瓶沙子药，没送到医院就死了，我也要把床底下的一瓶沙子药全喝完，我死了，他们是把我和母亲埋在一起，还是用席子把我裹起来埋一个小坟呢，书华会不会在我的坟上拉屎撒尿呢……
 
哭了不知多久，母亲的病痛声解救了我，我的母亲还活着，这样哭是不吉利的，我不再哭了。这时，月光照满了我的大窗子，照在挂在窗前的几把镰刀上。它们一定生满了锈，但只要经我父亲的手在月牙状的磨镰石上磨一磨，保管比天上的月亮还明呢。父亲磨好了镰，喂饱了牛，母亲煮好了鸡蛋，叫醒了我们，才三更天，全家就出发到南坡割麦子来了。天很黑，星星还有很多，很高，很远；麦田里，看不清这个时节常见的蓝色小花，也看不见青蛙和蛇，四下只听到镰割麦子的刷刷声，村子里公鸡的打鸣声，母亲欢快的唱着豫剧；手执细小的锯齿镰刀，弟弟时常落在后面，另外的一个及时接应，这样，一家五口人总是排成一行，直到太阳染红我们布满黑色麦锈的脸；我们蹲在地头，边吃鸡蛋边看着躺了一地的麦子，为彼此的黑脸面黑鼻子笑个不停。
 
东想西想，不知怎地，我见到了长着山羊胡子的外祖父。他坐在村口的池塘边，大雪把池塘掩平了，两棵柳树几乎弯成了鱼竿。我向他问路，他只是笑。突然我想起他两年前就死了，但我一点也不害怕。接着我想起了母亲告诫过我的，死人跟你说话，千万别答应，一答应，他就把你的魂勾走了。他身边生有一堆火，火堆里飘来了烧红薯的香气，我饿了，我想吃烧红薯。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着，等他把红薯扒出来给我吃，他却一动不动。后来，他张口说话了：“快回家吧，再不回去你妈就死了，你妈死了，你就再也没有妈了。你可不是从树叉上掉下来的，你也不是生下来就这么大的……”
 
我一急醒来了。哥哥弟弟都睡着了，他们的脚有些凉，我的脚很热；父亲也睡着了，他吸的香烟味还没有散尽；月光快铺到我们床前了，尿罐正处在这一大片月光的中间，黑糊糊的象我的外祖父坐在雪堆里。我听了很久，堂屋里一点声息也没有，我的心悬起来了，父亲的鼾声一高一低，象拳头击打着我。
 
我坐了起来，我把头和光背靠在围席上，围席很凉。
 
正当我鼓足了勇气，准备从被窝里站起来，父亲的鼾声低了下去，低到没有，我又慌忙躺进被窝。又等了不知多久，他的鼾声响了起来，象铁匠用铁锤敲击铁片那样动听。
 
我下了床。我先在尿罐前站了一会，要是有人醒来，我就蹲下来装做撒尿。站在那里，风从糊着油布的窗子上，从我不知道的地方细细吹来，小刀片一样，在我光着的身上滑来滑去。我站了一会儿，没有人醒来。
 
我开始挪动我的脚了。先绕过月光，到了夹山墙边。我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向堂屋。
 
丁丁丁丁，我碰到了一件东西，我屏住了呼吸，慌忙把身子贴在墙上。我碰到的是渔网，是网上的铁锭在相互撞击——这是我最喜欢听的声音之一，有一年下大雨，汾河里的鱼跑的满院子都是，父亲拿出了渔网，也是这样丁丁丁丁的响。印象最深的是一条大红鱼，从水里到了网里，从网里到了父亲的手里，到了母亲的手里，到了哥哥的手里，到了我的手里，到了弟弟的手里，从弟弟的手里挣脱到了水里，丁丁丁丁一阵响，又到了这张网里。
 
我贴在墙上等着，我感觉自己很象一只断尾巴的壁虎，我等着父亲象我一样拿着磨尖的铁条，刺穿壁虎的脊梁，壁虎穿在铁条上，爪子凌空拼命蹬着；我也在等母亲的声息，哼哼，叹气，哭，骂我的父亲，摔茶瓶；父亲的鼾声还在一高一低的响着，母亲那里还是没有一点声息。
 
我终于来到了母亲的床前。月光从门上的小窗射过来，照在她头上缠裹着的蓝头巾上，照在她紧闭的眼睛上，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我蹲了下来。我伸出了我的手。月光从我的手上移到我的小臂上，停住了。停了一会儿，月光开始动了，我的一根手指哆哆嗦嗦伸向前去。热的！她的手是热的！我的母亲还活着！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哭声象月光一样明亮。
 
2006-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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