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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园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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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一</P>
<>桑园街在老城区一条小巷里。屋顶错错落落,最高的房子不过就是三层楼,墙面剥落,过道黑暗,风一吹,碎纸屑和灰砾便扑到脸上来。</P>
<>满街飘着的衣裤是桑园街的特征。大人的,孩子的,八国旗帜一样挂在巷与巷之间。人们从这些衣服底下走过,冷不防被滴几滴水。有新嫁进来的媳妇不懂规矩,把内裤挂在路中央的上空,上面的水滴落到行人的头上大都会引起漫骂。发生这种事情很少,一旦发生,便会吵的不可开交。</P>
<P>清晨六点半,张力年躺不住了,女人摇着蒲扇坐在床头,有一搭没一搭说谁家又买了彩电,谁家女人耳朵上又新挂了耳环。张力年侧转身,想再睡醒醒昨夜的酒。女人不干,扳过他的身体。张力年只得坐起来,提提裤头。他知道再不起来,女人非得从嫁他第一天开始说起。除多了儿子张天吉和女儿张天袄外,没添置过一件家什。结婚的木床像要散了似的,晚上做点什么吱吱牙牙响,每次张力年都紧张的要死,怕隔壁的儿子女儿听到。再这样下去我会阳萎了。张力年昨天晚上和女人说。女人吃吃笑,把凉席从床上扯下来铺在地上,说,这样就没有响动了。</P>
<P>天一亮,女人忘记了夜里的快乐。绷着脸继续跟在张力年后面唠叨。女儿还在睡觉,儿子倒是不见了。想到儿子,张力年气就不打一处来。把毛巾往钢丝上一搭,黑着脸说:别跟我提那臭小子转学的事,打小打人家玻璃大点打破人家的头,我没少受街彷邻居的气,跟人低头哈腰赔礼赔钱,他是我爹,我是他儿子了。</P>
<P>张力年彭地关上门。走到过道,在裤袋里摸索半天没找到车钥匙,想起夜里喝酒许是把钥匙丢了,拿起砖砸了车锁发现钥匙好好的在左手里呆着。张力年懊恼挠挠头,骂了句什么,骑着车丁丁咣咣去上班。</P>
<P>昨夜下了场雨,街面倒是干净了许多。阳光穿透薄云照在又窄又长的碎石路面上,刘阿婆坐在小板凳上给孙子喂粥。听到自行车叮咣响,回过头说,力年,上早班啊。张力年点头笑笑,正想说什么,一条粉红色的内裤被风吹落掉在他的头顶上。</P>
<P>张力年顺手抓下来一看,连骂:晦气。</P>
<P>有几个女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又缩了回去。刘阿婆走过来,说,一定是二楼那女人的。只有她才会穿这样的短裤,你看这么点布能遮住啥。你还拿着做什么,快扔掉。</P>
<P>张力年用脚支地,往街角瞅瞅,有心想叫上他的女人过来骂街,又怕她数落说如今男人受委屈要靠女人出头。想想做罢,扔掉内裤,骑上车便走。刘阿婆追在后面说:力年啊,你最近得小心,说不准就得走霉运了。</P>
<P>张力年出事后,有人说,当时看到他骑车走出巷尾时就已经精神恍惚了。</P>
<P>                                                                                   二</P>
<P>父亲死时,张天吉正和刘大言去商店买烟。</P>
<P>天还没亮张天吉听到刘大言敲着窗玻璃小声叫他,猴子猴子,李树来在游戏厅让人扣了。张天吉蹑手蹑脚走出来骂,你丫大清早叫魂啊。刘大言嘻嘻笑,有钱没,李树来那小子玩游戏机欠人家两块钱,捎信要我们去赎他。赎他个头,赎赎赎,当我们开银行?让他妈去。刘大言又笑,说,他妈那个凶劲,还不得把他吊起来像猪样揍?</P>
<P>李树来的母亲李梅是北方人,身材高挑性格强悍。不知哪年住进了桑园街,没结过婚,也不知道和哪个男人有了李树来。李树来生下来三斤八两,小猫一样大。街上人说,该李树来命大,李梅死了命要堕胎,吃观音土捆麻绳,七个月时李树来终于从母体落到地上。腊月里,李梅扶床跪在地上,看着地上的孩子。孩子依然和她通过一根脐带连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胎盘却生了根似的呆在她身体里。血汩汩流得李梅绝望。张力年撞门进来救了他们母子。</P>
<P>人们奇怪怎么是张力年救了他们。刘大年说幸好他那天闹肚子去厕所才听到刘梅的哭声。街上人不信说,你半夜绕过半条街去上厕所?你家旁边不是有么?最后传来传去说张力年是李树来的父亲,说母子有心灵感应,父子也会有,要不咋能那么巧。女人们用各种理由聚在槐树下,侧起耳朵听张力年家的动静。和李树来的身世一样,张力年家的女人也成了好事者的谜。</P>
<P>李梅生下李树来第十天去纸箱厂上班,据说除了眼睛哭的有些肿外,看不出别的什么来。李树来在她的背上用花布袋绑着,瘦弱的腿麻花一样。一年后,李梅又怀了孕,十个月后生下女儿李树叶。流言蜚语里,张力年的女人再也沉不住气,扯着男人打闹了几年后,见男人矢口否认,就用瘦弱的身体挡住儿子的去路说,跟你说过很多遍了,李树来家没一个好东西。女人的声音充满了愤怒和一丝悲凉的味道。她说,我一天到晚忙的要命,你就不能替我做点家务?一天到晚和他俩混在一起,总有一天会死在他们手里。</P>
<P>张天吉返身回到屋里,打开挂衣柜,在他爸过冬棉衣口袋里摸出两块钱,说,丫的快走,让我妈看到你大清早鬼魂似的杵在我家门口,又得骂我个狗血喷头。</P>
<P>嘻嘻,她骂你你就把她骂的话还给她。</P>
<P>怎么还?</P>
<P>刘大言把手往胸上拍了几拍,说,我有防弹衣,我有超声波,我反弹我反弹,就这样还给她了。末了,咧嘴一笑又说,不过,我妈通常会再反弹一把扫帚给我。</P>
<P>张天吉忍不住乐了。给了他一拳,说,你丫的不怕气死你妈,我怕。走吧。去晚了李树来那小子非被人剥光了不可。</P>
<P>帅帅游戏厅在后街中学的右侧,二十几台机子并排靠在一起。坐着的全是后街中学的学生,站着大部分是来找学生的班主任。这种场景有点可笑。老师说再多的话,学生也是不会走的,丛林野战、1943、魂斗罗、超级玛丽玩的惊天动地。李树来曾经头也不回地对班主任张大井说,你站着不累?要不我们双打? </P>
<P>走到学校门口,刘大言看到那贴着一张公告,凑近一看,张天吉看见自己的名字赫然写在被开除的名单里。张天吉第一个反映就想起父亲的棍子以及母亲的眼泪。说,狗日的,怎么没有你和李树来的名字?</P>
<P>刘大言也纳闷。就是,我们不是天天泡一起的嘛?树来都半个月没上课了,要开除也应该开除他才对。看张天吉脸色不对,忙说,你看这公告上的字也不咋的,东倒西歪,什么狗屁字。不在这上学也好,让你妈帮你换个学校。</P>
<P>张天吉伸手撕掉广告,揉成一团,扔得远远的。白色的纸团像秃了翅膀的鸟,晕头晕脑掉在垃圾箱旁边,惊起一群苍蝇。</P>
<P>                                                                             三 </P>
<P>李树来一步三摇走了过来。</P>
<P>你不是被扣了么?怎么又出来了?</P>
<P>扣个头,大爷我是那么容易死的?他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躺着几张汗涔涔的钱,圆脸上浮出一丝神秘的笑意。说,我拍出了同花顺,还了两块钱还净赚十块。哥们,请你们吃冰去。五月的天气似乎着了魔,街上的碎石路面在烈日下依然冒着一股热气。阳光被沿街的屋檐切成两种颜色。阳光照着的地方是橙色,另一半是暗色。张天吉在街道的暗处一边走一边踢着一块小石头。刘大言掏着鼻孔,问,猴子,你回家怎么和你爸说。还用我说么。我妹妹放学回家自然会告诉他。他打急我我就离家出走,我就不信没我存身的地。</P>
<P>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草后街竹椅上坐着纳凉的女人。女人看上去都很时尚。披着头发,红唇,低胸衣服,鞋跟高度吓人。看他们走过来有人吃吃笑着说:小哥,剪头不。去,帮你妈剪头去。刘大言骂道。走远了些他对张天吉说,猴子,那女人是干那事的。你看到她的胸了么?露出一大半白白的真晃眼。</P>
<P>张天吉翻翻眼皮,继续踢那颗小石子,在小桥上停下来。小桥跨度不大,却把草后街和桑园街隔着繁华之外。过了小桥走不上十分钟,就进入市中心。高大的写字楼,行人如织的大商场,带有异域情调的咖啡馆,一扇扇巨大的玻璃幕墙以及半掩着的落地大窗无一不在释放着风情。而草后街以及他们住着的桑园街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张天想起家里残旧木格子窗户,窗棂上的油漆早已随时间褪色,合页也锈迹斑斑。每到下雨天,雨便从黑瓦上滴答滴答往下掉。父亲和母亲忙着用脸盆接水。他一直厌恶这种贫脊的日子。那些下雨的时间,他狂燥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指着床对母亲说,你看,又淋湿了。街上住着的人和破旧的老街一样,整日整夜暗淡无光。父亲的皮鞋昨天第三次到街尾补鞋摊上底。</P>
<P>张天吉一脚把石头踢进河里,大声说:妈的。等我有钱,立马离开这里。你看这里所有的窗子看上去都是歪的。</P>
<P>刘大言愣了愣,他没弄明白窗户怎么是歪的。</P>
<P>发什么呆?逛逛买了烟就回家。是祸躲不过,挨打就挨打吧。张天吉说这话时并没有感觉他的父亲正往车上撞。</P>
<P>在十字街口,他们看到许多人围在一起。刘大言挤进去又挤出来,白着脸说:猴子,你爸死了。</P>
<P>你爸才死了。</P>
<P>真的。猴子,你爸被车撞死了。</P>
<P>张天吉看到父亲蜷缩在轮胎下面,自行车撞的不成行,一只黑皮鞋毫无光泽躺在马路上。血不动声色在流,远远看去像是谁在路面上泼上一桶红油漆。他上前双膝跪在父亲面前,抱着父亲变形的头,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P>
<P>周围的人群安静片刻又嘈杂起来。卡车司机站在车旁说,他疯了样撞上来,再刹车都来不及了。卖肉的听到身后的惨叫,停下车,看了看说,这不是才在我那买过肉的那人吗。他一直说我少给了他半斤肉呢。</P>
<P>                      四</P>
<P>桑园街的男人替张力年买来棺材,红褐色的油漆似乎还没干。卖棺木的人说,这油漆一时半会是不会干的,中年夭折的人杀气大着呢。许多女人围在张天吉家里。他的母亲昏过去三次,每次都是李梅掐她人中掐醒的。女人醒来看到男人躺在木板上的身体,不停扇自己耳光,拉每一个妇女的衣角哭诉:我为什么要和他吵架?为什么不安生过日子?不吵架,他下班回来也就没事了。</P>
<P>妇女大都说,这不怪你,这是命。命中注定的事情没法改。女人继续哭。</P>
<P>不知道谁小声说了句:那条短裤也掉的邪门,你说好好的,咋就掉在力年的头上?李梅听到这话抹抹眼睛,说:屁话,人要死跟短裤有啥关联?你们少说两句,去买些麻绳来。</P>
<P>妇女看李梅哭的泪人似的早就不满,看她把自己当半个主人样指派着去做事就悄声说李梅和张力年肯定有一腿。你们瞅见她的眼睛哭的桃子似的。没这关系,人家死了老公关他什么事。</P>
<P>桑园街充斥着男人和女人的叫喊声,他们租来灵堂,把父亲从木板上移进棺材里。到半夜,突然下起雨,雨水沿着雨布滴滴嗒嗒落在张天吉面前的黑罐子里,淋湿了烧着的纸钱,纸钱灭了升起呛人的烟。刘大言用手扇扇鼻子说,猴子,敢情你爸不要你给他烧纸呢。张天吉小声骂道:丫的,你给我闭嘴。刘大言掏掏鼻孔,继续说,他们都说李梅和你爸有一腿,不过,那女人还长得够美的,光那身材就够惹火的哈,那次去找李树来,看她穿小汗衫睡在床上,露出大半个奶,差点让我流鼻血。嘻嘻。</P>
<P>丫的,我爸死了,你和我说这个?找抽是不?</P>
<P>嘿嘿,别,别。刘大言一边笑一边躲闪张天吉的拳头,正好让张天吉的母亲看见。那女人换上白布衣被人搀扶着走下楼来,见儿子坐在父亲棺材前有说有笑,气不打一处来,她快步走上前给了儿子两栗子,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混小子。你爸死了没人管你了开心是不?</P>
<P>张天吉眼一瞪,看母亲哭肿的眼睛又低下头来。</P>
<P>李梅拿过孝衣一边套在张天吉身上一边轻言细语地说,你爸死了,你就是男子汉了。李梅双手环抱给他腰上系上麻绳时,张天吉感觉到她的胸很软,她的头发弄得他耳根痒痒的。张天吉心里爬上许多蚂蚁,血涌上头顶。麻绳的结似乎不好打,李梅的手和胸长时间在他身上来回蹭动,张天吉刺激得差点要晕眩过去。</P>
<P>张天吉心慌气短地透过李梅的肩看到男人们忙碌着提来一桶桶石灰往父亲的棺材里倒。先是盖住了手,再是胸,父亲的肉体渐渐埋在石灰里。雨还在下,空气里带着呛人的石灰味道,还有父亲即将腐烂的味道混和着李梅的发香,张天吉突然觉得恶心,粗暴地推开李梅,说,滚你丫的。</P>
<P>周围的人莫明其妙,李梅的手在空中打了个结,又无力地放下。</P>
<P>张天吉站在父亲的棺木前,父亲的眼睛微闭着露出眼白,头颅的右侧凹进去像瘪了的足球,脸色灰白以至于眼角的皱纹看上去像石灰岩上的沟壑。父亲不到五十,咋就死了。父亲确实是死了。这么想着,眼泪就滴在父亲的脸上。正伤心,头上又吃了母亲两记栗子,女人骂,你哭不会掉过头去?把眼泪落你爸脸上不想他来世超生了?</P>
<P>张天吉有些愤怒,他一直觉得母亲很神经质,街上人说她的性格跟外婆有关,张天吉的外婆会算卦,能预知人的生死,据说,外公死的前几夜,外婆每天杀只打鸣的公鸡祭祖,外公骂她装神弄鬼。外婆只是哭,说那些公鸡是在为他买通黄泉路上的小鬼。外公愈加生气,说弄得他跟真死了似的,收拾衣服就回了乡下老家。</P>
<P>外公回到乡下的当天晚上就死了。</P>
<P>他死的很意外。他被结伴上山打獐的同伴当成獐打死了。外公西西索索刚在灌木里露出两只眼睛,同村的人对着他的位置开了一枪。街上的人把外公的死归结于外婆,说是被外婆咒死的既而对她深怀恐惧,极少有人出入街尾那间暗黑的房子,外婆整日沉默不语掐指算日子。母亲在孤独中过完童年、少年。十九岁时,母亲迫不及待拿着衣物嫁给父亲,一半因为爱情,一半因为她想逃离。和母亲讨厌外婆又无法真正摆脱一样,她厌恶迷信而迷信又深入她的骨髓里,这导致她的神经质。</P>
<P>父亲的棺木已经钉上了木钉,棺木四周的胶把他密封在另一个世界里。两代女人同时微弓着背坐在父亲身边,脸上有着同样的哀伤。外婆鸡爪一样手指掐算了半天,和母亲说:他见红了。母亲说:什么?外婆说:他在煞时碰到女人的污血,无人可救。</P>
<P>母亲突然烦躁起来,挥手说:别说了,现在说这有啥用?早你干啥去了。外婆耷下头黑着脸说:你不是不信这个么?命中注定的事躲不过。母亲别过脸去。外婆又说:你小心天吉,他命犯桃花。</P>
<P>张天吉看到母亲彻底激怒了。她腾地站起来,大叫:死了女婿还咒你外孙?是不是全家死光了留下你来当老妖婆?你走,离我远远的。</P>
<P>外婆走后,母亲蹲在地上低声啜泣起来。食品站的刘妈走过来,习惯性从口袋里拿出油腻腻的帕子,往自己的手上揩了揩,又往母亲脸上抹了几下。母亲粗暴地打掉帕子,哭着喊:那是谁的短裤,天杀的。</P>
<P>                       五</P>
<P>母亲整日念叨着那条粉红色的短裤,张力年下葬后第一天,她就根据短裤掉下来的位置排除了一部分人。第三天,她对张天吉说,短裤一定是李梅的。看她哭的那样,准是做了昧良心的事。</P>
<P>张天吉张张嘴,说,不是她的。女人似乎没听到儿子说了什么,问:你怎么不去学校上课呆在家里做什么?张天吉一愣,忙说,请假了,老师让我先在家照顾你。</P>
<P>女人不再答理儿子,转身去了李梅楼下扯着嗓子叫:李梅,你给我出来。李梅前几天听到她的叫声马上下了楼,后看到女人动手解她的裤腰带,也恼了,两人在街上大骂后,李梅对女人的叫喊视而不见。</P>
<P>女人继续喊,有种的别躲在屋里,出来。回头一看,李梅正提着菜篮走进巷道。李梅看到女人守在她家楼下,想躲开已经来不及。女人围上去,把李梅堵在巷子里。女人抓着李梅的衣服问:那是你不是你的短裤。李梅说我不和你理论,你疯了。说完唇边浮出一抹蔑视的冷笑。这抹冷笑激怒了女人,女人的身体往李梅身上贴上去,双手解着李梅的裤子。李梅挣扎着。张天吉惊奇地看着瘦弱的母亲像只狂怒的狮子暴发惊人的力量。混乱中,李梅渐渐处于下风。张天吉急了大喊:放手,她不穿三角短裤。围观的街彷把奇怪的目光投向这个单瘦的少年。他瘦长的影子一半在阳光下,一半躲在屋檐的阴影里。</P>
<P>李梅的尖叫声拉回街彷的眼光。裤子已经从李梅的腰部褪到脚裸处。人们沿着李梅修长的腿往上看,看到浑圆的屁股上罩着一条白细布做的平脚短裤。李梅提起裤子扇了女人一记耳光,看吧,疯子你看仔细了,我穿的是什么短裤。</P>
<P>围着的人散了去。女人抱着头木然地蹲在阳光里,自言自语:那是谁的?</P>
<P>接连几个晚上,张天吉家的电灯都是亮的。女人总在入夜时分拉亮灯,昏黄的灯光照在父亲的遗像上。张力年胡子拉渣在照片里盯着儿子,眼睛比活着时更严厉。看久了,张天吉甚至以为父亲知道他被学校开除的事,正要张口骂他。张天吉跟母亲提过多次,父亲的遗像不要挂在他的床头。每提一次,女人都很生气,说,家只有这么大,不把他的照片放在朝窗一面那挂哪。</P>
<P>你也知道家小?知道为啥不要卡车司机的赔款。七千块啊,说啥也可以再买两间房了。</P>
<P>那是你父亲的肉,一点点用,就是一点点在你父亲身上割肉,你想住在你父亲的身体里?</P>
<P>女人把这话和街彷邻居说了。大家都觉得这女人一定是疯了。说多了没人再听,女人就和儿子说。张天吉也不爱听,觉得母亲的逻辑很荒谬。父亲让车撞死了,就应该找司机算帐。钱不要白不要。假如有钱了,就去桥那边买房子,最好是带厕所的。张天吉想到这就觉得很开心。他的想法就这样客观简单。母亲喋喋不休的述说让他厌烦。</P>
<P>女人嘴里继续哭诉着父亲的不易,甚至说到了那双断底的皮鞋。看儿子坐在床上晃荡着双腿,嘴角似笑非笑,拿起扫帚朝儿子打去。张天吉用手抱着头逃到街上。</P>
<P>张天吉漫无目的在桑园街闲逛。这个炎热的夜晚,男人们似乎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他们有一茌没一茌靠墙而坐,看张天吉垂头丧气走过来,探着身子问:小子,又挨打了?快长大吧。周围的人放肆地笑起来。矮胖的张屠夫拿掉嘴里叼着的烟,腿搭在凳子上,说:你咋知道他没长大?他连李梅穿啥短裤都知道。周围的人笑的更厉害。我敢打赌,这小子的东西肯定长齐整了。不信,脱下他的裤子瞅瞅。</P>
<P>丫的,一群神经病。张天吉丢下一句话跑了。</P>
<P>走到草后街,张天吉停下脚步。在桑园街居民的眼里,那是一块不洁之地。捡废纸的老刘每天早晨都到那里去,运气好,他的萝匡很快就被皱巴巴的纸堆满。他用火钳夹起那些纸时通常很气愤,大都会破鞋破鞋的骂几句。</P>
<P>挨着草后街的那座桥叫青草桥,说来也是这个城市的十大风景之一。只是年久失修,除了桥身勉强承载过往的车辆外,桥洞两旁长满杂草,这成了草后街那些发廊女交易的好去处。果然,九点不到,草后街旁边的桥洞里就静中有动起来。</P>
<P>张天吉迟疑着是否继续往前走,一转身看到刘大言站在身后对他说,嘻嘻。好看对不?火气没处撒时我也经常来看,你听这女人喊得和猫叫春似的,真他妈的受不了。刘大言嘻嘻笑着,拾起一块石头朝桥洞里扔过去。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声。刘大言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笑着说,猴子,好玩不,我敢打赌我刚才一定是命中女人的光屁股了。</P>
<P>张天吉打量着刘大言的脸,他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里面装着真实的快乐。张天吉嫉妒地朝他肩膀上打了一拳,你丫的咋就这么容易满足。</P>
<P>刘大言掏着鼻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猴子,你怎么知道李梅不穿三角短裤?说吧,咱们啥不能说的?上次我去石膏厂偷看女人洗澡不都和你说了吗?</P>
<P>被人家用砖头打破头还好意思说。张天吉翻翻眼皮说。</P>
<P>嘻嘻,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没事就忤在豆腐厂的走廊上,敢情把那当瞭望塔了。</P>
<P>张天吉有些懊恼的蹲下来。李梅是他内心的秘密,他以为隐藏的很好,没想到刘大言一步就跨了进去。</P>
<P>                       六</P>
<P>李梅大多数时间昴着头泼辣的像只好斗的母狮子,敏感而易怒,她用尖锐的声音唤着儿子李树来和女儿李树叶,高声回骂试图欺负儿子和女儿的人。骂的最多是李树来的玩伴。李树来从小就崇尚武力,个子比同年孩子高出半个头,三句话说不上来就把人打得敖敖叫。被打的人急了骂,李树来,你这个野种,有本事让你妈把你爸找出来。李树来一听,更怒打的更凶。被打的孩子鼻青脸肿回家,母亲看不过,往往领着孩子找李梅讨说法。李梅对来的人视而不见,半掩着门说,先管管你家的孩子,一个巴掌打不响,他一定是嘴臭了,我家树来是替你调教他。孩子的母亲听了很不乐意,你儿子敢情是打对了?我家儿子也没说错,你家树来是谁的种估计你也搞不清。李梅听到这话倒也不生气,放慢语气说,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我家树来就是你老公留下的种,怎么,不信?回家问问你老公,他肯定不会承认,你家男人也就一孬种。来的人平白无故又多受一顿气,骂骂咧咧扯着孩子说,这世道变了,偷人养汉还血口喷人,小王八羔子,以后再敢跟李树来玩,小心我打断你的腿。</P>
<P>张天吉无意发现李梅关了门,会伏在床上哭。豆腐厂离李梅家隔着一棵梧桐树,透过光秃秃的枝桠,李梅家一览无遗。李梅瓷器一样的手抱着头,肩不停抽动,嗓子里低声发出的抽泣声让张天吉不知所措。他对自己看到李梅另一面既意外也好奇。</P>
<P>看多了,哭着的李梅竟成了少年张天吉心里的痛。借故找父亲长时间站在豆腐厂侧边的走廊上打量李梅家发生的一切。</P>
<P>豆腐厂的二楼极少人走动,张天吉不记得是哪天。那天天刚黑下来,李梅进屋拉亮灯,李树来照常不在家,女儿也不知道去了哪,她放下手里的菜蓝子,把白菜剥去烂叶,抬头看看墙上的钟。也许是在算计他们回家吃饭的时间。张天吉想。转身想回家时,发现李梅把手里的白菜放在桌子上,提来一桶水。和桑园街的居民一样,女人大都会趁自己的孩子不在家时洗澡。张天吉心剧烈跳动起来。李梅探着身体关了窗户,而她的影子却留在了上面。张天吉清晰地看到她脱去上衣,褪下裤子,裸露的身体印在玻璃上撞击张天吉的心脏。连吹过来的风里似乎都带着香皂味。</P>
<P>张天吉说到这沉默了下来。</P>
<P>不是吧,刘大言说。玻璃上能看清她的内裤?你不是有透视眼吧。说完自顾自的笑起来。见张天吉没作声,又说,你害什么臊,我去澡堂偷看她们洗澡比你刺激多了。十几个人在一起,那场面,才叫一个壮观。</P>
<P>张天吉不置可否地从地上站起来,说:不和你扯了。我困了。</P>
<P>那回家和你妈道个歉,啥事也没有。</P>
<P>道啥歉?我又没错。</P>
<P>那去我家吧。 </P>
<P>夜里刘大言一家在门口纳凉。刘大言的父亲刘金躺在竹椅上,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一粒花生米正悠然自得唱着京剧。辛辣的酒气使空气更加闷热。父亲每天一瓶白酒是必不可少的,喝到一半开始唱打虎上山,一瓶酒喝完醉了便倒在竹椅上。刘大言一家就在京剧和酒味里,来往于屋内屋外,这是他们永远不变的夏夜生活。</P>
<P>刘大言拉着张天吉偷偷走进门,哥哥刘大力首先看见他们进来,说,肯回来了,咋不继续在外泡了?刘大言瞪了他一眼,关你屁事。不说话会死人啊你。</P>
<P>父亲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咳嗽两声,张天吉忙说:刘伯。</P>
<P>哦,是天吉啊。我还以为是谁呢?过来,陪刘伯喝两杯。张天吉疑惑地看了看刘大言。</P>
<P>刘大言悄声说,去吧。他也差不多快醉了。</P>
<P>张天吉在方桌对面的板凳下坐了下来,踢了踢盘在桌子下面的大黄狗。</P>
<P>天吉啊,豆腐厂说是被纸箱厂收购了。这两天职工都在闹情绪,说死也不会离开那地。我说他们都有病呐,守着一个发不出工钱的破厂有啥意思,还不如去了纸箱厂,再次每月工资还是有的。</P>
<P>刘金边说边递给他一杯白酒。张天吉抿了一口,喉咙着了火似的烧着疼。刘金看了大笑,小子,你这孬样不像死鬼张力年的种。想当年,我们哥两可是喝遍桑园街无对手。可惜他死了。对了,天吉啊,你让你妈去豆腐厂闹闹,死鬼对那破厂没功劳还有苦劳,怎么也得给你们一笔钱做安家费,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P>
<P>刘伯,您别说,我妈跟钱有仇。人家陪我们家七千块她都不要呢。刘大言气冲冲的说。</P>
<P>爸,我们明天要上课,我和天吉先困了。</P>
<P>屁。就你们还能读出啥书来,赶明儿你就给我回家找事做去,别糟蹋那些钱。刘金转头又和张大言说,让你妈去厂里闹,安排你去纸箱厂上班去。这,这比,比拿死钱要强,强很多。我教,教你怎么说,回家,你,你和你妈说去。</P>
<P>张天吉有点心动,等了半天没见刘金说下文。刘大言说,进屋吧,他醉了。</P>
<P>刘大言的家在桑园街还算是宽敞的。一间堂屋,两间卧室,刘大言的母亲在堂屋的一角搓着一团面粉,前面摆着七八个菜陷饺子。我哥明天满十八。刘大言说。张天吉没答话,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宁。</P>
<P>睡到刘大言那张木床上,张天吉说,去纸箱厂上班倒也不错。</P>
<P>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李梅也在那上班。嘻嘻。</P>
<P>丫的别胡说,我不是被开除了嘛。不上班还能干啥。</P>
<P>刘大力抢白说,行了,就你那点小心思还瞒啥?整个桑园街都晓得你知道李梅穿啥短裤,不过也没啥,书上说,这叫恋母情节。我你们这么大早就知道做爱了。其实,熟透的女人没啥好的,就像果子似的,捏捏就烂了。李梅家的女儿倒不错,身材跟葱似的,多惹人爱。</P>
<P>张天吉听到这话有些恶心。刘大力和弟弟刘大言不同,打小对女人感兴趣。他摸女孩子的屁股和弟弟刘大言爱掏鼻孔没什么区别。李梅的名字从刘大力嘴里吐出来便被弄脏了。 张天吉扭转身,脸靠着墙,没理他。屋外刘金没了动静,估计是睡了。张天吉想着怎么和母亲去说进纸箱厂的事。想起纸箱厂,李梅的影子又跳出来,她在纸堆里朝他笑,脸上还有一对深酒窝。好像还有许多女人坐在里面,她们在说着什么。张天吉想听清些,却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P>
<P>女人看上去满脸喜气,张力年死后大半个月来,她第一次理清头发用正常的语调说,他大婶,听说豆腐厂要合并了,我带我儿子去找领导去。他爸死了,那学也上不下去。不瞒您说,我供不起他。说到这,她带着愧疚的表情往房里看。</P>
<P>这也没啥呢,我家大言也准备休学,后街中学也教不好学生来。</P>
<P>那是。那是。女人看上去有些不耐烦。</P>
<P>出了门,张天吉被母亲领着直接进了厂长办公室。厂长四十几岁,见他们进来,欠了欠身子说,有事吗?坐,坐。女人不坐,把儿子推向前去,厂长,您看,我家天吉立秋就十七了,他爸不在了,您看能不能给他份事做。厂长显然没想到女人会跟他提这个要求,沉呤了片刻说,这个,得集体研究讨论,你也知道豆腐厂要被纸箱厂收购,对方是按工资表上的名字接收。张天吉感觉母亲扶在他手臂上的手用上了力,母亲看上去对厂长的回答不满意。不是有些人不愿意去么?让我儿子去顶替好了。女人说。没有那么简单,你先回吧,这事我替你记着。厂长拿起桌子上的一张日报,说,现在到处喊着精简机构,力年如果下班不拐弯去买菜就好了。那样也算因公身亡,是工伤就有理由安排他的孩子顶替工作。</P>
<P>女人没弄明白拐弯买菜跟因公的关系,却听懂了厂长这话是在拒绝她。眼泪马上流出来,揪着鼻子甩了把鼻涕,带着哭腔说,厂长,您这是在推辞了?我家大年对这个厂没日没夜的忙活,到头来留下孤儿寡母倒是没人管了?</P>
<P>张天吉感到母亲的身体颤抖起来,母亲因为激动和难过脸上的肌肉扭曲着,一阵一阵不规则的抽动。他把眼睛从母亲脸上移到梧桐树上。深夏里,梧桐树在混浊的空气里疯狂的生长,看上去又粗壮了不少。伸出的枝桠撑起一片浓密的树阴,遮盖了豆腐厂上方狭窄的天空。张天吉顺着枝桠往李梅窗口看去,李梅天蓝色的汗衫挂在外面,滴着水,像是刚洗的。李梅在干什么呢?少年张天吉想。整个夏天,茂盛的梧桐叶遮住通往李梅家的视线。秋天梧桐落叶时豆腐厂却要拆了。想到这,张天吉突然就忧伤烦燥起来。他对母亲说:走吧,别这么没出息,哪都死人,哪都可以活人。 </P>
<P>                          七??</P>
<P>那天早上桑园街的人看到张力年的女人气冲冲的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儿子张天吉。张天吉看上去也很生气。没有人上去问她为什么。张力年死后,这个瘦小的女人不太正常。不过,人们也不难理解,突然成为寡妇谁也接受不了。人们习惯用沉默观察街角张力年家的动静。</P>
<P>女人进门砰的关上门,站在张力年的遗像前放声大哭。张力年是听不到哭声,依然睁着一双眼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遗孀。你就看吧,看我们母子是怎么活的,活的不如人家家里的一条狗。女人呜呜的哭。回头看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抹着眼泪问,你还忤在这做什么,去学校上课。好好念书,我就是捡破烂也要养活你们兄妹俩,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看看,张力年的儿子女儿不是孬种。</P>
<P>张天吉低声说,上个屁,我早被学校开除了。女人脸上的温情瞬间被沮丧所替代。感觉希望像河里那些泛青的泡沫,说破就破了。她无力跌坐在床上,再次抬头看着亡夫的照片呜呜哭起来,瘦削的肩一上一下的抽动,她一边哭一边骂,死小子,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父亲死了,没人管得了你了。你去街上混吧,最好和刘胖子家的混小子一样,混进监狱去吃白食,省得我养活你。</P>
<P>张天吉向母亲投去厌恶的眼神,不许把我和刘小胖混在一起说,我比他正常得多。刘小胖想和代课老师鬼混,那老师不从,他恼了差点没杀了她。</P>
<P>女人听了又骂,这是什么社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都疯了。还不如死了好。</P>
<P>死吧。我出去了。</P>
<P>站住,你去哪。女人问。她知道问也是白问,儿子是不会告诉她的去向的。追了几步,脱下一只鞋子朝儿子扔过去,大声说,死出去就不要回来。女人骂完回到屋里,突然心烦意乱。儿子被开除她竟然不知道?儿子这些天在哪混?儿子以后怎么办?女人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而这些绝望来源于男人突然的死去,她在慌乱时找不到主心骨。她拿来块抹布在男人的遗像上擦了又擦,嘴里说怎么办,怎么办?不知怎么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让她小心儿子命犯桃花。儿子转眼就十七了,刘胖子家的浑小子也这么大进的监狱。这么想着脊背便阵阵发麻,她骂了句老巫婆锁了门就去了街尾。</P>
<P>母亲房门虚掩着,这扇木门在桑园街几近绝迹,大红的油漆褪得极不匀称,斑斑点点仿佛洒上去的血,风乍起时,两块门板发出古怪的吱呀声。女人手触到门,发觉自己对这间屋子依然和少女时一样厌恶。她推开门看见里面飘着一屋子的烟雾,若有若无,空气充斥檀香的味道。母亲双手合十坐端在饭桌前。</P>
<P>你又在做什么?女人问。母亲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说,给天吉祈福。女人心一震,好好的为他祈什么福?还是保佑你长生不老的好。</P>
<P>是么?你不也是为天吉的事儿找来的么?他今天有一劫,能躲过去只是伤,躲不过去就替他安排后事吧。</P>
<P>在母亲冰冷的语气里,女人想起母亲曾经也用这样的语气预言父亲的死,脸刷的就白了。她颤着声音问,你就不能破了他的这个劫?</P>
<P>母亲摇摇头。女人拿起香炉摔在地上,愤怒地说,你整日求神拜佛,除了诅咒亲人的死还能做什么?</P>
<P>女人看到老女人突然跪下去,神色紧张地说罪孽啊罪孽啊。</P>
<P>女人跌跌撞撞走出房子,挨家挨户问,看到我家天吉了吗?整条街都奇怪她说话的语气,急切且粗暴。她甚至怀疑每个街彷的回答,眼睛在人家屋里扫来扫去,仿佛人家藏了他的儿子。妇女有的会问:你家天吉咋了?也有的说,你怎么这样啊,难不成我拐了你的儿子?女人对这些话充耳不闻,只来回说:你看到我家天吉了吗?天黑下来时,刘大言的母亲听到陈力年家传来女人的哭声,嘟囔着说,不是早上还看到他嘛。</P>
<P>                       八?</P>
<P>张天吉听不到母亲的哭声。他习惯性地去了刘大言家,走到门口突然记起刘大言上课去了。</P>
<P>他只得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早上的桑园街在他看来如此的破旧,街上的垃圾碎纸到处可见,苍蝇成群结队聚在墙角没来及倒的马桶上。而人们却毫不在意,依然眉飞色舞地活在这条街上。他们应该痛苦才对。张天吉想。就像我被学校开除应该要难过一样。发现自己确实有点难过,又懊恼的骂:靠。妈的,没出息。</P>
<P>狗日的刘大言和李树来肯定在装模作样的听课。少了他们,张天吉突然觉得孤单。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他夹在早上忙碌的人群里向城市深处走去。但是,他又回来了。他看到那些高大的建筑物感觉人活着真没意思,又觉得人死了也没有意思,倒是桑园街那些活的不死不活的人才有意思。他在黄昏里慢慢走到豆腐厂。豆腐厂停工了,以往喧闹的车间静的可以听见梧桐叶落到青瓦上的声音。大片大片的夕阳落在豆腐厂的瓦房上,落在豆腐厂凌乱的地面上。金黄色的夕阳使黑灰色的地面看上去更加肮脏。这种安静让张天吉陌生,因此让他觉得豆腐厂似乎变成了坟墓。他靠着梧桐树站了一会,又跑到豆腐的走廊上往李梅家看去。其实这个时候他完全可以去李梅家找李树来,但自从偷看李梅在玻璃上的身体后,他再也没勇气踏过李树来的家门。</P>
<P>透过树叶,只能看到李梅家的灯光。茂盛的树叶挡住了少年张天吉的视线。他又下了楼,爬到树上。李梅家的窗户敞开着,李梅探起身把那件天蓝色的汗衫收了进去。那一定是她的睡衣,白天洗,晚上穿。张天吉想。狗日的刘大言还看到过她穿这件衣服睡觉了。也许是因为天气热,也许宽大的树叶遮住了她家前面的空间。张天吉以为李梅会关了窗户,但是李梅只是往窗户外看了看,便把水倒在木盆里,用手试了试手温,开始脱去上衣。李梅从后面解下胸罩的扣子,丰满的胸露出来一大半,张天吉心像被针了一下,脚下一滑一只凉鞋掉了下去。"啪"一声轻响,李梅往窗外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又继续脱去胸罩和短裤,站在木盆里。她的身体,散发出洁白的月光的颜色。</P>
<P>她离自己如此近,近得可以看清她锁骨旁边的黑痣,可以闻到她擦在身上的香皂混着她的体香。可以听到水从她胸前滑向小腹时她发出的呻吟或喘息声。张天吉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浑身瘫软在枝桠上。恍惚中,他伸出手试图去抚摸什么,最终手落在自己的身体上。他闭上眼睛进入从未有过的快乐里。准确的说,是一个声音让他从天堂掉了下来。捡废纸老刘看到树下一只半新的凉鞋很高兴,他用火钳夹着放进萝筐时,还想着,这生胶鞋少说也可以卖一块钱。走了几步听到树上发出奇怪的声音,大喊一声:谁。张天吉对这声音毫无防备,他被吓了一大跳,当意识到他在树桠上时,他的身体已经干净利落地脱离了树桠。</P>
<P>张天吉落到地面时,看到捡破烂老刘受了惊吓般的跳了起来。</P>
<P>女人远远地见几个人抬着儿子,失声痛哭。近了,听到儿子骂,哭个屁,又松了口气。怎么了。天吉怎么了。她一边忙着把来人引进张天吉的小屋一边问。可能是骨折了。老刘说。怎么会骨折呢?从树上掉下来摔的。好好的跑到树上去做啥。老刘没回答,青年杨海说,估计在偷看李梅吧。说完那些年青的男人们哄笑起来。</P>
<P>女人愣了愣,转头骂儿子说,我骂你你也用不着躲到树上去,摔断腿你是活该,让人误会毁了你的名声你死都说不清楚。</P>
<P>年轻的男人们听女人这么说,讪笑着说,婶子,以后别骂天吉,他看上去没什么大事,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好。我们走了。</P>
<P>第二天,女人上街买来肉骨头放进锅里熬汤,吃什么补什么历来是桑园街居民的饮食习惯。张天吉百无聊赖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屋顶上的水渍看上去像孩子留上去的尿渍,黄黄的一大片。他把眼睛转了回来落在父亲的遗像上。父亲看上去在笑?张天吉歪着头仔细看了看。父亲确实在笑,浓密的眉毛似乎都动了起来。他为什么笑?难道他也站在豆腐厂的走廊上偷看过李梅?怪不得能及时救下李梅母子两。张天吉越想越觉得父亲确实曾经这样做过,或者比他做的更多。他骂了句什么,伸手拿起枕头边的茶杯向父亲的遗像掷过去。</P>
<P>茶杯砸到遗像旁边的墙壁上。听到声音,女人慌慌张张从外间走进来,见儿子满脸不高兴,抹着泪说,养你十几年,跟你受了十几年的罪,你要是摔死了,看我会不会哭,不会,一声也不会哭。</P>
<P>人们对张力年家指指点点。桑园街和草后街一样穷,但本质还是不同,草后街多是外来人员,她们大都从乡下来这贩卖些小菜,赚不来钱,年老的回了老家。有些姿色的留下来,租间屋子,摆上几把核子说是发廊,那里的女人没一个会理发。女人们说。她们做的那些营生别带坏了这些孩子。</P>
<P>晚饭时,女人们闻到张力年家飘来的肉骨头香,凑一起说,现在的孩子会偷看女人洗澡了。没准哪天会干出更出格的事情来,那李梅有什么好的,不就是胸大点腿长点?她也成天不自爱,在孩子面前晃荡个啥?</P>
<P>你怎么去看她?那女人有啥好的?你丢不丢人?女人问儿子。儿子情急之下差点把骨头汤吐到女人脸上。你能不能不说话?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我要拉尿,你出去。</P>
<P>女人低头递给他一个便盆,很自然转身擦着玻璃上的木格。窗外,妇女三五成群笑的前俯后仰。没准就在说我家不争气的儿子。女人扭头就把手里的抹布向儿子扔过去,低声对儿子吼,你不学好,看我怎么死给你看。儿子显然被母亲的举动吓了一跳,忙用手遮住身体。他厌烦的看着母亲,又看看腿间的便盆,突然感觉到了受伤后的绝望。操他妈,这日子过得不如死了。儿子说。</P>
<P>你本事了,有资格和我说死了?早知道这样不如把你生下来扔到河里去喂鱼。女人又急又气,突然听到楼道口传来熟悉的口哨声。口哨声在黑暗里穿行,由远而近。刘大言来了。女人说。知道。张天吉忙提起裤子,挺直身体迎接他的朋友,只有在这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待刘大言。刘大言面含微笑走进来,进门见张天吉看着悬在半空中的那条腿,嘻嘻笑了。光荣负伤啊。你咋就没摔死呢,死了正好陪你爸。女人转身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呸呸,你个乌鸦嘴。他爸只会保佑他。停了会,又说,大言,你咋这么晚不睡?还跑这来了。白天没时间。他是个好孩子,要上课。张天吉说完脸上露出微笑。看到儿子的表情,女人也笑了,母子两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快。</P>
<P>什么好孩子?刘大言挨着床沿坐下来说,不就混个毕业证嘛,听说就要发证了。</P>
<P>女人听到这话,又难过起来,对儿子说,你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而你却让几年的钱全打了水漂,混到头连张毕业证都没混到。</P>
<P>那毕业证不要也好,再说了,初中毕业证能证明个啥,找事也只能找个民工做的事。婶,等猴子好利索了,你让他去纸箱厂上班比啥都强,听说那儿的工资很高呢。刘大言的话让女人的脸色突然好起来,她若有所思的看看面前两个孩子,扯扯嘴角说,我要出去一下。张天吉愣了愣,看到母亲走进厨房,听到菜刀掉到地上的声音,女人说,见鬼了。接着,又听到女人吸着拖鞋走出门。</P>
<P>猴子,你妈去干嘛呢?</P>
<P>别管她,她去杀人呢。</P>
<P>不是去杀李梅吧。哈哈。</P>
<P>少胡说八道,没那么严重。</P>
<P>说真的,猴子,你都快成桑园街的名人了,给我说说,你都看到些啥,那女人是不是很美啊,你也不用那么冲动吧,还从树上掉下来?哈哈,全班都在笑话李树来,让他管你叫爸。</P>
<P>你胡说个啥?别说这个,来来,和我下棋吧,我都快憋死了。张天吉欠起身从枕头下拿出军棋。</P>
<P>不玩,看看你我也得走了,再不走进不了屋。对了,今天来就想告诉你,你得小心,李树来那丫扬言要打断你另一条腿。</P>
<P>别走,他还说啥了?张天吉伸手想抓住的他的手,但没有抓到。</P>
<P>                      ?九</P>
<P>张天吉失望的听见刘大言拉上了外面的门,操他妈的李树来。张天吉心里一半是对李树来的嘲笑,另一半却是对自己言之不清的痛恨。他怀着一种失落的心情想像自己与李树来的相遇,李树来躲在街道的某个角落,抄起手里棍子狠狠打在自己的腿上。来就来吧,打瘸我了就把他家的李树叶卖到草后街做鸡。</P>
<P>十五岁的李树叶看起来像猫。街上人都这么说。每天傍晚她都坐在街道口的台阶上,弓着身体,头埋在腿间等母亲回家,玻璃珠子在胸前一前一后的晃。和她哥哥的拳头相比,李树叶长而坚硬的指甲更让女孩子胆怯。街上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子几乎都被她在脸上留下过血痕。她的手不是手是猫爪。街上的人们都这么说。</P>
<P>张天吉看到李树叶坐在台阶上,走过她长长的影子时,都会不自觉的多看看她几眼。挂件在她胸前显得短了些,看完挂件就又不自觉去找她的手。她的手有时放在腿间,有时在地上无聊画着圈。看不到指甲,张天吉就觉得她似乎长大了,而当她抬眼看他时猫样的眼神又让他落荒而逃。这是一个像猫样的女孩子。对于猫,张天吉是厌恶的。他感觉猫是不祥之物,猫的前身一定是妖精变幻的,一曲一张都能迷惑人。</P>
<P>把她卖去桑园街没准她会跳起来先把我给杀了。张天吉眼前浮现李树叶包裹在裙子里的胸部,像两只刚刚发酵好了的馒头。她躬着身体时,它们隐藏在衣服里,伸直身体它们就让李树叶成了迷惑人的妖精,。</P>
<P>张天吉发现自己原来惧怕的竟是她的胸和眼神时,感觉不可思议。而对于李家兄妹两,他从来都是无可奈何束手无策却是肯定的。都那么讨人厌。死猫。张天吉低声骂道。睁开眼睛,看到妹妹站在他的床边。干什么不睡觉?站这做啥?</P>
<P>哥,妈没回家。张天袄怯怯的说。</P>
<P>她爱去哪就去哪好了。又不会丢,你管这么多做啥?我烦着呢。</P>
<P>张天袄低着头,手指搓着花格子睡衣。哥,她又低声叫着。她的声音让张天吉有些心疼。妹妹似乎一直很脆弱,从小惧怕与死亡有关的事物,甚至夜里怕黑。小时候,她总在夜里叫父亲过来帮她分辨窗外的声音到底是鸟在叫还是鬼在叫,她缩在被子里竖着耳朵的样子张天吉觉得很可笑。父亲死后,她把对父亲的依恋转给了哥哥,整天像受惊的小鹿似的看着张天吉的脸色说话。</P>
<P>恩,行了,去睡吧。我等她回来好了。也许她去外婆家了。张天吉放低语气说。</P>
<P>妹妹很快就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能像她那样简单的生活真好。张天吉不知道怎么突然觉得很累。再过十几天就十七了,而他仿佛已经走过了许多日子,他几乎不想再往前走半步。晚上十一点后的街道静得可以听得到风吹树叶哗哗声。这就是桑园街人们的生活,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老实的像猪圈里的猪。日子就像河里那些肮脏的水,而街上的人们是那些漂着的瓶子、塑料袋,看不到希望。女人们忙着照看男人裤袋里的钱,剩下的嘴用来说家长里短。而男人,男人能干什么?男人只是成为女人嘴里的话题而已,就像自己为那些女人们增加了新的话题一样,周而复始。没人关心哪儿是终点,就像夜里没人关心母亲去了哪一样。</P>
<P>张天吉不知道母亲在深夜里所做的事情。母亲又让桑园街的人们吃了一惊。她夜里拿着菜刀去了厂长家,她当着厂长的面剁下了自己的小拇指。那个干瘦的女人真不简单。第二天街上的妇女们都这么说。一天前她们还在取笑她蓝子里的肉骨头,一天后,她们的嘴又开始啧啧啧的称赞她,那些闪闪发光的唾沫映着女人失血的脸,看上去多少多了些光彩。</P>
<P>张天吉看到母亲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半。她看上去极度疲惫,张天吉在她的脸上奇异地看到极度疲惫后的轻松。女人的手上胡乱缠着纱布。她走到张力年的遗像前,长时间注视着照片。停了许久,深深吸口气,沙哑着嗓子像对亡夫又像是对儿子说。终于好了。终于解决好了。立秋就可以去纸箱厂上班了。你得保佑他好好的,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了。</P>
<P>张天吉看着母亲给父亲上了三柱香。檀香飘飘袅袅很快遮住父亲的脸,父亲看上去依旧和生前一样,他的眼睛从母亲瘦削的肩上射来愤怒的光。父亲没死时,也是这样,母亲,父亲和他经常玩这种游戏,母亲挡着父亲的拳头,父亲只能透过母亲的肩愤怒的对他咆哮。张天吉面对父亲的眼睛下意识挺了挺身体,当发觉这只不过是夜里产生的一个幻觉时,又无力的靠在枕头上。</P>
<P>女人转过身,伸出手摸搓着儿子的头。头发太长了,赶明儿我叫个理头的帮你理理。女人温情的说。她抚摸头发的手势让张天吉仿佛回到童年。童年时的母亲是美丽的,也常笑。张天吉近距离看着母亲,面前的女人太瘦了,眼角的皱纹像蛇一样爬向颧骨,眼睛因为浮肿,眼皮在十五瓦灯光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色泽。</P>
<P>傻孩子看什么?我脸上又没刻字。女人虚弱地笑了笑。过了生日你就去纸箱厂上班吧,在那替妈争口气,不在意钱多钱少,别让街上人说闲话就行。人的名声才比命金贵。别学街上那些人的坏样,你爸死了,你就是咱家的顶梁柱,你要替代你爸照看我和妹妹。你是男人,懂吗?张天吉静静地听着。他被催眠似的点着头。等母亲走到门口,他瓮声瓮气再次问:你的手怎么了?</P>
<P>没事。你早点睡。女人顺手拉灭屋内的灯。屋内顿时陷入黑暗,张天吉的思绪也开始混乱,他觉得母亲应该是发生了事情,但是他想不出来是什么,于是做罢。最后,立了秋去纸箱厂上班这句话长时间占据他的脑海。和一群妇女上班真没意思,他想。接着李梅的影子又在黑暗里跳出来,他又有些兴奋了,他睁大眼睛睡在黑暗里,偶尔有一两个上夜班的人骑车从楼下经过,凹凸不平的地面让自行车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P><br>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5-25 23:41:1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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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2 |只看该作者
<>?            十</P>
<>第二天醒来时,太阳早已越过床头照在墙角的桌子上,灰尘在桌面上方一下下跳动。母亲出去买菜,屋里很静,又是一个无聊的上午。他这么想着,听到门吱呀一声,婶子?婶子在吗?接着看到一个脑袋探进来。李树叶?进来的竟然是李树叶。见屋里只有张天吉,李树叶站直身体,伸手把额上的头发理了理。</P>
<>你来干嘛。你哥让你找我?</P>
<P>我不能来?我哥来找你你就死定了。</P>
<P>那让我死好了。用不着你事先来通风报信。还不知道谁死谁活。张天吉说完掉转头。他知道接下去李树叶的反映,她一定会跳起来大声反驳自己的话。他讨厌她的这个样子。</P>
<P>我哥不会来找你。李树叶低声说。看张天吉疑惑的样子,又羞涩的说,我和他说了,你那天一定是把我妈当成我了。</P>
<P>张天吉吃惊地张大嘴,他审视着面前这个女孩子。高挑的个子看不出十五岁,更确切地说,她脸上冷静的表情掩饰了瞬间的羞涩,她像一个真正的女人那样坦然地注视着他,仿佛自己说的就是真的,这让张天吉生气既而感到羞辱。</P>
<P>你也用不着爬到树上。她继续说。</P>
<P>胡说。张天吉大声打断她的话。告诉你,你他妈少在这胡说八道,你还是不是一个女的?没见过脸皮厚成这样的。</P>
<P>李树叶抓起门边的扫帚扔向张天吉,捂着脸逃出了房间。</P>
<P>外面阳光开始刺眼起来,街道两旁一如既往的晾晒着衣物,她气冲冲穿过那些衣物径直走到小桥边坐了下来。上班的高峰期过去了,小桥边来往的人极少,青石路面被阳光照的兀自发出明晃晃的光来。死人。她一边骂一边从地上抠出一颗石子丢进河里。想想不解气,又从脖子上取下那串玻璃项链扔进河里。</P>
<P>如果说最初街彷的流言让他们兄妹两难堪,后来的流言又让她高兴。妇女们说,张力年家的小子敢情是喜欢上了李梅家的树叶?那个和猫样的丫头成熟着呢。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从他送给自己的玻璃项链开始,她就这么认为。</P>
<P>死人,怎么不摔死你。她恨恨的说。</P>
<P>摔死谁?大热天坐河边晒虱子啊你?</P>
<P>李树叶回头一看,刘大言提着酱油瓶子站在身后。星期天不去玩?大清早气呼呼咒谁呢?</P>
<P>关你啥事?一边呆着去。</P>
<P>哎,你别跑,你去哪?</P>
<P>我去死你去不去?</P>
<P>告诉你哥,我一会儿去找他。听说五里井要枪毙人呢。我想去看看。</P>
<P>去死。少拉我哥看这些恶心的。李树叶俯身拾起一粒石头掷了过来。</P>
<P>              十一??</P>
<P>五里井又名五马归槽,离桑园街一里远。十年前,每年的国庆都可以看到一两个人和全幅武装的警察站在卡车上。每当高音喇叭一响,桑园街的人便坐不住了。他们往往在最短的时间里占着山头,看着犯人稀泥样的被人架出来,往往枪还没响,犯人早瘫在地上了。桑园街的女人们这时大都对那些犯人充满同情,她们恐惧地捂着胸口说,真可怜,等死的滋味真要命。而孩子们关心的是子弹射到身体里的声音。就像打进棉花里。桑园街的孩子们说。电影里的枪声一定是假的。</P>
<P>李树来是唯一不参与争论的孩子。他往往夹在大人的胳膊下冲着犯人大声叫,站起来,站起来啊,软蛋!软蛋。大人们对他的话很惊讶,别的孩子离开时,他还仔细盯着武警摆弄犯人尸体,看躺在地上的人是否真的死了。不是吓唬人,这孩子将来什么事都敢干。许多人摇着头说。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那年,他最喜欢说,嘿嘿,我爸是我杀死的,你信不。听着的人们先是惊恐睁大眼睛,很快发现他在说谎,朝他翻翻白眼又告诉自己的孩子,李树来爱说谎,你离他远点。街彷们在目睹李树来拿着菜刀把一只猫追过大半条街,最后将猫砍死后,几乎所有的家长都不许自己孩子和他走近。可这并不影响他和张天吉、刘大言成为朋友。</P>
<P>真正成为朋友其实就是去年中秋的事情。</P>
<P>那天,记不清是什么原因,头发稀黄的刘远惹恼了学校势力最大的赵磊落。赵磊落拿着棍子追着刘远跑进了桑园街。之所以刘大言清楚记得这个时间,是因为那时满街溢满喜庆的气息。家家户户飘出了棕子香,那种一年一度的香味诱惑许多孩子早早回家。他和张天吉在街上闲逛时看到李树来从桥那边走过来,接着看到刘远像只兔子被七八个男的追的东躲西藏。</P>
<P>刘远看到李树来,一把拉过他躲在他的后面。李树来回头,赵磊落便停了下来。把她交给我。</P>
<P>凭什么。李树来似笑非笑说。</P>
<P>她偷了我兄弟的东西不承认还抓破他的脸。</P>
<P>我还说你妈偷了人不承认呢。刘大言清楚地看到李树来脸上已经明显露出挑衅。你看看你们站的地方,这是桑园街。李树来说。有我在,你们别想碰桑园街上的任何一个人。</P>
<P>操。兄弟们给我上,我就站在这丫的家门口把他打趴了。</P>
<P>刘大言看到李树来的眼睛里蹦出可怕的红光,他狂叫一声,伸手从赵磊落手里抢过棍子准确无误打在他的头上。另一些人疯了样挥着棍子围了上来。街上乱作一团,人们对这样猝然发生的混乱束手无策。他们高喊,别打了,再打会出人命了。还没等刘大言张天吉跑过去,李树来手里的棍子在混乱换成了刀。他把刀高举过头,说,从这滚回去。</P>
<P>你丫睁眼说梦话,老子说不信几个人打不过你一个。赵磊落摸索着额上的血说。</P>
<P>李树来冷笑起来。和你们打?伤了你们我妈懒的赔钱。他把刀往自己胳膊上割了下去,血流出来,顺着手指滴在青石板上。</P>
<P>滚不滚?</P>
<P>赵磊落一伙显然被震住了。听到他这么问又不服气,下意识的又往前靠上来。</P>
<P>李树来再往手臂割第二刀时,赵磊落一帮人骂骂咧咧顺着青草桥跑了。</P>
<P>观望的人们对李树来的举动除了赞赏几句以外,没有太多的惊诧。他们很快散开了去。在他们的眼里,李树来原本就是这样的,或者说,他就应该这样。而在张天吉和李树来眼里,今天的李树来和以往的完全不同。他今天像个男人。一向不服李树来的张天吉说。去给他买点药。张天吉又说。从刘大言手里接过云南白药,李树来挠挠头,咧嘴笑骂,丫的,站那看我死啊,这时候才来。你不死咱还看不上你了。嘻嘻。这不来了吗,来了我们就是兄弟了,以后患难与共,不许分开。</P>
<P>那时太阳像血,三个少年站在青草桥头击掌为盟。</P>
<P>站在太阳底下,刘大言眼前浮现张天吉吊在床上的那条腿,是那条腿拉开了他们三人的距离,再也不能形影不离了。他摇摇脑袋这么想着,一些往事又漫不经心地涌了出来,夏日的天空离他很近,而他们却似乎远了。这事让他难过,而他从不愿意过多去想难过的事情,于是,他不再去想,抬起头对着李树来家窗户大声喊,树来,树来。</P>
<P>叫魂啊,我哥不在。都和你说了他不在家。</P>
<P>他去哪了?</P>
<P>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他,再说了,我也不是你啥人没义务告诉你。</P>
<P>那做我啥人不就好了。李树叶噘起的嘴让刘大言觉得这个上午开始有意思起来。</P>
<P>李树叶倚在窗子边,头发零乱盖着半边脸。她挑起两道眉毛像要生气。</P>
<P>你开始用石头砸疼我了。刘大言赶快转变话题说,你看怎么赔我吧,快带我去医院瞧瞧去。要不,我就告诉你妈。</P>
<P>果然李树叶被逗得哈哈大笑。她把手里的花生壳丢下楼,拍拍手说,好啊,去告,我妈信你才怪。</P>
<P>还要告诉你妈,说你破烂公共卫生随手扔垃圾,让你妈教训你。刘大言继续和她逗着说。</P>
<P>死样,懒得理你。李树叶拉长声说完从窗户里缩回头去。刘大言低头正想离开,又听到她在窗户那说,你不知道上来等我哥?没看人蠢成你这样。</P>
<P>我不上去,除非你和去看枪毙人我就上去。刘大言说。李树叶在窗前捂着嘴咯咯咯笑着不搭话。</P>
<P>你笑啥?刘大言一边笑着问一边往楼洞里走去。他觉得女孩子捂着嘴笑很可爱也很温暖。他莫名的快乐起来。</P>
<P>走到门口,刘大言停了下来。怎么了?李树叶奇怪的问。你屋子很香。李树叶红着脸对他笑了笑,说,刚洗了头发。刘大言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她穿着女孩子常穿的细格睡裙,站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过早发育的身子裹在睡裙里使睡裙看上去有些紧。刘大言的眼睛掠过她隆起的胸部时,内心产生一种模糊的欲望。</P>
<P>你要和我去看杀人。刘大言看着李树叶说。</P>
<P>你中邪了吧?李树叶咬着嘴唇斜着眼睛看着他吃吃笑。半缕头发遮住她一只眼睛,另一只在黑长的睫毛下放着狡黠的光,太阳从窗户射进来投在她的背后,她和光束里跳动的灰尘混为一体,成为上午一个失真的幻像,这个幻像对刘大言构成了思维障碍。他似乎看到晚上的猫、听到父亲夜里酒后在隔壁房间压低嗓子的呻吟声。这种错觉让他不知所措。他把抱着的手臂放了下来,觉得不妥,又将手插进短裤口袋里,胡乱的说,你和我去看杀人。</P>
<P>李树叶停止笑,奇怪地看着刘大言。她用手把落下来的头发撩到耳后,露出白的近乎透明的耳垂。淡淡的发香冲到刘大言的鼻孔里。好吧。我和你去,等我去换衣服,她说。她转身时,睡裙的下摆碰到刘大言的腿,随意柔软的撞击产生异样的感觉瞬间遍布他的全身,以至于每个毛孔都颤抖起来,心里模糊的欲望突然就清晰而热切起来。他舔舔嘴唇艰难叫着她的绰号,小猫。别换衣服了。别换了。</P>
<P>不换衣服怎么可以?这是睡衣啊。李树叶转过身,拉扯着睡裙的下摆。</P>
<P>你今天怎么这么乖?小猫,过来,我和你玩个游戏。</P>
<P>恩?什么。李树叶一边问一边顺从走了过来。刘大言的血从身体各个部分涌上头顶,喉咙里发出奇异的咕咚声。他一把拽过面前的女孩子搂在怀里,和我玩个游戏,我教你玩个游戏。他含糊不清的说。</P>
<P>怀里的女孩子发出短而尖锐的叫声。别叫,小猫,别叫。他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只手伸到她的裙子里。他触到一条柔软的内裤。别叫,小猫,求你了别叫,让我摸摸,我什么也不做。花格子睡衣仿佛听不到他的声音,在他怀里继续挣扎,声音从他的指缝里迸了出来。他想用嘴堵住她的声音,而她的头在左右躲闪。她尖声叫着,不,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让我哥杀了你。这声音和屋内的阳光一样,让刘大言感到恐惧。他附在她的耳边说,别叫了,我不弄了还不行吗?而那个女孩子仿佛着了魔,来回重复着那句话。为了制止她越来越高的声音,刘大言把她推到屋角,从缝纫机上拿起碎布、线团胡乱塞在她的嘴里。又从床上拿地过枕头捂在她的脸上。</P>
<P>               十二??</P>
<P>应该是上午十一点左右,桑园街出其的安静。能走动的人都去了五里井。连肉食厂的那只狗也不见了。没有人注意到刘大言以及和他有关的一切。阳光兀自从屋檐的空隙里直射在街面上,以至于刘大言脚下的青石板路面看上去闪着金光。只是风似乎和平时不同,有一阵没一阵的刮起墙角的碎纸片从刘大言身边飘过落在他身后的影子上。</P>
<P>张天吉看到刘大言已经是下午两点。张天袄首先看到他蹲在走廊上。走廊里杂乱的堆放着各家的煤块,张天袄进门时看到他的烟头在煤堆里一闪一闪的,轻声问,大言哥,干嘛不进屋坐?</P>
<P>张天吉听到妹妹的话兴奋起来,那丫肯定是看了枪毙人,不知道带来什么新闻。他热切地看着刘大言瘦长的身体走了进来。刘大言似乎长高了许多。张天吉觉得可能是自己躺着看他才会有这种感觉,欠欠身又看到刘大言脸色很难看,他在屋里东张西望,目光闪烁不定。</P>
<P>你丫找什么呢?不是把魂落在我家了吧。张天吉笑着说。刘大言恩了声挨着床沿坐下来。今天怎么样?是不是很刺激啊。</P>
<P>什么怎么样?刘大言从床沿上跳了下来,他紧张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可笑。靠,枪毙人啊,瞧你丫吓成这样,又没毙你。张天吉乐得哈哈大笑。</P>
<P>哦。毙了几个。几个?不是说两个么?张天吉收起笑容问,你到底去没去?去了呢,血流了一地。说说,详细点,李树来那丫去了没有?去了吧。刘大言似乎坐立不安。他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圈,两眼直直盯着张天吉问,你有钱吗?</P>
<P>张天吉一怔,你丫今天很奇怪啊。你要钱做啥?没,在这呆烦了,想出去走走。要多少。越多越好。我只有十几块。还是我爸同事来看我时给的,我还打算买双球鞋呢。张天吉从枕头下摸出钱说。</P>
<P>刘大言接过钱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见张天袄走进来又低下头去。</P>
<P>张天袄把手伸出来,说,大言哥,我有七块钱。你拿着吧。张天袄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了睡衣。这件女孩子常穿的细格睡裙使他的脑子紊乱起来。刘大言清楚看到另一个女孩子站在屋内的某个角落里,正惊恐痛苦的睁大黑眼睛,她的嘴因为塞满了东西无法哭喊,她的身体裹在细格睡裙里,双腿在疯狂的踢着。撕扯中,女孩子的乳房露了出来。他清楚的记得,那两只镘头似的乳房裸露出来时显得那么可怜。我一直在哀求,她不听。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她那么厉害,我甚至帮她弄整齐了她的三角短裤,我只是想让她安静下来。我帮她弄整齐了那条粉红色的短裤,她还是不肯安静下来。刘大言自言自语的说。他的吐词极不清晰,张家兄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真的。天吉。我不是有意的。他从张天袄手上拿过钱时,清楚丢下句话就消失在门口</P>
<P>                十三??</P>
<P>第五天,桑园街的居民们知道街上同时失踪了两个人,刘大言和李树叶。刘大言的母亲靠着墙坐在门口,身下的小板凳和它的主人一起发出烦躁的吱哑声。死哪去了,死了就干脆别回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刘大言的父亲则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的女人,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她不是像猎狗一样尖着耳朵盯着门看了几夜么?怎么这会儿倒说的轻巧了?忽然又想到,自己的女人原本就喜欢言不由衷。</P>
<P>李梅挨家挨户找李树叶,又寻遍女儿可能去过的地方,最后失魂落魄坐在青草桥头。钓鱼的老头和她说,别看了,最近几天河里除了瓶子塑料袋没看见浮起过尸体。他的好意让李梅暴怒起来,她跳起来破口大骂。老头原谅了她,来河边面无表情坐着的女人大都惹不得,不是寻死就是寻尸,她们绝不会是坐在岸边看河,这河多脏,连钓上的鱼都是黑的。老头自言自语的说,河水脏的都流不动了。</P>
<P>阳光依然一成不变地炙烤着地面,青石路面泛出白色的光,人们看上去像被长时间的炎热蒸去了水份,焉面儿似的。就连梧桐和桑树也无精打采,墙壁上的白石灰在太阳下一点点地剥落,以至于从前写在上面的标语读起来前言不搭后语。</P>
<P>这是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电视里这么说。电视里又说夏季过后,要防范在雨季里流行的传染性疾病。人们对疾病漠不关心。桑园街的人们从不关心离自己太远的事情。他们眯着眼睛三五成群坐在屋檐下,关心那些还不如关心失踪的两个孩子。他们可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像自己孩子一样啊。也许两个孩子私奔了?树叶那个孩子可是成熟着呢,没准刘家那小子被那个猫样的人给勾搭上了,要不咋会双双离家出走?当李梅失魂落魄从街上走过时,人们会停止议论迅速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关切的问,找到了吗?会找到的。李梅说。</P>
<P>那个落雨的下午,李梅和张天吉也说,树叶会回来的。李梅说这话时,张天吉已经到纸箱厂上班,那时候李树叶失踪了十五天。我总可以看到我女儿的脸被割成了一块块,脸上血肉模糊,身子也断成了几截。长的短的,这样子。她的手在胸前比划,而她不带任何表情的脸和冰冷的语气让人无端地害怕。妇女们放下手里正粘着的纸盒,吃惊的看着她。你们说,梦是反的,对不?李梅抓住离她最近的妇女问。她的语调突然急切而唐突,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恍惚、忧伤,更多的是期盼。妇女连忙说,是的,梦是反的,梦死得生。李梅满意地笑了起来,唇齿之间发出一种奇异的咝咝声。外面的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的青瓦上,飘浮一个夏季的灰尘渐渐被雨水包裹着掉到地上,最后随着脏水不知道流进了哪条阴水沟。一些人的生命就像那些灰尘一样,会在某个季节突然坠落,和灰尘一样。李树叶或许也被水冲到了哪条下水道。张天吉想,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很想安慰一下面前这个悲伤失常的女人,但他预感到李树叶一定是死了,所以不知道说些什么,只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李梅。李梅回头,又对张天吉说,树叶会回来的。</P>
<P>母亲对儿子顺利去纸箱厂上班异常开心。她从儿子身上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终于熬出头了。她逢人就说。那是那是,能进纸箱厂上班不是易事,还是你能耐啊。有些女人会这么回答她,说完还看几眼她缺了小拇指的左手,言语中杂着羡慕嫉妒和讽刺。女人温和地笑着,她说这话只是想有人分享她的快乐,对于别人话里的意思她倒不在意,挽着她的小竹蓝乐呵呵的回家,竹蓝里装着她买的几根苘子骨头和一两颗白菜。</P>
<P>张天吉对母亲充满内疚,他尽量不看母亲那只残缺的左手,每看一次都会有针扎的感觉。他无法想像瘦弱的母亲是如何砍下了它,也无法想像那截断指是用什么样的姿势躺在厂长家的饭桌上。他很想对母亲好一些又找不着合适的表达方式,只是不再去顶撞母亲。</P>
<P>傍晚,女人一边炒菜一边打量着倚在门框边的儿子。觉得儿子已经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嘴上的绒毛正在变黑变硬,细长的身子高出了她一个头。你别在这杵着,一会儿就有饭吃了。女人对儿子说。又说,以后抽烟别躲在床上抽,小心烟头掉被子上。儿子笑了笑,母亲低头揭开锅盖,佯装生气,你就知道笑,和你爸一个样,遇事没理只会咧嘴笑。你爸要是活着就好了,咱家日子好过了,那死鬼如果看到不知道多开心哩。转身看到女儿张天袄拿着盆子对哥哥说,哥,快来,屋子又漏水了。张天吉说,去,你懒成猫样了,接个水还要叫我呢。张天袄抿嘴咯咯笑起来。</P>
<P>听到猫这个字,女人若有所思,吃饭的时候问儿子,树叶和刘大言到底去哪了?张天吉停下筷子说,不知道,我哪能知道他们去了哪。你们不是朋友吗?是朋友就什么也知道啊?我那些天不是一直躺在床上嘛。张天袄张张嘴要说什么,被哥哥踢了一脚又止住了。</P>
<P>街上人都说他们谈爱一起跑了。我看也是。女人说。树叶小小年纪好样不学学她妈了,真是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她妈怎么了?你别像别的女人那样嚼舌根行不行?张天吉不满地看了看母亲。女人给儿子倒了碗汤,这几天李树来天天缠着刘家要人呢。那蛮小子换了别人谁忍得起,幸好刘家还有一个更蛮的儿子。</P>
<P>他不用上课么?早没上了。现在天天坐在刘大言家呢。对了,哥,树叶到底去哪了?那天大言哥不正常啊,他们不会真的一起跑了吧。趁着母亲离开的时候,张天袄悄悄问。</P>
<P>               十四??</P>
<P>张天吉留意起李树来的生活规律,清早六点他一定准时到达刘大言家。通常他用脚踹几下门,大声骂:把狗日的刘大言交出来。刘大力铁塔似的走出来,你凭啥找我弟弟,你妹那妖样还不知让谁给拐跑了。没准我弟弟就上了你家妖精的当,我还没找你家要人你倒好意思踹我家的门?</P>
<P>李树来怒视片刻便会像豹子似的冲上去跟刘大力扭打成起来。这时,刘大力的母亲哭着走出来。女人也为儿子的去向担忧,事实上,在儿子不见了第二天她就开始心慌意乱起来。她走上前拉开儿子,抹着眼泪和李树来说,别打了,别打了。女人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她的目光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她无心跟李树来纠缠,在这个早晨,她眼里晃动的全是那条粉红色的内裤。内裤是在刘大言的裤袋里发现的。儿子失踪的当天,她把儿子换下的衣服扔进脚盆里泡着,没想到竟多洗出了一条女孩子穿的内裤。女人看几眼后,吃惊地发觉内裤竟是尼龙做的半透明的。突然一激棱,怎么跟掉在张天吉父亲头上的式样差不多?她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涮马桶时把它倒进了河里,可是怎么清早竟看到它挂着大门上? </P>
<P>她怀疑是谁在恶做剧。本能地朝街尾李梅家张望,从她的视线看过去,灰蒙蒙的天空下,李梅家那栋二层楼房破旧不堪。屋前的梧桐在秋天里落下一部分叶子,一些光秃秃的枝干像无助挣扎的手伸向天空。李梅家静悄悄的。自从李树叶和刘大言同时失踪后,李梅和她的关系空前的好了起来,而依李树来那小子的脾气也不可能做这种装神弄鬼的事情。排除了这种人为的可能女人就更加心慌意乱起来。当她看到那条粉红色内裤第四次出现在大门上时,女人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尖叫声。</P>
<P>桑园街闹鬼了。人们联想到张力年的死,既而预测两个孩子凶多吉少。缺牙刘阿婆甚至说在夜里看到李树叶穿着短裤赤脚从窗户前飞奔而过。</P>
<P>有人给女人出主意,说在门前洒上石灰,真要是有鬼就会留下脚印。女人抽泣着说,我什么也不想看见,万一看到他俩的脚印我也不活了。说归说,夜里她还是让刘大力在前门洒上一层石灰。那夜她一夜未眠,侧耳倾着屋外的动静,早晨醒来,打开房门在挂钩上没看到那条短裤,她捂着胸长叹一口气。 接着她的心又往下沉了下去,屋前的石灰赫然留下两个小小的脚印。她逃进屋里推醒男人,说,真有鬼,你快去看。男人披件衣服看了看不以为然的说,你瞎咋唬啥,没准谁跟你开玩呢。</P>
<P>屋前瞬间就围满了人,人们对石灰上真留下脚印难以置信,有人说是哪个孩子闹着玩踩上去的,但是这个说法马上被其他的人否定,整片石灰前后都没有脚印,唯独在中间留下了一前一后的两个,难道孩子会飞么?李梅挤进人群走到脚印前蹲下身子,她的手在脚印上方来回移动,十只手指僵硬地像石刻一般,最后伸手把周围的石灰扫了过来盖住脚印。人们屏住呼吸。这是我女儿的脚印。李梅哑着嗓子说。人们本想说让她放宽心些。但他们一时间只会瞠目结舌傻站着,不知道说啥好。李梅拨开人群,往纸箱厂走去,嘴里依然在说,那是我女儿的脚印,哪个母亲不认识女儿的脚呢?我知道的,那是她的。</P>
<P>从桑园街到纸箱厂只要十分钟,但是这段路程在李梅看来是悲凄而漫长的。许多往事如同苦涩的胆汁一样阵阵翻涌上来,她克制不了的想起女儿的从前。多可爱的女儿,她的眼睛那么亮,和星星一样,把女儿放在一百个女孩子当中,用布蒙住她们的脸,自己也能一眼认出她来。有谁家的孩子眼睛会说话?只要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在叫着妈妈,多苦多累也算不得什么。李梅忽然想起女儿是整个桑园街最可怜的孩子,她两岁就会给她捶背,八岁就会洗衣做饭,她的脚背上还留着被水烫过的疤痕。别的孩子受了委屈可以往父亲的怀里躲,而她却因为父亲受更多的委屈。她无法忘记女儿睁着黑漆漆的眼睛和她说,妈妈,你给我一个爸爸好不好?人家都有,为啥我没有?小燕她们笑我是野种。啥叫野种?</P>
<P>               十五</P>
<P>女儿的话给她彻骨的痛。夜里她推开伏在身上的男人,第一次哭着说,我跟了你八九年,我从不求你什么。有了儿子我生下了,有了女儿我又替你生下来。我说我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可是我真的不在意吗?那些白眼像刀子,一刀刀可以杀死人。我认了,可是我的儿子和女儿咋办?他们还要受多少年?</P>
<P>男人对李梅的话有些意外,接着开始不耐烦起来。我能怎么办?能给你一个家早就给了。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吗?说着又伸手揽过女人的肩说,别吵了,那么大声音不怕路过的人听见?过来,一会儿我还得去上夜班。女人尖叫着说,我在你的心目中算什么?你想要了就来,完事了就跑?我们娘仨受尽白眼时你屁都不敢放一个!在你面前我就是一个婊子。她一边哭骂一边用指甲在男人的身上挠下一条条血痕。男人啪的给李梅一巴掌,摸索着从凳子上拿起裤子。你敢走,出了这个门我随后就带着孩子跑你家去。你敢!男人说。我不想活了,现在我死都不怕,还怕啥?你今天不给我们娘仨一个说法你别想离开。女人赤身跳下床,长时间堆积起来的委屈让她不知道如何表达。她扑到男人的身上,哭着和男人扭打起来。她忽略了身后七岁的儿子。七岁的儿子拿着一把削铅笔的小刀站在床前,母亲的哭泣让他恐惧,而这个总在天黑潜入他家让母亲哭的男人更让他本能的厌恶,他用超出年龄的表情紧闭着嘴沉默地站在他们身边,高举着小刀忽左忽右。母亲被男人有力的手甩到了墙角,洗脸架上的脸盆随即咚的一声应声落地。母亲坐着墙角倦着身子像只即将死去的鸟发出绝望而凄惨的哭声。不要打我妈妈,不许打我妈妈。七岁的儿子哭喊着。黑夜里,李梅看不清他手里的刀是如何准确有力地割破了男人的动脉,她听到男人大叫一声,接着,隔着半米的距离,脸上被喷上热乎乎的液体。拉亮灯,看见儿子握着小刀半跪在地上,男人脖子上的血汩汩地流,她伸手捂住男人的脖子,但是伤口似乎太深,血依旧像打开的水龙头从她的指缝间向地面漫开了去。她打开门想去外面叫人,跨出半步又被男人叫了回来。男人伸出手,别去。男人说,别去,</P>
<P>别,让人知道。她呆坐在地上,扯扯嘴角凄凉地说,到这个时候你还害怕人家知道你是我男人?要死了还顾着你的面子?男人喘息片刻,艰难抬起手握住女人又看了一眼孩子,说,不,没有用了。别让人家知道儿子杀了老子,他,他不是有意的。女人木然地看着男人的嘴一张一合。儿子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他坐在旁边,问,妈妈,他会死了吗? 母亲没回答,她的脸和躺在地上的男人一样,灰白的吓人,儿子哇地哭出了声。男人在血流尽之前还想说什么,但最终说不出字,李梅只能听到他的喉咙里蛇样发出咝咝声,一些和着血的泡沫不停地冒了出来。后半夜儿子哭累了趴在趴地上睡了过去。水泥地面上的血凝固后在灯光下发出奇异的光泽。</P>
<P>屋旁的梧桐越长越茂盛了,男人的身体在树底下,树枝繁叶茂往东边生长,房子像是也被它牵拉着,朝东边倾斜。每到黄昏,树和房子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时,地上的影子看上去像男人艰难抬起的手。女儿小小的身体会准时出现在影子里,她孤独地和书包一起坐在台阶上。如今她在哪呢?</P>
<P>走进车间,妇女们叽叽喳喳在议论些什么,见她进来全闭了嘴看着她,眼光里充满同情。李梅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她没心思搭话,套上深蓝色袖套,自言自语地说,今天凉些了啊。一个年老的妇女上前扯下她的袖套,说,这儿的事情你不用做,去找女儿吧,孩子比啥都重要。</P>
<P>李梅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她的肩抽动着,包装车间充斥着纸浆特有的牛粪味道,这种味道张天吉极不喜欢,和车间里这些女人们一样令人讨厌。她们的嘴总在说些废话,能找到不早找到了?看着李梅的样子,张天吉又想起以前李梅伏在床上哭,他的心被什么东西弹击了一下,咚,又弹击了一下,柔软而酸楚。他无端的烦燥起来。</P>
<P>年长的妇女还在没完没了地说,别哭了,再去找找。实在不行就去报案。</P>
<P>李梅抬起头,干涩的眼睛没有眼泪,但嘴里仍然发出极度悲伤后的呜咽声。她在人们惊愕的表情里站起来,摇着张天吉的肩说,和我一起去找你外婆,她一定知道我女儿在哪。</P>
<P>张天吉讨厌走进外婆那间黑屋,但从李梅决绝的声音里,知道自己无法推诿。和她并肩走在路上,李梅咬着嘴唇不说话,后来越走越快,张天吉只有加快脚步才能和她保持一致。街彷从他们走的方向以及李梅脸上的表情猜测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一些刚在河边涮完马桶的妇女尾随着,她们提着马桶跟着后面一路小跑,到了街尾那间小屋,已经聚集一大堆妇女。李梅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又看看张天吉,妇女们眼巴巴地望着他俩,进去吧。她们说。张天吉用手推开门,外婆坐在四方桌前,看到张天吉就哭了起来。张天吉不解地望着面前这个神经质的老女人。她鸡爪一样的手指紧紧抓住外孙的肩,天吉天吉。老女人一边哭一边叫着外孙的名字。张天吉闪闪肩,而老女人的手藤一样依旧攀在外孙的肩上怕他跑了似的。</P>
<P>外婆,帮我算算我女儿的去向,求您了。李梅站在张天吉身后说。</P>
<P>老女人抬抬眼嘶哑着嗓子说,你的女儿不用算,她死了。李梅白着脸没答话。顿了顿又咬着嘴唇说,您帮我算算她在哪?</P>
<P>老女人把手从外孙肩上放下来,坐在饭桌着,伸手摸起桌上的卦。屋外的女人们探头探脑挤了进来,李梅夹在人群里无助的像个孩子,她的肩在抖动,深蓝色的秋衣看上去有些大,风从门那吹来掀起她的衣角,她下意识地去捂住它。而在张天吉看来,她张的手指更像是想捂住外婆的嘴。</P>
<P>别算了,我不想算了。</P>
<P>李梅从人缝里钻了出去,跨出门槛,回头又对围观的女人们说,我女儿没死,她怎么会死呢?昨晚我梦到她回来了。说完,她狠狠地擦了把眼泪,伸出双掌对着门框猛烈地击打起来。张天吉难过地看着她冲到街上,风正从从街面卷了过来,李梅身边的塑料袋被风鼓的像巨大的蝴蝶,孩子撕下的纸片和往常一样飞到窗台又落到地面。下雨了。张天吉对着李梅的背影喊。天吉,老女人抓着外孙的手,你离那女人远点。她会毁了你。张天吉厌恶地甩开外婆的手,你知道个啥?他用他母亲的口吻说,你还真以为你是个神仙?老女人咽了咽口水,什么也不知道倒是好了,天吉,你相信我,你离她远一点。看着外孙跑出去,哭着说,为什么不信我?我才算出你犯的桃花是李梅啊。</P>
<P>                 十六</P>
<P>这个月在桑园街的居民看来是个一波三折的月份。失踪的刘大言在一天晚上竟回来了。他瘦的像个猴子,脸脏的看不出人形来。真的,我亲眼看到他和他妈妈半夜去敲李梅家的门来着。食品站刘妈站在街道中间说。</P>
<P>其实也不算是半夜,大概夜里十二点半,李梅模糊睡到半夜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看见女人搓着手讪笑着,婶子睡了啊。李梅看到门外的少年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大言?快进来告诉婶子,树叶呢?刘大言丢了魂似的站着不说话,女人扑通跪在地上,婶子,这畜生失手把树叶给害了。我把这个畜生给你带来,是杀是剐随你。婶子,女人哆嗦着从裤子里掏出一把钱,婶子,这是我家全部的积蓄,不够以后让大言给你做牛做马偿还。</P>
<P>李梅的鼻子一酸,但并没有让泪水流出来。你的意思是,我的女儿真的死了?你的意思是,我女儿死了你给我这些钱?她的身体颤栗起来,转过脸,大言,我女儿怎么你了?你把她怎么了?刘大言依旧不说话,他长时间打量墙角洗脸架。洗脸架在他眼里倒下了来,随后又听到洗脸盆咣铛掉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刘大言抱着头蹲在地上。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杀她,我不是有意的。我天天梦到她,我实在是受不了了。</P>
<P>那天看到我女儿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我就知道我的女儿不会回来了,你是在这房间杀了她对吧?你把她放哪去了?李梅的声音变的低沉而嘶哑。</P>
<P>刘大言浑身簌簌颤抖,女人挪过去推搡着儿子,说啊,告诉你婶子。她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畜生,告诉你婶子。找着树叶了就求你婶子放过你,和她说,树叶没了你给她做儿子,求你婶子答应啊。见儿子不说话又转过脸对着李梅啜泣起来,李梅,你要怪就怪我吧,怪我生下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这些天我和你一样,整夜整夜合不上眼,如今事也出了,你就看在同是当妈的份上,放过他?</P>
<P>李梅的眼一黑,她摸着墙壁坐在窗前的凳子上,眼泪终于泉水样流了出来。你是母亲,那么我呢?你说的倒是轻巧,你以为我的女儿是猫是狗?死了就死了?你让我替你着想,谁为我着想?自古杀人偿命,我不会轻易放过他,我现在就去派出所。</P>
<P>他婶子,你别。女人慌张地站起身拦住李梅。就算我求你了,你这一去就毁了我儿子。他还小,你放过他吧。李梅推开她的手臂,朝门外走去。</P>
<P>女人擦了把泪,说,好,你去吧,我和你一起去。你别以为你杀了你男人没人知道。告诉你,我看见了,我一直没说是觉得死人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那天我看见你半夜背着他埋在你家门口的梧桐树下时,我还觉得你可怜来着,还觉得你做个女人不容易。你别以为桑园街的人不知道你偷的男人是谁,整个街彷都知道,但他只要不是咱们街上的人,只要不是偷我们的男人,偷谁都不干我们的事,大家看他深夜在你家出出进进也就当没看见。这些年,街彷还少照顾你吗?我还少帮过你吗?你太不讲感情了,你去啊,你前脚进派出所大门我后脚就到,你告我儿子我就告你。要死大家一起死。</P>
<P>李梅捂住胸口蹲在地上,她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让女人惊恐万状。她走上前拍着李梅的背,他婶子,你别急,我也不是这意思,远亲不如近邻,我这不是让你逼的吗,你不说我也不会说。咱们都不说好吗?她从地上捡起钱塞在李梅的手上,他婶子,还是那句话,事也出了,这点钱你先收下,以后你把我儿子当你儿子。。女人还想说什么,抬头看到李树来幽灵样站在门口。你他妈想得美,把你的臭钱拿开,等我打死那丫的,我来给你家当儿子。我要看看那丫的心是啥做的。他冲上去,儿子依然抱头蹲着。一些暗红色的血液从儿子的嘴角挣扎着流了出来,她尖叫着护住儿子的头。儿子轻声说,让他打吧,死了就不再有恶梦了。</P>
<P>女人疯了样拖着儿子落荒而逃。 </P>
<P>                十七</P>
<P>后半夜,刘家的大门重新插上。女人拉扯着刘金的衣服问,怎么办,李树来那小子早晚得打死他,那小子心狠在街上谁都知道,不如咱们明天带他去自首吧,听说还可以罪轻一点。男人闭着眼睛,侧了侧身子,像听见了又像没听见,女人的心情极度恶劣起来,男人醉酒平时在她看来天经地义,而如今到儿子生死关头时,男人还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心就寒了。她继续推搡着他,你给我醒醒,你倒是说说应该怎么办。男人烦燥地说,什么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这畜生想强奸人家,人家不同意他就闷死人家,咱家世代没出过强奸犯,他倒是给祖宗长脸了,你还想这想那?他自己该死,你别以为你家儿子是肉做的,人家女儿是泥做的,你少操些没用的心,他该死。又说,他死了干净。</P>
<P>女人的火气一下子冲了上来,你说这些都是屁,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天一明就带他去,就说他还没满十六岁。只要不是死罪就有个念挂有个希望,总比儿子让那小子弄死强。</P>
<P>你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你想让街彷骂咱们刘家良心全让狗吃了你就去弄,别和我说。刘金转过身面朝墙壁,不再搭理女人。女人干裂失血的嘴唇还在不停地歙动着,而面对男人的脊背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走到儿子的身边,儿子安详地睡着,他微张着嘴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P>
<P>可怜的孩子,他吓坏了。不知道这些天他是怎么过来的。女人挨着儿子坐了下来,茫然望着窗外,街上开始有了些动静,开始一两辆自行车从窗前走过,接着,女人叫唤孩子起床的声音、打开煤火炉盖的声音,男人刷牙用力干咳吐痰的声音渐渐传进屋里来。任何一个街区都比不上桑园街的人们这样爱早起了,他们都睡不着似的,早早醒来期待新的一天,总希望能早点看到今天的日子是不是能比昨天过得好一些,事实上,天天的日子都像一潭死水,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至少女人现在就希望天永远不要亮起来。</P>
<P>而时间终归在动。上午九点,桑园街的人们看着刘大言夹在一大群公安里,他低着头朝李梅家的方向走去。那天是星期六,张天吉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日子,是因为他正在床上睡懒觉,妹妹上气不接下气跑进来推醒他说,哥,大言哥让公安抓了。正往李树叶家去呢。</P>
<P>秋天里的梧桐树依然枝繁叶茂往东边生长,和夏天并没有太多的不同。但在张天吉的眼里,梧桐树以及豆腐厂门前的空地都让人感到陌生,或者说,是突然密集起来的人群让整个气氛有了改变。他们都沉默地站在离树几米远的地方,就连李平家新出生的婴儿也停止了哭闹。整个空气在沉默里凝固肃杀之气。</P>
<P>几个公安指着树下的黄泥问,是这儿?刘大言木然的点点头。你确定是这儿吗?</P>
<P>是的。我死了也不会记错。</P>
<P>刘大言的母亲听到儿子说到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挤过人群,跨到儿子的身边,你不会死的,干部开始就说了,你算自首,你还没满十八岁。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公安有些意外和厌烦。一个年轻的大声喝斥着她,怎么着怎么着,往后退。</P>
<P>人们自动在李梅面前留下一条缝隙,她远远的倚着墙壁站着,而那座墙似乎支撑不了她身体的重量。她歪歪扭扭地站在那,嘴唇和脸一样白。跑了那么多地方找女儿,为什么唯独没想到女儿和她一墙之隔?女儿躺在她的眼皮底下,在她身边慢慢腐烂在空气里发出异味,而自己还以为是死了只老鼠。李梅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树下的黄土一揪一揪地被掀到豆腐厂的空地上,李梅终于看到了女儿的手臂,一只骨头上耷着肉沾着泥的手被铁锹铲起在人们的惊呼声中黯然地朝母亲的方向伸了过来。接着看见女儿埋在泥里的脸。赭色的土在李梅眼里突然变得血红血红,女儿朝上的脸宛如一朵纸做的花,她在母亲的眼里渐渐飘离地面,几绺落在脖劲上的头发像一枝枝枯萎的根茎,拖着泥里的身体试图飘向母亲。</P>
<P>李梅晕倒在儿子的怀里。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他们亲眼看到活蹦乱跳的孩子在太阳下腐烂成破布似的,女人们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桑园街第一次发出惊天动地的恸哭声。男人把眼光投入刘大言,他们无法把杀人凶手和眼前这个呆滞瘦长的少年联系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得杀了她?刘大言哆嗦着,他闭上眼睛,但是还是控制不了全身的颤抖,他好像想呻吟出来,但他的鼻子和喉咙无法配合他这么做,只好发出沉闷的呜咽声。</P>
<P>张天吉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人,比如,从小叫自己猴子的刘大言,比如,找他要挂件的李树叶。再比如,搂着母亲的李树来。他们此刻一个个远的不可触及,他们呆在梧桐树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角度彻底拉开了彼此的距离。阳光透过宽大的树叶照在各自的身上,他吸吸鼻子,一滴两滴,他吸到阳光里冰冷的的眼泪。张天吉无力地蹲在地上,有什么从头顶轰然塌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少年和少年时期的朋友同时不再有了。他此刻只想远离这棵梧桐树,或者只想替代李树来搂着那个可怜的女人。</P>
<P>很久以后李梅醒过来,挖掘工作早已完成,戴着白手套的公安拍完了最后一张照片带着刘大言朝着街那边走去。李梅挣扎着爬向女儿。刘大言的母亲挣扎着朝儿子走过去。她边走边喊,儿子,儿子,妈妈交待你的事情你忘记了吗?儿子,你快把李梅的事情说出来。那算你的立功表现,儿子。等等,领导,我儿子还有事情没有说出来,你们别带他走啊。</P>
<P>张天吉抬起头。往前走的人群停下脚步。人们再一次沉默。李梅停止哭泣,痛恨而绝望地盯着女人的背影,而李树来的眼睛则射出愤怒的光,他低声吼着,妈的。妈的。我整死你们,我要整死你们。</P>
<P>围观者都看见了李树来手里的那把刀,但是谁也没想到他会把那把刀捅进刘大言母亲的后背上。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女人应声倒地时,人们只看到她的后背上露出的刀柄。人们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措手不及,极度地震憾使他们再次安静下来。场面一片死寂,有人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女人的鼻息,说,她死了。</P>
<P>桑园街的人们目送着公安人员带走的两个少年。两个少年频频回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奇怪的是两个人看上去并不悲伤。他们一边回头一边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上午的阳光里,头顶的太阳仿佛也失去了热度,清早晾在街道上方的衣服半天了还在懒洋洋地滴着水。</P>
<P>两个孩子越走越远。留在街彷最后的印象是两个孩子模糊的脸,有人说他们哭了,有人说没有哭,也有的说其中的一个人肯定是哭了。至于他们为什么这样,桑园街的人们不愿意再去想。刘金的女人肯定知道原因,但是她死了,死人是不会再说话了。李梅可能也知道,但是谁也不敢再去问李梅。</P>
<P>李梅就要疯了。从第二天开始,她就整天整天坐在那棵树底下,什么话也不说,只等有人从她身边经过,拿出随身携带的户口本说和路人说,我儿子没满十八岁,真的,你看,这上面写得很清楚呢,1975年12月19日出生的,没有十八岁对不?张天吉看她这样问过许多人,被问的人停下脚步满是同情看她一眼又继续往街心走去。张天吉走近李梅,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内心装满忧伤。自己出生时,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少妇。自己长成少年时,她依然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少妇。她洁白的牙齿、满月一样的额头,她的头发、她的身体以及她身上鲜艳的衣服全都是他少年时期的梦。很长一段时间,张天吉奇怪岁月只把衰老、唠叨和世俗给了自己的母亲和街道上其他的妇女,唯独把李梅落在了真空里,以至于她年年鲜艳夺目。而现在岁月又在短短的十几天内把曾经遗漏的光阴全还给了她。当李梅急切地盯着自己的脸上时,张天吉心酸地在她的嘴角、眼角、额上发现了皱纹。</P>
<P>你看,是不是?树来比你还小几个月呢,你知道的是吧?李梅重复着几句话,她的眼神热切的像个孩子,几根白发零乱地飘在额前。从她身上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了,连她身上的肥皂香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张天吉又回到了十几天前的感觉里,一切都远了。张天吉的心被针扎了似的痛。恩,是的。他回答李梅说,你不用担心,法院不会乱判的。等能看他了,我陪你一起去。好吗?李梅点点头,她不会去理解面前这个少年的忧伤,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个少年曾经深爱过自己。但看得出来,她对张天吉这个回答很满意,顺从地收起她的户口本走进屋里。</P>
<P>张天吉在李梅坐过的地方坐了下来,长时间打量头顶的梧桐树,它会不会和桑园街一道消失呢?李树来和刘大言被带走的第五天,人们伸长脖子往街上看是否有公安再来调查,谁知道等来了一些背着仪器的人,他们站在街中间测量着什么。他们带来消息说桑园街要拆了。说是城市规划调整,市区面积扩大到桑园街,而不远的草后街不在范围内。这个消息让桑园街的人们兴奋起来,他们差点就完全忘记几天前发生的事情。生活总得继续,好的生活怎么不让人期待呢?人们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说,终于好了,有了下水道再也不用去河里涮马桶了,孩子再也不用在衣服底下穿来穿去。就是,孩子在衣服底下过来过去长不高呢。男人们对女人这些话抱之一笑,你们懂得啥,这些算个啥好来着?听说政府给拆迁户每户一套房。你知道那是些什么房吗?和市中心一样,全是高楼,十层以上的都带电梯,楼都不用你们爬。桑园街沉浸在喜庆的气氛里。一切都重新来过。这样也好。张天吉和自己说,有关桑园街的事情都将只是故事,以后的桑园街会是什么样呢?没准连街名也会改了。</P>
<P>             ??十八</P>
<P>人们似乎醒的更早了,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围着自己的房子查看上面是否被写上了红色的拆字。妹妹和母亲也兴奋的手足无措,母亲盯着父亲的遗像,高兴地说,死鬼,我们马上就要有新房了,女儿一间,儿子一间呢。</P>
<P>第二年梅雨季节来临时,桑园街的居民都搬上了新居。人们在楼房里迎来了第一场雨,他们从玻璃窗打量外面的世界,高楼春笋样从远处延伸到老街,街道扩宽了许多,一些造型奇特的路灯下面铺上绿色的草,豆腐厂成了一个街心花园,李梅家的位置建了一个公共厕所。雨在城市上空歪歪扭扭地飘着,有些落在新种植的花花草草上,有些落在街面上,还有一些落在屋顶上。和喜欢新街一样,人们对这个季节的第一场雨充满热爱,他们打开窗户,张大嘴呼吸着湿润的空气。只要雨不落到家里来,只要屋顶不再漏水,梅雨季节再长些也是喜欢的。</P>
<P>只是在一个雨夜里,有人看到公共厕所旁边的竹子上挂着一条红色的短裤,李梅说那是她女儿的内裤,还说是她挂上去的。人们对她的话不再相信,她的神智不清了,她说的话怎么可信呢?但是不久张天娆又说她经过花园时,听到一个女孩子在公共厕所那儿哭,声音凄凉而哀怨,听上去就是李树叶的声音。男人们已经不关心这些,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住进新房就不再像住在老街那么轻闲了。隔壁又搬回了一台新彩电,那样式真新颖,屏幕又大,看着真叫人眼红。</P>
<P>只是女人们在经过花园时,会偶尔朝公共厕所打量几眼,但是她们除了看到竹子越长越挺拔了,别的什么也没发现。白天看到的和夜里看到的总归会有些不一样。好在白天总比夜里长。她们和自己说。</P>                         (完)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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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2 |只看该作者
<>好读,流畅,生活化,结尾收得也不错。总体上是要称赞的。</P>
<>但同时暴露了两个问题:</P>
<>一,遣词造句。一些比喻的使用使本来刚刚聚积起来的<FONT color=#ee1111>力量</FONT>又失去了。“张天吉伸手撕掉广告,揉成一团,扔得远远的。白色的纸团像秃了翅膀的鸟,晕头晕脑掉在垃圾箱旁边,惊起一群苍蝇。”“她的身体,散发出洁白的月光的颜色。”还有关于十五瓦灯泡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色泽”;</P>
<P>用词:“仄仄街面上”——如果是形容狭长弯曲,逼仄即可。仄仄作为形容词不在规范用法之内。值得注意的是,这样本来可以避免的问题劈头出现在小说首段,就好像刚抓起一件新衣裳就发现了一块油渍。</P>
<P>二,剧本化。细节不细,<FONT color=#ff0000>缺省</FONT>稍欠。小说不同于故事的一点是,在为了达到艺术效果的过程中,须有必要障碍来延长读者体验的过程;故事读一遍罢了,小说可以反复读(这个小说欠在这里)。这样的一部作品,实际上在情节上,是长街的故事串烧,在保证它好看的前提下,要注意把它该细的地方细化,一些地方再大刀阔斧一些,就会变好很多。比如对话很多,情节的铺开很大程度是由对话推动的,“情境”、“心理描写”都被省略得皱皱巴巴。</P>
<P>另外,挑线头:妇女大都说,这不怪你,这是命。命中注定的事情没法改。<FONT color=#000000>女人继续哭。——这个继续好像衣服没有裁剪利索。</FONT></P>
<P>            “杵在那”,不是忤逆的忤。还有,你的“的地得”在这篇里面的个别处没有分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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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2 |只看该作者
<>是的,六点。这个小说写得比较急,想一段写一段,没有整体构思,也没有沉下去。这段时间本来想改改的,但是不知道从哪改起。</P>
<>你说的对。谢谢。</P>
<>:)</P>
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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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2 |只看该作者
靠!被我说对了吧。真是马甲!妖妹,记得去华声的光阴小说耍耍。我在里面当板猪。
烟是个好东西。老毛吸烟想战争的打法,老子吸烟想文章的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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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2 |只看该作者
<>小说过长,字多固然显示出作者气长,而另一方面假如没有足够的能力驾御的话,长度会呈现的问题更多,不仅是在阅读的过程,长度在写作中途也会产生问题,而且毫无办法解决。<BR>另外,用一条街定住一个小说是否有这个必要。众生态的写法,其实并不如简练,用几句话,用相当强烈的冲突解决(这应该都可以从电影手法中借鉴了),六儿说到这个小说的剧本化,那肯定是因为铺张浪费的关系,没有什么来得及交代的,而这么长也如故事梗概了。<BR>要解决的话,首先缩短长度,然后精简。至少在动笔前要知道哪些需要,哪些不需要。</P>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喜欢,在河边丢小石头

http://heitiancai.blo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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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2 |只看该作者
相当不错..似乎节制得有些不够..刘大言??我郁闷.咋用我近似的名字,或者有些相反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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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2 |只看该作者
若来:开始我就说了这是我的名字嘛。 光阴小说我没搜到。你把地址放我悄悄里吧。:(<BR>黑天才:这篇是存在该细的地方不细,但是我觉得后半部分比前面好。<BR>少少:说实话,最初我用的名字其实就是“刘少言”,这个名字太适合这篇小说了,呵呵,后来想想不好就改成了刘大言。。。<BR>
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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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43 |只看该作者
<>瞧你,小女滴滴的一个家伙一下子变成这幅模样,颇有“政客”味道。(说实在的,俺倒喜欢以前的你)</P>
<>请查收短信。:)</P>
烟是个好东西。老毛吸烟想战争的打法,老子吸烟想文章的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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