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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屋顶上的九个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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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3:5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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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02 |只看该作者

想象屋顶上的九个骑兵

<><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想象屋顶上的九个骑兵(故事集)</FONT></FONT>
<><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骑兵一:赶山填海,始皇帝</FONT></FONT> <p></p>
<><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如果朕能移山入川,把广大的陆地像草坪一样修理得平平整整的,没有阻碍视野的突起,没有分割地域的缝隙,于是天下就变成了一幅被墨汁全涂黑了的地图,所有的疆界都模糊了,陆地开始拥有海洋的特质,既流动不居又是铁板一块,不可赋形而又不可分割</FONT>……</FONT> <p></p></P>
<P><FONT face=宋体 size=3>骑兵二:凌空一跳,太史公</FONT> <p></p></P>
<P><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刘彻还派贴身太监传话给司马迁说,朕真的不想成为第一个割文人鸡巴的皇帝。司马迁拒绝了,他说:很多年后,民族会在统一的版图里消亡,帝王的面目会在漫长的时间链条里模糊不清,只有基于伟大灵感的事件,才会越来越有生命力</FONT>……</FONT> <p></p></P>
<P><FONT face=宋体 size=3>骑兵三:神迹,阳羡书生</FONT> <p></p></P>
<P><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其实这些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你没有注意到耶酥拿出五饼二鱼到让门徒分施众人这个过程中,他有一个向天祝谢的环节,我们不用管五饼二鱼怎么样分给五千人的,而是要明白真正喂饱众人的不是鱼也不是饼,而是对上帝的信仰</FONT>……</FONT> <p></p></P>
<P><FONT face=宋体 size=3>骑兵四:程门立雪,达摩</FONT> <p></p></P>
<P><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最后一支弩箭飞了出去,直指匪首的眉心</FONT>——<FONT face=宋体>它飞行的速度是如此之慢,以至于随便谁一伸手都可以把它像树下的果子一样摘下来,但它却始终不折不挠、不偏不倚地飞行着,那个施加其上的初始力丝毫未受外力限制。也许是那根连接箭与其关联时空的轮轴上的皮带,忽然被扯长了</FONT>……</FONT> <p></p></P>
<P><FONT face=宋体 size=3>骑兵五:郴州旅舍,词人武人</FONT> <p></p></P>
<P><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他在灯下静候叵测的命运,像是单身者等待一场婚礼。南方青年迟迟不到,他先是出了一身热汗,头昏脑热症状消除了。很快,他的神智异乎寻常地清醒,白日所观所感的全部意境在他的征调下,如臂指使,对词与字的排列组合速度,达到颠峰时刻</FONT>……</FONT> <p></p></P>
<P><FONT face=宋体 size=3>骑兵六:圣诞节,洪仁玕\</FONT> <p></p></P>
<P><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你的马匹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时间的速度,就像从日上两竿到日上三竿,要好几柱香的工夫,但是由于你的马足够地快,所以一柱香的工夫足矣,从而你跟时间逆向而行,也就是说时光倒流,而你所见到的一切,就像已经纺织好的线圈还原到一个棉花团</FONT>……</FONT> <p></p></P>
<P><FONT face=宋体 size=3>骑兵七:真理峰下,现象体</FONT> <p></p></P>
<P><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四十年前,土著们在灯下研究与棋子和算筹相关的博弈之术,他们通过那些现已失传的游戏来定胜负、分资源;三十年前,大家驯化凶猛的怪兽,在斗兽场上决高下、均地权;二十年前风气为之一变,人们选择在黎明时分的树林中互相射击;十年前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几千个现象体手持长枪、短械和砖头扎成一堆互殴不止</FONT>……</FONT> <p></p></P>
<P><FONT face=宋体 size=3>骑兵八:句芒玄鸟,吴姓</FONT> <p></p></P>
<P><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你想象一下,专诸,这个谎称是太湖名鱼厨的杀手,双手托着一盘鱼跪着走到吴王僚的面前,吴王僚的卫士的剑搁在他的双肩上,而即将捅进吴王僚胸口的刀子就在肉香四溢的鱼肚里;而吴甲,这位派人赴上海杀你未果的兄长,他当着你鲜血横流的老父,把你已经蒙羞的妻子再次摁倒在高大宽敞的桌子上;专诸把那熟鱼一拍,油乎乎的手抓起了削铁如泥的小刀子;吴甲把你妻子的腿用力掰开,双手捧起已经挣脱了过长的包皮的阴茎</FONT>……</FONT> <p></p></P>
<P><FONT face=宋体 size=3>骑兵九:三角钱,彭大将军</FONT> <p></p></P>
<P><FONT size=3>……<FONT face=宋体>在上书的十五年之后,彭含冤而死。也就是说,当时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他的政治生命就像他指缝间那支夹得并不紧的烟一样迅速自燃殆尽</FONT>……</FONT> </P>
<P>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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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屋顶上的九个骑兵</P>
<>目 录</P>
<><BR>骑兵一:赶山填海,始皇帝-</P>
<P><BR>……如果朕能移山入川,把广大的陆地像草坪一样修理得平平整整的,没有阻碍视野的突起,没有分割地域的缝隙,于是天下就变成了一幅被墨汁全涂黑了的地图,所有的疆界都模糊了,陆地开始拥有海洋的特质,既流动不居又是铁板一块,不可赋形而又不可分割……</P>


<P><BR>骑兵二:凌空一跳,太史公</P>
<P><BR>……刘彻还派贴身太监传话给司马迁说,朕真的不想成为第一个割文人鸡巴的皇帝。司马迁拒绝了,他说:很多年后,民族会在统一的版图里消亡,帝王的面目会在漫长的时间链条里模糊不清,只有基于伟大灵感的事件,才会越来越有生命力……</P>


<P>骑兵三:神迹,阳羡书生</P>
<P><BR>……其实这些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你没有注意到耶酥拿出五饼二鱼到让门徒分施众人这个过程中,他有一个向天祝谢的环节,我们不用管五饼二鱼怎么样分给五千人的,而是要明白真正喂饱众人的不是鱼也不是饼,而是对上帝的信仰……</P>


<P>骑兵四:程门立雪,达摩</P>
<P><BR>……最后一支弩箭飞了出去,直指匪首的眉心——它飞行的速度是如此之慢,以至于随便谁一伸手都可以把它像树下的果子一样摘下来,但它却始终不折不挠、不偏不倚地飞行着,那个施加其上的初始力丝毫未受外力限制。也许是那根连接箭与其关联时空的轮轴上的皮带,忽然被扯长了……</P>


<P><BR>骑兵五:郴州旅舍,词人武人</P>
<P><BR>……他在灯下静候叵测的命运,像是单身者等待一场婚礼。南方青年迟迟不到,他先是出了一身热汗,头昏脑热症状消除了。很快,他的神智异乎寻常地清醒,白日所观所感的全部意境在他的征调下,如臂指使,对词与字的排列组合速度,达到颠峰时刻……</P>


<P>骑兵六:圣诞节,洪仁玕\</P>
<P><BR>……你的马匹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时间的速度,就像从日上两竿到日上三竿,要好几柱香的工夫,但是由于你的马足够地快,所以一柱香的工夫足矣,从而你跟时间逆向而行,也就是说时光倒流,而你所见到的一切,就像已经纺织好的线圈还原到一个棉花团……</P>


<P><BR>骑兵七:真理峰下,现象体</P>
<P><BR>……四十年前,土著们在灯下研究与棋子和算筹相关的博弈之术,他们通过那些现已失传的游戏来定胜负、分资源;三十年前,大家驯化凶猛的怪兽,在斗兽场上决高下、均地权;二十年前风气为之一变,人们选择在黎明时分的树林中互相射击;十年前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几千个现象体手持长枪、短械和砖头扎成一堆互殴不止……</P>


<P>骑兵八:句芒玄鸟,吴姓</P>
<P><BR>……你想象一下,专诸,这个谎称是太湖名鱼厨的杀手,双手托着一盘鱼跪着走到吴王僚的面前,吴王僚的卫士的剑搁在他的双肩上,而即将捅进吴王僚胸口的刀子就在肉香四溢的鱼肚里;而吴甲,这位派人赴上海杀你未果的兄长,他当着你鲜血横流的老父,把你已经蒙羞的妻子再次摁倒在高大宽敞的桌子上;专诸把那熟鱼一拍,油乎乎的手抓起了削铁如泥的小刀子;吴甲把你妻子的腿用力掰开,双手捧起已经挣脱了过长的包皮的阴茎……</P>


<P><BR>骑兵九:三角钱,彭大将军</P>
<P><BR>……在上书的十五年之后,彭含冤而死。也就是说,当时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后就再也没有醒来,他的政治生命就像他指缝间那支夹得并不紧的烟一样迅速自燃殆尽……</P>




<P>                   骑兵一:赶山填海,始皇帝</P>


<P>政四十九岁的那年某晚,在黄河以北靠近山东的东郡上空,有一颗流星正在往下掉。某位民工当时把自己摊平在船板上,脚指船舱,面朝星空。小船拴在黄河岸边穿孔的杨树根上,像一头歇耕的牛。饥饿,一群肚肠内的蚊蝇,在后半夜时驱逐了民工的睡意,他越夜越清醒,然后不可避免地看到那颗陨着的星。一开始,它像是打火石擦出来的微弱的火。随时可能熄灭,像萤火虫在秋天干净地死去。但那箭镞般的亮到底挺住了,缓慢而执著地往下飘,存心跟民工玩对眼游戏似的。一个在天上,一个在船上;一个在银河边,一个在黄河边。民工僵持不过,摸起挂在船舷边上的酒葫芦,抿了小小一口青稞酒。又平又缓的酒小溪,流下民工的喉管时,他闭眼感受了一下醉与饿之间的通感。再正视那星时,冷光的体积增大,像是一个人打盏灯笼,从天下走下来。那个人走得是那样地慢,仿佛你不把什么东西备好他就不来似的。于是民工盯着他打定了一个主意,像是女人看着流星许下一个愿望。然后那流星呼地一声就下来了,像是一只老鼠掉下屋梁,啪啦。民工看到流星接近地面时,像一个脂肪型大汉,披一件火披风,在夏夜里疾走。小船,民工的床,晃荡了三五个来回,三十又七的民工意外地联想到了性。民工看了看流星坠地处上空的星斗形状,然后起身穿好草履,调整好类似于护腿的胫衣,扳开小船一块船板,从中抽出一把九十一厘米长的青铜剑来。民工左手提剑右手捏壶,在船头小步快走两步,跨栏似地跳到湿软松垮的岸边沙滩上。身材修长的民工跨栏时上躯保持一个水平面,下肢是流线形的,符合空气动力学,总之是很流畅,像流水一样,哗啦啦。民工快步走了二十里地的时候,听到了第一声鸡鸣。民工停下来,脱鞋,磕掉泥土和沙子。原来夏露是很好的粘合剂。民工穿好鞋之后,一路狂奔了十里。借助像是用砂纸打磨出来的熹微的晨光,民工发现了一段凝固起来的炊烟,黑乎乎的,像是伸到天上的猴尾巴。民工赶过去,看到了树梢断裂的杨树,烧到根的山毛榉,一地的草木灰。草木灰间有一个椭圆形的碗状坑,坑边缘有一圈很写意的突起,像是一只水饺倒进一锅靓汤中泛起的。民工走到坑旁边,只见坑正中间有一块靴子状的黑色陨石。陨石表面有着密麻的气印,让民工联想到盖满了无数手印的契约。民工俯瞰着陨石朝天的那个面,竟然跟秦政府规定统一使用的竹简同一比例。真的太适合书写了。民工操起青铜剑,以三棱形的剑角代替狼毫,顺着陨石的坡度,一板一眼地刻画起来,像是一个民间石头雕刻家。陨石表面那层颗粒状的有气孔的深灰色熔壳,像是正在被剥离开来的荷包蛋蛋壳,或者整块地脱落,或者在剑尖底下碎成纷飞的屑状物。当铁水一般红滟的晨曦缓慢地流到陨石上时,民工正好刻完了一个象形的“刀”字。然后他就撤剑收工了,几步跨出陨石坑,走出柳树林。回到小船上,民工迅速解开缆绳,摇橹沿黄河北上,刻不容缓。在回小船的路上,民工大模大样径直走进一家农舍的厨房,把碗里的土豆倒进一只盛满馒头的瓦瓮里,然后把瓦瓮大摇大摆抱走了。主人可能放养牛羊去了或者地头除草未回,竟然没有发现民工的偷窃。不过东郡的农民却发现了陨石上的刻着的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农民向乡绅征求看法,乡绅向东郡地方官报告,然后一辆军用战车的改装马车载着信使开始启程前往陕西咸阳,朝发夕至,见到了监察民情有风纪之责的御史,御史在当晚就拟好奏折并呈交,成为秦始皇嬴政次日即将批阅的六十公斤奏折的一部分。 </P>
<P>    我曾在幼年时的一个夜被迭代的梦无限拉长的冬天,趁着做客小住之机,偷走了舅表哥家的一颗拳头大小的铁弹子,它大得让我只能想到有独门绝技的江湖侠客的武器,绝不会有哪种机械会用到镶嵌拳头的轴承——如果有的话,我一定要驾驶它,碾过曾经扭住我的胳膊的所有人的村庄,我要它的发动机发出雷声,像是空心糖的桐树干在黄金分割点被震断后舒缓地平移而失重,三千只麻雀从风中的竹林子弹一样慌张起飞,陪衬地掠过我自高自大的头顶,击碎那鹅黄了整整一个季度的矮天空。</P>


<P><BR>政鸡鸣即起,背着一米多长的青铜剑,从寝宫跑步到批阅奏折的房子。他把晨练和上班结合起来,政说过,他绝不会为无益于国家的事浪费任何光阴,即使它们像沙漏里漏出一粒沙那样的短促。在政来到之前,空旷的大厅里点燃了各种灯具,有象征着生殖崇拜的粗壮蜡烛,它们是用娃娃鱼的油脂做成的,排成江上的竹排形状,有装饰与照明通用的大红灯笼,壁龛里还有几长溜豆大的油灯,力图冲淡重叠的火影。政一来到这个处理政事的房间,就觉得进入了一间蒸汽浴室,热浪能把人的体毛都薰焦、尔后卷走。政的案桌放在大厅的对角线的交点处,也正好与拱形梁柱的远地点垂直,这让政远离可能从墙缝里伸过来的剑刃,而喜欢从大梁上一跃而下顺手一击的刺客则要冒着摔死的危险。政绕开桌前桌后、桌上桌下和桌左桌右的六十公斤奏折,(有一个专门称量奏折的太监,他以上折时间进行排序,然后以重量为唯一标准来确定起始折和截止折。)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他并没有批阅奏折,而是把大袖子往案桌上一摊,趴在上面开始呼呼大睡起来,早上的觉就像鸡汤一样滋补人,政在两个时辰之后醒来,前后左右上下六个平面全面张望一遍,然后才放心自得地抹去嘴角的涎,并且迅速摆出一副勤政的坐姿,然后为上十年如一日的小阴谋的得逞,而面带奸笑、乐不自胜。政到墙角的便桶里出恭,完毕之后,他轻轻拉了一下桌边上的一根小绳,它与门外的一个铃铛相连接。早餐进来了。他是在吃一个臭鸡蛋的时候,看到黔首刻字于陨石之上的内参的,政惊讶得臭嘴圆撑,然后那个臭鸡蛋哧的一下滑下喉咙,堵在食道的进口,像是一个门神。政觉得鸡蛋在膨胀,像整个骊山压在他的喉管之上。他像陀螺一样团团地转起来,一度趴到便桶上,犹豫不决地看着刚刚撒下的一泡黄尿。政把小绳当成救命稻草似地乱扯一气,进来了一批持长剑的裸着上身的卫兵。政抓起就近的一个侍卫,咬断了他胳膊上突起的静脉血管,婴儿般胡乱吮吸一气。只见政的喉头由高到低,最后平复如常。他放开侍卫,回到案桌后。然后说:撤掉早餐;赏流血的侍卫千金;把御厨拉到宫外剁了。 </P>
<P>    赵高求见政。他看到政不振作的样子,就把要奏报的事暂时咽了下去,准备呆会儿再吐出来。他得先听政发牢骚,这已经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有政在他面前表现出烦躁无助的一面,他才会有安全感,否则烦躁无助会转移到他自己身上。政说,朕的心力真是大不如前了,想当年朕可以一边打盹一边秉公处理国务,但是现在,朕觉得手中的奏折越来越沉了,每个折子好像都是长篇大论,也觉得需要接见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而且每一个人都难以打发,朕甚至想不负责任地逃避秦帝国的全部的人和事。 </P>
<P>    赵高说,皇上在去年做出了秘密化自己行踪的决定,对职位低微者和黔首关闭了自己的天子仪容。皇帝所到的地方,如有人说出去,就是找死。从此皇上多少排除了单个的恐怖者的觊觎,杜绝了臣民对圣意永无休止的观察和揣测,也避开了诸多的难缠俗务,远离了那些怀里揣着庸知俗见还敢到天子门下招摇撞骗的人。但是皇上并没有疏远他们,而是更加接近了他们,在他们可鄙而又可怜的心里,认为皇上有着垂天之云一样的翅膀,可以不在任何一个地方,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任何地方。皇上,您的英明解除了您作为人的苦役,因此地您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渺小黔首的圣者,您都有着无限漫长的青春。任何小的干扰性事件,都不可以压缩这个时间长,也不可能打破皇权传之万世的进程。 </P>


<P><BR>当我跟那弹子首次照面并动了偷窃的心机后,它不再是一个可供想象驱策的龙头虎身的机械,它仅仅是我必须顾及重量和形状的铁。我把玩了没有多久,突然领悟过来,不能让任何人在它失踪时想起我爱它。我视它如毒物,扔到了一间偏房的墙根,那个墙角的屋梁上悬挂着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它是为老而不死的人预先购置的——有完璧坚硬的棺材料理斑驳干脆的老身,他更能坦然地面对将死。我在几天后把它偷回来时,冒着很大的风险,那具棺材像一个死不瞑目的人一样盯着我,较大的一头又厚又肥,像是一颗为冤屈而浮肿的头颅,我越靠近墙角,山脉形的棺盖隆起越是高耸,我担心捡起弹子的一霎,棺盖会倒立,那已经被引狼入室寻替身的鬼魂会坐起来,大方得像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写过来的书信都是竖体的,而我必须拿生命当茶水和点心来侍奉他。我现在回忆过去,有如站在跟棺材平起平坐的角度观看偷窃。当时我就像一只准备受惊的老鼠拱着背走——停——停——走,目的十分直接,进程充满犹疑。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的,像是镶上的三色花瓣的陶瓷弹珠,在一切静止的危险面前跃跃欲试,但是任何一点运动都可能让我闻风丧胆,两股战战,几欲先走。</P>
<P>    政说,有些事情绝对不是干扰性的,它们是一种象征,正如天上的星星对应着地上的灾难。今年火星侵入心宿,这种天象意味着帝王可能遭受意想不到的事情,果不其然,现在有一颗陨星坠落在东郡,落地后变成一块大石头,有个大胆的政治异见分子,在石头上刻了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地方官挨家挨户地查问,没有人声明对此事负责。朕即将批下奏章,让他们屠掉陨石周围方圆十里的全部居民,然后把陨石烧成粉末撒到黄河里。如果说火星的出现导致了陨石的坠落,那么陨石的坠落还有已经成为无头公案的刻字,又会导致什么事表发生呢……也许你会觉得朕太执迷于这些没边没影的事情,你也会认为朕像个老年人一样抓住神秘主义和宿命论死不放手,不,不是这样的,当一个心志自由的人,即将到了五十知天命的时候,他会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理解,他不会用真与假、是与非、科学与迷信的标准,来看待一件奇异的事情,相反,他能看出事物之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呈现过的联系。比如朕一统天下的历程,一个服兵役的普通士兵只会看见一场接一场意义不明的厮杀,而就蒙恬看来,那仅仅是针对六个凶狠敌人的连年征战,但是哲学家邹衍老夫子却能看到水德对火德的胜利。始皇死而地分,不仅止于语言的抗议,这是一个线头,它的末端是帝国的命运。高,你还记得这些年为了采取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事情,吵过多少回,死过多少人吗? </P>
<P>    高说,统一之初,老丞相王绾和当时还在做廷尉的丞相李斯有过一场争论,王认为不设王不足以安抚地处偏远的前楚、燕、齐的地盘,李则认为要赏赐皇子和功臣,直接给钱让他们花就行了,不用给封地,因为有恒产者有恒心,土地给他们管着,他们就想据为己有,哪怕有血缘关系,也会互相疏远直至彼此开战,所以真正要维持统一和和平,应该划分郡县,把天下敲碎打散成零星的小块,委派朝廷的官员进行治理。当时皇上采纳了李斯的建议。一年前,齐国人淳于越博士旧话重提,他说如果一些强有力的地方武装发动叛乱,而同时国家来不及征集足够的平民组建军队的话,由于没有分封的诸侯们的勤王,秦国会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淳于越虽然有点危言耸听,却也并非是无稽之谈。不过由于他据此得出了一个荒唐的哲学预言说:凡事不师法古人而能长久的,还没有听说过。这句话让李斯大为光火,他说对于一件事情,要是奇异的说法不停地往上翻,皇上的说法,就被淹没了、挤出去了。于是皇上同意了他的三十天焚书计划,并且削掉了公开讨论《诗经》和《尚书》的人的脑袋。陨石留字与前两次相比,只不过是乡野草民的无聊发泄,跟在厕所墙上画生殖器没两样。 </P>
<P>    政冷笑了一声,转而问:高,你记得我是如何实现隐秘化的过程的吗?高说,怎么不记得,皇上您别出心裁地修筑了无数的天桥、走廊和地道,把咸阳城内外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观联接起来了,像是一个大迷宫,有些方向感强的宫女和太监,成为专职的导游,一些误打误撞的路痴都被驱逐出宫了。 </P>
<P>    政说,也就是说,朕单凭天桥和甬道这些建筑就达到了自我隐藏的目的,这件事并非孤证,再比如,我们依靠征兵制和军队,并不能彻底置匈奴于境外,但是长城却做到了这一点;对付珠江流域的土著人时,五十万深入敌后苦无粮草的秦军陷入了丛林战的困境中,后来秦人在湘江与漓江间修了一条运河,由于黄河与长江已经沟通,于是粮草可以从帝国的都城咸阳上船,然后直达广州。所以我在想,要实现秦国永远的统一,光靠郡县制这种制度的力量是不够的,因为制度是不稳定的。首先,异议和思想是灭之不尽的,总有一些傻瓜文人,他们不只要想,还要固执地说,说了还要写,要藏之名山传诸后世;其次,郡县制在朕以前是没有的,既然我这个皇帝可以将之生造出来,我可不能保证二世、三世不会自作主张地废除它。我们应该跳出来,不是选择这种制度还是那种制度的问题,而是从根本上不指望制度,采取一种更直接的方式,一种物理的方式。 </P>
<P>    高感到迷惑不解,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政感到心里没底。他试探性地说,恕臣驽钝? </P>
<P>    政顿了顿,一般他要下杀人命令前都会这样顿一顿,顿完之后,政说,无论是郡县,还是分封,区别疆界的,不是大山,就是大川,如果朕能移山入川,把广大的陆地像草坪一样修理得平平整整的,没有阻碍视野的突起,没有分割地域的缝隙,于是天下就变成了一幅被墨汁全涂黑了的地图,所有的疆界都模糊了,陆地开始拥有海洋的特质,既流动不居又是铁板一块,不可赋形而又不可分割。黔首们辨别不出自己属于统一前的哪个国家,继而根本不在乎自己归属于哪一个郡县,他们只能确信一件事,即自己属于统一的大秦。 </P>
<P>    高开心地笑了,并不是取笑政的荒唐想象力,而是他终于已经找到了政的奇思异想与自己的晋见目的之间的关联。高说,皇上,赶山填海这可是一个亘古未有的大工程啊! </P>
<P>    政说,高,你的记性怎么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赶山填海朕其实已经开始做了,你忘了吗,去年朕希望兵马粮草可以在七天之内直达长城边上,遂命人修筑了一条一千多里的直道,从咸阳直达大漠深处的九原城。为了让道路笔直贯通,朕削平了山峰,填塞了河谷,即赶山填海是也!不过朕担心没有足够的人手,一拨人在北面跟着蒙恬筑长城,一拨人在建阿房宫,骊山那边也有一拨人,已经没多少登记在册的成年男子闲着呢。高说,臣今天给皇上带来一样东西,皇上有了它,单凭一己之力,足以铲平五岳,移之于四海了。 </P>
<P>    政根本不相信高的话,他想,久违了的幽默感终于回复到高的身上了,于是禁不住下颌一抖一抖地哈哈大笑起来。高则命候在门外多时的一个仆役进来。一个仆役扛着一个普通的水果托盘进来了,托盘里面放着一根乌黑的大辫子,高拿起大辫子递给政。政没有接,他笑得快崩溃了,手臂一个劲地猛拍案桌,像是一个拳击裁判为倒地不起的选手倒计时,把桌上的奏折都振到地上去了。政说,高,你也太逗了,女人头上的几根毛就可以把大山赶走,把大海填平吗?高一本正经地说,这根大辫子是蒙恬从塞北送到咸阳来的,他说有一天他发现修长城的民工,把胳膊粗的麻绳弃置一旁,仅仅用一根头发丝去吊运拖拽上千斤重的大石头,竟然举重若轻。他十分好奇,问是哪位能工巧匠冶炼出这种丝的,但民工们却都一口咬定说是人头蛇身的女娲娘娘看他们可怜,便剪下自己的长发,赠送给他们的,让他们免除肩扛手抱的苦役。更合乎情理的,就审问不出来了。蒙恬没收了全部的发丝,编成了这根大辫子,说是给皇上对付大胆的强盗用的,皇上如遇不测,只消轻轻一鞭,就能把图谋不轨的人卷到咸阳城外。皇上要是不信的话,不妨可以拿那个即将处死的厨师来做一个实验。政说,那好,不过,朕要是一鞭子把该死的厨师抽不出咸阳城的话,高,你就亲自给朕把他扛出去。 </P>


<P><BR>窃取弹子后的那年冬天,我上身从内到外穿着四件衣服,衬衫、毛衣、棉袄和中山装。我把偷来的弹子藏在棉袄下摆处的内兜里。我一直脱臼了一样耷拉着两只胳膊,或者像个冻死鬼一样袖手抱臂放在小腹处。我不得不这么做,那个弹子放在衣服里就像是一个恶性脓包,随时可能爆出一腔白浆——如果我晚一点下手的话,也许我倒不用修正日常身势了,但母亲可能随时来接我,她一到来,我在这里的生活,就成了所有话题的引子与结语了,我的一举一动无不在前所未有的密切关注之中,直到我隆重地离去——还有一些惊心动魄的突发情况,为了应付它们,我的情感和理智一次又一次打破极限。一次洗澡时,我恶狠狠地打掉了表姐的手,坚持自己动手脱掉笨重的棉袄,在她的眼皮底下,从容地把藏有弹子的一角叠放到最下面,却不慎让弹子碰到搁衣服的椅板,发出叩击之声,我立即故意一脚捅到水盆里,溅起的水声,分散了表姐的注意力,只是我用尽了力气忍受了那滚烫。我的衣服在一天的晚餐上预言次日会被洗掉,于是在睡觉前我把弹子取出来藏到秋裤的后兜里,而在当晚,同睡的表哥爬到我的身上,用力地抱紧我,那弹子就一直咯着我,直到过了不久表哥觉得毫无意趣,翻身而下,我才得以稍挪弹子的位置。母亲在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姗姗来迟,我即将得救,表哥从后面捞着我的肩,表姐在前面扯着我的衣摆,虚情假意地挽留我,可是谁能阻挡一个罪犯逃离现场,我毫不留情地跟他们大打出手,当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动真格的了!</P>
<P>    厨师在刀子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被侍卫请回宫中。政摸起那根长辫子,在手里掂了掂,还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他打量了一下厨师的身体,然后手腕一抖,辫子横向甩去,正中厨师胸隔膜处,厨师嗯了一声,以佝偻的姿势,屁股向右,像只轻盈的风筝一样,向着六十度角的高空飞去,直到变成一个蹴鞠般大小的黑点,才一改方向,旋转着远远地掉在城墙之外。政犹自不信,接着又给了身边的一头石狮子一下,石狮子先是慢慢地散架,继而一跃而起,窜到半空中,直扑到两里外的一处空中楼阁上,半边楼阁迅速坍塌了,像是一件衣服从晾衣绳上扯下来。由于侍卫站的位置太恰到好处了,石狮子崩裂时迸射出的石头颗粒把他全身打出了几十个眼,每一个都像是汩汩的红喷泉。 </P>
<P>    得此大辫子,政很高兴,为它取名叫赶山鞭,还恨不得立马飞出咸阳城,把三山五岳抽它几抽,但是当务之急,却是发动天下的冶金之才,打造一件武装到牙齿的黄金甲,以防自伤。这年秋天,有个出差外地返回咸阳的御史,他在夜间行路的时候,碰到一个长而壮的人,也许不是人,而是山中的野鬼。他用大大的面纱挡住脸,说是长得丑不是自己的错,如果吓倒了朝廷命官就是自己的不是了。他把一块璧玉献给御史,那块玉正是政八年前掉到江中的遗失物。献玉之外,他还随口预言道,今年祖龙死。祖龙指的就是政,政对此事故作乐观地轻描淡写说,小小山鬼最多预报一年之内的事情,而且今年也快到头了,他的话看来只是放了一个大臭屁。话虽如此,不过政还是找星象学专家占卜了一下,结论是,迁徙和出游可化凶为吉,也就是俗话说的树挪死、人挪活。于是政强行让三万户人家搬迁,并且下定决心来年一定要去赶山填海。由于政操之过急,给黄金甲的冶炼者极短的研发时间,试制不出即领死,所以炼铁工业的技术人才多死于酷刑,不仅技术没有得到有效的传承,还造成了研制者的恐惧心理,结果人为拉长了黄金甲的技术突破时间,直到次年十月,黄金甲才凭借一位工匠的个人天才而非团体的智慧闪亮出炉。 </P>
<P>    政四十八岁那年十月的癸丑日,他让右丞相冯去疾留守京城,自己腰插赶山鞭出关了,赵高和李斯跟着他,少子胡亥像条赖皮狗似地要跟着政去过手瘾,政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也带上了。到了十一月份,政已经把中原的大小山头鞭至今天的信阳、广水、安陆、云梦一带。然后政乘船沿长江而下,到达钱塘,由于水波凶险,政挥鞭抽山淹水,直至江面狭窄水波不兴,他才渡船而过。政返回时途经吴地,沿海岸北上,到达琅邪。一天晚上,他梦见与海神交战,海神的形状好象人。占梦的博士给他圆梦时瞎胡扯说:水神本来是看不到的,它用手下的大鱼啊蛟龙啊做耳目。现在皇上祭祀周到恭敬,却出现耳目的无礼,应当替真正的水神清理门户了。于是政便每日亲自穿着黄金甲手拿赶山鞭,站在风大浪急的船头,等候大鱼的出现,尔后一鞭抽死它。到达之罘的时候,政终于遇见了一条大鲨鱼,他一鞭子就把它解决了,好不解恨。次年七月,政在平原津生了病,三五天就病死了。赵高、李斯秘不发丧,正赶上高温酷暑天气,政在温凉车中臭尸了,高让人往车里倒了一石腥臭的腌鱼,让人们分不清到底是尸臭还是鱼臭。在病中少有的清醒时刻,政跟高说,赶山填海只是一个重复的体力劳动,朕赶完中原的山就感到烦了……我们在做一件事的过程中,总是会放弃初始的那个单纯目的。赶山填海是朕平生最后一个伟大的冲动,跟朕的其他伟大冲动一样,它是坐在竹简前面想出来的,跟其他伟大冲动不一样的是,朕没有假手于人去执行它,可朕这一亲自动手,终于让朕领悟到,朕前半生的目的是统一天下,但是,朕后半生是走在完全相反的道路上啊,赶山填海只是其中的一个笑柄。 </P>




<P>我把弹子偷到手带回家后就在堂屋里骄傲地弹来弹去,我喜欢听它在水泥地上轰隆隆的滚动声音。如果我把它带进学校,在课间的弹子比赛中,它会把一个小学的全部瓷质弹子打成三百朵莲花,所有人都会懊悔,对我出言不逊,最好是动手推搡,而我会爬到旗杆上装出纯洁的无辜,像一面国旗那样。可是就在上学的路上,隔壁的王二邀请我跟他弹子,王大和王三也入了伙。王三把我的弹子打飞了,王大一屁股坐到弹子跌落之处,王二跑到了王大屁股后面。然后王大站起来说,弹子丢了。王二说,我没有找到你的弹子。王三说,我们去上学吧。王大、王二和王三遂狼奔猪突而去。我和妹妹在王二母亲面前哭成泪人,她母亲左脸白、右脸红地说,他们不会拿你的;丢了就算了。</P>
<P>    高以贯之一生的冷淡语气说,臣会为皇上抹除这一个人生污点的,臣这就派人放话出去,说是皇上赶山填海惊动了水神,水神心急如焚一筹莫展,水神之女却自告奋勇说可化解沧海桑田之灾,遂化作一倾国倾城的美少女,在皇上的船只经过的港口摆下美酒款待皇上,并在酒席间色诱皇上,皇上天然有亲近天下美女的权力,于是有意脱下裤子成全她,皇上与水神之女交欢完毕,昏昏睡去,水神之女趁机剪下自己的辫子,换了赶山鞭,水遁而去。皇上醒来,美人不在,取鞭一看,并无二致,但是却抽天不应、抽地不灵,于是积怒成疾,病于平原津……至于赶山鞭,臣会在殓葬的时候放到皇上手上的。政听到这儿,觉得心愿又少了一个,顿感眼皮沉重,昏迷在与海神之女性交的越来越不确切的幻想之中。</P>


<P><BR>骑兵二:凌空一跳,太史公</P>
<P>    公元前99年盛夏某日的早朝后,数十个文武大臣争先恐后地作鸟兽散,他们在阴湿的朝堂地板上跪坐得下三路麻酥酥的,急于回到自己治下的一亩三分地。36岁的司马迁走在队伍前列,步子迅速敏捷,但是纷乱杂沓。使命感和内心的混乱摆弄着他。汉武帝刘彻身边的一个太监扯住了他的长袖,喘着脂肪味的粗气说,太史令大人,奴才都提点你好几回了,上朝时不要说得太多,退朝时不要走得太快,唉,皇上准备跟你单独谈谈,跟奴才去趟御书房吧!司马迁转而尾随太监慢步返回朝堂,他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现象,谷仓里的老鼠,个个肥得有如斗犬,而就在一墙之隔的厕所里,老鼠们都瘦得像油条。太监苦笑说,你知道的,那深不可测的圣意,就像是沙漠中的流沙,奴才的全副心胸深陷其中,至于你所说的卑微污秽之物的行止,恕在下视之如无物。司马迁说,我只是想说,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人性中,有如在厕所中自得其乐的老鼠,关乎一生的利弊,都不可能改变他。太监先是沉默继而声音寡淡地说,如果不是利与弊,而是指向脐下三寸的刀斧,太史公以为又当如何?司马迁的心像是一面小鼓被敲了一下,一时想不到应对的话,太监已经为他推开了御书房的门,然后僵尸一般枯立门外。 </P>


<P><BR>我们这些小学生放学后走到半路就不走了,陆续坐到一个残破的水坝上,像是示威的人汇合到大街和广场。没有人说话,但又像是一群在密室中抽大麻的人,为一些具体微小的现象,露出神秘而诡异的笑,我们静待着一个大概率事件的发生:一个同路的老师从我们面前走过。他的瘸左腿,像是风筝一样一收一放。他在幼年被一柄镰刀砍伤脚后根。我忘记了那把镰刀是从他父亲手里飞出的,还是从仇人手里,过久的时间和异化的传言,会让使人忘记仇恨和因果,而接受事实。他翻过丘陵后,不到十三岁的我们摘下书包,开始一项无以名之的体育运动:跳。后来我知道它属于田径,但却不是一个现有的项目。它是垂直于地面的奔跑,它是朝下的逆向跳高,它是更关注于落差的跳远,它是把自己而不是把他物扔出去。在那个大坝上,跳,就是跳到水坝底下的深不可测的麦田里。</P>


<P><BR>眼睛有点近视的司马迁走到书房正中,才看清下朝后的刘彻改穿了短绸衫,袒胸露腹,瘫坐在帽子形的案桌之后,像是一叠摞起来的猪肉。正襟危坐,掩盖了45岁的刘彻,像个发酵的面包一样,快速肥起来的事实。司马迁一边想着,一边作一长揖。匍匐的声响,而不是司马迁的参见声,让刘彻从遥远的冥想那儿班师回朝,并且立刻变得充满活力富于激情了,他说,子长来了,来,来,坐到我面前来吧,再靠近一些!司马迁抖索了好一会才坐笃定,与刘彻保持着亲密而不失礼的距离。他感到很安全,似乎进可攻退可守。 </P>
<P>    刘彻说,子长,你曾经参与过《太初历》的制定,我想跟你聊一下这个夏天出奇长的日照时间。司马迁当即汇报了日照最长日与最短日,文学化地描述了可能达到的最高气温,他提到鸣蝉的生命周期会顺延,降温用的冰块迅速融化,冒出白烟,像是初燃的薰香,最后他预报炎热在未来会继续,直到残酷的地步。 </P>
<P>    刘彻并不关心这些抽象的学术化的气候知识,他说,阳光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有如刺客的刀子,我每一天就这样从恐惧开始,接下来是漫长得难以忍受的白日,我固执地把它想象成这样一个沙漏,它装载着整个沙漠,永远漏不完。于是我坐立不安,我抓耳挠腮,我上窜下跳,我周游后宫,向远在天边的国度发兵,重判犯轻罪的人…… 《史记》的撰写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我记得你很久没有新作了,我已经四十有五了,不能单单指望通过交媾来混一整夜;我还想知道,作为一个有理智有头脑的学者,你是如何应对这个酷暑的?</P>


<P><BR>司马迁的白脸皮有些泛红,他说:说起来真是白拿朝廷的俸禄,有负皇上的恩典,数年来,《史记》毫无进展,我庞大的阅读计划也搁置不前。刘彻克制着内心的不悦说,你缺什么吗?不知疲倦的速记者、探古与采风的经费,还是无法摆平干扰你的小小欲望,这些我都可以满足你。司马迁说,我什么都不缺。也许我是跟陛下一样,陷入了一种中年特有的狂乱里面,无法脱身。刘彻说,愿闻其详。 </P>


<P><BR>在跳下去之前,我们会遵照想象壮怀激烈一把,这也是率先起跳者的特权,比如挨个抚摸其他人的下巴,然后说,看我的吧;或者先把一个走神的小女孩推倒在地,装出逃避报复、慌不择路的样子,呼的一下跳下去;或者对着底下的人大喊一声,我来也。也许当时我的体重、能力比,达到一个峰值,要不为何那坝上之跳如此美妙,十年之后仍让我念念不忘。我记得纵身一跃时,中山服的两个下角翘起,像张桌子又平又直地摊在空中,我跟命运各坐一端,我为生下注,她的手里捏着死的牌。我被一种奇怪的信心吹成气球,在空中站在平衡与失衡的不归点,起跳与坠落之间,像是被拉长的慢动作,无限漫长,一如残酷而绵延不休的青春。暮色和麦苗混成一种暗绿,覆盖着不辨有无和虚实的冻土,我先是双脚,然后是整个身体,坠落在上面,土质像是风干的兽骨,干脆而僵硬,把双手咯出密集的凹坑。接着我把手掌插进裂缝里,爬回坝顶,转身再跳下去,跟坠落到底的人在一起,我会感到欢欣和幸福。当时我内心充满激情,像是在跟某种极限较劲,我一次又一次爬上去、跳下来,似乎这两个动词就是我一生的简写,直到夜幕降临。</P>


<P><BR>司马迁说,在我每篇著述的结尾,都会有一节太史公曰,太史公不单是指我自己,而是一个集体名词,指代所有的历史工作者,以及从历史的角度思考着的人,和以历史的名义言说着的人,我想站在一个对人类全部历史进行终局审判的高度,也就是陛下你跳一跳就可以够得着的天的高度,来评述往日之功过,今人之是非。但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我曾经跟司马相如、卓文君夫妇有过探讨,与身为诗人的相如相比,我的观念是学者的一己之见,与文君相比,我的观念又成了该死的臭男人的想法,甚至在门外侍候的公公的历史视角,也跟我不一致。结果是,我的想法仅仅成了司马迁的个人看法。这大大偏离了我的期望。 </P>
<P>    刘彻沉思片刻,汗珠从他光滑的额头上钻出来,蛇形而下,书房外大树上的蝉鸣正紧。他说,你是说碰到了人生难以逾越的大限,石头会沉、人会死一般的大限,首先是性别的限制,你是一个男人,没法知道女人的想法,而她们在历史上却同样有着过人的力量,就像阻碍我登基的萧太后;然后是职位的限制,你子承父业,是本朝的太史令,你接近了书籍,却远离了天子,而朕却是最耀眼的历史;最后是你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也限制了你。所以你有多大的局限,史记也必定会有多大的局限。是这样的吗? </P>
<P>   司马迁为刘彻的清晰思路感到吃惊,但却又忍不住怀疑,他这样把感觉理性化,把抽象具体化,把混乱条理化,是不是做得太武断、太粗暴了。但他仍然称赞了刘彻的洞察力。刘彻忽然叹气说,如果朕有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劲头,也许可以帮你一把。司马迁狐疑地问,陛下为何突然想起了始皇帝?刘彻说,他是一个做事相当彻底的帝王,敢最大限度地与掌握着书写能力的人为敌,朕不会这样干,不会把自己的小辫子交给刀笔吏,然后任由他们钉在历史的大牌坊上示众。司马迁说,陛下的意思是,只有与我为敌,才能助我脱于困囿。刘彻说,对,因为要是先对你施以宫刑,再委以重任,这样,你就可以相继突破你的性别、你的职位和人生定位的限制。司马迁觉得刘彻的想法充满了灵感。最近一次感受到灵感这种物事的存在,还是十年前他写作《项羽本纪》的时候。他为刘彻的想法感到疯狂,开始幻想立即就能实现它,并且从生理上感到了裤裆里性器官的多余。于是他说,那陛下当以何种罪名骟掉我呢? </P>


<P><BR>跳在我的小世界里式微跟阴谋有关。田主在麦田里放了刺槐树枝,我们跳下去时会扎上刺,有血流出来,需要敷上嚼烂的草根,有时刺尖会留在肉里,像是命中注定的污点,有人会流泪,眼泪破坏士气。我们改变着陆地点。田主的智慧和麦苗一起成长着。一个精瘦的孩子跳了下去,被藏在麦地里的石块断了小臂。接骨打石膏,骨头愈合时错位,敲断骨头,植入钢管,捆绑接骨,打石膏,愈合,钢管留在身体之中。他把胳膊敲给我看,说里面有根钢筋。但我没听到铿锵声。坝上之跳再也无人动议。</P>


<P><BR>刘彻说,前线刚刚送来了加急军报,朕的大舅子李广利,远征匈奴失败了,李陵力战之后,兵败投降。司马迁的喉管像是被钝物击打了一下,禁不住“啊”了一声。刘彻接着冷冷清清地说,总是要有人为失败负责的,当然不会是我,所以也不可能是李广利,我决定让李陵来背负这个罪名,反正他已经人在匈奴了,任何刑罚,都不可能加诸其身。今天叫你来,本来是准备提示你,明日早朝不要随便往自己身上揽事的,因为我还期待着《史记》的更新呢!司马迁心领神会,知道败于匈奴和李陵投降,就是刘彻能够迅速为他定下的罪由。于是他当即表示说,陛下放心,明天我会上书力保李陵的,我同样期待着突破自己的局限。刘彻说,那你回去准备吧!太监送走司马迁之后问刘彻,司马迁与李陵素无交情,怕是当不了替死鬼。刘彻说,朕非常了解自己的臣子……现在,文臣和武将都有了担当罪责的人了,你去安排一台歌舞吧,也该驱逐一下这失败的阴霾了! </P>
<P>    次日早朝,汉武帝刘彻为兵败之事震怒,在朝堂之上作狮子吼,说是要以判国罪严办李陵,灭九族。安享富贵的朝臣对冒死涉险的将领毫无同情心,没有人为李陵出头。司马迁站出来了,他在缺乏最基本的事实依据之下,玩了命地强调性格与行为之间微弱因果关系,他力陈说,因为李陵孝顺父母、诚实守信、视义气重于浮财、与官兵同甘苦,所以他投降很可能是去做个卧底什么的。而且他曾经立下了巨大的战功,一个武将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没什么好挑剔的了,现在投降异邦,就只当从来没有这个人好了。刘彻直斥司马迁对李陵的设想是荒谬,是一厢情愿的,还说司马迁认为“武将有战功无忠诚也足堪完美”的论调,是力图动摇国家的意识形态。遂当即宣布对司马迁处以宫刑。 </P>


<P><BR>我的绝跳是在亲戚家的一间平房上,我趁四周无人时,跳到它的背阴处,落地时腿脚前所未有地麻木起来,它们像是身体之外的东西,我坐到干裂成硬块的地上,某一瞬间对它们恢复过来失去信心,我开始回忆和思考,我的重力只会越来越大,我的贱骨头的承受力快到顶了,我不仅仅是跳不过一只猫,而且恐怕我再也不能无畏而跳了。我踮着脚站起来的时候,感到末日将至,无聊之极。几年前跟一个女孩聊天时,她说几个小偷从四楼上跳下竟跟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就跑。我笑了。她说,你别不相信,人在特殊的环境下是有一些超常能力的,比如你爱一个人的话……我不笑了。我很严肃地想起麦田之跳来。</P>
<P>    司马迁先是被下狱,然后宫刑执行日期被推迟了六个月。刘彻说给半年的时间让司马迁好好地思考一下,如果司马迁改变了主意的话,他可以暗中出钱把司马迁给赎出来。刘彻还派贴身太监传话给司马迁说,朕真的不想成为第一个割文人鸡巴的皇帝。司马迁拒绝了,他说,很多年后,民族会在统一的版图里死亡,帝王的面目会在漫长的时间链条里模糊不清,只有基于伟大灵感的事件,才会越来越有生命力。次年正月,司马迁坦然领受宫刑,然后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屋子养伤。三月份,司马迁晋升为中书令,成了刘彻御用的秘书长,担任出入奏事的职责,年薪一千石。刘彻去泰山封禅的时候,还特地带上了他。 </P>


<P><BR>我其实喜欢从更多的地方跳下去,我了解这纵身一跳全部的特质和乐趣:从黑色的大石头上,我需要奋力一跳,不能落到石头上,相对于石头来说,我跟一枚鸡蛋没有分别;从水牛角上跳下来,应该让牛头像鹿角那样举起来;很少有适合往下跳的树杈;从大草垛上往下跳是最舒适的,但是爬上去得动作要小。后来我创造了一种平地跳术,起落点无落差,在一块平地上把自己从高处放到低处:就是这样,弯腰曲背,身体前倾——如果你害怕的话,你可以双手护头——轻轻前跃,关键动作是翻腾270度,背部着地,像是苍蝇拍,叭的一声,贴到地上——也许你可以拿水面试一下,——我更喜欢松软的草地,很多骨骼会受击,肘和肩是硬碰硬后响亮的痛,整条脊椎里,流水一样的疼痛,哗啦啦地,后脑偶尔会被磕碰到,疼痛很沙哑。我要在地上躺一会儿,给疼痛留一些时间,就像我从麦田里把手抽出来,需要时间来清理肉窝里土粒和麦叶。这个时间持续的越长,那跳,就越让人迷恋。</P>
<P>    公务之余,司马迁仅仅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就完成了受刑前折腾了十年而无所成的《史记》,成为二十四史之开山之作,就是在两千年后,仍有大作家赞扬它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司马迁在给写给官场朋友任少卿的信中,描述了他当时的创作心态和历程,照录如下: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P>




<P>骑兵三:神迹,阳羡书生</P>
<P>    大学毕业后挤那列上公司报到的火车时,我被维持秩序的列车员一把揪住圆领衫的领口,列车员的下巴朝天翘着,喉结被一种不人道的力量拉直了,他把训斥我的话拐弯到问一个挤得很痛苦的绿衫女孩,你的车票呢?绿衫女孩手中高举一块劣质面包说,我刚下来买东西的。她的语气庄严肃穆,令人信服。这也唤起了我的自尊心,我不客气地拨开列车员的胳膊:小样的,你还想跟我动手呢?给我松开!他撤回手,嘴里还不依不饶地说,谁让你挤的?我往前跨了一步,扯着我的大大的红条纹袋子,进入踏板很低的双层列车。仅买到站票的我,顺着那个女孩就像路标一样的绿腰和蓝屁股(蓝色牛仔裤)进入车厢。看到车厢内那么多原本陌生的人,像是一个家庭似地相对而座,六口之家或者是四口之家。我总是觉得有些突然,我很替他们感到别扭。他们有的还打起牌来,都不是操同一个地方的口音,为什么熟络得这么快。但他们对待一个陌生人(比如我)可不是这样子,是个人都一口咬定旁边的空位有人。</P>
<P>    我放弃寻找,来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几只皮箱放在一个车门边上,角落有个人把头塞进报纸里,像是在捧着报纸在洗脸。我就把袋子放在另一个门边上,挨着一只不知是谁的白色袋子。丢下来我才发现它的重,那里面是我的全部家当:一套换洗衣服,几本犹太人写的小说,一副像是被机枪扫过的蚊帐,一张垫成一块硬纸板的褥子,一床松散得像浮云一样的被子,本来打算把后两样扔掉的,但报到通知说,请自备被褥。上车前,我把被子和褥子捆扎在一起,方方正正不松不紧,就像是一个巧克力礼品盒,其他物品分别包在几个超市购物得到的方便袋里,然后一古脑儿装进袋子里。那袋子是我从杂货店买来的,红白相间,长宽高一米半米半米,它们是用漂洗过的化肥袋再切割缝制而成的,购买时我打开拉链轻轻一抖,就闻得到干燥而蓬松的化肥气味。那白色袋子与我的袋子造型一模一样,塞得也是胖乎乎的。</P>
<P>    绿衣女孩出现在我的对面,她面朝车厢观望,然后注意到了我。她的眼睛并不十分漂亮,眼眶宽大,眼球内陷,有如深井。她看着我的那个庞大而贫寒的红色袋子。我应该不买那几本小说,而是改买一个漂亮皮箱。当然被褥也该扔掉,早没什么使用价值了,我其实还是放不下该死的学生生涯,以为躺在印有校名的褥子、床单上,就好像是漂在大学校园的上空。我换了一个姿势,试图把红色袋子挡住更多一部分。有人往我和她之间的空地上倒了一大杯水。水流到袋子底下。一个路过的中年男人,他有很响的嗓子和运作艰难的肺叶,如同老式蒸汽机,他朝那摊脏水里砸进去一口浓痰。他的痰就是毒药。我取出被褥,它们跟其他物品不一样,与地面仅有一袋之隔。我走进车厢,瞅到行李架上有个间隔就把被褥插了进去。这时车厢另一头开始查票了。</P>
<P>    我回到车门处,发现绿衫女孩跳进了我的袋子,她正在把袋口往后颈和脖子处收拢,像是在穿一件兽皮。我说,你不能不脱鞋就跳进我的袋子里。没关系的,我的鞋其实比你的袋子干净,她说,查票的过来了,我能不能在你的袋子里面躲一下,我没买票。我说,也行,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她的脑袋就消失在袋子里面了。我把拉链紧紧拉上。我又敞开一截。查票的过来了,三个列车员,二男一女,一个男的让我出示车票,我把一张汗湿了的票递给他看,他看了几秒钟,用的是文字校对员的眼光,然后看着我的包,还有那个白包。包里装的是什么?他问。一床行李。我说。他似乎不信我,或者是嫌我的包占地方,反正他伸出脚来,把包往靠近车厢壁的地方挤了挤,或者仅仅是试探。但他没有感觉出来包里不是被褥,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物,他马不停蹄地去了下一节车厢。我跟过去了,准备替绿衫女孩望风。他们打劫似地问人要车票,刚才蹭袋子的人对着空气叫嚣,跑什么跑,你不可能跑掉的,我们会一直往下查,一直追到车尾,打开每一个厕所门,我就不信抓不到你。</P>
<P>    我返回时绿衫女孩已经自行出来了,正在把袋子拉链小心拉上,她回过头见到我,就用手很夸张地全身上下地扇,还说,化肥太多了,快把我肥死了――不过没有什么,我还受得了,谢谢你!我想,在末日审判的时候,他们(我想她指那些查票的)会进地狱,还有这列又臭又长的火车,上帝会把它丢进火炉里,熔成铁水,就像他曾经对所多玛城和蛾摩拉城做的那样,还有那些有座的人也要一并丢进去。我笑了,那我呢?你会进天堂的,她不假思索地说,如果你的袋子更干净一点的话,你会在天堂里得到更多的爱。我说,谢谢你的这个判决。她正色说,你似乎不相信我,耶酥登山训众时就说过,爱公义如饥似渴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悯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悯;内心清洁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看见神。我说,谢谢。她说,我现在是公司车间里的组长,手下有十几个人,有时是十五个,有时是十八个,天天都有临时工进出,没有人搞得清车间到底有多少人,我分配他们干活,监督他们,他们还有四十多岁的男人呢,我自己就不用干了,所以我有很多的空余时间,我可以八点钟上班而九点钟就去睡觉。我说,你让我想到了高中的班主任,他们早上五点半出现在教室门口堵那些迟到的学生,然后回去补觉两小时。她说,在空余时间里,我不看电视也不练习化妆,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圣经,我从来不读公司发给我们的培训读物,什么自动自发、把信送给加西亚之类。这个时候一辆卖盒饭的餐车经过,她问我要不要盒饭,十块钱一份。我说,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再买。(那时饭菜已冷,但五元一份。)绿衫女孩看着白色饭盒若有所思,然后她说,我给你讲一个圣经里的故事吧!我说,好啊,这车跑的太慢了。</P>
<P>    她说,这列车上可能只有五千人,你看人人带着一大包零食,餐车和卖小吃的来来回回,还有一节餐车,大站时还可以下车买吃的。这真的是太麻烦了,行动太多太乱,还会涉及到那么多的人,如果耶酥在世的时候,根本不会这样子。我知道她要讲五饼二鱼的故事,但我没有打断她。</P>


<P><BR>补充说一下读到《圣经》的缘由:早就应该读到了,但是我却一再与之擦肩而过,儒家的人生态度是未知生焉知死,把死亡的问题打包存储了起来,中国的语言系统是,子不语怪、力、乱、神,也就是说,我们不讨论神这个东东。就像是逻辑哲学论的最后一句话,对于不能说的,我们保持沉默。语言和文字是思想的最有效的载体,但是这个载体不把神作为自己的表达对象。而取代儒家思想的一尊大神——无神论,由于太容易被信仰了,所以相信的特别多。就跟足球一样,就是因为喜欢足球毫无技术难度,所以球迷特别地多。于是在中国,各条道上的神都活在无神论的阴影之下,在我幽深漆黑的意识暗区里,他们的面目不清不楚,就像是用电影特技做出来的军队。在我的假想中,如果在大学寝室这个男男女女川流不息的大广场阅读《圣经》,那是一个事件,大的、坏的、于我不利的。我们大家的信仰不是有个默认值吗?这个值不就是零吗?你看圣经是个什么意思吗?直到离开了那个广场,而且再也不用住在广场上,我才找来圣经来读。想读与真正地读之间,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现在地摊上都有得卖了,文化这头大骆驼到底穿过了宗教这一个针眼。记得周国平在鼓励中国人要有信仰的时候,他对国人管理信仰那一块的脑组织死亡挺无奈的,说信仰可以看作是一个核心爱好。按他的这个等式来说,阅读成了我的信仰。禁食是基督教信仰的一部分,新约中说到,正确的禁食态度是这样的:你禁食的时候,不要叫人看出你在禁食,只让在隐密中的父看见。阅读圣经其实也需要这样的仪式,要在独自一人时阅读,不要让人知道你在阅读,要有点贼的姿态。其实对神学挑战最大的达尔文也是这么做的,他完成了《物种起源》,活生生地把它捂了十五年才发表,他本来准备藏之名山直到老死的。至于我读圣经的心态,是没打算从中找信仰的,最多有点西学为体、宗教为用的意味。怎么着我也要找出俩笑话来,以物易物,换两条黄色短信。</P>


<P><BR>但她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就像神迹发生在她面前。她说,耶酥听说希律王杀了先知约翰后,就坐船到旷野,四面八方的群众闻讯都找过来了,有一部分是病人。耶酥先医好了病人,然后就给大家布道。黄昏的时候,门徒对耶酥说,天色不早了,大家都饿了,这儿是荒郊野外,请把群众解散吧,好让他们到村子里去找东西吃。耶酥说,你们给他们吃吧。门徒说,我们这里除了五个饼和两条鱼,什么也没有。他说,拿过来给我。于是吩咐群众坐在草地上,拿起那五个饼和两条鱼,望天祝谢,然后把饼和鱼擘开,递给门徒,门徒又分给群众。大家都吃了,并且吃饱了。吃的人,除了妇女和孩子,约有五千。我说,一个很好的兼济天下的故事。但是我在想,当一张饼或者一条鱼一擘为二之后,是不是像细胞分裂那样,两部分都能自行生长成分裂前的样子,就这样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绿衣女孩说,其实这些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你没有注意到耶酥拿出五饼二鱼到让门徒分施众人这个过程中,他有一个向天祝谢的环节,我们不用管五饼二鱼怎么样分给五千人的,而是要明白真正喂饱众人的不是鱼也不是饼,而是对上帝的信仰。有两三个人扛着包过来了,火车看来马上要到一个小站了,列车员也过来了,准备开我对面的那个车门。绿衫女孩说,希望有位子空出来,她往车厢里走了几步,仅仅撤出美丽的脑袋说,有个人正准备下车,我去车厢里了啊!火车停了三分钟,下了几个人,又上来几个人,上来的人直奔车厢找不痛快去了。<BR>  <BR>    我对绿衫女孩如何变成一块与袋子匹配的矩体很好奇,就打开袋子拉链。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孩从袋子里站了出来。我倒退两步。他的头发遮住了一只眼,干净的旧衬衫,下摆没有塞进黑色西裤里。我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男孩说,我是刚才跟你讲圣经故事的那个女孩的男友,我本来是呆在她肚子里面的,但是后来我觉得空气变得稀薄和浑浊,还有一股化肥气味,让我想到父亲施肥的样子――那通常是在阳春三月,他把裤腿挽到膝盖处,站在水田里,水里稠得像一锅稀粥,父亲左手抱着一个化肥袋子,里面装着肥料,化肥、磷肥,也许还有又干又硬的鸡屎,搅拌在一起,父亲用右手抓一把撒一把――缺氧和没完没了的回忆呛得我直流眼泪,我女友见不得咸的东西,她喜欢吃甜食,她出袋时就忍不住把我吐出来了。如果你不介意地话,我想蹲在袋子里跟你讲话,我在她的胃里猫了太久,肚子很不舒服,站着很难受。我说,没关系。我也蹲着吧,只当我们是两个小老头,如果你愿意地话,你可以把这里想象成夏天墙根下的背阴处,至于车厢里的乘客,他们可以是五千个跟随耶酥的人,当然也可能是泡在池塘里的几十头大水牛。</P>
<P>    他说,对了,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人,不是因为信仰,也不是细胞分裂,这不是上帝的方式……我问,那什么才是上帝的方式?他说,模仿和相似,上帝是仿照自己的形象造的人,所以五饼二鱼只能用自相似来解释。我问,什么是自相似?他说,这是分形几何中的一个概念――我高中没毕业就不得不去一个建筑工地做铝合金门窗,但是我非常喜欢数学,喜欢用数学来说明一切东西,包括神――自相似怎么说呢,即一件事物的一部分与它的整体相似,比如一棵树整体看来是丫形的,它的树枝也是丫形的,比如雪花的一个瓣也是一个六角形的晶状物,牛的一个细胞中的基因记录着这头牛的全部信息。我问,你是说鱼和饼都是自相似的,鱼的每一个鳞片都是一条全须全尾的鱼,鱼身又有鳞,鱼鳞又是鱼……饼上的每一粒芝麻也都是一个又香又脆的饼,饼上又有芝麻,芝麻又是饼……他说,对,所以才能救那么多人。你女朋友同意你的看法吗?我问他。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她根本不信仰上帝,她不采信任何说法,也不相信任何人,车间的工作经验让她认为所有人都是不诚实不可靠的,只有在她头顶上的权力才可以信任,如果这个权力的所有者告诉她,五饼二鱼是自相似,她会不折不扣地接受。我们的关系挺难说的,就像她痛恨那些有位的人,却一直想坐到位子上,至于我,我好像更喜欢蹲在这袋子里。</P>
<P>    我笑笑,过了一会儿,我去厕所小便。回来时看到男孩站在袋子外面,他的头埋在袋子里,后背剧烈地起伏着,像是皮下的肋骨在往脊梁上爬,他双手抽筋似地揪着衬衫领口,似乎脖子被一根绳子吊到半空中,然后他全身像是随风摇摆起来,他的衬衫很快被汗水浸湿了,贴在他的后背上,像是泡在马桶里的卫生纸。然后我听到咚地一声响,我的袋子立刻饱满了起来。他痛苦地回过头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第一次吞人,不适应。一个瘦高的女孩从我的袋子里钻出来,红上衣,发白的牛仔裤,细手细脚的,就像是我的袋子的一个条纹。她脸上的肉集中到了眼睛以下腮帮以上,一看就是个小女孩。男孩责怪她说,叫你不要把报纸带进我肚子,你就是不听。女孩说,好哥哥啊,我怕自己太无聊嘛,想着有份报纸在手,可以趁你张口讲话时,漏进去一点光线,可以看看新闻消愁解闷,哪个知道你的胃那么不管用,一点草制成的纸都受不了,还不如一头牛的胃。她转而对我说,你知道吗?报纸是天底下最恐怖的东西,它是一个罪恶的展览馆,杀人放火偷窃抢劫投毒贪污满目皆是,不过我并不怕,只要你进入角色,比如你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杀人犯,或者把自己想成一个被肢解的人,我刚才就看到这个消息,说是有一个男孩,她的女友和妹妹被人卖进发廊,他去营救,结果三人都被砍死,还被碎尸……男孩打断了他妹妹的话,让你好好念书,你却主动退学,要出来打工,脑子真是进水了。小女孩说,他们不就是看不惯我全心读书的样子,成天唠叨读书费钱、读书无用,我就干脆做些让他们趁心如意的事,然后变得跟他们一样无知无识,这也叫自相似。男孩说,你再胡说八道,我一脚把你踢到火车外面去。他妹妹不吭声了,男孩转身对我干笑一下,我看到小女孩恶狠狠地在他背后摆出一个作势要踹人下火车的动作。</P>
<P>    男孩突然问我在哪儿下车,我说,马上要到的一个省会城市。他说,我们也是。我问,那个绿衫女孩呢?男孩说,她也是。我说,那你们还是回到我的袋子里去吧!于是哥哥吞进了妹妹,然后蹲进了袋子。绿衫女孩回来了,看看左右无人注意,一口吞进了男孩,就像一只鸬鹚吞进一条大鱼,动作行云流水。然后她认真捏了捏我的胳膊,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紧张得把手臂绷直了。绿衫女孩说,如果我躲在你的袋子里面,你能把我拎出火车站吗?我捏捏她的腰说,没问题吧!于是女孩跳进了我的袋子。我拉上拉链,试着提了一下,一点都不重,感觉就像拎着菜市场买回来的两只鸡。我取了行李,左手抱着。然后就陆续有人提着大包小包挤到车厢门口准备下车。出站口只有查票的,没有其他检测设备,我把绿衫女孩顺利带出火车站,来到站外广场,阳子很强烈,像把粗糙坚硬的毛刷子,几分钟就把我疏理得软耷耷的。我打开袋子,有气无力地说,出来吧!但是里面一动不动,我凑近一看,里面竟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三颗人头,正中间那个眼眶宽大,眼球内陷,有如深井,人头底下是一堆模糊不清的血肉。这时我发现这个袋子不是我的,它是白色的,而我的袋子是红条纹的,当时放在旁边那个无主的袋子才是白色的。</P>
<P>    一个从我旁边路过好奇地看我一眼的中年妇女尖叫了起来。警察包围了我。我被他们抓走了,然后开始问讯我,我闭口不谈绿衫女孩、五饼二鱼、自相似、哥哥妹妹,后来他们打疲劳战,弄得我差点精神崩溃,于是我便这吞吐少男少女的事情和盘托出,然后他们就把我放了,并且把我的袋子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找到的,我去公司报到晚了整整晚了一个星期,但是听说公安部门已经跟公司做足了沟通和交流,所以他们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平静地接收了我。</P>
<P>附录:</P>
<P>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虽有情,心亦不尽,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 因取所吐女人,还纳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 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纳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 </P>

<P>――段成式《酉阳杂俎》</P>




<P>骑兵四:程门立雪,达摩</P>
<P>    前言:典故程门立雪出处有二,一个是《宋史*杨时传》:(杨时与游酢)一日见(程)颐,颐偶瞑坐,(杨)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第二个是《二程语录*侯子雅言》:游、杨初见伊川(即程颐),伊川瞑目而坐,二人侍立,既觉,顾谓曰:贤辈尚在此乎?日既晚,且休矣。及出门,门外之雪深一尺。二程指的河南人程颢和程颐,两人是亲兄弟,都是宋代著名哲学家,曾在嵩阳书院聚徒讲学。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中说:哥哥程颢开创的学派,由陆九渊继续,王守仁完成,称为陆王学派,或心学。弟弟程颐开创的另一个学派,由朱熹完成,称为程朱学派,或理学……在朱熹和陆九渊的时代,两个学派开始了一场大论战,争论的主题,用西方哲学的术语来说就是,自然界的规律是不是人心创制的。杨时,自幼颖异,熙宁九年进士,程门四先生之一,曾做过浙江地方上的行政长官,创办东林书院,将二程学说传播到长江以南。游酢,程门四先生之一,程颐在京师初次见到他时,对他的评价是资质可以进道,后来进士及弟,做过博士、福建地方上的司法和湖北地方上的纪检长官。《侯子雅言》的作者是侯仲良,他是程颐的内弟。程门立雪的两处文字记载都有门外之雪深一尺的表述,它除了文学意境之外,主要是个时间概念,跟常用的日上三竿、两柱香的功夫等表达类似,但是民间版本却把这个时间用语演变成了一个关键细节,说杨、游二人一直站在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如此苦行兼自虐,尊师重道的感染力是有了,却牺牲了真实性,经常会引起一些质问和责难,或者说杨游二人作秀,或者说程颐耍大牌。(完)</P>
<P><BR>    1093年冬天的某个傍晚,杨时和游酢从宋都开封来到嵩山底下的登封。进城之前,杨时吸了一鼻子冷空气,郑重地对游酢说,再次明确一下此行的目的,程颢和程颐创立的洛派理学,是要播散到长江以南的,我们俩就是被选中的传道者,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学识上我们并不亏欠,但仍需要师承关系作为通行证,以前我们师从程颢,算是搞到了一个证,现在我们要从程颐那儿办下另一张证。游酢沉重地点了点头,两滴果冻状的清鼻涕飞了出去。他想检视一下是不是洒到了长衫的下摆上,但是长衫的纹路模糊不清,天早于他的想象黯淡了下来。他们一头扎进一家小旅馆,躲在房间里烤火读书,然后早早将息。店家按照吩咐把早餐送到房间里,凉菜两碟,昨晚剩菜的拼盘;馒头六个,热乎乎的,却不新鲜。邮差送来一个木箱子,十分精致,打着封条。杨时接收了,鬼祟地搁到房梁上。中午时分,厨师正准备把一大锅羊肉汤煮沸的时候,他们俩才衣衫不整地走出房门,来到店门外的水井处打水洗脸,鞍马劳顿和灯下苦读使他们脸色昏暗,像是油灯的罩子。洗完了脸,他们拿着手帕走到大街上,抬起头像新生儿那样好奇地看天,太阳像张褪色的年画贴在惨白而厚的云层上。他们在等一场大雪的到来,来发动一个程门立雪的故事。</P>
<P>    到了第三天中午,游酢看到门外的太阳仍像一张幡在头顶飘摇时,烦躁有如杂草一样疯长出来。他这个嚼着张牙舞爪的海鲜长大的闽南人,就像是为应试初次来京那样,对着一碗腥臊肥腻的羊肉烩面怎么也下不了口。他拿筷子在碗沿上当地一敲说:杨兄,我们还是直接杀过去算了,两个活蹦乱跳的大进士送到家门口,程老头子又怎么可能闭门不纳呢?杨时沉思片刻说,游兄,你这个人相当地果敢,对付北边强硬的金人和地方上道貌的污吏,可以用这种方式,但是我们现在面对的人非常地特殊,他手无缚鸡之力,却匹夫而为天下帅,他并没有任何的权杖,却一言而为天下法。对于这样一块难啃的骨头,我们需要在天时、地利、人和等一切方面做到完美,才能万无一失。杨时和游酢恰巧同一年出生,这一年他们四十不惑。二人正好又都是闽南人,他们用方言聊天,发出尖锐流利的卷舌音,舌头使得像陀螺。有食客一旁敛声敛气地偷听。当晚午夜时分,忽然有瓦片摔到地上的声音,油灯的火苗在空中平躺了下来,窗缝里漏进来的沙粒像种子一样撒进字里行间。靠在床头苦读的杨时和游酢,由惊喜而清醒,他们兴奋地对视一眼。凌厉的北风从黄河那边过来了,风声一开始杂乱无章,后来渐渐蓬松而饱满,就像是客栈的房顶上堆了一个声音的大草垛。天上的云在第四日午后变成了形象怪异的鹅黄色,一场大雪即将破土而出。</P>
<P><BR>    杨时和游酢从房梁上取下木箱子,出门前,游酢多结了一天的房租,并吩咐掌柜说,我们还要回来的,房间就不用清理了。两人抬着箱子出门往西,寒风像竹签一样穿过发肤筋骨,他们缩手缩脚地走着。杨时抽了一下鼻子说,这半箱子珍籍、半箱子财帛,我们先说是拜师礼,如果程颐执意不取的话,我们就把它以个人名义捐给嵩阳书院-—怎么着也不能带回客栈,我们绝不能干既丢人又费劲的事。游酢一时没有回应。杨时岔开话题说,如果我们有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本事,也就不用如此吭哧、吭哧地抬箱子了。游酢突然神神鬼鬼地说,虽说达摩供职的嵩山少林寺与此仅仅相隔三十里地,但这不是一个合乎时宜的想法。杨时说,如果从他的弟子慧可求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悲怆而血腥的事件;但如果从达摩传道的角度来看,却有一个终成正果的结局。</P>
<P>    游酢突然兴奋地说,游兄,你看,大唐碑,我们快到了!杨时应声抬起头来,只见西南方向的山腰上矗立着一块大石碑,外观上极尽粗大黑之能事,一个完美的供原始部落崇拜的生殖器图腾,碑帽造型夸张,向两侧过分地延展着,就像天使的肉翅一样生硬和多余,但它又有变化的上浮的轮廓,像是两只长长的驴耳,当然,其立意是要表现云气、祥云以及混沌等吉祥而又玄妙的事物。碑是唐玄宗在位时立的,上面刻着一篇颂场嵩阳观的文章,嵩阳观是嵩阳书院的前世,嵩阳书院就在石碑之后。面对高大的唐碑,杨时忽然感到胆怯,他瞪大了眼睛,好像整块石碑都被安插进了他的眼眶。越往山上走,他越觉得目眦欲裂,而且疼痛是那样的真实,他差点不管不顾地大声喊叫出来,他想他就是走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到可以拍打双臂、绷直双腿飞起来,那尊大唐碑也会拔地而起,像根柄粗齿尖还有倒刺的三叉戟,向他多年忧生伤世的眉心扎过来。就这样,杨时推着箱子那头的游酢,逃避匪帮一样窜进了嵩阳书院的大门。</P>
<P>    正式立雪之前,他俩跟在嵩阳书院帮闲的候仲良纠缠了许久,候仲良是程颐的内弟,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几乎成了程颐学术活动的经纪人和嵩阳书院的大总管。他的肚子是一个尖朝正前的圆锥体,杨、游二人都不太愿意站到他的对面,怕被他一耸腰活活顶死。候在嵩阳书院弄出不少新花样,比如进门后设置了路障,拉一下拉环,一根丈八横木呼啸着从天而降,就把杨、游二人挡住了。杨、游说是来拜师的,候说年关将近,暂时不接收学生注册,不过嘛,(他用目光称量了一下那箱子),礼金可以先行收下,记在帐上,以后从中按期扣缴学费,多退少补。杨时说,我们也不是要来跟班学习的。候仲良说,如果你们是来参观的,那就请回吧,每旬的三、六、九对外开放,那时也是登封开集的时候,你们什么时候看到街上菜贩云集,什么时候来就行了,当然你们也可以先买一张门票,免得到时排队。他们一直难以跟候讲清既要拜师又不真想好好学习这个概念,天上已经有零星而琐细的雪花在飘了,杨时内心暗暗叫苦,游酢则想到司马迁的一句话:竖子不足为谋。直到他们亮出自己的身份,候才恍然大悟,他扯起绳子把横木立了起来,把他们俩从东门让到大讲堂里。经过先贤祠的时候,候对着供奉的孔子及其四大弟子雕像嘀咕说,其实,只要书院里的老师和学生不能做到喝风屙烟的话,这里就应该把财神爷供上,但是姐夫脑子不会拐弯,听不进我的话。候请杨、游在第一排坐下,然后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是姐夫极力追求的人际境界,所以他拿讲堂做了客厅,要是这会儿有学生的话,怕是两位还得即兴讲上半个时辰,不过姐夫说今天天象奇异,六十年所未见,一到下午就散了学,学生们都回到城里的私人租房里面去了。照以往的习惯,这会儿他八成是在书房里瞑坐,瞑坐嘛,就是那种很玄妙的坐法——姐夫常常嘲笑我难以意会那种状态,其实我明白,就是八个字,不听不闻,不思不想,只要你揣着几张草纸,蹲在茅坑里就能感受到,扯得有点远了,呵呵。他出西门抬腿往南去了。</P>
<P>    杨时狂想起来:大讲堂里坐满了弟子,有七十二个人,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不,是整整三千人。北方人大大咧咧坐在桌子上,听得废寝忘食,饿了就从袖口里掏出一把葵花籽,丢进嘴里嚼。南方人坐在椅子上,头从北方人的腰际钻出来,如果从侧面一路数过去,奇数是脑,偶数是尻。树墩状的倭人猫在走道里,搭成了人梯,他们分成了好几拨人,上面的一拨人负责听讲和复述,中间的一拨流水线似地研墨、分发纸张,最底下的一层趴在地上机械地写个不停。高大的蒙古人站在最后一排,有个人骑着马挎着刀就进来了,他长着树根状的胡子,双眼窄小迷离,看着讲台后面三百里的某个地方。这么多人挤在大讲堂里,像是无数只蜜蜂在一个大蜂箱里爬来爬去、翻涌不已。杨时是独一无二的蜂王。杨时端坐在讲台前面。他说,五百多年前,达摩离开香至国皇宫,出家为僧。杨时有许多远离与抵达的故事,运气好的时候,临行前会有持久的缠绵,疯狂而无力,有如强弩之末,有时会有大颗眼泪滴到胸膛上的扁平声音。达摩习得大乘佛教,然后传教中土,接受梁武帝赐封,可惜梁武帝叶公好龙,口惠而实不至。杨时激动地站起来,他走到弟子中间去,他看到有人蜷缩在墙角的小洞里,像是一窝麻雀或者土拨鼠,他们像狗一样把耳朵贴在地上,准备从杨时的脚步声里格出理来。达摩弃国师之位而仓惶北去,途经雨花台,听慧可讲小乘佛教,发哀惋之声,慧可听音识人,暗中追寻。杨时更愿意把这个追与逃的古老游戏表演出来,他像个追逐者那样狐疑地回过头来,却看到失去了坐位的人把自己捆起来,吊他上房梁的人正从衣兜里掏出罗盘和指南针,给他精确定位。慧可见达摩一苇渡江,遂心生敬意,力邀达摩传法嵩山。杨时想不出来达摩是怎么凭苇而渡的,这可是跟列子御风而行一样的神乎其技啊,一苇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一个好的魔法。但是说成苇式的帆船和舢板,兴许能堵上一些弟子的嘴,他们是黄河边上的渔夫和水手,身体发肤散发着潮湿而咸的鱼腥味。达摩货于洛阳而不得也,转徙少林寺,开坛讲法,殊料不见容于僧众,走投无路,面壁九年,影入石中,信徒渐多,终为宗师。因慧可深悟儒家、道家、小乘佛教学说,达摩惧其混乱教义,故传道时始终驱逐慧可。被挤到门外的弟子,找了块花岗岩,嵩山的土特产,把自己拍成了一张煎饼,像壁画一样贴在墙壁上,两只耳朵突出在外面,有人往上面挂书包。直至慧可弹压凶徒,救达摩性命,且为求佛法,自断左臂,染红阶前积雪。达摩遂收其为徒,传诸衣钵法器。杨时看到莲花从脚底下长出来,每一朵都倔强而生硬,像个冲淡的托盘,把杨时托起来。杨时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侍女手上的一盘青椒肉丝。</P>
<P>    游酢看到杨时眼神顾盼飘飘欲仙的样子,觉得他有点淫荡有点恶心,但他还是好意地提醒说:杨兄,要不要跟着候仲良过去,杨兄,我说……杨时如梦初醒,像是被窝里手淫被发现,脸涨得通红说:啊,什么——啊,你说的对,我们这就走。杨时来了一个动作僵硬的向后转,然后大踏步地走在了前头,他的左腿被大讲堂西门的高门槛绊了一下,一跤摔出门外,右小腿磕在门槛上。他趴在地上,地面俨然有了一张松软的雪毯,这在心理上减缓了他的疼痛。他看到天上的雪下的飞快,已经形成了一个螺旋的视觉迷宫,他的眼光没法穿越,四围的庭院的墙基没有了,它们像是一个失去了桶的桶盖,空空荡荡地飘浮在大雪中,还有大将军、二将军——两棵汉武帝刘彻亲封的大柏树,它们被雪稀释了,不复可见。游酢过来手忙脚乱地把他扶起来说,大雪已经从天而降了,但我仍怀疑这番苦心孤诣的必要,当年程颢老师就像按了一下开关,啪的一下死掉了,但是事到如今,已经过了悠悠八年岁月,妻子为丈夫守孝也不过区区三年,我们早过了师承的守孝期,如今改投程颐门下也无可厚非,再说程颢与程颐是亲兄弟,他们的学术也走的是同一条路子,两人天然地可替代……杨时说,我的个人想法是,把问题看的越悲观,行动起来可能越有效。我们假定程颢和程颐在学术上存在着激烈竞争,且程颐因为晚出娘胎一步,一直少了一年的工作经验,在学术排名上也因为长幼有序,他不能抢兄长的风头,他始终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直到他哥哥被自然规律先行淘汰,但这不会给他任何成就感,但如果他拒绝我们,会感受到这种报复的快感的,所以我们必须让他感觉在情感上亏欠我们,以至无法回绝。他边说边拍打身上雪泥,并且暗中痛恨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梦样状态,刚才这个梦让他想到故乡和故乡东南方向的茫茫大海,现在墙体又变得清晰可靠起来,他能看到大将军像一个沉思者靠在墙头上,二将军的胸腔裂开了,像是一个嗜血残忍的暴露狂。</P>
<P>    他们接近南边的书房时,候仲良从里面冒着雪出来,候仲良伸出双臂包揽住他俩说,姐夫刚刚开始暝座,两位不妨稍等。话音刚落,听到书房里一个低沉的老年男子声音说:吾受气甚薄,三十而浸盛,四十、五十而后完,今生虽六十矣,然其筋骨于盛年无损也,故乞成全。接着是一年轻女子的声音,先生不要说书上的话,否则我的下面出不了水。候仲良对杨游二人说,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一边吼我出去还一边把手往女仆的裤裆里塞,人都六十岁了,激动一回不容易,可遇不可求,你们还是回大讲堂里耐心等一会儿吧——我估计也用不了多久。游酢阴阳怪气地说,这倒不用,我们就在这里站着吧,先生曾说过,万物皆是一理,至于一物一事,虽小,皆有是理。我们本是来求学的,进学则在致知。当然不能放过每一物事。候仲良改劝杨时,杨时关切地抖落掉候仲良双肩上的一层厚厚积雪说,夫至道之归,固非笔舌所能尽也,要以身体之心验之。雍容自尽,燕闲静一之中默而识之,兼忘于书言意象之表,则庶乎其至矣。候仲良说,两位想补性知识的好学之心,我候某人深为感动,可是这雪是一堆一堆地下啊,好像有人从天上把它们往下铲,杨先生、游先生,你们可不能要性不要命啊!他一边说一边使出便秘时排泄的劲来,把杨、游二人往大讲堂方向推,但二人在暴风雪之中纹丝不动。</P>
<P>    候仲良恼了,也许他想到了受冷落的姐姐,他转身冲着书房大喊道,程老先生,你大哥的两个学生,当朝的进士,杨时和游酢,来拜见你,人就在外面站着呢,我候仲良现在就陪客人在外面等着,给你演一出程门立雪,你什么时候操那个小逼操舒服了,还请你提着裤子出来见客。书房内传来仆女一声哀求,要不,不做了。接着是程颐的苍老声音,世事与我,了不相关!这句话是对女仆说的,意思是我今天操你操定了,义无反顾,风雨无阻,不过由于他的声音特别大,更像是说给屋外三个人所听的。他接着声音平直无情有如诵经地说,学者之先务,在固心志,其患纷乱时,宜坐禅入定。听起来像是不自信的自勉,又像是老师布置下来的一道作业题。</P>
<P>    候仲良愤怒而又无奈地说,好,好,坐禅,我这就坐禅去。候仲良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杨、游二人一眼,雪是横着下的,杨、游却是直着站的;雪由浅入深,杨、游由高渐低;雪腾腾地四散开来,杨、游磁石般把成片的风雪收拢过来,当成披风裹在身上。这个情景让他惊呆了,他感到头脑有一些异样,就像一根哽在喉头三十年了的鱼刺正在软化。软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好的,已经彻底咽下去了。他感觉自己打通了气与理的概念,气的聚散对应着事物的生灭,飞雪连天是气散开了来,而杨游的立雪是气的聚拢,都是一样的气,之所以大雪是大雪,立雪是立雪,只是因为气聚气散遵循不同的理,大雪是自然的理,立雪是师道的理。他感觉以前有把铁锹生硬地安插在他的大脑中间,左边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气,理住在右边石头沉不到底的黑水潭里,而现在生铁隔断被抽走,气静如处女,理水落石出,理气交融,有如春日暖阳敷在脸上,让他感到微微躁热,他抓起肚尖上的雪在脸上搓起来。他决定从此拒绝为程颐不堪入目的世俗生活服务,而只接受他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智力生活,进而成为一个著作等身的知识精英。他甚至立即想到要写一本言论集,他让程颐当众出丑的吼叫,也要毫发无损地录入。</P>
<P>    他朝大讲堂奔了过去,他想抓起纸和笔,他太想写点什么了,却看到风雪之中一大团模糊不清的实物气势汹汹地冲他飞了过来,他身躯急停并且委顿下去,有如双腿被剁除。那个实物飞到东边的大将军的脖颈上时,他看清了,是杨、游二人抬进来的一个箱子。箱子被砸了一个稀巴烂,从里面滚落出来十几件兵器,几把灰白色的剑,三四把宽窄不一的砍刀,一把剁排骨专用刀,样子像是一张扑克牌,一支漆成蓝色的弩枪,还有一团稀稀拉拉的绳索。游酢惊恐地看着杨时,他想问问杨时,箱子装的到底是什么,杨时的表情迷离在盘旋飞舞的大团雪花之中。有八九个人显现在雪地里,他们穿着灰白色的粗布衣服,站在半尺厚的雪地里,站在漫山飞雪之中,就像是可有可无的幽灵。</P>
<P>    一个矮胖敦实的光头挥了一下手,其他不速之客就开始分拣地上的兵器,这个光头显然是匪首。去抓弩枪的那个匪徒小巧玲珑了一点,游酢一脚把他踹得四脚朝天,然后抢走弩枪,跨步上前,脚外侧卡住了他的脖子,弩枪对准了一个持刀挟持杨时的匪徒。候仲良的脖子也有一柄刀。他无助地轻声叫唤,游兄弟,我在这儿。游酢看都没看他一眼。然后候仲良被推进庭院中一个积雪覆盖的水池里,他的大屁股把厚厚的冰层坐塌了,塌出一个椭圆,他正好嵌在冰面上,像只翻盖了的乌龟,怎么都爬不起来。匪首用手指了指绳子,眼睛瞄了一下杨时,下巴朝二将军那边翘了一下,二将军七八人合围般粗细,但树干中空,分为几股,中可通人,像个十字路口,有两个匪徒把杨时缚到二将军的一股树干上。整个捆绑过程中,那柄刀一直没有离开过杨时的脖子,游酢的弩枪也一直盯着该匪徒。</P>
<P>    书房里却传来程颐的声音,你这只动来动去的小泥鳅,我想吟首诗呢!接着听到仆女花枝乱颤地笑了一声说,只准你念四个字一句的。接着杨、游、候三人和匪徒们都听到了程颐的诗朗诵,无贱无贫……啊,无富无贵……呀,无将无迎……哇,无拘无忌……呵。叹词都是仆女配上的。</P>


<P><BR>杨时对横刀颈前的匪徒说,不知道是谁的诗了吧,告诉你,是邵雍的。那匪徒不以为然地说,刀能砍人脑袋,诗能吗?</P>


<P><BR>接下来仆女的叹词发音含混,音色喧嚣,没有相匹配的拟声词,就不作记载了,仅录程颐的疯话:窘未尝忧,饮不至醉。收天下春,归之肝肺。盆池资吟,瓮牖荐睡。小车赏心,大笔快志。或戴接篱,或著半臂。或坐林间,或行水际。乐见善人,乐闻善事。乐道善言,乐行善意。闻人之恶,若负芒刺。闻人之善,如佩兰蕙。不侵禅伯,不谈方士。不出户庭,直际天地。三军莫凌,万钟莫致……匪首冲着书房大喝一声,达摩你这孙子,不要再在这里装神弄鬼、妖言惑众了,给我赶快滚回老家去,否则我一刀劈了你。说完就带着几个匪徒冲进了书房。游酢两股战战,不知顾哪头好,最终脚步未曾挪动分毫,不久杨、游就见到一个瘦小精干的男子,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匪徒拦腰掳掠了出来,男子浑身赤裸,头发披散得前胸后背到处都是,他双腿乱蹬,像是一个难以忍受粪便拉到裤子里的婴孩。男子委屈地大喊,你们这是关公战秦琼啊,这里不是少林寺,是嵩阳书院啊,我也不是达摩,我是程颐啊,虽然学说中采用了佛学,但也不至于要我的命吧!走近来,游酢看到程颐的生殖器耀武扬威地朝天举着,像个机械手柄,雪花落到上面瞬时就全化了。搂着他的匪徒忍受不了他的双腿瞎踢腾,干脆一手抓住他的生殖器,一手托着他的肩胛骨,把他提到杨时身边,捆在另外一股树干上。</P>
<P><BR>    程颐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他问杨时,他们把我的那玩意儿扯脱了,你要记得帮我找啊!杨时说,它还在上面呢,只不过现在萎缩了点,跟身体也成比例了些。程颐仍然不信,哭得更加伤心了。杨时说,我和杨游,他看了看端着弩枪、将飞而未翔的杨游,我们来这里是想拜你为师的,你可得像个一代宗师啊。程颐马上不哭了,他说,屁股都让你们看了,我就只有收下你们了。可是,你说我下面这根小扫帚会不会冻掉……。杨时说,先生,要不你给弟子解答一个学术问题吧,让它也参与思考,让思想运动暖暖它的身子。程颐问,管用吗?杨时径直就问了,张载在《西铭》中说,宇宙万物都是一气,所以人与其他的物都是同一伟大身躯的一部分。我们应当事天如父,事地如母,把一切人当作自己的兄弟。事奉天地这个父母也不需要做不同于平常的事,每一个道德行为,只要对它有觉解,就是一个事奉天地父母的行为。我总觉得这种说法……</P>
<P>    杨时说到这里时,游酢射出了第一支弩箭,正好刺穿了挟逼杨时的匪徒的喉头,接着第二支射向匪首的弩剑却正好打在杨时的左肩上,杨时用下巴碰了碰箭尾,暗红的血顺着箭尾流到雪地上,熔出一个细小深邃的雪洞,他俯视了一下,有一尺来深。他想,慧可断臂求法也不过如此,他用力晃了晃头,驱除了刚刚袭来的轻微眩晕,接着用力地说,我觉得《西铭》跟墨子的兼爱思想非常相似,墨子说,一个兼士他必定为其友之身若为其身,为其友之亲若为其亲。《小取》中也说,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不知我的判断对不对。此言一出,天上的雪立刻不再下了,风也在庭院内外按兵不动,众人惊奇地看着在这个狭窄的暴力空间或者说学术空间里群魔乱舞的雪花,缓缓沉淀下来。墙体与地面的交叉边缘显得圆润而饱满,地上的积雪深厚而平整,像是一朵云一样,可以把一切托载起来飞到庭院上方那现在已显得高远而轻盈的天空。杨时的血滴到雪洞里的声音,竟然像石头掉进深井里一般响亮。游酢的弩枪里只有最后一支箭了,他脚下的那个匪徒早已断气多时了,他抽出已经卡进对方喉头里面的脚来,退守大将军上,匪首及其手下已经全部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过来,如果他一击即中,擒贼先擒王,也许还有一线生机。</P>
<P>    程颐果断地回答杨时说,《西铭》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则二本(爱无差等、施有亲施)而无分。老幼及人,理一也;爱无差等,本二也。分殊之蔽,私胜而失仁;无分之罪,兼爱而无义。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胜之流,仁之方也。无别而述兼爱,至于无父之极,义之贼也。程颐话音一落,游酢大喝一声,好一个理一分殊!最后一支弩箭飞了出去,直指匪首的眉心——它飞行的速度是如此之慢,以至于随便谁一伸手都可以把它像树下的果子一样摘下来,但它却始终不折不挠、不偏不倚地飞行着,那个施加其上的初始力丝毫未受外力限制。也许是那根连接箭与其关联时空的轮轴上皮带,忽然被扯长了。匪首站在原地等待着这支箭还有它意味着的死亡的到来,但箭却迟迟不来,最后,匪首失去了耐心,叫手下拖着两具死尸出了嵩阳书院下山而去。候仲良终于从水池里面爬了出来,他已经把事情背后的各种可能性全整明白了。他犁地似地在雪地里扒拉半天,终于找出一块箱子碎片,然后奔到杨时面前,鄙视地看着杨时,准备大放厥词,但当他看到杨时沙漏状流淌着的鲜血时,决定对此事不再多说一句话。</P>


<P><BR>骑兵五:郴州旅舍,词人武人</P>
<P>    引文:苏仙岭位于湖南省郴州市东一千五百米,是一处集神话传说、秀丽风光和名胜古迹于一体的风景胜地,古称“天下第十八福地”。相传西汉初年,山下郴江向河边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有一天她去河边洗衣,从上游飘来一根五彩丝线紧缠住了她的手腕,她怎么也解不开。后来她便用嘴巴去咬,丝线竟钻入了她的肚里,不久这姑娘就怀了孕,她的父母觉得无脸做人,将其赶出家门。姑娘无处安身,躲在山麓的一个岩洞里,过着野人般的生活。姑娘后来生下一个男孩,取名苏耽。苏耽出生时,白鹿为之哺乳,白鹤为其御寒。长大后心地善良,事母至孝,在山上得遇仙人传授仙术,从此他能识百药、通医道,造福乡里百姓。有一天采药来到山顶,忽遇紫气绕身,祥云铺道,仙乐渺渺,苏耽飞升而去。人们为了感念他,遂将这座原名为牛脾山的大岭改为苏仙岭。还在山顶修了一座楼阁巍峨的苏仙庵。(完) </P>
<P>    1097年的早春,菲菲的细雨打在身上,像是小人的暗箭。词人秦少游牵着一匹瘦马,走在湘南的官道上。他已经四十有七了,中年即将老年,但是仍然不失骨感,风把他的长衫往一个方向吹,显出他竹节似的身体,有如一叶细长的扁舟。官道和视野一样模糊,常常引起他的混淆,它有时仅仅通向一个村庄,然后像是一桩迷案突然断掉全部线索。但是三十二岁才中进士的他,并不太在乎折返和从头来过,部分是因为湖南虽然多山,但是山小而陡,山下即是带状平地,所以没有太多的攀援,只是枉费一些脚力。 </P>
<P>    秦少游的目的地是郴(chen)州,一座林中古城,坐落在湖南最南部。对这个新的法定落脚点,他没有信心。他曾经在皇家办的大学里当过教授,还参与过北宋现、当代史的撰写,是国家智囊团的一分子,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他还是文坛上的一位意见领袖。但是现在他被政府先贬到处州,然后贬到郴州。对于秦少游来说,所谓贬,就是先免除官职,然后强制搬迁到老少边穷地区,限制择业自谋生路。在一路上投宿的野户或客栈里,主人或老板总是拿关于郴州坏传说和坏谚语来做开场白,继而佐餐、下酒,最后用于告别时的善意叮嘱。他们说,你的马会死掉。他们说,你会躺在郴州旅舍里面打摆子,忽热忽冷,或者外热内冷,或者内热外冷,要盖十床被子或者剥光所有衣服。作为一位在京城名头很响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对地理清楚得像是自家的大门,他知道郴州气候温热潮湿,适合细菌生长,瘟疫肆虐横行,无论人畜,都容易感染上传染性疾病,这些顽疾无药可治,常常导致快速的大面积的死亡。这也是朝廷的意思。他们委托自然和概率之手,来对付那些在政治上持不同见解的人。 </P>
<P>    到达郴州城时将近晌午,一路紧跟不舍的细雨是在早上停的。踏上护城河郴江上的青石板桥时,他觉得步伐异常稳定,仿佛那是他诗歌事业的新平台。他的鞋袜和裤腿上沾染了太多的红色泥土,仿佛下肢皮开肉绽一般。路人粗布衣衫的干燥和洁净,让他这个天外飞仙感到狼狈。澡堂招牌上冬日暖阳照在脖颈上,光芒像是一窝跳蚤从领口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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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02 |只看该作者
<FONT size=2>哎o也!喜欢。</FO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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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02 |只看该作者
<>粗略地读过去,一些问题并不显眼。但是,在看似细腻扎实的第一节过后,越来越多的琐碎的枝蔓生出。后面讨论政治的部分我不关心,但是越来越多的观点和粗劣的赶集一样的叙述令人生厌。如果楼主是拿着一篇杂七杂八的东西考验读者的细致程度,一些笨拙的穿插我很是不以为然并且深深地遗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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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02 |只看该作者
<>恩是的,我觉得开头的描述部分很灵的,往后没撑得住而且不是继续着眼于“文学”了。不过开头真的不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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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瓶冰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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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02 |只看该作者
这个小说开头确实能让人对它抱有期望,它克制而又不乏野心,给人颇有筹谋的感觉。但是没多久,克制被放纵取代,气力不支又勉力为之的结果只能是散漫,琐碎的叙述在消耗文本力量的同时,也给读者带来很多不快,这种不快在结尾时愈加被放大了:它是伪纪实体也好,是戏谑也好,牵涉到这个题材,在整个小说里看来都显得既无必要,又不智慧。而且,它让我感到作者的心思不在小说上,与六点汪洋指出的结构上笨拙的穿插相比,我对这一点更感到遗憾,毕竟穿插只是个技术问题,或者局部问题;而用力在哪里,则很可能是一个牵涉到“意图”的问题,在我看来这更为基本。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4-27 0:19:5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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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02 |只看该作者
<>套用一首形容路上看见丑女的诗这个小说是“看前面,想犯罪/看中间,想撤退/看完了,想自卫”</P>
<>邱雷说前面“克制而又不乏野心”我也这样认为,为何后面就不能也“克制而又不乏野心”呢?大段来自四面八方的杂碎被直接复制粘贴,不知作者是否要刻意制造一种割裂的感觉。但以我小人之心来猜度的结果是:作者在偷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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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4:02 |只看该作者
<>最后一部分我记得是你以前的一篇独立的小说.我不知道其他部分是不是也是这样。第一部分的确不错,不过你在把所有局部纳入一个整体的时候,不是单纯的拼凑起来就可以了</P>
当巴斯比爵士找我去训话时,我通常盯着他背后的那幅壁画。那幅画上面满是动物,他训话时我就在数。我经常希望训话时间能够长点,以便我数清楚,有一天他真的对我很恼火,我终于完成了心愿。在巴斯比的壁画上,一共有272只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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