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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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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7:2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正在看一个盗版的,"贵州人民出版社"........错字一驼驼......</P>
<>正好可以玩猜字游戏......</P>[em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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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m IM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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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7:30 |只看该作者

契诃夫:草原

<>找不到汝龙的译本。</P>
<>                          草 原</P><br>(张沈愚译)            (旅行记)  <br>
<>  一  <br>
<P>
<P>  七月的清晨,一辆没弹簧的、脱皮的四轮篷车轰隆隆从Z省N县县城驶出来,顺驿站大道走去;这种马车是最古老的一种,如今在罗斯①乘坐的只有商人的伙计、牲口贩子、以及并不宽裕的神甫了。只要车稍一动弹,便会听到吱吱嘎嘎的响动;特别是吊在车后边的水桶,也跟着呜呜咽咽地唱和着;就凭这些响动,以及在脱皮的车身上荡来荡去的破烂铺衬,就可断定,这辆车已陈旧不堪,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P>
<P>  车上坐着两个N县居民:一个是N县的商人伊万·伊万内奇·库兹米乔夫,脸刮得光光的,戴眼镜和一顶草编礼帽,与其说像商人,不如说更像个小吏;另一个人是赫里斯托佛尔·西利伊斯基神甫,N县尼古拉耶夫教堂的主持人,矮个、长发的老头,穿一件灰帆布的长袍,戴一顶宽边大礼帽,系一条彩色刺绣腰带。商人正聚精会神地思考什么,为驱散睡意不停地摇晃脑袋;在他脸上,一方面是素常务实的冷漠,另方面又有刚刚与亲友饯别后的依依温情;神甫呢,用湿润的眼睛惊奇地望着上帝的世界,那微笑如此舒展,似乎是从大礼帽的帽檐儿蔓延开来;他的脸通红,像被冻了的样子。他们俩,无论库兹米乔夫还是赫里斯托佛尔神父,现在都是乘车去卖羊毛。在同家人告别时,他们刚刚饱餐一顿软炸糕就酸奶油,虽然是大清早,他们还喝了酒……两个人的心绪都好极了。</P>
<P>  除上述两人以及不停地挥动鞭子赶着两匹栗色骏马的车夫简尼斯卡之外,车上还有一个乘客——即一个9岁左右的小男孩,在他被晒得黝黑的脸蛋上沾着泪痕。这是叶果鲁什卡,库兹米乔夫的外甥。承舅舅的许可和赫里斯托佛尔神甫的祝福,他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上学。他的妈妈,奥尔迦·伊万诺夫娜,是一个十等文官的遗孀,库兹米乔夫的亲姐姐,喜欢有教养的人和上流社会,求她外出卖羊毛的弟弟把叶果鲁什卡带上,送到学校去读书;现在男孩子不知道去哪里,为什么旅行,和简尼什卡并排坐在车夫台上,为了不至于摔下来,便抓住他的胳膊肘,在上面颠颠簸簸,活像炉灶上的茶壶。由于车速飞快,他的红衬衣被吹得鼓起来,后背上像背着气泡,他那顶饰有孔雀羽毛的新车夫帽不时地往后脑勺上溜。他感到自己是最不幸的人,真想痛苦一场。</P>
<P>  当马车路过监狱时,叶果鲁什卡看看在白色高墙下静静走动的哨兵, 看看一扇扇矮小的铁窗,看看房顶上闪光的十字架,又想起一个礼拜前喀赞圣母节时,他与妈妈一起到监狱教堂过本堂节;再早一些,复活节时,他与厨娘柳德米拉和简尼斯卡一起到监狱来,还带来了圆面包、鸡蛋、馅饼、还有烤牛肉;犯人们表示感谢,不停地画十字,其中一个还送给叶果鲁什卡几个自己做的锡扣子。</P>
<P>  男孩子仔细观看这些熟悉的地方,而可恨的马车却匆匆掠过,把一切都留在后面。监狱的后面,闪现出几座烟熏火燎的熔铁炉,再后面,是一座安适的绿色墓地,周围砌一道圆石的围墙;白色的十字架和墓碑从围墙里向外眺望,它们掩映在樱桃树的绿荫中,远远望去像白色的斑点。叶果鲁什卡想起了樱桃树开花时节,这些白斑点便与樱花混在一起,化作白色的海洋;而当樱桃熟了的时候,白墓碑和十字架被染上点点紫红,像血一样。围墙后的樱桃树下,叶果鲁什卡的父亲和祖母吉娜伊达·达尼洛芙娜日日夜夜在那安息。祖母去世时,盛殓于狭长的棺中,用两个铜板把不肯闭上的眼睛盖住。去世前她活着的时候,常从市场上买些撒罂栗籽的软面包圈,而现在她却睡了,睡了……墓园的后面,有造砖厂在冒烟。一股股又浓又黑的烟,从长长的、与地面平行的芦苇房顶下冒出来,懒洋洋地升上天空。工厂和墓地上面的天空一片阴暗,一股股烟子投下的大暗影爬过田野和大路。在那些房顶旁的烟雾里,有人和马走动,身上落满了红色的灰尘。</P>
<P>  越过工厂便是城市的尽头,田野出现了。叶果鲁什卡最后一次回头看看城市,脸贴着简尼什卡的胳膊时,痛苦地哭起来……</P>
<P>  “呶,还没哭够吗,哭娃娃!”库兹米乔夫说,“哭鼻子抹泪,你个调皮鬼,没完没了啦!要是不想去,就留下。谁也没强拖着你!”</P>
<P>  “好了,好了,叶果尔小兄弟,好了……”神甫赫里斯托佛尔快速地唠叨说,“好了,小兄弟……求上帝援助吧……又不是铤而走险,而是积极向善。人们不是常说吗,学习前途光明,不学习终生黑暗……这话太对啦。”</P>
<P>  “您想回去吗?”库兹米乔夫问。</P>
<P>  “想……想……”叶果鲁什卡抽噎着回答。</P>
<P>  “那就回。反正是白跑一趟,赶嘴那怕路迢迢。”</P>
<P>  “好了,好了,小兄弟……”赫里斯托佛尔神甫继续说,“求上帝援助吧……罗蒙诺索夫当初还不是和渔夫一起出来,可后来出息了,名声誉满欧洲。智慧与信心合到一块就会结出上帝满意的果实。祷告词是怎么说的来着?愿荣耀归于创世主,使我们的双亲得到安慰,使教会和祖国得到益处……要这样啊。”</P>
<P>  “益处往往并不一样……”库兹米乔夫一面吸着廉价的雪茄,一面说。“有人廿年寒窗苦,最终还是没益处。</P>
<P>  “这种情况常有。”</P>
<P>  “科学对有的人有益处,但对另一个人倒更糊涂了。我姐姐是个糊涂女人,总要向上流社会看齐,总想让叶果尔卡出息成学者,但是她不懂,要是叫叶果尔卡跟我学做生意,包他一辈子有吃有喝。我跟您说这些是因为,要是人人都当学者,当上流人,那就没人</P>
<P>  做生意,种庄稼了。大家不饿死才怪。”</P>
<P>  “要是人人都做生意、种庄稼,那也就没人能懂得学问了。”</P>
<P>  库兹米乔夫和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在想,他们俩都说了些令人信服的和有分量的话,便板起面孔,同时咳嗽一声。简尼斯卡听了他们的谈话,啥也没听懂,便摇摇头,欠起身给那两匹枣红马一鞭子。随后是沉默。</P>
<P>  这时,旅客们的眼前展现出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平原,被一条绵绵的丘岗截断。这些小山挤在一起,彼此观望,形成一片高地,从大道右方延伸开来,直到地平线,消失在淡紫色的远方;走啊走啊,谁也辨不清平原从哪里开始,在哪里结束……太阳从城市的后边探出头来,静悄悄、不慌不忙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起初,在远远的前方,即天地相交处,靠近小丘和风磨的地方(那风磨远远望去颇像不停挥手的小人),顺地面爬过一条宽宽的亮黄的光带;转眼间这条光带闪亮着逼过来,向右方爬去,把整个丘岗照遍;叶果鲁什卡忽然感到后背通过一股暖流,那是光带悄悄地从后面走来,掠过车马,匆匆与别的光带会合;忽然,整个广袤的大草原甩掉了清晨的朦胧,露出笑脸,闪着露珠的亮光。</P>
<P>  割下来的黑麦、杂草、大戟草、野麻,本来因炎热而发黄了、变红了、半死不活了,现在经露水的滋润,太阳的抚煦,又生气勃勃,要重新开花了。扁嘴雀在大道上方飞来飞去,快乐地号叫,与草丛中金花鼠的叫声遥相呼应,在左边远处,有田凫在哀号。一群鹧鸪被马车惊动,轰然飞起,柔声叫着“特勒勒勒”,飞向山丘。螽斯啦、蟋蟀啦、蝉啦、蝼蛄啦在草丛中奏起单调、刺耳的音乐。</P>
<P>  但过不多久,露水蒸发了,空气静止了,令人失望的草原现出7月天无精打采的样子。青草垂下了头,生命停止了。太阳曝晒的山岗呈褐绿色,远远望去一片淡淡的紫色,带着影子一样宁静的情调;平原有雾霭的远方,天空倒映在上面,草原的天空没有森林、没有大山,看来极为深邃和清澈,现在显得无边无际,因忧伤而麻木了……啊,多么气闷,多么沮丧!马车不停地飞跑,叶果鲁什卡老是看到单调的东西——天空、平原、山岗……草丛中的音乐停歇了,扁嘴雀飞走了,鹧鸪无影无踪了。白嘴鸦因没事干而在枯萎的青草上空盘旋;它们彼此相似,弄得草原更加单调了。</P>
<P>  一只老鹰贴近地面盘旋,从容地舒展翅膀,忽然停在空中,仿佛在思索无聊的生活,然后抖动翅膀,箭似地飞过草原,谁能理解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远处有个磨坊,其风车的叶片正在翻卷……</P>
<P>  杂草丛中偶尔闪现一块白色的头骨或大圆石,在单调中添点变化;偶然间会出现一个灰色的石俑或干枯的白柳,树梢上停着一只蓝胸鸦;一只金花鼠横穿过大道——然后从眼前闪过去的还是杂草、山岗、白嘴鸦……</P>
<P>  可是,谢谢上帝,迎面终于走来一辆满载一捆捆庄稼的大车。大车顶上躺着一个小姑娘。因闷热她显得困倦和疲惫不堪,抬起头望着迎面来的客人。简尼斯卡心不在焉地看看她,两匹枣红马把它们的嘴脸凑到麦捆跟前,马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同大车亲了个嘴,那带刺的麦穗就像笤帚一样扫过赫里斯托佛尔神父的大礼帽。</P>
<P>  “往人身上赶吗,胖丫头!”简尼斯卡嚷叫道,“哎,脸蛋儿长得好肥哟,像叫黄蜂螫了!”</P>
<P>  姑娘带着睡意微微一笑,动动嘴唇,又躺下了……这时在山岗上孤零零地出现一棵杨树;是谁种的呢,为什么种在这个地方——只有天晓得。人们的目光不禁被它那苗条的身材和绿色的衣装吸引过去。这位美男子幸福吗?夏天的闷热,冬季的严寒和暴风雪,秋季漆黑而可怕的夜,除了怒号的狂风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而最糟的是一生孤独、孤独……在杨树的身后,从大道到山顶,是一片麦田,宛如金黄色的地毯。山上的庄稼已收割完毕,堆放成垛,而山下的庄稼却正在收割……六个割麦人站成一排,挥舞镰刀,镰刀闪出欢乐的光并随着节拍发出统一的声响:“刷,刷!”从捆麦女人的动作上,从割麦人的脸上,以及镰刀的光亮上看,暑热炙烤着人们,令人透不过气来。一条黑狗耷拉着舌头从割麦人那里向马车跑来,或许是要吠叫一番吧,但半路上却停下来,漠漠地望着用鞭子吓唬它的简尼斯卡:天热得狗都不肯吠叫了!一个农妇直起腰,用两手掐住痠痛的腰背,目送着穿大红衬衣的叶果鲁什卡。是她喜欢那大红的颜色呢,还是她想起了自己的子女,反正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久久地凝望……</P>
<P>  转眼间麦田闪过去了。又出现了干枯的平原,晒焦的山岗,燥热的天空,又见到一只鹞鹰贴近地面盘旋。远处,那磨坊的风帆依然转动,依然像个小人在挥动手臂。老看着它也腻烦了,似乎是总也走不到它跟前,它总是在跑,远远地躲开大车。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乔夫一声不响。简尼斯卡挥鞭抽两匹枣红马,不停地吆喝着,叶果鲁什卡已经不哭了,冷漠地东张西望。炎热以及草原的寂寞弄得他无精打采。他似乎觉得,他坐车颠簸已经好久了,太阳烤他的脊背已经好久了。还没走出十俄里,他却想着:“该歇歇啦!”舅舅脸上的和善劲儿渐渐消逝,剩下的仅仅是干巴巴的精明,这张刮得光光的、瘦瘦的脸,特别是戴上眼镜,鼻子和鬓角蒙上一层灰尘的时候,就更增添了几分宗教法官似的冷酷。赫里斯托佛尔神甫一直不无惊奇地观察着这上帝的世界,微笑着。他默默地思索着美好的、愉快的事物,因而脸上便挂着善良、仁慈的笑容。看来,那美好、愉快的思想藉了热力在他的大脑中凝固了……</P>
<P>  “喂,简尼斯卡,今天我们能追上那些大车队吗?”库兹米乔夫问道。</P>
<P>  简尼什卡看看天空,欠欠身子,挥鞭抽马,然后才回答说:</P>
<P>  “要是上帝开恩,到夜里就追上啦。”</P>
<P>  传来狗叫声。六条草原的大看羊狗突然凶恶地吠叫着向大车扑来,就像预先埋伏着。</P>
<P>  这群狗异常凶恶,长着毛烘烘、蜘蛛的嘴脸,红红的、气汹汹的眼睛,过来把马车围住,疑虑重重地互相怂恿,发出一阵嘶哑的吼叫声。它们恨得咬牙切齿,似乎要把马儿、大车以及人们通通撕个粉碎……本来就好逗狗、耍鞭子的简尼斯卡庆幸这机会的到来,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弯下腰,用鞭子狠抽看羊狗。几条狗叫得更凶了,马儿跑起来;叶果鲁什卡艰难地坐在座位上,望着那些狗的眼睛和牙齿,心想,要是摔下去,他立即会被撕个粉碎,但他并不害怕,也是像简尼斯卡一样,幸灾乐祸地看着,遗憾的是他手里没有鞭子。</P>
<P>  马车和一大群羊走到一条线上。</P>
<P>  “站住!”库兹米乔夫喊叫道,“停车!唷……”</P>
<P>  简尼斯卡把整个身体向后一仰,勒住了马。马车停住了。</P>
<P>  “过来!”库兹米乔夫向牧羊人喊道,“管住你的狗,这些该死的东西!”</P>
<P>  老牧羊人破衣烂衫,打着赤脚,戴一顶防寒帽,大腿旁吊着个脏口袋,手持带钩的长手杖(活像《旧约》上的人物),他喊住狗,脱下帽子,走到马车跟前。恰恰是跟这个《旧约》上的人物完全一样的人在羊群的另一头还有一个,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冷漠地观察这些过路的旅客。</P>
<P>   “这羊群是谁的?”库兹米乔夫问。</P>
<P>  “瓦尔拉莫夫的!”老人大声回答。</P>
<P>  “瓦尔拉莫夫的!”站在羊群另一头的牧羊人重复说。</P>
<P>  “那么,昨儿个瓦尔拉莫夫从这儿路过了没有?”</P>
<P>  “没有……他的管家倒是路过了,这没错……”</P>
<P>  “上路吧!”</P>
<P>  马车向前走去,俩牧羊人及其恶狗留在了后面。叶果鲁什卡不乐意地看着前面淡紫色的远方,他似乎感到那转动风帆的磨坊已遥遥在望了。它越变越大,越长越高,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它的两个风帆了。一叶风帆已经陈旧,打了补丁,另一叶是不久前用新木料做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P>
<P>  马车一直往前走,而磨坊不知怎么竟向左边隐去。走啊,走啊,磨坊一直向左方隐去,但始终没从视线中消失。</P>
<P>  “勃尔特瓦给儿子盖了多好的磨坊啊!”简尼斯卡说。</P>
<P>  “怎么看不见他的庄园呢?”</P>
<P>  “在那边,在小山沟后边呢。”</P>
<P>  勃尔特瓦的庄园很快就出现了,可是磨坊仍然没有后退,没有留在后面,它用那叶闪亮的风帆望着叶果鲁什卡,不停地扇动。好一个魔法师!</P>
<P>  </P>二<br>
<P>
<P>  </P>
<P>  天近中午,马车离开大道向右拐,缓缓地走了一忽儿,停住了。叶果鲁什卡听到轻柔的流水声,并感到清风拂面,脸上像有凉凉的天鹅绒抚摩一样。是大自然的造化,从怪石嶙峋的山沟里,流出一股细细的清泉,通过一条不知哪位善人用药芹做的小管道流出来。流水落到地面上,清澈、欢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轻声絮语,仿佛诉说着自己是奔腾的激流,然后匆匆地向左方流去。离小山不远的地方,小溪向四外蔓延,化成一片小水洼;燃烧的阳光、干焦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它,嘬干了它的精力;可是再过去一点,大概有另一条小溪与它会合起来,因为离小山一百步左右的地方,顺着小溪的流向有一片茂密的苔草,当马车走近时,从那里扑棱棱飞出三只田鹬,啾啾地叫着。</P>
<P>  旅行者在小溪边停下来,休息、喂马。库兹米乔夫、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和叶果鲁斯卡在大车和卸下的马匹投下的淡淡的阴影里铺了一条毡毯,坐下来吃东西。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因喝足了水,吃了个煎鸡蛋,满腔激情,头脑中便生出美好而愉快的想法,并渴望表白出来。他朝叶果鲁什卡爱抚地看一眼,咀嚼着,开口说道:</P>
<P>  “我自己,小兄弟,也念过书。从很小的年纪起,上帝便赐我聪明和智慧,因此我与别人不同,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很懂事,使父母和师长都放心。还不到十五岁,我就可以用拉丁语说话和写诗,就像使用俄语一样。记得,我曾在赫里斯托佛尔大主教身边做过执杖侍从。至今我还记得,有一次在庆祝最最虔诚的国王亚力山大·巴甫洛维奇陛下命名日的弥撒后,他在祭坛上脱下法衣,亲切地望着我,问道:‘Puer bone,quam appellaris?’①我回答说:‘Christophorus sum’②。</P>
<P>  他说:‘Ergo connominati summus’就是说,我们是同姓喽……</P>
<P>  然后他又用拉丁语问:‘你是谁的儿子?’我也用拉丁语回答,说我是列别津斯耶科村西里伊斯基助祭的儿子。见我回答得迅速、明确,大主教就祝福我说:‘写信告诉你父亲,说我不会忘了他,也一定会关照你。’在祭坛上的祭司长和神甫们听见我们用拉丁语对答,都感到非常惊讶,人人夸我,说他们很满意。我嘴巴上的胡子还没长出来,小兄弟,就能读拉丁、希腊、法文,就通晓哲学、数学、通史和各种科学。上帝赐给我惊人的记忆力。</P>
<P>  不管什么,只要读上一两遍,就能倒背如流。我的教员和恩师们都深感惊奇,说我将来会成为学术界的巨擘,教会的明灯。我自己也想到基辅去继续求学,可爹妈不赞成。‘你呀,’我父亲说,‘你要念一辈子书,我们可等你到啥时候呀?’听了这话,我放弃了科学,就去求职了。求职可就当不成学者了,不过还好,我顺从了父母的意愿,慰藉了他们的晚年,并体面地为他们下了葬。听话比吃斋和祷告更重要!”</P>
<P>  “恐怕您把那些学问都忘光了吧!”库兹米乔夫说。</P>
<P>  “能不忘吗?谢谢上帝,我早已活过了古稀!哲学和修辞学什么的还记得一点,可几门外语和数学全忘光啦。”</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眯缝起眼睛,想了想,然后低声说:</P>
<P>  “什么是本体?本体即自在之物,不需要别的东西去完成它。”</P>
<P>  他摇摇头,感动地笑了。</P>
<P>  “精神食粮!”他说,“真的,物质滋养肉体,精神食粮滋养灵魂!”</P>
<P>  “学问归学问,”库兹米乔夫感叹道,“要是我们赶不上瓦尔拉莫夫,学问于我们有啥用。”</P>
<P>  “人又不是针,我们会找到的。眼下他就在这一带打转呢?”</P>
<P>   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三只鹬鸟从苔草地上方飞过去了,从它们的尖叫声中听得出惊慌和懊恼,显然有人把它们从小溪边赶走了。马匹认认真真地咀嚼着,打着响鼻儿;简尼斯卡在它们身旁走来走去,尽量做出一副对主人们吃黄瓜、馅饼和鸡蛋满不在乎的样子,专心致志地驱赶粘在马肚和马背上的马虻和苍蝇。他无情地拍打那些蚊蝇,嗓子里不停地弄出一种恶狠狠地怪声,如果没有打上便懊恼地嗝儿一声,眼瞅着那侥幸的苍蝇逃命。</P>
<P>  “简尼斯卡,你到那儿去干什么!过来吃东西!”库兹米乔夫说,深深地吁一口气,这是表明他已经吃饱了。</P>
<P>  简尼斯卡迟疑地走到毡毯跟前,拿了五根又大又黄的黄瓜,即所谓“老黄瓜”(他不好意思挑嫩的和鲜的拿),拿了两个发黑的、带裂纹的煮鸡蛋,然后又犹犹豫豫地,就像怕人家打他伸出的手一样,用一个手指碰碰馅饼。</P>
<P>  “拿吧,拿吧!”库兹米乔夫催促他。</P>
<P>  简尼斯卡坚决地拿了一张馅饼,当即远远地走到一旁,背对马车,坐到地上。立刻传来了好大的咀嚼声,连马都扭过头蹊跷地看看简尼斯卡。</P>
<P>  吃完饭,库兹米乔夫从车上拿下一个装什么东西的口袋,对叶果鲁什卡说:</P>
<P>  “我要睡一觉,你看着点,别让人把这口袋从我头下抽走了。”</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脱了法衣、腰带和长袍,叶果鲁什卡看他一眼,被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料到神甫会穿裤子,而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却穿着真正的帆布裤子,裤腿塞进高筒靴里,还穿一件瘦小的花布短上衣。望着他,叶果鲁什卡发现,这位衣着与自己的教职极不相称,蓄着长发和大胡子的人很像鲁滨孙·克罗索③。赫里斯托佛尔神父和库兹米乔夫脱下衣服后,就在马车下的阴影里面对面地躺下,闭上眼睛。简尼斯卡嚼完东西后,就在太阳地里直挺挺仰面朝天地躺下了,也闭上了眼睛。</P>
<P>  “看着点,别让人把马给牵走了!”他跟叶果鲁什卡说,立即睡着了。</P>
<P>  一片沉静。只能听到马打响鼻、嚼东西,以及睡觉人的鼾声;远远的什么地方,有只田凫悲鸣,时不时还听到那三只鹬鸟的尖叫,它们是飞过来看看这些不速之客走了没有;小溪潺潺,轻吞慢吐,但这些声音并没有破坏静谧和恬适的氛围,恰恰相反,使大自然陷入了迷离的境界。</P>
<P>  叶果鲁什卡吃过饭后便觉闷热,热得喘不过气来,便跑到苔草地那边,瞭望这一带地方。他这时看到的和上午所见一模一样:还是平原啦、山岗啦、天空啦、淡紫色的远方啦,只是山岗显得近了些,而磨坊却不见了,被留在远远的后面。在流出小溪的那座岩山背后,有另一座较为平坦、宽阔的小山;一个不大的小村庄就在上面,住着五六户人家。茅屋周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荫凉,仿佛小小村落在热气中喘不过气来,被晒干了。由于无事可做,叶果鲁什卡便在草丛中抓了一只蟋蟀,把它放在空拳里送到耳边听,听它如何演奏,听了许久。等他听腻了音乐,便去追一群飞到苔草地牲畜饮水的地方来的黄蝴蝶,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又回到了马车附近。舅舅和赫里斯托佛尔神父睡得正酣;他们一定还要睡两三个小时,直到马歇过乏为止……怎样打发这么长的时间呢?到哪里去躲避炎热?这可是费解的难题……叶果鲁什卡不由自主地把嘴凑到从小管子里淌出的一股水流上;他的嘴里感到凉丝丝的,且有药芹的味道;他刚喝时特高兴,后来则是使劲儿喝,直到透骨的清凉传遍周身,直到水把衬衫湿透为止。然后他走到马车跟前,观察那几个睡着的人。舅舅的脸还和往常一样,干巴巴的精明。热衷于自己事业的库兹米乔夫,无论是在睡梦中还是在教堂祈祷,听人唱《他们啊小天使》时,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意,时刻不忘;现在呢,他恐怕又梦见了一捆捆的羊毛、马拉大车、价格、瓦尔拉莫夫……神甫赫里斯托佛尔则是个温柔、轻率、欢乐的人,一生一世也没碰到过能像蟒蛇一样缠住他灵魂的那种事。在他一辈子干过的种种事业中,能吸引他的与其说是事业本身,不如说是各个行业所素有的忙碌以及与人们的交往。比如在这次旅行中,他感兴趣的并不是羊毛、瓦尔拉莫夫和价格,倒是漫漫的旅途、路上的神卿、马车下的睡眠、不按时的餐饮……现在看他的面容,他恐怕又做梦了,梦见了大主教赫里斯托佛尔、拉丁语的对答、他的牧师太太、抹酸奶油的软炸糕,以及种种库兹米乔夫绝对梦不到的东西。</P>
<P>  就在叶果鲁什卡望着几张睡脸的时候,出乎意外地听到有人轻轻歌唱。远处什么地方一个女人在唱,但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哪个方向,却难以分辨。歌声轻柔、徐缓、凄凉,如泣如诉,低沉得难以捕捉,它一忽儿从右方传来,一忽儿来自左方,时而自上而下,时而自下而上,仿佛在草原的上空有个无形的精灵飞舞、歌唱。叶果鲁什卡看看四周,他还是不懂这奇怪的歌来自何方;然后他仔细倾听,似乎感到这是草在歌唱;它在歌声中诉说着半死的生活、零落的境遇、无言的痛苦,但它惆怅而恳切地向人述说着,它无罪,是太阳无缘无故地烧死了它;它说,它渴望活下去,因为它还年轻,要不是炎热和干旱,它会长得很漂亮;纵然无罪,它仍然请求人们的宽恕,并诅咒说,它太痛苦,太忧伤,太可怜了……叶果鲁什卡听了一忽儿,他似乎觉得由于这悲凉、凄婉的歌声,空气变得更闷、更热、更加凝固了……为了盖过这歌声,他跑到苔草甸子上去,一边哼歌,一边使劲儿跺脚。</P>
<P>  在这儿他往四面八方一看,终于发现了那唱歌人。在村边的茅屋附近,站着一个穿短内衣的农妇,两腿又细又长,像个苍鹭,在筛东西;从她的筛子里,不紧不慢地筛出了白色的粉末,顺山坡落下。现在才看清楚,原来唱歌的是她。离她一俄丈④远,有个穿一件衬衫、没戴帽子的小男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被歌声迷住了,他一动不动地呆着,瞧着下面什么地方,大概在看叶果鲁什卡的红衬衫吧。</P>
<P>  歌声停止了。叶果鲁什卡蹓蹓跶跶回到马车这边来,由于无事可做,又到流水的地方玩水去了。</P>
<P>  又传来了凄婉的歌声。还是那小村子里的细腿农妇唱的。烦闷无聊忽然又袭上叶果鲁什卡的心头。他离开水管,抬头往上看。这一看叫他感到意外,甚至有点惊讶了。就在他的头上,在一块又大又笨的巨石上站着一个小男孩,穿一件衬衫,胖乎乎的,两条细腿上腆着个鼓鼓的大肚子,这正是刚才站在农妇身旁的那个孩子。他神色惊异呆滞,还略带恐惧,宛如眼前出现的是另一世界的来客,张着大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叶果鲁什卡的红衬衫和马车。衬衫的红红的颜色吸引了他,使他感到愉快,而马车以及睡在下面的人们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漂亮的红色和好奇心怎么能把他从村子里引下来,眼下的举动未免太大胆了吧。叶果鲁什卡打量他好久,他也望着叶果鲁什卡。两个人都默不作声,觉得有点尴尬。沉默了好一阵,叶果鲁什卡才问道:“你叫什么?”陌生孩子的面颊比原先更肿胀了;他背靠一块巨石,大睁眼睛,动动嘴唇,用沙沙的低音回答说:</P>
<P>  “基特。”</P>
<P>  两个孩子彼此没有再说话。又沉默了一阵之后,那神秘的基特仍旧且不转睛地看着叶果鲁什卡,同时抬起一条腿,用后腿跟踩住一个支点,顺巨石爬上去了;从那里他一面后退,一面死死地盯住叶果鲁什卡,好像害怕他会从背后打他似的,接着他又爬上另一块巨石,就这样一直爬到完全消失在小山包后面为止。</P>
<P>  目送他走后,叶果鲁什卡用双臂搂住膝盖,低下了头……火热的光线射到他的后脑勺、脖子和脊背上。忧郁的歌声一忽儿消逝了,一忽儿又在停滞的、窒闷的空气中扬起,小溪单调地哗哗流淌,马匹不停地嚼草,时间过得慢极了,仿佛它也凝固了,停止了。好像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百年……莫非上帝是要叶果鲁什卡、马车和马匹停在这空气里,像小山一样石化了,并永远留在这个地方吗?</P>
<P>  叶果鲁什卡抬起头,无精打采地看看前面;淡紫色的远方原来一动不动,现在摇晃起来,伴着天空向更远的地方飞去……它顺带把褐色的野草、苔草拉走,叶果鲁什卡则紧跟那逃遁的远方飞快奔跑。有一种力量无声无息地拖住他,而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是酷暑的炎热和令人不安的歌声。叶果鲁什卡垂下头,闭上眼睛……</P>
<P>  简尼什卡第一个醒过来。不知是什么叮咬了他,因为他跳起来后急忙搔肩膀,说道:</P>
<P>  “该死的东西,你怎么不死啊!”</P>
<P>  然后他走到小河边,喝足了水,又洗了好久的脸。他的嗤鼻声和溅水声惊醒了叶果鲁什卡。男孩子看看他的湿脸,那脸上尽是水珠和大雀斑,简直像块大理石,遂问道:“马上要走了吗?”</P>
<P>  简尼什卡看看太阳有多高,回答说:</P>
<P>  “恐怕快啦。”</P>
<P>  他用衬衫的底襟擦干脸,板起面孔,用单腿跳了一下。</P>
<P>  “来,看咱们俩谁先跳到苔草那儿!”他说。</P>
<P>  叶果鲁什卡叫炎热和困倦弄得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可是他还是跟着在后边跳。简尼斯卡已经快二十岁了,当了马车夫,就要结婚了,可还没有脱尽孩子气。他很喜欢放风筝,追鸽子,抓羊拐子,鹰捉小鸡,总喜欢混到孩子堆里游戏和吵闹。只要主人一走开,或者睡了,简尼什卡就玩起来,比如单腿跳啦,抛石子啦。凡是成年人一看到他实心实意的玩耍,在小孩子们堆里欢蹦乱跳,谁也禁不住要说:“这个傻小子!”当这个大车夫闯进了孩子们的圈子,孩子们并不觉得奇怪:让他玩好啦,只要不打架就成!就像一群小母狗,当它们这一群里混进一条热心的大公狗,并且和它们一块玩起来,它们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的。</P>
<P>  简尼什卡赶过了叶果鲁什卡,看样子,他对此很满意。他一只眼&lt;/BZqhfdpzs_01/BZ&gt;了&lt;/BZqhfdpzs_01/BZ&gt;,为了炫示自己可以用一条腿随便跳多远,就向叶果鲁什卡提议,要不要和他一起顺大路往回跳,一口气跳到马车跟前?叶果鲁什卡没有接受他的提议,因为他喘得厉害,一点劲儿也没有了。</P>
<P>  忽然,简尼斯卡板起了面孔,就连库兹米乔夫骂他或挥手杖打他时也不曾这样,他跪下一条腿,仔细地听,脸上的表情既严厉又慌恐,就像听到了什么异端邪说。他两眼盯住了一点,慢慢地把巴掌举起来,拢成个小船儿状,突然腹部朝地扑下去,啪地一声小船儿叩到草地上。</P>
<P>  “抓住了!”他兴冲冲地哑着嗓子说,站起来,把一只大螽斯举到叶果鲁什卡的眼前。</P>
<P>  叶果鲁什卡和简尼斯卡用手指摸摸螽斯宽阔的绿翅膀。碰碰它的触须,以为这样它会舒服些。然后简尼斯卡又捉了一只吸足了血的大马蝇,送给螽斯吃。螽斯蛮不以为然地,就像早与简尼斯卡混熟了一样,动了动它面盔似的大嘴巴,一口把马蝇的肚子咬掉了。他们把螽斯放了,它闪一下翅膀,露出那粉红色的里层,跳进草丛后它立即吱吱地唱起来。</P>
<P>  大马蝇也给放了,它展开翅膀,尽管没有了肚子,还是向马那边飞去。</P>
<P>  从马车下传来深长的叹气声。这是库兹米乔夫醒了。他连忙抬起头,不安地瞧瞧远方,就凭他漠不关心地扫一眼叶果鲁什卡和简尼斯卡的眼神看,可以肯定,他醒来后首先想到是羊毛和瓦尔拉莫夫。“赫里斯托佛尔神甫,起来吧,时候不早啦!”他不安地说,“再睡,把正事都睡过去了!简尼什卡,套车!”</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醒了,脸上仍带着他熟睡时的微笑。他的脸因为睡觉压皱了,抽缩了,好像小了一圈似的。洗罢脸,穿好衣服之后,他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个油渍斑斑的小赞美诗集,面向东方低声吟诵,在胸前画十字。</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库兹米乔夫嗔怪说:“该走啦,马都套好啦,可您哪,真是的……”</P>
<P>  “这就来了,这就来了……”赫里斯托佛尔嘟哝着说,“圣诗总得念吧……现在还没念呢。”</P>
<P>  “以后再念不可以吗?”</P>
<P>  “伊万·伊万内奇,每天我照例要……不可不念。”</P>
<P>  “上帝不会惩罚您的。”</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一动不动地面朝东方站着,努动嘴唇,足足用了一刻钟;而库兹米乔夫则怨恨地看着他,不耐烦地直耸肩膀。尤其叫他恼火的是,赫里斯托佛尔神甫每念完一段《祈祷》总要吸一口气,很快地画十字,并且故意抬高嗓门,好让人们都跟着画十字、说三遍:</P>
<P>  “阿里露亚,阿里露亚,阿里露亚,荣耀归于您,我主!”</P>
<P>  他终于面带微笑,抬眼望望天空,并把赞美诗揣进衣兜里,说道:</P>
<P>  “Fini!”⑤</P>
<P>  一分钟后马车启程了。就好像车在往后走,而不是前进,旅行者所见的景物跟上午的一模一样。小山仍然沉陷在淡紫色的远方,绵绵不断;时不时闪过一丛野草、一堆圆石,一片片刈割的土地飞掠而过,还是那白嘴鸦以及威风凛凛地舒展翅膀的鹰在草原的上空盘旋。由于炎热和沉静,空气越发凝固了,温顺的大自然则在沉默中呆滞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令人振奋的音响,没有一片云。</P>
<P>  但等到最后,当太阳开始西落时,草原、小山和空气,再也受不住压迫,忍无可忍,筋疲力竭,便试图挣脱身上的枷锁。从小山后边忽然露出一团蓬松的、浅灰色的云彩。它跟草原彼此交换一下眼色,说“我准备好了”。于是天色阴下来了。突然,停滞的空气中像有什么破碎了,狂风大作,呼号、咆哮着席卷草原。刹那间,野草以及去年的枯草发出沙沙的抱怨声,大路上尘土旋转着升起向草原卷过去,把麦秸啦、昆虫啦、羽毛啦通通裹走,像一根旋转的黑柱子腾上天空,遮住了太阳。风滚草在草原上跌跌绊绊四处飘荡,其中有一株给旋风裹住,像鸟似地盘旋着,直向高空飞去,随后变成个黑点,消失了。就这样,一株株风滚草接二连三地飞上天空,叶果鲁什卡看到其中两株在蓝色的高空中撞到一起,互相攀扯,仿佛在进行决斗。</P>
<P>  大道边有一只草原鸨振翅飞起。它扇动翅膀和尾巴,浸在阳光里,活像个大钓鱼钩或池塘上的小蝴蝶,这种小蝴蝶掠过水面时,翅膀和触须汇合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它周身前后左右都长满了触须……草原鸨在空中颤抖着,像个昆虫,欣赏自己花哨的颜色,同时直线地向高空飞去,随后,大概是被云雾吓住了,便飞到一旁,但仍然能看到它不停地闪动……</P>
<P>  这个时候,一只长脚秧鸡受旋风的惊吓,莫名其妙地飞出草丛。它跟其它飞鸟不同,不逆风而是顺风飞翔;因此它的羽毛挓挲着,它全身膨胀起来像只大母鸡,有一副怒冲冲、威严的架势。只有那些在草原上变得衰老,并习惯于草原慌乱的白嘴鸦,才平静地或冷漠地在青草上空飞翔,对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只用它们的粗喙啄食干硬的土地。</P>
<P>  小山那边轰隆隆响起雷声;清风乍起,简尼斯卡高兴地呼哨着,扬鞭抽马。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乔夫轻轻地按住帽子,放眼凝望远山……要是下一场雨有多好啊!好像再加一把劲儿,再挣扎一下,草原就会占上风了。但一股看不见的压力渐渐地锁住了风和空气,压住了灰尘;于是,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草原又是一片静寂。云彩藏起来了,被晒焦的群山又阴沉起来,空气柔顺地静止了,惟有受了惊的田凫在什么地方悲鸣,抱怨自己的命运……</P>
<P>  此后不久,黄昏来临。</P>
<P>  </P>三<br>
<P>
<P>  </P>
<P>  在黄昏的暮色中,现出一所大平房,其房顶的铁皮业已发锈,窗子黑洞洞的。这幢房子就是所谓的驿店,尽管它附近没有任何院落,并且孤零零站在草原中央,四周没有任何遮挡。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破败的小樱桃园,四周围着篱笆,看上去黑魆魆的;窗子下面是昏睡的向日葵,耷拉着沉甸甸的脑袋。小园子里有一架小小的风车劈啪作响,那是要用声响吓唬野兔才安装的。房子附近除了草原之外,再也看不见什么,听不见什么了。</P>
<P>  马车刚刚停到有房檐的台阶前,便听到房里愉快的说话声(一个是男的,另一个是女的),一扇装了滑轮的门吱扭一声开了,转眼间马车旁边钻出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挥动着胳膊,衣襟也随之摆动。这就是驿站主人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个脸色苍白、年纪不轻的汉子,一把大胡子相当漂亮,黑得像墨。他穿一件破旧的黑上衣,衣服在他的窄肩膀上荡来荡去,就像挂在衣架上一样,每当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因欢乐或惊恐拍巴掌的时候,那衣襟就像翅膀似的张开来。除上衣外,主人还穿着白色的、肥大散腿裤和带红花的丝绒坎肩,那花色简直像一些大臭虫。</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认出了来客时,先是激动得惊呆了,随后又拍拍手,哼哼一声。他的上衣下摆摆动起来,脊背弯成了一张弓,苍白的脸撇出一副笑容,就好像见到了马车对于他不只是愉快,更是特别特别的甜蜜。</P>
<P>  “哎呀,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他的嗓音尖细,像唱歌,他喘息着,忙碌着,手忙脚乱的动作反倒影响了旅客下车,“嘿,今儿个,是我幸福的一天!唉,那么,眼下我该做啥呢!伊万·伊万内奇!赫里斯托佛尔神甫!这车夫台上坐着一位多体面的小少爷呀,上帝惩罚我吧!啊,我的天哪,我干吗老站在一个地儿,不请客人进屋呢?请吧,不胜荣幸之至……敬请光临!把你们的东西全交给我吧……啊,我的天哪!”</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正从车里搬这搬那,帮旅客下车,突然转过身来喊一嗓子,那声音粗野、逼人,仿佛有人淹在水里,呼喊救命似的:</P>
<P>  “索罗门!索罗门!”</P>
<P>  “索罗门,索罗门!”屋子里女人的声音重复着。</P>
<P>  滑轮门吱扭一声开了,门口出现一个身材不高、年轻的犹太人,大鹰钩鼻子,又硬又红的鬈发中间是一片秃顶;上身穿一件又短又破旧的短褂儿,圆下摆,短袖子,下身穿一条短短的紧身裤,因此连他本人也显得又矮又小,像个被拔光了毛的鸟儿一样。这人就是索罗门,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弟弟。他一声不吭,连招呼也没打,只是傻乎乎地微笑着向马车走去。</P>
<P>  “伊万·伊万内奇和赫里斯托佛尔神甫来啦!”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对他说,那口气就像怕他不信似的。“哎,喂,你说奇也不奇,这么好的大好人说到就到啦!呶,快,索罗门,搬东西呀!请吧,贵客!”</P>
<P>  过不大工夫,库兹米乔夫、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和叶果鲁什卡就在一间昏暗、空荡荡的大房里老檞木桌旁坐下了。这张桌子显得孤零零的,因为在这间大房子里除了它,一个蒙着带窟窿的漆布大沙发和三把椅子外,再就没有别的家具了。就是椅子,也不是每把都称得上椅子。它们充其量不过是与家具相似罢了,蒙着的漆布已经过时老化,椅背则被靠得向后弯曲,所以这种椅子更像儿童的雪橇。令人费解的是,不知哪位木匠着眼于怎样的舒适,才把椅背特意弄弯了,或许会以为,这根本不是木匠的错,可能是路过的某位大力士,为显示自己的力量把椅背弄弯了,然后又动手修理,结果越弄越糟。房间特别昏暗。墙壁灰溜溜的,顶棚和窗帘架也被熏黑了,地板上有数不清的裂缝,不知哪儿来的窟窿眼儿一个个大张着嘴(也许,还是那个大力士用鞋后跟踩穿的),显然,即使在房间里点上十盏八盏灯,它也没法不黑暗。无论是墙上还是窗户上,没有任何类似装饰的东西。不过,在一面墙上挂着个灰色的木框,里边镶着什么规章制度,上边画着一个双头鹰;在另一面墙上也有个同样的木框,里边镶一副版画,下边的题词是:《人类的淡漠》。人类对什么淡漠,不得而知,因为版画年代已久,画面发黑,同时又布满了苍蝇屎。房间里有一股发霉的酸气。</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面把客人带进房间,一面继续鞠躬施礼,拍巴掌、耸肩膀,兴冲冲地慨叹;他认为这一切是必不可少的,足以显示出非常的礼貌和殷勤。</P>
<P>  “我们的货车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库兹米乔夫问他。</P>
<P>  “一队今儿个一大早就过去啦,另一队,伊万·伊万内奇,在这儿歇的晌,天黑前走啦。”</P>
<P>  “啊……瓦尔拉莫夫路过这儿没有?”</P>
<P>  “没有,伊万·伊万内奇。昨儿个一大早,他的管家葛里高利·叶果雷奇路过这儿,说是,今儿个应该到莫罗勘派⑥的庄园了。”</P>
<P>  “太好啦。那么说,我们就要追上货车了,然后到莫罗勘派那儿去。”</P>
<P>  “愿上帝保佑您,伊万·伊万内奇!”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惊慌失措地说,轻轻地拍着两手,“大半夜的您还往哪儿去呀?您美美地在这吃顿晚饭,过一夜,等明天一大早,上帝保佑,您再走,赶谁不行啊!”</P>
<P>  “没时间了,没时间了……对不起,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下一次无论如何,这次没时间了。我们坐一刻钟就走,过夜到莫罗勘派那儿也可以。”</P>
<P>  “一刻钟!”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尖叫一声,“您就不怕上帝吗,伊万·伊万内奇!您这是叫我把您的帽子藏起来,把门锁上啊!您怎么也得垫补垫补,喝杯茶吧!”</P>
<P>  “没工夫喝茶吃点心了,”库兹米乔夫说。</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把头往侧面一歪,屈下膝盖,往前伸出手掌,就像防御别人的打击那样,带着极甜的笑容央求说:</P>
<P>  “伊万·伊万内奇!赫里斯托佛尔神甫!求您开恩,在我这儿喝杯茶吧!</P>
<P>  难道我这个人就那么坏吗,连在这儿喝杯茶都不肯?伊万·伊万内奇!”</P>
<P>  “哪里,喝杯茶还是可以的,”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同情地说。“不耽误事的。”</P>
<P>  “嗯,好吧!”库兹米乔夫答应了。</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抖起精神,高兴地惊叹一声,耸起肩膀,就像刚从冷水里跳出来,来到暖和的地方一样,朝门口跑去,用刚才喊索罗门那种粗野得吓人的声音喊道:</P>
<P>  “罗扎!罗扎!端茶炊!”</P>
<P>  一分钟后门开了,索罗门端着大托盘走进屋来。他把托盘放到桌上时,眼睛讥诮地看着别处,和过去一样傻乎乎地笑着。现在藉一盏小灯的光亮,可以看清他的笑容了;那笑的内涵极其复杂,表现出各种各样的感情,但其中占主要地位的只有一种,即露骨的轻蔑。他似乎想到一件又好笑、又愚蠢的事,对某一个人看不惯、瞧不起,正为什么暗自高兴,正等待适当的时机,以便嘲讽一下或哈哈大笑一阵。他的长鼻子、厚嘴唇、以及狡猾的爆眼,看起来,都因要哈哈大笑而显得极不自然。库兹米乔夫瞥一眼他的脸,讥讽地笑一下,问道:</P>
<P>  “索罗门,今年夏天你怎么不到我们N城来赶集,讲讲犹太人的故事呢?”</P>
<P>  叶果鲁什卡记得很清楚,两年前,索罗门在N城集市上一个演艺场里,讲过犹太人生活的故事,结果相当成功。谈起这件事似乎没引起索罗门任何兴趣。他一句话没说就走出去了,过不大工夫端着茶炊回来了。</P>
<P>  他在桌上做完了自己的事情,便走到一旁,两手交叉在胸前,向前伸出一条腿,用讥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赫里斯托佛尔神甫。他的姿态带点傲慢和轻蔑的意味,同时又相当可怜和滑稽,因为他的姿态越是庄严,那么他的短裤子、过短的上衣、滑稽可笑的鼻子、以及整个褪毛鸡似的身材就越发惹眼。</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从另一房间拿来一个凳子,坐在离桌子稍远的地方。</P>
<P>  “祝您好胃口!请用茶、用糖!”他忙着招待客人。“请不要客气,随便吃吧。真是稀客呀,稀客,赫里斯托佛尔神甫我已经五年没见了。难道谁也不想告诉我这位漂亮的小少爷是谁家的吗?”他一面温柔地打量叶果鲁什卡,一面问道。</P>
<P>  “是家姐奥尔迦·伊万诺芙娜的小儿子,”库兹米乔夫回答。</P>
<P>  “他上哪儿去呢?”</P>
<P>  “学习。把他送到中学去。”</P>
<P>  为表示礼貌,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在脸上做惊奇状,并含有深意地摇头晃脑。</P>
<P>  “噢,太好啦!”他说,用手指指点着茶炊。“太好啦!中学毕业后可就是个老爷啰,我们大家都得脱帽致意哩。到时候,你又有学问,又有钱,又气派,你妈妈可高兴啦。啊,真是太好啦!”</P>
<P>  他沉默一忽儿,摸摸自己的膝盖,然后用又认真又诙谐的口吻说道:</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请您原谅我,我准备给主教写封信,说您抢了商人的饭碗儿。拿一张带国徽的信纸写,说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就是说,没钱儿花啦,做起生意来啦,开始倒卖羊毛啦。”</P>
<P>  “可不是吗,这么大年纪了,竟异想天开……”赫里斯托佛尔神甫说,笑了。“老兄,从神甫改行当商人了。现在我本该坐在家里,向上帝祈祷,可我却东奔西走,像个法老坐在战车上……乱忙一气!”</P>
<P>  “不过,黄金万两啊!”“哪儿的话呀!碰一鼻子灰吧,还钱呢。那货不是我的,是我女婿米哈依罗的!” “他自己怎么不来呀?” “因为……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羊毛,买倒是买了,可要卖出去——不灵啦,还是太嫩。他把自己的钱全花光啦,想发财致富,出人头地,可他东捞西摸,没人赏识他。小伙子就这样混了一年,后来跑来找我,说:‘老爸,行行好,帮我把羊毛卖了吧!做生意,我一窍不通!’就是这么回事。一有事儿了,就认爹了,可平时,没爹才好呢。他买羊毛的时候不跟我商量,可现在,急于想甩掉,却轮着爹了。爹有啥辙呀?要不是伊万·伊万内奇,我这爹一点办法都没有。跟他们操心哪!” </P>
<P>  “可不,跟孩子们操心哪,我也是这么说!”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感叹说,“我自己也有六个孩子。一个要上学,一个要看病,另一个要抱在怀里,可等长大了,那事儿就更多了。不光而今目下这样,连《圣经》上都有记载呢。雅各⑦ 有许多小孩,他总是哭;等到孩子长大了,他哭得更伤心了。”“嗯,是呀……”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同意地说,他若有所思地望望茶杯。</P>
<P>  “其实,我吗,对上帝没啥抱怨的,我这一辈子活得太太平平,就跟别人托上帝之福一模一样……我把闺女都嫁给了好人家,儿子也都长大成人了,我现在是逍遥自在,自己的事情都做完了,哪怕是去海角天涯。我和老伴一起过消停日子,有吃有喝,睡得安心,看着孙子们高高兴兴,为他们祈祷上帝,此外,我无须再做什么了。我的日子过得就像吃奶酪抹黄油,有滋有味,我还用得着去巴结什么人吗!我有生以来还从没碰到过什么痛苦忧伤,现在,就算是沙皇来问我:‘你需要什么?您想怎样?’我呀什么也不要!我什么都有了,谢谢上帝什么都有了。在全城里你就找吧,比我幸福的人没有。只有一点,罪过太多啦,可话还得说回来,只有上帝才没有罪过呢。这话没错吧?”</P>
<P>  “当然没错。”</P>
<P>  “自然啦,牙掉了,老得腰也弯了,这啦那啦……喘病什么的……常闹病,身子骨不行啦,可话又说回来,自己想想,活多大岁数了!快80啦!还能过一个世纪吗,该知足啦。”</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茶扑哧一笑,并且咳嗽起来。</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出于礼貌,也笑起来,咳嗽一声。</P>
<P>  “真可笑!”赫里斯托佛尔神甫说,摆了摆手。“我的大儿子加夫里拉常来看望我。</P>
<P>  他是做医生的,在车尔尼果夫省任地方医官……好哇……我就跟他说:‘你看,我说,害气喘,还有这病那病……你是大夫,给爸爸瞧瞧吧!’他立刻就给我脱衣服,敲啊,听啊,还有好多别的花样……揉我的肚子,然后说:‘爸爸,您哪,他说,应该用压缩空气治疗。’”</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笑得前仰后合,直到流出眼泪,然后站起来了。</P>
<P>  “可我跟他说:‘上帝保佑它,保佑你那压缩空气!’”他边笑边说,挥挥两手。“</P>
<P>  上帝保佑它,保佑你那压缩空气!”</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也站了起来,捧着肚子,尖声笑起来,那笑声就像哈巴狗的吠叫。</P>
<P>  “上帝保佑它,保佑你那压缩空气!”赫里斯托佛尔神甫笑着又重复一遍。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以高两的调门儿,前仰后合地笑起来,笑得几乎站不稳了。“噢,我的天哪……”他一面笑一面呻吟说。“让我喘口气儿吧……真逗人笑……哎哟!……笑死我啦。”</P>
<P>  他连笑带说,同时又怯怯地偷看索罗门一眼。索罗门还是照先前那个姿式站着,微笑着。看他的眼神和笑容,他的蔑视和憎恨都是认真的,但这与他拔净了毛的身材极不相称,因为,叶果鲁什卡觉得,他那挑衅的姿态,他那恶毒而轻蔑的表情,是他故意装出来的,是为了扮演丑角,逗贵宾哈哈一笑。</P>
<P>  库兹米乔夫不言不语地喝了五六杯茶之后,便在面前的桌子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把那个在马车下睡觉时枕在头下的口袋拿出来,解开上面的小绳,呼啦一抖。从口袋里一捆捆的钞票滚出来,洒到桌子上。</P>
<P>  “趁有空,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咱们点一点,”库兹米乔夫说。</P>
<P>  看见钱,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感到很窘,便站起来,像一个有礼貌的人,绝不介入别人的隐私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索罗门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P>
<P>  “一卢布的捆有多少?”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开口说。</P>
<P>  “50捆……3卢布的捆有90……25卢布的和100卢布的1100捆。您给瓦尔拉莫夫数7800,我给古谢维奇数。注意啦,别数……”</P>
<P>  叶果鲁什卡生来还从没见过像现在摆在桌上的那么多钱。那钱一定是很多,因为赫里斯托佛尔神甫给瓦尔拉莫夫点出来放在一边的7800,跟大堆一比,简直小极了。换了在别的时候,这么多钱或许会使叶果鲁什卡大吃一惊,使他暗自盘算用这堆钱能买多少面包圈、羊拐子、罂栗饼;但现在他看着这堆钱无动于衷,并感到从这堆钱上散发出一股烂苹果和煤油的讨厌气味。他一路上被马车颠簸得筋疲力竭,只想睡觉。他的脑袋耷拉下来,眼睛困得睁不开,思想乱得像一团麻。要是可以的话,他倒是很乐意把头枕到桌子上,把眼睛闭上,好不再看见那灯光以及在钱堆上活动的手指,让疲乏困倦的思想变得越乱越好。现在他努力挣扎着不让自己打盹,但那灯光、茶碗和手指却现出重影,茶炊在摇晃,而那烂苹果的气味越发地刺鼻和令人恶心了。</P>
<P>  “啊,钱哪,钱!”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微笑着感叹说。“你们带来了多少烦恼!现在我的米哈伊罗,或许正在睡觉并梦见我给他带去一大堆钱。”</P>
<P>  “您那米哈伊罗·季莫菲伊奇不明事理,”库兹米乔夫小声说,“自己的事情干不来,但您是通情达理、明辨是非的。您要是照我说的那样,把羊毛让给我,掉头回家,我呢,早就按高于我进价的半个卢布付给您了,当然这是出于对您的恭敬……”“不,伊万·伊万诺维奇,”赫里斯托佛尔神甫感叹说。“承蒙关照,非常感激您……当然,要是我能作主的话,我什么话都不说,可是,您知道,这货不是我的……”</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踮着脚尖走进来。出于礼貌,他尽力不去看那堆钱,悄悄地走到叶果鲁什卡身边,从身后扯扯他的衬衫。</P>
<P>  “跟我来,小少爷,”他低声说,“我领你去看一只小熊!特吓人,特凶!呜呜!”</P>
<P>  睡意蒙眬的叶果鲁什卡站起来,无精打采地跟在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身后去看熊。他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还没看见什么便先闻到一股发霉的酸味,这股气味在这儿显然比在大房间里更浓烈,恐怕全院子的气味都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小屋子的一半地方被一张大床占去了,床上铺着一条油脏的棉被,另一半地方是一个五斗橱和一堆堆破烂衣物,从女人的浆熨过的裙子到小孩子的裤子和背带,应有尽有。五斗橱上点一只小油烛。</P>
<P>  根本没什么所说的熊,叶果鲁什卡看到的是一个大块头、极胖的犹太女人,披头散发,穿一件红法兰绒、带黑花点的连衣裙;她在床铺和五斗橱之间狭窄的过道里费劲地转来转去,发出长长的、痛苦的呻吟,好像患了牙病一样。看到叶果鲁什卡,她做出一副哭相,长长地叹息一声,还没等他看明白,她就把一片抹了蜂蜜的面包送到他的嘴边。</P>
<P>  “吃吧,孩子,吃吧!”她说。“你妈不在这儿,没人照顾你吃喝。吃吧。”</P>
<P>  叶果鲁什卡吃起来,除了他在家每天都吃的水果糖和罂栗饼之外,并不觉得那蜂蜜有什么好,因为那里边搀了一半儿蜡和蜜蜂翅膀。他吃着,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和犹太女一边看,一边叹气。</P>
<P>  “你到哪儿去呀,孩子?”犹太女人问。</P>
<P>  “上学去,”叶果鲁什卡回答。</P>
<P>  “你妈妈有几个孩子?”</P>
<P>  “就我一个。再就没有了。”</P>
<P>  “啊哟喂!”犹太女人惊叫一声,往上翻翻眼睛。“可怜的妈妈,可怜的妈妈!她该多么想念、忧伤啊!一年后我们也该送纳乌木上学了!啊哟喂!”</P>
<P>  “是呀,纳乌木,纳乌木!”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叹息着,他那苍白的脸上皮肤在抽动。“他还病病歪歪的呀。”</P>
<P>  那条油脏的被动了动,从被窝里露出一个小孩的鬈发脑袋,下面是个小细脖;两个黑眼珠发亮,好奇地盯着叶果鲁什卡。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和犹太女人不住地叹气,走到五斗橱跟前,用犹太语说了些什么。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低低的男低音说话,总之,他的犹太话就像一连串的“嘎嘎嘎……”而他妻子则用火鸡式的尖细的嗓音回答他,她的声音有点像“嘟嘟嘟嘟……”在他们俩商量的时候,从那油污的被子底下又露出个鬈毛的小脑袋,细长脖儿,此后又冒出第三个,第四个……如果叶果鲁什卡有丰富的想象力,他一定会以为这被子底下藏着个百头怪物⑧。</P>
<P>  “嘎嘎嘎嘎……”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说。</P>
<P>  “嘟嘟嘟嘟……”犹太女人回答他说。</P>
<P>  商量的结果是,犹太女人唉声叹气地到五斗橱里去找,就在那儿解开一个绿色的破布包,拿出一块心形的黑麦大甜饼。</P>
<P>  “拿着,孩子,”她把甜饼递给叶果鲁什卡,说,“你现在没有妈妈,没人给你甜饼吃。”</P>
<P>  叶果鲁什卡把甜饼塞到口袋里,便退到门口去了,因为主人们生活在其中的那种发霉、酸臭的空气实在令人受不了。回到大房间后,他尽量舒服地坐在沙发上,而且可以去想一想了。</P>
<P>  库兹米乔夫刚点完钱,把钱又装回口袋里。他对这些钞票并不十分在意,随随便便地往脏口袋一装,仿佛不是钱,倒是一堆废纸。</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在跟索罗门攀谈。</P>
<P>  “喂,怎么样,特别智慧的索罗门②?”他问,一面打呵欠,一面在嘴上画十字。“过得怎么样?”</P>
<P>   “您指的是哪些方面呢?”索罗门问,恶狠狠地看一眼,好像有谁说他犯罪了似的。</P>
<P>  “一般地说……你在做什么呢?”</P>
<P>  “我在做什么?”索罗门反问一句,耸耸肩膀。“还不是老一套……您看见的:我是仆人。我是哥哥的仆人。哥哥是过往旅客的仆人,过往旅客是瓦尔拉莫夫的仆人,要是我攒一个万,瓦尔拉莫夫就会是我的仆人。”</P>
<P>  “那么说,为什么他会成为你的仆人?”</P>
<P>  “为什么?因为,没见过哪个老爷或百万富翁,因为多余一个铜板而不向癞皮犹太鬼摇尾乞怜的。眼下我是癞皮犹太鬼,是叫花子,人们看我,像看一条狗,要是我手里有钱呢,瓦尔拉莫夫也会在我面前低三下四地装傻,就像莫伊塞在你们面前一样。”</P>
<P>  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乔夫彼此互看一眼。他们俩都不理解索罗门的意思。库兹米乔夫冷冰冰地瞧他一眼,问道:</P>
<P>  “怎么,像你这样的傻瓜也敢和瓦尔拉莫夫相提并论?”</P>
<P>  “我还没那么傻,敢拿自己同瓦尔拉莫夫攀比,”索罗门回答,讪笑着看看自己的交谈者。“瓦尔拉莫夫虽说是俄国人,但他在精神上是犹太癞皮鬼;他的全部生活内容都在钱眼里,都在赢利发财,而我却把钱扔进火坑烧掉。我不需要金钱、土地、绵羊,也无需别人怕我,见我时脱帽致意。这就是说,我比您的瓦尔拉莫夫更聪明,更像一个人!”</P>
<P>  过了不大工夫,叶果鲁什卡在半睡半醒中听见,索罗门用一种令他难以忍受的仇恨心,低沉、沙哑的嗓音,急匆匆地说起犹太人;起初他讲俄语,讲得蛮好,后来则操着专说犹太人生活的说书人的腔调讲起来了,就好像他曾在说书场说过书,使用了夸张的、犹太人的口音。</P>
<P>  “等一等……”赫里什托佛尔神甫打断了他。“如果你对自己的信仰不满意,你可以换换吗,而嘲笑,那是罪过;嘲笑自己信仰的人是最最卑贱的人。”</P>
<P>  “您啥也不懂!”索罗门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跟您讲的是一回事,而您讲的却是另一回事……”</P>
<P>  “现在看清楚了,你是个蠢货,”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叹气说,“我在尽力教诲你,你倒生气了。我对你像老前辈,和风细雨,而你却像只火鸡:卜拉、卜拉、卜拉!是的,怪透了……”</P>
<P>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进来了。他惶惶不安地望着索罗门和他的客人,他脸上的皮肤又紧张地抽动起来。叶果鲁什卡摇摇头,环顾左右,他看一眼索罗门的脸,恰巧这张脸的四分之三对着他,那长鼻子的暗影把整个左脸截成两半;藏在暗影里的轻蔑的笑,闪着冷光的眼神,傲慢的表情,以及整个被拔光了毛的身材,影影绰绰映入叶果鲁什卡的眼里,现在他已不再像个丑角,倒像是在梦里往往见到的鬼神之类的东西。</P>
<P>  “他在您这里好张狂啊,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愿上帝和他同在!”赫里斯托佛尔神甫面带微笑说,“您最好是给他安排到什么地方去,要不给他娶个媳妇什么的……太没人形了……”</P>
<P>  库兹米乔夫生气地皱起眉头。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又不安地、探询地瞧着兄弟和客人。</P>
<P>  “索罗门,离开这个地方!”他严厉地说,“出去!”</P>
<P>  他又用犹太语补充了几句。索罗门断断续续地笑着,走出去了。</P>
<P>  “这是怎么啦?”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担心地问赫里斯托佛尔神甫。</P>
<P>  “太放肆了,”库兹米乔夫回答说,“粗野,自以为是。”</P>
<P>  “我早就知道了!”莫伊塞·莫伊塞奇惊慌失措了,直拍手。“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他小声咕哝着。“您大人海涵,请原谅,请勿见怪。就是这么个人,这么个人!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他是我的亲兄弟,可是,我从他身上除了烦恼,得到过什么!他这个人,您知道……”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一个手指在脑门上点点,继续说:</P>
<P>  “头脑发昏了……不可救药了。我拿他没有办法,毫无办法!他谁也不喜欢,谁也不尊重,谁也不怕……您知道,他嘲笑所有的人,总说蠢话,不论什么人竟直呼你我。说起来您不会相信,有一次瓦尔拉莫夫到这儿来,索罗门对他说了些话,竟惹得他用鞭子抽他、抽我……可是我怎么啦?难道我有过错吗?上帝剥夺了他的神智,就是说,这是上帝的意志,可我难道错了吗?”</P>
<P>  十来分钟过去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还小声嘟哝,叹息地说:</P>
<P>  “夜里他不睡觉,总是想啊,想啊,想啊,想什么呢,上帝才知道。要是夜里你去看他,他就生气,就笑。就是我,他也不喜欢……而且他什么也不要!咱爹过世的时候,给我们俩每人留下六千卢布。我买了驿店,娶了媳妇,眼下娃娃也好几个了,可他竟把钱扔到炉子里烧了。多可惜,多可惜呀!何苦烧掉?你不需要,给我呀,何苦烧掉呢?”</P>
<P>  忽然滑轮门吱扭一声响,有人踩得地板直颤动。一股轻风吹到叶果鲁什卡身上,他似乎感到有一只大黑鸟从他身旁掠过,扇动的翅膀几乎碰着他的脸。他睁开眼睛……舅舅手里拿着口袋,站在沙发旁,准备上路了。赫里斯托佛尔神甫手拿宽边礼帽,正在对什么人鞠躬,微笑,但不像平素那样温柔、可亲,而是恭敬、做作,这表情与他的脸极不相称。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呢,仿佛他的身子断成了三截,尽量保持平衡,无论如何不能散了架子。惟独索罗门,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交叉着两手,站在角落里,跟过去一样轻蔑地微笑着。</P>
<P>  “贵客大人,实在抱歉,敝店不大洁静!”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脸苦笑,哼哼唧唧地说,已不再理会库兹米乔夫、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只顾平衡自己的身体,惟恐散了架子。</P>
<P>  “我们是平民百姓,贵客大人!”</P>
<P>  叶果鲁什卡揉揉眼睛。房间中央的确站着一位贵客,是个年轻、丰满、漂亮的女人,穿黑连衣裙,戴草帽。叶果鲁什么卡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她的相貌,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白天在小山上看到的那株孤独而挺秀的白杨。</P>
<P>  “瓦尔拉莫夫今天来过没有?”女人的声音问道。</P>
<P>  “没有,贵客大人!”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回答。</P>
<P>  “要是您明天见到他,请他到我家去一下。”</P>
<P>  忽然,出乎意料地,于咫尺之间,叶果鲁什卡看见两道天鹅绒般的浓眉,一双褐色的大眼睛,一张有酒涡儿的细嫩的女性脸蛋儿,如同光线源于太阳,从酒涡里漾出一脸的微笑,散发着华贵的芳香。</P>
<P>  “好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女人说,“谁家的孩子?卡吉密尔·米哈伊洛维奇,瞧,多可爱呀!我的天哪,他睡着呢!多招人喜欢的胖娃娃……”</P>
<P>  女人亲热地吻了叶果鲁什卡的两边脸蛋儿;他微笑了,可是想着自己是在睡觉,便闭上了眼睛。门的滑轮又吱扭地响了,听得见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走进来,又走出去了。</P>
<P>  “叶果鲁什卡!叶果鲁什卡!”传来两个低沉的呼唤声,“起来,该走了!”</P>
<P>  有人,大概是简尼斯卡,把叶果鲁什卡扶起来,搀着他的胳膊;上路时他微微睁开眼睛,又一次看见了吻过他的,穿黑连衣裙的漂亮女人。她站在房中央,看着他走开,微笑着并友好地跟他点头。走到门口,他看见一个英俊、魁梧的黑发男子,戴一顶礼帽,裹着皮护腿。这男子一定是那太太的护送人了。</P>
<P>  “唷!”院子里传来的声音。</P>
<P>  在这幢房子的大门口,叶果鲁什卡看见一辆豪华的新车和一对黑马。车夫台上坐着一个身穿号衣的仆役,手持长鞭。出来送客的只有索罗门一个人。他的脸由于想笑显得极不自然;他那副样子,好像是等客人走掉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就盼着能痛痛快快笑他们一通。</P>
<P>  “德拉尼茨卡雅伯爵夫人!”赫里斯托佛尔神甫爬上马车时小声咕哝一句。</P>
<P>  “是啊,德拉尼茨卡雅伯爵夫人!”库兹米乔夫跟着小声重复一遍。</P>
<P>  伯爵夫人的光临给人留下的印象太强烈了,因为连简尼什卡说话也都轻声细语,直到马车走出四分之一俄里,回头看已看不见那驿店,只有一点昏暗的灯光时,他才下决心抽枣红马一鞭子,吆喝一声。</P>
<P>  </P>四<br>
<P>
<P>  </P>
<P>  那么这个叫人找不到的、神秘的瓦尔拉莫夫到底是谁呢?多少人都谈论他,索罗门蔑视他,连美丽的伯爵夫人也要找他。叶果鲁什卡跟简尼斯卡并排坐到车夫台上后,心里想着的也正是这个人。他从未见过他,但却常常听人说起他,他自己还常常在想像中描摹他的形象。他知道瓦尔拉莫夫有几万俄亩①土地,有大约十万只羊,有好多好多钱;关于他的生活方式和职业,叶果鲁什卡只知道他总是“在这一带转来转去”,人们总是找他。</P>
<P>  关于德拉尼茨卡雅伯爵夫人,叶果鲁什卡在家时也听许多人说起过。她也有好几万俄亩的土地,许多的羊,一个养马场,很多的钱,可是她不“转来转去”,住在自己富庶的庄园里。关于这座庄园,凡不止一次到过伯爵夫人家办事的熟人以及伊万·伊万内奇都能说出许多奇妙的趣事;比如,人常说在伯爵夫人的客厅里,挂着历代波兰国王的肖像,有一架大座钟,状如悬崖,悬崖上站一匹嵌着宝石眼睛、扬蹄奋起的金马,马身上坐着一个金骑士,每当钟响,他就向左右挥舞马刀。据说伯爵夫人每年要办两次舞会,邀请全省的贵族和官吏,就连瓦尔拉莫夫也来参加;所有宾客喝的茶都是用银茶炊泡的,吃的东西都是不同寻常的(例如,冬季,圣诞节时上马林果和草莓),客人们伴着音乐跳舞,音乐伴奏昼夜不停……</P>
<P>  “她长得多美啊!”叶果鲁什卡暗自想道,回忆起她的面庞和笑容。</P>
<P>  库兹米乔夫大概也在想伯爵夫人,因为车子走出两俄里时,他说:</P>
<P>  “这个卡吉密尔·米哈伊雷奇把她揩的可够蝎虎了!您记得吧,前年我从她手里买的羊毛,他就从我这批货里赚了三千多。”</P>
<P>  “跟波兰人打交道,也只能这样,”赫里斯托佛尔神甫说。</P>
<P>  “可她还满不在乎。应该说,年轻加愚蠢,太轻浮了!”</P>
<P>  叶果鲁什卡不知怎么只愿意想瓦尔拉莫夫和伯爵夫人,尤其是后者。他那昏沉沉的脑子根本不能接受寻常的思想,如罩着一片云雾,只抓住些童话的、幻梦的形象,这些形象会自然而然、无需思想者费力就产生在脑子里,同时,只要好好摇一下头,它们便会无影无踪;而且周围环境也不容他生出寻常的想法。右边的群山越来越暗了,把那神秘的和可怕的东西给遮住了,左边地平线上整个天空布满了紫红色的霞光,谁能说得清那是熊熊的烈火还是月亮的初升。远方清晰可辨,跟白天一样,但它那柔媚的紫色给黄昏的暗影盖住了,消逝了;于是,整个草原隐藏在黑暗中,就像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孩子们藏在被子底下一样。</P>
<P>  七月的黄昏和夜晚,鹌鹑和秧鸡已不再叫唤,夜莺也不在林木丛生的山谷里歌唱,花木不再散发馨香,但草原依然美丽而充满生机。太阳刚刚下山,黑暗笼罩大地,仿佛白昼的烦闷已被遗忘,一切都得到宽容,草原舒展广阔的胸襟轻轻叹息。好像青草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衰老,草地里升起一片青春、欢乐的鸣叫声,这是白昼听不到的;唧唧的叫声、&lt;/BZqhfdpzs_02/BZ&gt;&lt;/BZqhfdpzs_02/BZ&gt;的声音、嚓嚓的音响,以及草原的低音、高音和中音,全混在一起,汇合成一片永不停歇、单调的嗡嗡声,在这嗡嗡声里追忆往事、默默忧伤,别有一番滋味。单调的唧唧声像摇篮曲催人入睡;走着走着,感觉睡意蒙眬,可是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只惊鸟断断续续、不安的叫声,或者听到一种含含糊糊的声音,颇像人在受到惊吓时发出的“啊啊”,于是困倦又合上了你的眼皮。或者你走过一个灌木丛生的峡谷,你会听到被草原人称为睡鸟的鸟向人鸣叫:“我睡啦!我睡啦!我睡啦!”,还有一种鸟不是哈哈大笑,便是歇斯底里哭嚎——那是猫头鹰。它们究竟为谁鸣叫,在这平原上究竟有谁听它们鸣叫,只有上帝知道,但在它们的鸣叫声中听得出多少忧伤的怨艾……空气中有股干草、枯草、迟开的花的气味,这气味浓郁、香甜、柔美。</P>
<P>  透过夜幕,什么东西都看得见,但颜色和轮廓却难以辨清。样样东西都与它本来的面貌不同。走着走着,忽见前方大路旁有个黑影,颇像修士;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守候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莫非是强盗吗?黑影越来越近,越变越大,这时它跟马车平齐了,你终于看到它不是人,是一株灌木或一块巨石。这些一动不动、等候你的人影,站在小山上,藏在古墓后,在蒿草丛中探头探脑,它们很像人,令人疑虑重重。月亮升上来了,夜色变得苍白而朦胧。黑暗消逝了。空气透明、新鲜、温暖,到处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分辨出路旁一根根的草茎。遥望远远的空旷处,看得见头骨和石头。那像修士的、可疑的人形,在月夜明亮的背影映衬下,显得更黑、更加忧郁了。</P>
<P>  在单调的鸣叫声中,那惊人的“啊啊!”声越来越频繁了,震荡着停滞的空气,还可以听见不睡鸟或梦呓鸟的叫声。宽阔的暗影掠过平原,像云彩飘过天空;在那不可思议的远方,如果你长时间仔细观察,便会看见雾蒙蒙、奇形怪状的影子高高升起,重重叠叠堆在一起……还真有点惊心动魄呢。如果你望一眼那淡绿的、撒满星斗的天空,看见天上既没有云彩,也没有污斑,你就会明白温暖的空气为何静止,大自然为何警惕地一动不动:它怕,它惋惜失去哪怕瞬息的生命。关于天空深邃浩渺、无边无际如何测度,恐怕只能凭大海,凭这月光皎皎的大草原。天空可怕、美丽、温存,令人惆怅,令人神往,一旦受到它的宠爱,谁能不神魂颠倒呢?</P>
<P>  你坐车走了一小时,又一小时……一路上或许会偶然碰到一座沉默的古墓或一块巨石的雕像,天晓得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立在那里的;夜鸟无声无息地飞过大地;于是,渐渐地你想起了草原上的传说、路上遇到的故事、草原保姆的童话,以及只有你自己才能见到和领会到的一切。就在这昆虫的唧唧声中,在可疑的雕像和古墓背后,在蓝天上和月光里,在夜鸟的飞翔中,在你所见、所闻的一切东西里,你开始感到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力量的升腾、以及对生活的强烈渴望;心灵感应着美好而严峻的祖国的呼唤,多想与夜鸟一起在草原上空翱翔。在美的胜利中,在无限的幸福里,你会感到紧张和忧伤,仿佛草原意识到自己的孤独,自己的财富和灵感于世界毫无意义:没人讴歌,没人需要;透过欢乐的声浪你会听到草原忧郁而绝望的呼号:歌人哪!歌人哪!</P>
<P>  “唷!你好啊,潘杰列伊!一切顺利吧?”</P>
<P>  “谢谢上帝,伊万·伊万内奇!”</P>
<P>  “没见到瓦尔拉莫夫吗,伙计?”</P>
<P>  “没有,没见到。”</P>
<P>  叶果鲁什卡醒了,睁开了眼睛。马车停住了。靠右侧,在道路的前方好远处,停着一长串货车,货车周围有人来回走动。所有的货车都装载着大捆大捆的羊毛,看起来又高又大,而马匹则显得又小又矮。</P>
<P>  “好,那么,我们现在到莫罗勘派那边去吧!”库兹米乔夫大声说,:“犹太人说瓦尔拉莫夫在莫罗勘派那边过夜。既然这样,兄弟们,再会啦!上帝保佑你们!”</P>
<P>  “再会,伊万·伊万内奇!”几个人同时回答。</P>
<P>  “啊,对了,伙计们,”库兹米乔夫连忙说,“你们把我这小朋友带去吧!何苦叫他跟我们瞎耽误工夫呢?潘杰列伊,把他放到你的羊毛捆上吧,你们慢慢逛荡,我们还得赶路呢。下来,叶果尔!去吧,不要紧!……”</P>
<P>  叶果鲁什卡从车夫位上下来了。几只手接住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他一下子便陷入一堆又大又软、因露水有点潮湿的东西上。这时候他觉得天空离他近了,地面离他远了。</P>
<P>  “喂,接住你的小大衣!”简尼斯卡在远远的下面喊道。</P>
<P>  大衣和小包袱从下面抛上来,落在叶果鲁什卡身旁。他连想也不想,顺手将小包袱放在脑袋下面,盖上外套,在伸腿的时候,由于露水蜷缩一下,然后满意地笑了。</P>
<P>  “睡吧,睡吧,睡吧……”他想。</P>
<P>  “我说,鬼东西,可别欺负他!”这是下边简尼斯卡的声音。</P>
<P>  “再见,伙计们!上帝保佑!”库兹米乔夫喊道,“拜托你们啦!”</P>
<P>  “放心吧,伊万·伊万内奇!”</P>
<P>  简尼斯卡吆喝着马儿,马车吱吱嘎嘎滚动了,然而没走大路,向另一个方向拐去。随后有一两分钟的沉静,仿佛车队睡着了似的,却能听见拴在马车后面的水桶哗啦啦的声响,渐渐地消失在远方。不大工夫,货车队前头有人喊道:</P>
<P>  “基留哈,起——程喽!”</P>
<P>  最前面的那辆货车吱嘎作响,跟着是第二辆、第三辆……叶果鲁什卡感到他所在的那辆货车摇晃起来,也发出吱嘎的声响。车队起程了。叶果鲁什卡用手紧紧抓住拴羊毛捆的绳子,还满意地笑着,揣好了兜里的甜饼,开始睡了,就跟平常在家里上床睡觉一样……”</P>
<P>  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一座小山遮挡着太阳,可是太阳极想把光洒向世界,就用力将其光芒射向四面八方,因而地平线上一片金光。叶果鲁什卡似乎感到太阳换了地方,因为昨天它还在他的背后升起,而今天竟跑到左边去了……而且整个风景也和昨天的不同了。连绵的山岗不见了,举目远望,到处是褐色的、无精打采的平原,无边无际;平原上稀稀落落有些不大的坟墓隆起,以及昨天那些白嘴鸦飞来飞去。前面远处,一个村庄的钟楼和茅屋现出白色;因为是礼拜天,乌克兰人都坐在家里烤面包、烧菜——这从各家各户烟囱里冒出的黑烟便可看出,那烟子像一片蓝灰色、透明的幕布高挂在村子上头。在茅屋中间和教堂的身后,有一条蓝色的小河,小河的彼岸是雾蒙蒙的远方。但和昨天相比,没有什么比道路变化再大了。代替大道的,是草原铺上一种非常宽阔、奔放、雄壮的东西;那是一条灰色的带子,即跟所有的道路一样,往来车辆将它践踏,布满尘土,但其宽阔足有几十俄丈。道路的宽阔使叶果鲁什卡感到莫名其妙,产生了翩翩的联想。是谁在这条路上旅行?什么人要那么大的空间?不明白,真奇怪。其实可以想象,在俄罗斯,像伊里亚·穆罗美茨和索罗维伊大盗这样顶天立地、健步如飞的汉子还没绝迹,勇士们的千里驹也没死绝。看看这条路,叶果鲁什卡幻想着有六辆高高的战车,并驾齐驱,风驰电掣,就像他在圣经故事的插图里看到的一样;每辆战车套着六匹狂奔的烈马,战车高高的车轮扬起了尘雾直冲云霄,驾御战马的则是梦中才能见到或在浪漫的畅想中才能产生的人。这样的人物要是真有的话,跟草原和大道相配该多么合适啊!</P>
<P>  大道的右侧,一路上全是扯两股电线的电线杆子。它们越变越小,及至村庄附近便在茅屋和绿荫后面消失了,但后来又在淡紫色的远方露出来,状如小小的、细细的木棍,像插在地里的铅笔。大鹰、猛隼、乌鸦坐在线上,冷眼瞧着滚动的车队。</P>
<P>  叶果鲁什卡躺在最后一辆货车上,所以能看见这一长串货车。整个车队的货车有近二十辆,每三辆货车有一个车夫。在叶果鲁什卡躺着的最后一辆货车旁边走着一个老头,灰白的胡子,又瘦又矮,跟赫里斯托佛尔神甫差不多,但一张脸被晒成了棕色,显得严厉,若有所思。很可能这个老头并不严厉,也不爱沉思,只是他的红眼皮和又长又尖的鼻子使他的脸带有严厉、冷峻的表情,这种表情是某些总习惯于单独思考严肃事情的人常有的。</P>
<P>  跟赫里斯托佛尔神甫一样,他戴一顶宽边礼帽,但不是老爷们戴的那种,而是棕色的毡帽,与其说像礼帽,不如说更像一个被切过的圆锥体。他的两脚光着。大概是根据在严冬养成的习惯吧,为了不至于被冻僵在大车旁边,他在走动中总是拍打自己的大腿并不停地跺脚。发现叶果鲁什卡醒了,他望了一眼,然后像被冻着了一样,蜷缩着身子说:</P>
<P>  “啊,醒了,小坏蛋!你是伊万·伊万内奇的小儿子吗?”</P>
<P>  “不是,是外甥……”</P>
<P>  “是伊万·伊万内奇的外甥吗?瞧,我把靴子脱了,光脚丫走。我脚有病,被冻坏了,不穿靴子反倒舒坦些……舒坦多啦,小坏蛋……就是不能穿靴子……那么说,你是外甥?他可是个大好人啊,什么都……上帝保佑他健康……什么都……我是说伊万·伊万内奇……到莫罗勘那边去了……啊,主啊,宽恕我们吧!”</P>
<P>  老头说话的时候,就像是被冻僵了,说说停停,那嘴也没太张开;唇辅音他发得不好,含含糊糊,就像他的嘴唇被冻僵了。跟叶果鲁什卡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没笑,看来挺严厉。</P>
<P>  往前数隔着两辆货车,那里走着一个人,手拿鞭子,穿一件土红色的长外套,头戴便帽,脚踏翻边儿长筒靴。这个人不算老,也就四十左右岁。等他扭过头来,叶果鲁什卡看到一张长长的红脸,长一撮稀疏的山羊胡,右眼下生了一个多孔的肿瘤。除了这很难看的肿瘤外,他还有个很特殊的、令人扎眼的特征:他左手拿着鞭子,右手就像在指挥一个无形的合唱团,挥来挥去;有时又把鞭子夹在胳肢窝的底下,索性用两只手指挥,嘴里还哼哼唧唧唱着什么。</P>
<P>  他前边的那个车夫,身量又高又挺,两肩膀溜得厉害,后脊梁平得像块板。他把身子挺得笔直,就像行军一样,或者像吞了一根直棍儿,他的手不甩来甩去,而是像直木棒一样垂下来,他走路像个木头人,那样式像玩具兵卒,几乎不曲膝,并尽量把步子跨大些;当老头或那个脸上长瘤的走两步,他只能迈出一步,所以看起来他走得比谁都慢,要落后似的。他的脸上缠着一块破布,脑袋上顶着类似修士的法帽的东西;他上身穿一件乌克兰式的短上衣,补丁摞补丁,下身穿蓝色的散脚灯笼裤,脚上是一双树皮鞋。</P>
<P>  再前面的车夫,叶果鲁什卡就看不清了。他趴在车上,在羊毛捆上掏个小窟窿,因为无事可做便用羊毛搓线绳。在下边走着的老头,原来并不像他脸上表现出的那样严厉和严肃。既然话匣子打开了,可就停不下来了。</P>
<P>  “你到哪儿去呢?”他问,不停地跺脚。</P>
<P>  “上学去。”叶果鲁什卡回答。</P>
<P>  “上学去?啊哈……呶,求天后保佑你。原来是这样。一个脑筋好,两个智商高。上帝给一个人一个脑筋,给第二个人两个脑筋,给另一个人三个脑筋……可不是吗,给另一个人三个……一个脑筋是娘肚里带来的,另一个脑筋是学习得来的,第三个是因为生活好。所以你看,小朋友,要是人有三个脑筋,那有多好。这个人就甭说生活了,连死都轻松。连死都……不过将来,我们大家都得死。”</P>
<P>  “老头儿搔搔脑门儿,用红眼睛往上看看叶果鲁什卡,继续说:</P>
<P>  “马克西姆·尼古拉伊奇,斯拉维亚诺谢卜斯克的一个老爷,去年也带他孩子去上学。我不知道他在那边学得咋样,不过那小伙子蛮不错,挺好的……求上帝保佑他们,那些好老爷。是呀,也是带孩子去上学……斯拉维亚谢卜斯克没有那种学堂,恐怕没有深造的学堂。没有……不过那个城还行,挺好的……普通小学堂倒有,太一般了,要是求大学问的学堂,可没有……没有,确实这样。你叫什么名字?”</P>
<P>  “叶果鲁什卡。”</P>
<P>  “那么就是,叶果里了……神圣的殉教徒叶果里·常胜采夫的纪念日是4月23。我的教名是潘杰列伊……潘杰列伊·查哈罗夫·霍洛多夫……我们霍洛多夫一家将……我出生在,你听说过吗,契木,库尔斯克省。我的兄弟们是市民,在城里做手艺活儿,我是庄稼人……现在还是庄稼人。七年前我到那儿去过……就是说,回家了。乡下去了,城里也去了……我是说,契木也去了。当时,感谢上帝,大家都活着,都硬朗,现在的情形就不知道了……有的人也许死了……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了,因为大伙都老啦,有的人比我还老。死也没什么,死了也挺好,只是,当然啦,没行忏悔礼可别死。再也没有比横死更糟的了。只有鬼见了横死才高兴。要是你想行完忏悔礼再死,免得进不了主的大殿,那就向殉教徒瓦尔瓦拉祷告好了。她替别人说情。她,这是实情……就因为这,上帝规定了她在天上的地位,就是说,让人人有权向她祷告,行忏悔礼。”</P>
<P>  潘杰列伊只管嘟嘟囔囔地说,看样子,他对叶果鲁什卡听不听他并不在意。他无精打采地讲,自言自语,嗓音既不高也不低,但在很短的时间里能讲好多事。他所讲的这些,全是零碎的片断,谈不上什么内在的联系,所以叶果鲁什卡根本不感兴趣。也许,他所以要讲,不过是因为现在是早晨,在一夜的沉默之后,该对自己的思维大声检查一下:它们都各在其位吗?在讲完了忏悔礼之后,他又说起那个从斯拉维亚谢卜斯克来的马克西姆.尼古拉耶维奇:</P>
<P>  “是呀,他带了个小伙子……他带了,这没错……”</P>
<P>  有一个车夫,原本在大前边走着,却冷不丁离开原位,向一边跑去,拿鞭子狠抽地面。这是个魁梧的、宽肩膀的男子汉,三十上下岁,满头淡褐色的鬈发,看样子,很壮、很健康。看他肩膀和鞭子的动作,以及他那姿势表现出的聚精会神的劲头,他是在抽打什么活物。另一个车夫跑到他的跟前,这是个矮墩墩的汉子,蓄着黑色的大胡子,穿一件坎肩和衬衫,衬衫底襟散落着。这个车夫突然爆发一阵低沉的、干咳似的笑声,他喊叫道:</P>
<P>  “哥们儿,迪莫夫打死一条蛇!真的!”</P>
<P>  有些人,单凭他们的嗓音和笑声就能判断其智慧。黑胡子恰恰属于这类幸运者:从他的嗓音和笑声里听得出地道的愚蠢。用鞭子抽完之后,褐发迪莫夫用鞭子从地上挑起一根绳子似的东西,哈哈笑着把它扔到车子旁边。</P>
<P>  “这不是毒蛇,是草蛇,”一个人喊叫说。</P>
<P>  走路像木头、脸缠破布那个人急匆匆跑到死蛇跟前,他看了一眼,便举起自己棍形的手臂轻轻一拍。</P>
<P>  “苦役犯!”他用低沉的哭声喊道,“你干吗打死一条小草蛇?它碍你什么事啦,该死的?唉,把一条小蛇打死了!要是有这么打你行吗?”</P>
<P>  “草蛇是不可以打的,这没错……”潘杰列伊平心静气地唠叨说,“不可以……又不是蝰蛇。它样子像蛇,其实这东西性情温顺,不害人的……它喜欢人……草蛇吗……”</P>
<P>  迪莫夫和黑胡子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吧,因为他们大声笑了笑,没有理会人们的抱怨,懒洋洋地回到自己货车那儿去了。等最后一辆货车走到死蛇躺着的地方,脸缠破布的人站到蛇跟前,回头用哭丧的声音问潘杰列伊:</P>
<P>  “老爷爷,他干吗要打死这草蛇?”</P>
<P>  正是叶果鲁什卡现在所见到的,那个人的眼睛又小又没光泽,脸色发灰,病恹恹的,好像也没光泽,下巴是红色的,显然肿得厉害。</P>
<P>  “老爷爷,干吗打死它?”他跟潘杰列伊并排走着,又问一次。</P>
<P>  “蠢货,手痒,所以就打死了。”老头回答,“不过,不可以打死草蛇……这没错……大家都知道,迪莫夫是个捣蛋鬼,碰到什么打死什么,可基留哈也不拦一下。本该拦一下,可他——哈哈哈,嗬嗬嗬……你呢,华夏,别生气……生哪门子气哟?打死了就打死了,上帝保佑……迪莫夫是捣蛋鬼,基留哈是糊涂虫……没什么……人们太愚蠢,不懂事啊,愿上帝和他们同在。你看叶美良,人家就从来不碰不该碰的东西。从来都是这样,这没错……因为他有教养,他们呢,愚蠢……叶美良……他就不碰。”</P>
<P>  身穿土红色外套、眼下长瘤、指挥无形合唱队的车夫听到说自己的名字,便停下来,等着潘杰列伊和华夏赶上他,和他们并排走。</P>
<P>  “谈什么呢?”他用嘶哑的、压低的声音问。</P>
<P>  “你瞧,华夏生气啦,”潘杰列伊说,“我跟他讲了好多话,让他别生气,就是说……唉,我这双冻脚啊!唉一唉!因为是礼拜天,主的节日,脚就痛得厉害了!”</P>
<P>  “是走路走的,”华夏说。</P>
<P>  “不,小伙子,不……不是走的。走路的时候好像轻松些,一躺下来,一暖和过来——简直要命啦。走路我倒觉得自在多了。”</P>
<P>  穿土红外套的叶美良夹在潘杰列伊和华夏中间走,边走边挥手,似乎他们准备唱歌了。他摇了摇胳膊,旋即放下了,灰心丧气地叫了一声。</P>
<P>  “我没有嗓子!”他说,“真倒霉!昨天一宿,今天一上午,我恍惚总听到我们在马里诺夫斯基家婚礼上唱过的三重唱《求主怜悯》;它就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的嗓子眼里……那么就唱出来吧,可我唱不出来!没有嗓子了!”</P>
<P>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想什么,然后接着说:</P>
<P>  “我在唱诗班里呆了15年,在卢冈斯基工厂,恐怕全厂也没有一个人的嗓子赶得上我,可是,好像见鬼啦,前年我在顿涅茨河里洗了一回澡,打那以后就一个音符也唱不准了。嗓子受凉了。没有嗓子对于我,就等于工人没有手啊。”</P>
<P>  “这没错。”潘杰列伊同意地说。</P>
<P>  “说起我自己,我明白,我不中用了,别想做什么了。”</P>
<P>  就在这个时候,华夏偶然间看到了叶果鲁什卡。他的眼前亮起来,可是变得更小了。</P>
<P>  “原来有个小少爷跟我们一块走啊!”说完他拿衣袖挡住鼻子,好像是不好意思了。“有这样的车夫还了得!留下来吧,跟我们一块干,赶大车,运羊毛。”</P>
<P>  一想到小少爷和车夫可以一身而二任,他感到一定挺好笑,挺好玩,因为他大声笑了,对这说法听之任之。叶美良也抬眼看看叶果鲁什卡,不过时间很短,目光冷淡。他在想自己的心事,要不是华夏提起,他不会觉察叶果鲁什卡的存在。还没过上五分钟,他又挥起手来,然后就向他的同伴们把他夜里想起来的婚歌《求主怜悯》的美说得天花乱坠,他把鞭子夹到腋下,挥舞双手。</P>
<P>  离村子还有一俄里路,货车队在一眼带辘轳的水井边停下来。黑胡子基留哈把桶沉到井里,肚子贴着井台趴下,把头发蓬松的脑袋、肩膀、一部分胸脯伸进那黑洞里去,因此叶果鲁什卡只看得见他几乎离开了地面的短腿。看到了远在井底的自己脑袋的影子,他高兴起来,便发出一阵男低音的傻笑声,井里的回声应和着;等他站起来,他的脸和脖子通红,红得像块红布。第一个跑过去喝水的是迪莫夫。他笑呵呵地喝着,不时地离开水桶,跟基留哈说点笑话,然后转过身面对整个草原大声喊几句难听的话,叶果鲁什卡弄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但他很清楚,喊的都是坏话。他知道他的亲戚和熟人对这种话一直存着反感,他自己不知为什么也有这样的感觉,总以为要不是醉鬼和狂徒恐怕张不开嘴大声说这类话。他想起草蛇的惨死,听着迪莫夫的笑声,便感到此人未免太招人痛恨了。事有凑巧,就在这个时候迪莫夫看见了叶果鲁什卡,他正从货车上爬下来,向井边走去。他哈哈大笑,喊道:</P>
<P>  “哥儿们,老头子夜里生了个男娃!”</P>
<P>   基留哈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禁不住咳嗽起来。别人也有笑的,而叶果鲁什卡呢,脸涨得通红,并最后断定迪莫夫是个极坏的人。</P>
<P>  迪莫夫生着满头淡褐色的鬈发,不戴帽子,穿敞胸露怀的短衬衫,看起来蛮英俊,且异常强壮;他的一举一动都表明他是个捣蛋鬼和自以为了不起的大力士。他耸动肩膀,挺胸叉腰,高谈弘论,哈哈大笑,摆出一副架势,好像他要用一只手举起一件很重的东西,以此让全世界瞠目结舌。他那狂妄、嘲讽的目光在大道上、货车上、天上踅来踅去,不肯稍停片刻,好像在寻找,找个人来一拳结果了他好不痛快,或者要笑一通才开心。看样子,他谁也不怕,什么也拘束不了他,叶果鲁什卡对他的看法,他恐怕不屑一顾……而叶果鲁什卡已经恨透了这个淡褐色脑袋、光光的脸蛋和力气,带着厌恶和恐惧听着他的笑声,并思索着用什么骂人话来报复他。</P>
<P>  潘杰列伊也走到水桶旁。他从衣兜里掏出个绿色的、做长明灯用的小杯,用破布擦了擦,从桶里舀满水,喝光,然后又舀一次,喝光,拿破布把小杯包起来,把它放回衣兜里。</P>
<P>  “老爷爷,你为什么用长明灯杯喝水?”叶果鲁什卡奇怪地问。</P>
<P>  “有人用桶喝,也有人用长明灯杯喝,”老头儿含糊地说,“各有各的喝法……你要用桶喝,好吧,喝个够吧……”</P>
<P>  “我的小宝贝儿呀,我的小美人儿呀,”忽然华夏用亲昵的、像哭似的声音说。“我的小宝贝儿呀!”</P>
<P>  他的眼睛盯着远方,炯炯发亮,含着笑容,面部的表情就像刚才他望着叶果鲁什卡那样。</P>
<P>  “你跟谁说话呢?”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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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7:33 |只看该作者
看这么重要的作家,最好看正版。又不是稀缺的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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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56 |只看该作者
挺吓人的,我是从baidu搜回黑蓝的才找到原来这里有。。。
同志们,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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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57 |只看该作者
<p>我在由朱逸森写前言的《契诃夫小说全集》找到了另外一个译本,但不知道是谁译的。。。</p><p></p><p>《草原》目录</p><p> <br/>&nbsp;<br/>一 <br/>二 <br/>三 <br/>四 <br/>五 <br/>六 <br/>七 <br/>八 <br/>&nbsp;<br/>一</p><p> <br/>&nbsp;<br/>七月里一天清早,有一辆没有弹簧的、破旧的带篷马车驶出某省的某县城,顺着驿路轰隆隆地滚动着,象这种非常古老的马车眼下在俄罗斯只有商人的伙计、牲口贩子、不大宽裕的神甫才肯乘坐。车子稍稍一动就要吱吱嘎嘎响一阵、车后拴着的桶子也来闷声闷气地帮腔。单听这些声音,单看挂在外层剥落的车身上那些寒伧的碎皮子,人就可以断定这辆车子已经老朽,随时会散成一片片了。</p><p>车上坐着那个城里的两个居民,一个是城里的商人伊凡·伊凡内奇·库兹米巧夫,胡子剃光,脸上戴着眼镜,头上戴着草帽,看样子与其说象商人,倒不如说象文官,还有一 个是神甫赫利斯托佛尔·西利伊斯基,县里圣尼古拉教堂的主持人,他是个小老头子,头发挺长,穿一件灰色的帆布长外衣,戴一顶宽边大礼帽,拦腰系一根绣花的彩色带子。商人在聚精会神地想心事,摇着头,为的是赶走睡意。在他脸上,那种习常的、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正在跟刚同家属告别、痛痛快快喝过一通酒的人的温和表情争执不下。神甫呢,用湿润的眼睛惊奇地注视着上帝的世界,他的微笑洋溢开来,好象连帽边也挂上了笑。他脸色挺红,仿佛挨了冻一样。他俩,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现在正坐着车子去卖羊毛。</p><p>刚才跟家人告别,他们饱吃了一顿奶油面包,虽然是大清早,却喝了几盅酒。……两个人的心绪都好得很。</p><p>除了刚描写过的那两个人和拿鞭子不停地抽那一对脚步轻快的栗色马的车夫简尼斯卡以外,车上还有一个旅客,那是个九岁的男孩,他的脸给太阳晒得黑黑的,沾着泪痕。这是叶果鲁希卡①,库兹米巧夫的外甥。承舅舅许可,又承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好心,他坐上车子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进学校。</p><p>他妈妈奥尔迦·伊凡诺芙娜是一个十品文官的遗孀,又是库兹米巧夫的亲姐姐,喜欢念过书的人和上流社会,托她兄弟出外卖羊毛的时候顺便带着叶果鲁希卡一路去,送他上学。现在这个男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为什么要去,光是坐在车夫的座位上,挨着简尼斯卡,抓住他的胳膊肘,深怕摔下去。他的身子跳上跳下,象是放在茶炊顶盖上的茶壶。由于车子走得快,他的红衬衫的背部鼓起来,象个气泡。他那顶新帽子插着一根孔雀毛,象是车夫戴的帽子,不住地溜到后脑壳上去。他觉得自己是个最不幸的人,恨不得哭一场才好。</p><p>马车路过监狱,叶果鲁希卡瞧了瞧在高高的白墙下面慢慢走动的哨兵,瞧了瞧钉着铁格子的小窗子,瞧了瞧在房顶上闪光的十字架,想起来上个星期在喀山圣母节他跟妈妈一 块儿到监狱教堂去参加守护神节典礼,又想起来那以前在复活节他跟厨娘留德密拉和简尼斯卡一块儿到监狱去过,把复活节的面包、鸡蛋、馅饼、煎牛肉送给犯人们,犯人们就道谢,在胸前画十字,其中有个犯人还把亲手做的一副锡袖扣送给叶果鲁希卡呢。</p><p>这个男孩凝神瞧着那些熟地方,可恨的马车却飞也似地跑过去,把它们全撇在后面了。在监狱后面,那座给烟熏黑的打铁店露了露头,再往后去是一个安适的绿色墓园,周围砌着一道圆石子墙。白十字架和白墓碑快活地从墙里面往外张望。它们掩藏在苍翠的樱桃树中间,远远看去象是些白斑点。叶果鲁希卡想起来每逢樱桃树开花,那些白斑点就同樱桃花混在一起,化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等到樱桃熟透,白墓碑和白十字架上就点缀了许多紫红的小点,象血一样。在围墙里的樱桃树阴下,叶果鲁希卡的父亲和祖母齐娜伊达·丹尼洛芙娜一天到晚躺在那儿。祖母去世后,装进一口狭长的棺材,用两个五戈比的铜板压在她那不肯合起来的眼睛上。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着的,常从市场上买回松软的面包,上面撒着罂栗籽。现在呢,她睡了,睡了。……墓园后面有一个造砖厂在冒烟。从那些用茅草铺盖的、仿佛紧贴在地面上的长房顶下面,一大股一大股浓重的黑烟冒出来,懒洋洋地升上去。造砖厂和墓园上面的天空一片阴暗,一股股烟子投下的大阴影爬过田野和道路。有些人和马在那些房顶旁边的烟雾里走动,周身扑满红灰。……到造砖厂那儿,县城算是到了尽头,这以后就是田野了。</p><p>叶果鲁希卡向那座城最后看了一眼,拿脸贴着简尼斯卡的胳膊肘,哀哀地哭起来。……“哼,还没嚎够,好哭鬼!”库兹米巧夫说。“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娇孩子!既是不想去,就别去。谁也没有硬拉着你去!”</p><p>“得了,得了,叶果尔小兄弟,得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很快地唠叨着说,“得了,小兄弟。……求主保佑吧。……你这一去,又不是于你有害,而是于你有益。俗话说得好:学问是光明,愚昧是黑暗。……真是这样的。”</p><p>“你想回去吗?”库兹米巧夫问。</p><p>“想,……想,……”叶果鲁希卡呜咽着,回答说。</p><p>“那就回去吧。反正你也是白走一趟,正好应了那句俗话:为了吃一匙果冻,赶了七里路。”</p><p>“得了,得了,小兄弟,……”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接着说。</p><p>“求主保佑吧。……罗蒙诺索夫②当初也是这样跟渔夫一块儿出门,后来却成了名满欧洲的人物。智慧跟信仰合在一块儿,就会结出上帝所喜欢的果实。祷告词上是怎样说的?荣耀归于创世主,使我们的双亲得到安慰,使我们的教堂和祖国得益。……就是这样的。”</p><p>“那益处往往并不一样,……”库兹米巧夫说,点上一支便宜的雪茄烟。“有的人念上二十年书,也还是没念出什么道理来。”</p><p>“这种事也是有的。”</p><p>“学问对有些人是有益处,可是对另一些人,反倒搅乱了他们的脑筋。我姐姐是个不懂事的女人,她一心要过上流人那种日子,想把叶果尔卡栽培成一个有学问的人,却不明白我可以教叶果尔卡做我这行生意,美满地过上一辈子。我干脆跟你说吧:要是人人都去求学,想做上流人,那就没有人做生意,种庄稼了。大家就都要饿死了。”</p><p>“不过要是人人都做生意,种庄稼,那就没有人懂得学问了。”</p><p>库兹米巧夫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想到双方都说了一句叫人信服的、有分量的话,就做出严肃的面容,一齐嗽了嗽喉咙。简尼斯卡听他们讲话,一个字也没听懂,就摇摇头,微微欠起身子,拿鞭子抽那两匹栗色马。随后是沉默。</p><p>这当儿,旅客眼前展开一片平原,广漠无垠,被一道连绵不断的冈峦切断。那些小山互相挤紧,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合成一片高地,在道路右边伸展出去,直到地平线,消失在淡紫色的远方。车子往前走了又走,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平原从哪儿开的头,到哪儿为止。……太阳已经从城市后面探出头来,正悄悄地、不慌不忙地干它的活儿。起初他们前面,远远的,在天地相接的地方,靠近一些小坟和远远看去象是摇着胳膊的小人一样的风车的地方,有一道宽阔而耀眼的黄色光带沿地面爬着,过一忽儿,这道光带亮闪闪地来得近了一点,向右边爬去,搂住了群山。不知什么温暖的东西碰到了叶果鲁希卡的背脊。原来有一道光带悄悄从后面拢过来,掠过车子和马儿,跑过去会合另一条光带。忽然,整个广阔的草原抖掉清晨的朦胧,现出微笑,闪着露珠的亮光。</p><p>割下来的黑麦、杂草、大戟草、野麻,本来都晒得枯黄,有的发红,半死不活,现在受到露水的滋润,遇到阳光的爱抚,活转来,又要重新开花了。小海雀在大道上面的天空中飞翔,快活地叫唤。金花鼠在青草里互相打招呼。左边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凤头麦鸡在哀叫,一群山鹑被马车惊动,拍着翅膀飞起来,柔声叫着“特尔尔尔”,向山上飞去。螽斯啦、蟋蟀啦、蝉啦、蝼蛄啦,在草地里发出一阵阵吱呀吱呀的单调乐声。</p><p>可是过了一忽儿,露水蒸发了,空气停滞了,被欺骗的草原现出七月里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青草耷拉下来,生命停止了。太阳晒着的群山,现出一片墨绿色,远远看去呈浅紫色,带着影子一样的宁静情调;平原,朦朦胧胧的远方,再加上象拱顶那样笼罩一切,在没有树木、没有高山的草原上显得十分深邃而清澄的天空,现在都显得无边无际,愁闷得麻木了。……多么气闷,多么扫兴啊!马车往前跑着,叶果鲁希卡看见的却老是那些东西:天空啦,平原啦,矮山啦。……草地里的乐声静止了。小海雀飞走,山鹑不见了。白嘴鸦闲着没事干,在凋萎的青草上空盘旋,它们彼此长得一样,使得草原越发单调了。</p><p>一只老鹰贴近地面飞翔,均匀地扇动着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后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飞过草原,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远处,一架风车在摇着翼片。……为了添一点变化,杂草里偶尔闪出一块白色的头盖骨或者鹅卵石。时不时的现出一块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干枯的柳树,树梢上停着一只蓝色的乌鸦。一只金花鼠横窜过大道,随后,在眼前跑过去的,又只有杂草、矮山、白嘴鸦。……可是,末后,感谢上帝,总算有一辆大车载着一捆捆的庄稼迎面驶来。大车顶上躺着一个姑娘。她带着睡意,热得四肢无力,抬起头来,看一看迎面来的旅客。简尼斯卡对她打个呵欠,栗色马朝那些粮食伸出鼻子去。马车吱吱嘎嘎响着,跟大车亲一个嘴,带刺的麦穗象笤帚似的扫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的帽子。</p><p>“你把车子赶到人家身上来了,胖丫头!”简尼斯卡叫道。</p><p>“嘿,好肥的脸蛋儿,好象给黄蜂螫了似的!”</p><p>姑娘带着睡意微笑,动了动嘴唇,却又躺下去了。……这时候山上出现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这是谁种的?它为什么生在那儿?上帝才知道。要想叫眼睛离开它那苗条的身材和绿色的衣裳,却是困难的。这个美人儿幸福吗?夏天炎热,冬天严寒,大风大雪,到了可怕的秋夜,只看得见黑暗,除了撒野的怒号的风以外什么也听不见,顶糟的是一辈子孤孤单单。……过了那棵白杨树,一条条麦田从大道直伸到山顶,如同耀眼的黄地毯一样。山坡上的麦子已经割完,捆成一束束,山麓的麦田却刚在收割。……六个割麦人站成一排,挥动镰刀,镰刀明晃晃地发亮,一齐合着拍子发出“夫希!夫希!”的声音。从捆麦子的农妇的动作,从割麦人的脸色,从镰刀的光芒可以看出溽暑烘烤他们,使他们透不出气来。一 条黑狗吐出舌头从割麦人那边迎着马车跑过来,多半想要吠叫一阵吧,可是跑到半路上却站住,淡漠地看那摇着鞭子吓唬它的简尼斯卡。天热得狗都不肯叫了!一个农妇直起腰来,把两只手放到酸痛的背上,眼睛盯紧叶果鲁希卡的红布衬衫。究竟是衬衫的红颜色中了她的意呢,还是使她想起了她的子女,那就不知道了,总之,她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呆呆地瞧了他很久。……可是这时候麦田过去了。眼前又伸展着干枯的平原、太阳晒着的群山、燥热的天空。又有一只老鹰在地面上空飞翔。</p><p>远处,跟先前一样,一架风车在转动叶片,看上去仍旧象是一个小人在摇胳膊。老这么瞧着它怪腻味的,仿佛永远走不到它跟前似的,又仿佛它躲着马车,往远处跑去了。</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一声也不响。简尼斯卡不时拿鞭子抽枣红马,向它们嚷叫。叶果鲁希卡不再哭了,冷淡地瞧着四周。炎热和草原的单调弄得他没精神了。他觉得好象已经坐着车走了很久,颠动了很久,太阳把他的背烤了很久似的。他们还没走出十俄里,他就已经在想:“现在总该停下来休息了!”舅舅脸上的温和表情渐渐消失,只留下正正经经的冷漠,特别是在他脸上戴着眼镜、鼻子和鬓角扑满灰尘的时候,总是给那张刮光胡子的瘦脸添上凶狠无情象拷问者一样的神情。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却一直不变,始终带着惊奇的神情瞧着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微微笑着。他一声不响,正在思忖什么快活而美好的事情,脸上老是带着善意的温和笑容。仿佛美好快活的思想也借了热力凝固在他的脑袋里似的。……“喂,简尼斯卡,今天我们追得上那些货车队吗?”库兹米巧夫问道。</p><p>简尼斯卡瞧了瞧天空,欠起身子拿鞭子抽马,然后才答道:“到夜里,要是上帝高兴,我们就会追上。……”传来狗叫的声音,六条草原上的高大的看羊狗,仿佛本来埋伏着,现在忽然跳出来,凶恶地吼叫着,朝着马车跑来。</p><p>它们这一伙儿都非常凶,生着毛茸茸的、蜘蛛样的嘴脸,眼睛气得发红,把马车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挤上来,发出一 片嘶哑的吼叫声。它们满心是恨,好象打算把马儿、马车、人一齐咬得粉碎似的。……简尼斯卡素来喜欢耍弄狗,喜欢拿鞭子抽狗,一看机会来了,高兴得很,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弯下腰去,挥起鞭子抽打着看羊狗。那些畜生叫得更凶了,马儿仍旧飞跑。叶果鲁希卡好不容易才在座位上坐稳,他眼望着狗的眼睛和牙齿,心里明白:他万一摔下去,它们马上就会把他咬得粉碎。可是他并不觉得害怕,他跟简尼斯卡一样幸灾乐祸地瞧着它们,惋惜自己手里没有一根鞭子。</p><p>马车碰到了一群绵羊。</p><p>“站住!”库兹米巧夫叫道。“拉住缰!吁!??奔蚰崴箍ň桶讶?硗?笠谎觯?兆≡婧炻怼B沓低A恕?p&gt;</p><p>“走过来!”库兹米巧夫对牧羊人叫道。“把狗喊住,这些该死的东西!”</p><p>老牧羊人衣服破烂,光着脚,戴着一顶暖和的帽子,腰上挂着一个脏包袱,手里拄一根尖端有个弯钩的长拐杖,活象《旧约》上的人物。他喊住狗,脱下帽子,走到马车跟前。</p><p>另一个同样的《旧约》上的人物一动不动地站在羊群的另一 头,漠不关心地瞅着这些旅客。</p><p>“这群羊是谁的?”库兹米巧夫问道。</p><p>“瓦尔拉莫夫的!”老人大声回答。</p><p>“瓦尔拉莫夫的!”站在羊群另一头的牧羊人也这样说。</p><p>“昨天瓦尔拉莫夫从这条路上经过没有?”</p><p>“没有,……老爷。……他的伙计路过这里来着,这是实在的。……”“赶车走吧!”</p><p>马车往前驶去,牧羊人和他们的恶狗留在后面了。叶果鲁希卡不高兴地瞧着前面淡紫色的远方,渐渐觉得那摇动翼片的风车好象近一点了。那风车越来越大,变得十分高大,已经可以看清它的两个翼片了。一个翼片旧了,打了补丁,另一个是前不久用新木料做的,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p><p>马车一直往前走。风车却不知为什么,往左边退下去。他们走啊走的,风磨一个劲儿往左退,不过没有消失,还是看得见。</p><p>“包尔特瓦替儿子开了一个多好的磨坊呀!”简尼斯卡说。</p><p>“怎么看不见他的庄子?”</p><p>“庄子在那边,在山沟后边。”</p><p>包尔特瓦的庄子很快就出现了,可是风车还是没有往后退,还是没有留在后面。仍旧用它那发亮的翼片瞅着叶果鲁希卡,不住地摇动。好一个魔法师!</p><p>【注释】</p><p>①叶果鲁希卡和下文的叶果尔卡都是叶果尔的爱称。</p><p>②罗蒙诺索夫(1711—1765),俄国启蒙运动杰出的倡导者,科学家和诗人,出身于渔民家庭。</p><p>&nbsp;<br/>二</p><p> <br/>&nbsp;<br/>天近中午,马车离开大道,往右拐弯,缓缓地走了几步,站住了。叶果鲁希卡听到一种柔和的、很好听的淙淙声,觉得脸上碰到一股不同的空气,象是一块凉爽的天鹅绒。前面是大自然用奇形怪状的大石头拼成的小山,水从那里通过不知哪位善人安在那儿的一根用鼠芹做成的小管子流出来,成为一股细流。水落到地面上,清澈,欢畅,在太阳下面发亮,发出轻微的淙淙声,很快地流到左面什么地方去,好象自以为是一条汹涌有力的激流似的。离小山不远的地方,这条小溪变宽,成了一个小水池。炽热的阳光和干焦的土地贪馋地喝着池里的水,吸尽了它的力量。可是再过去一点,那小水池大概跟另一条这样的小溪会合了,因为离小山百步开外,沿着那条小溪,长着稠密茂盛的薹草,一片苍翠。马车驶过去的时候,从那里面飞出三只鹬来,啾啾地叫。</p><p>旅客在溪边下车休息,喂马。库兹米巧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叶果鲁希卡,在马车和卸下来的马所投射的淡淡阴影里铺好一条毡子,坐下吃东西。借了热力凝固在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脑袋里的美好快活的思想,在他喝了一点水、吃了一个熟鸡蛋以后,就要求表达出来。他朝叶果鲁希卡亲热地看一眼,嘴里嚼着,开口了:“我自己也念过书,小兄弟。从很小的年纪起,上帝就赐给我思想和观念,因而我跟别人不一样,还只有你这样大的时候就已经凭了我的才智给爹娘和教师不少安慰了。我没满十五岁就会讲拉丁语,用拉丁文做诗,跟讲俄语、用俄文做诗一样好。我记得我做过主教赫利斯托佛尔的执权杖的侍从。</p><p>有一次,我现在还记得那是已故的、最最虔诚的亚历山大·巴甫洛维奇皇上的命名日,主教做完弥撒,在祭坛上脱掉法衣,亲切地看着我,问道:‘ Puer bone , quam appellaris?’①我回答:‘ Christophorus Sum.’②他就说:‘ Ergo connominati sumus.’那是说,我们是同名的人。……然后他用拉丁语问:‘你是谁的儿子?’我也用拉丁语回答说,我是列别金斯克耶村的助祭西利伊斯基的儿子。他老人家看见我对答如流,而又清楚,就为我祝福,说:‘你写信告诉你父亲,说我不会忘记提拔他,也会好好照应你。’站在祭坛上的大司祭和神甫们听见我们用拉丁语谈话,也十分惊奇,人人称赞我,都很满意。小兄弟,我还没生胡子就已经会读拉丁文、希腊文、法文的书籍,学过哲学、数学、俗世的历史和各种学科了。上帝赐给我的记性可真惊人。一篇文章我往往只念过两遍,就背得出来。我的教师和保护人都奇怪,料着我将来会成为一 个大学者,成为教会的明灯。我自己也真打算到基辅去继续求学,可是爹娘不赞成。‘你想念一辈子的书,’我爹说,‘那我们要等到你什么时候呢?’听到这些话,我就不再念书,而去找事做了。当然,我没成为学者,不过呢,我没忤逆爹娘,到他们老年给了他们安慰,给他们很体面地下了葬。听话,比持斋和祷告更要紧呢!”</p><p>“您那些学问现在恐怕已经忘光了吧!”库兹米巧夫说。</p><p>“怎么会不忘光?谢谢上帝,我已经七十多岁了!哲学和修辞学我多少还记得一点,可是外国语和数学我都忘光了。”</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眯细眼睛,沉思一下,低声说:“本体是什么?本体是自在的客体,不需要别的东西来完成它。”</p><p>他摇摇头,感动地笑了。</p><p>“精神食粮!”他说。“确实,物质滋养肉体,精神食粮滋养灵魂啊!”</p><p>“学问归学问,”库兹米巧夫叹道,“不过要是我们追不上瓦尔拉莫夫,学问对于我们也就没有多大好处了。”</p><p>“人又不是针,我们总会找到他的。现在他正在这一带转来转去。”</p><p>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三只鹬,这时候在薹草上面飞着,在它们啾啾的叫声中可以听出惊慌和烦恼的调子,因为人家把它们从小溪那儿赶走了。马庄重地咀嚼着,喷着鼻子。简尼斯卡在它们身旁走来走去,极力装得完全没理会主人们正在吃的黄瓜、馅饼、鸡蛋,一心一意地扑打那些粘满马背和马肚子的马虻和马蝇。他无情地拍死那些受难者,喉咙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又恶毒又得意的声音。每逢没打中,他就烦恼地嗽一嗽喉咙,盯住那只运气好、逃脱了死亡的飞虫。</p><p>“简尼斯卡,你在那儿干什么!来吃东西啊!”库兹米巧夫说,深深地吁一口气,那意思是说,他已经吃饱了。</p><p>简尼斯卡忸怩地走到毡子跟前,拿了五根又粗又黄、俗语所说的“老黄瓜”(他不好意思拿细一点、新鲜一点的),拿了两个颜色发黑、裂了口的煮鸡蛋,然后犹犹豫豫、仿佛担心自己伸出去的手会挨打似的,手指头碰了碰甜馅饼。</p><p>“拿去吧,拿去吧!”库兹米巧夫催他说。</p><p>简尼斯卡坚决地拿起馅饼,走到旁边远一点的地方,在地上坐下,背对着马车。马上传来了非常响的咀嚼声,连马也回转头去怀疑地瞧了瞧简尼斯卡。</p><p>吃完饭,库兹米巧夫从马车上拿下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对叶果鲁希卡说:“我要睡了,你小心看好,别让人家从我脑袋底下把这袋子抽了去。”</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脱掉法衣,解了腰带,脱下长外衣,叶果鲁希卡瞧着他,惊呆了。他怎么也没料到神甫也穿裤子,赫利斯托佛尔却穿着帆布裤子,裤腿掖在高统靴子里,还穿着一件花粗布的又短又瘦的上衣。叶果鲁希卡瞧着他,觉得他穿着这身跟他尊严的地位很不相称的衣服,再配上他的长头发和长胡子,看上去很象鲁滨孙·克鲁梭③。库兹米巧夫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脱下外衣,面对面在马车下面的阴影里躺下来,闭上眼睛。简尼斯卡嚼完吃食,在太阳地里仰面朝天躺下,也闭上眼睛。</p><p>“小心看好,别让人家把马牵去!”他对叶果鲁希卡说,立刻就睡着了。</p><p>一片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听见马在喷鼻子、嚼吃食,睡觉的人在打鼾。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凤头麦鸡在悲鸣。有时候,那三只鹬发出啾啾的叫声,飞过来看一看这些不速之客走了没有。溪水潺潺地流着,声音轻柔温和,不过这一切并没有打破寂静,也没有惊动停滞的空气,反倒使得大自然昏昏睡去了。</p><p>叶果鲁希卡吃过东西以后觉得天气特别闷热,热得喘不过气来,就跑到薹草那边去,在那儿眺望左近一带地方。他这时候看见的跟早晨看见的一模一样,无非是平原啦、矮山啦、天空啦、淡紫色的远方啦。不过山近了一点,风车不见了,它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在流出溪水的那座乱石山背后,耸起另一座小山,平得多,也宽得多。山上有一个不大的村子,住着五六户人家。在那些农舍四周,看不见有人,有树,有阴影,仿佛那村子在炎热的空气中透不出气来,正在干枯似的。叶果鲁希卡没有事可干,就在青草里捉住一只蟋蟀,把它放在空拳头里,送到耳朵旁边,听那东西奏它的乐器,听了很久。等到听腻它的音乐,他就去追一群黄蝴蝶,那群蝴蝶往薹草中间牲畜饮水的地方飞去。他追啊追的,自己也没有留意又回到马车旁边来了。他舅舅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睡得正酣,他们一定还要睡两三个钟头,等马休息过来为止。……他怎样打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呢?他上哪儿去躲一 躲炎热呢?真是个难题。……叶果鲁希卡不由自主地把嘴凑到水管口上接那流出来的水;他的嘴里一阵清凉,并且有鼠芹的味道。起初,他起劲地喝,后来就勉强了,他一直喝到一股尖锐的清凉感觉从他的嘴里散布到全身,水浇湿了他的衬衫才罢休。然后他走到马车跟前,端详那些睡熟的人。舅舅的脸跟往常一样现出正正经经的冷淡表情。库兹米巧夫热中于自己的生意,因此哪怕在睡梦中或者在教堂里做祷告,听人家唱“他们啊小天使”的时候,也总是想着自己的生意,一 刻也忘不掉,现在他多半梦见了一捆捆羊毛、货车、价钱、瓦尔拉莫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呢,是个温和的、随随便便的、喜欢说笑的人,一辈子也没体会到有什么事业能够象蟒蛇那样缠住他的灵魂。在他生平干过的为数众多的行业中,吸引他的倒不是行业本身,而是从事各种行业所必需的奔忙以及跟人们的周旋。因此,在眼前这次远行中,使他发生兴趣的并不是羊毛、瓦尔拉莫夫、价钱,而是长长的旅程、路上的谈天、马车底下的安睡、不按时间的进餐。……现在,从他的脸容看来,他梦见的一定是主教赫利斯托佛尔、拉丁语的谈话、他的妻子、奶油面包以及库兹未巧夫绝不会梦见的种种东西。</p><p>叶果鲁希卡正在瞧他们那睡熟的脸容,不料听见了轻柔的歌声。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个女人在唱歌,至于她究竟在哪儿,在哪个方向,却说不清。歌声低抑,冗长,悲凉,跟挽歌一样,听也听不清楚,时而从右边传来,时而从左边传来,时而从上面传来,时而从地下传来,仿佛有个肉眼看不见的幽灵在草原上空飞翔和歌唱。叶果鲁希卡看一看四周,闹不清古怪的歌声是从哪儿来的。后来他仔细一听,觉得必是青草在唱歌。青草半死不活,已经凋萎,它的歌声中没有歌词,然而悲凉恳切地向什么人述说着,讲到它自己什么罪也没有,太阳却平白无故地烧烤它。它口口声声说它热烈地想活下去,它还年轻,要不是因为天热,天干,它会长得很漂亮,它没罪,可是它又求人原谅,还赌咒说它难忍难挨地痛苦,悲哀,可怜自己。……叶果鲁希卡听了一阵,觉得这悲凉冗长的歌声好象使得空气更闷,更热,更停滞了。……为了要盖没这歌声,他就哼着歌儿,使劲顿着脚跑到薹草那儿去。在那儿,他往四面八方张望、这才看见了唱歌的人。在小村尽头一个农舍附近,站着一个农妇,穿一件短衬衣,腿脚挺长,跟苍鹭一样,正在筛什么东西,她的筛子底下有一股白色的粉末懒洋洋地顺着山坡洒下来。现在看得明白,就是她在唱歌。离她一俄丈④远,站着一个没戴帽子,穿一件女衬衣的小男孩,一动也不动。他仿佛给歌声迷住了似的,呆站在那里,瞧着下面什么地方,大概在瞧叶果鲁希卡的红衬衫吧。</p><p>歌声中止了。叶果鲁希卡溜达着走回马车这边来,没什么事可干,又到流水的地方喝水去了。</p><p>又传来了冗长的歌声。还是山那边村子里那个长腿的农妇唱的。叶果鲁希卡的烦闷无聊的心情忽然又回来了。他离开水管,抬头往上看。他这一看,真是出乎意外,不由得有点惊慌。原来他脑袋的上方,在一块笨重的大石头上,站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只穿一件衬衫,鼓起大肚子,两腿很细,就是原先站在农妇旁边的那个男孩。他张大嘴,眼也不眫地瞧着叶果鲁希卡的红布衬衫和马车,眼光里带着呆滞的惊奇,甚至带着点恐怖,仿佛眼前看见的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鬼魂。</p><p>衬衫的红颜色引诱他,打动他的心。马车和睡在马车底下的人勾起他的好奇心。也许他自己也没觉得那好看的红颜色和好奇心把他从小村子里引下来,这时候他大概在奇怪自己胆子大吧。叶果鲁希卡瞧了他很久,他也瞧了叶果鲁希卡很久。</p><p>他俩一声不响,觉得有点别扭。沉默很久以后,叶果鲁希卡问:“你叫什么名字?”</p><p>陌生的孩子的脸颊比先前更往外鼓。他把背贴着石头,睁大眼睛,努动嘴唇,用沙哑的低音回答说:“基特!”</p><p>两个孩子彼此没有再说话。神秘的基特又沉默了一阵,然后仍旧拿眼睛盯紧叶果鲁希卡,同时用脚后跟摸索到一块可以下脚的地方,顺势登到石头上,从那儿他一面往后退,一 面凝神瞧着叶果鲁希卡,好象害怕他会从背后打他似的。他又登上一块石头,照这样一路爬上去,直到爬过山顶,完全看不见了为止。</p><p>叶果鲁希卡用眼睛送走他以后,伸出胳膊搂着膝盖,低下了头。……炎阳晒着他的后脑壳、脖子、背脊。悲凉的歌声一忽儿消失,一忽儿又在停滞而闷热的空气里飞过。小溪单调地淙淙响,马嚼吃食,时间无穷无尽地拖下去,好象也呆住不动了似的。仿佛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年。……难道上帝要叫叶果鲁希卡、马车、马儿,在这空气里呆住,跟那些山似的变成石头,永远定在一个地方?</p><p>叶果鲁希卡抬起头来,用无精打采的眼睛看着前面;淡紫色的远方在这以前原本稳稳不动,现在却摇晃起来,随同天空一齐飞到更远的什么地方去了。……它顺带把棕色的野草、薹草拉走,叶果鲁希卡跟在奔跑的远方的后面非常快地追着。有一种力量一声不响地拖着他不知往什么地方去,炎热和使人烦闷的歌声在后面追随不舍。叶果鲁希卡垂下头,闭上了眼睛。……简尼斯卡第一个醒过来。不知什么东西螫了他一下,因而他跳起来,急忙搔自己的肩膀,说:“该死的鬼东西!巴不得叫你咽了气才好!”</p><p>然后他走到溪旁,喝饱水,洗了很久的脸。他的喷气声和泼水声把叶果鲁希卡从昏睡中惊醒。男孩瞧着他那挂着一 颗颗水珠、点缀着大雀斑、象大理石一样的湿脸,问道:“我们马上要走了?”</p><p>简尼斯卡看一眼高高挂在天空的太阳,回答道:“大概马上就要走了。”</p><p>他用衬衫的下襟擦干脸,做出很严肃的脸相,用一条腿跳来跳去。</p><p>“来,看咱俩谁先跑到薹草那儿!”他说。</p><p>叶果鲁希卡给炎热和困倦弄得一点劲儿也没有,可是他还是跟着他跳。简尼斯卡已经将近二十岁,当了马车夫,就要结婚了,可是还没脱尽孩子气。他很喜欢放风筝,放鸽子,玩羊拐,追人,老是加入孩子们的游戏和争吵。只要主人一 走开,或者睡了,简尼斯卡就玩起来,比如用一条腿跳啊,丢石子啊。凡是成年人,看见他真心诚意、十分入迷地跟大孩子们一起蹦蹦跳跳,谁也忍不住要说:“好一个蠢材!”孩子们呢,看见这个大车夫闯进他们的世界里来,却不觉得奇怪:让他来玩好了,只要不打架就成!这就好比小狗看见一只热心的大狗跑过来,开始跟它们一块儿玩耍,它们也不会觉着有什么可奇怪的。</p><p>简尼斯卡赶过了叶果鲁希卡,而且分明因此很满意。他眫了眫眼,为了夸耀自己可以用一条腿跳到随便多么远去,就向叶果鲁希卡提议要不要顺着大路跳,然后一刻也不休息,再从大路上跳回马车这边来。叶果鲁希卡谢绝了他的提议,因为他喘得厉害,一点劲儿也没有了。</p><p>忽然,简尼斯卡做出很庄重的脸色,就连库兹米巧夫骂他或者向他摇手杖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过。他注意地听着,悄悄地屈一个膝头跪下去,他的脸上现出严厉和惊恐的表情,人只有在听到异教邪说的时候才会有那样的表情。他用眼睛盯紧一个地方,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来握成一个空拳头,忽然扑下去,肚子贴着地面,空拳头扣在青草上。</p><p>“逮住了!”他得意地喘着气说,站起来,把一只大螽斯举到叶果鲁希卡眼前。</p><p>叶果鲁希卡和简尼斯卡用手指头摸了摸螽斯那宽阔的绿背,碰一碰它的触须,以为这样会使得它感到舒服。然后简尼斯卡捉到一个吸足了血的肥苍蝇,送给螽斯吃。螽斯爱理不理,好象跟简尼斯卡早就相熟一样,活动着象脸甲那样的大下巴,一口咬掉了苍蝇的肚子。他们放了螽斯。它把翅膀的粉红色里层闪了一闪,跳进草里去了,立刻唧唧地唱起歌来。他们把苍蝇也放了。它张开翅膀,尽管没有肚子,却仍旧飞到马身上去了。</p><p>马车底下传来深长的叹气声。那是库兹米巧夫醒来了。他连忙抬起头来,不安地瞧一瞧远方,他的眼光漠不关心地掠过叶果鲁希卡和简尼斯卡;从他的眼光看得出,他一醒来就想起了羊毛和瓦尔拉莫夫。</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起来,到时候了!”他着急地说。</p><p>“别睡了,已经睡得误了事!简尼斯卡,套上马!”</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醒来,脸上仍旧带着睡熟时候的笑容。</p><p>他睡过一觉,脸上起了很多皱纹,以致他的脸好象缩小了一 半似的。洗完脸,穿好衣服以后,他不慌不忙地从衣袋里拿出一本又小又脏的《诗篇》来,脸朝东站着,低声念起来,在胸前画十字。</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库兹米巧夫责备地说。“该走了,马已经套好,您呢,真是的……”“马上就完,马上就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嘟哝着说。“圣诗总得念。……今天还没念过呢。”</p><p>“留着以后再念也可以嘛。”</p><p>“伊凡·伊凡内奇,这是我每天的规矩。……不能不念。”</p><p>“上帝不会惩罚您的。”</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脸朝东,一动也不动地站了足足一刻钟,努动嘴唇;库兹米巧夫几乎带着痛恨的神情瞧着他,不耐烦地耸动着肩膀。特别惹他冒火的是,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每次念完赞美辞总要吸进一口气,很快地在身上画十字,而且故意提高声音连念三次,好叫别人也在身上画十字:“哈利路亚⑤,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赞美吾主!”</p><p>末后,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微微一笑,抬起眼睛望着天空,把《诗篇》放回口袋里,说;“ Fini!”⑥过了一分钟,马车在大道上走动起来。马车仿佛在往回 走,不是往前走似的,旅客们看见的景致跟中午以前看见的一模一样。群山仍旧深藏在紫色的远方,看不见它们的尽头。</p><p>眼前不住地闪过杂草和石头。一片片残梗断株的田地掠过去,然后仍旧是些白嘴鸦,仍旧是一只庄重地拍着翅膀、在草原上空盘旋的鹞鹰。由于炎热和沉静,空气比先前更加停滞了。</p><p>驯顺的大自然在沉静中麻木了。……没有风,没有欢畅新鲜的声音,没有云。</p><p>可是末后,等到太阳开始西落,草原、群山、空气却已经受不了压迫,失去耐性,筋疲力尽,打算挣脱身上的枷锁了。出乎意外,一团蓬松的、灰白的云从山后露出头来。它跟草原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准备好了,”天色就阴下来了。忽然,在停滞的空气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猛然刮起一阵暴风,在草原上盘旋,号叫,呼啸。立刻,青草和去年的枯草发出怨诉声,灰尘在大道上卷成螺旋,奔过草原,一路裹走麦秸、蜻蜓、羽毛,象是一根旋转的黑柱子,腾上天空,遮暗了太阳。在草原上,四面八方,风滚草踉踉跄跄,跳跳蹦蹦奔跑不停,其中有一株给旋风裹住,跟小鸟那样盘旋着,飞上天空,变成一个黑斑点,不见了。这以后,又有一株飞上去,随后第三株飞上去,叶果鲁希卡看见其中两株在蓝色的高空碰在一起,互相扭住,仿佛在角力似的。</p><p>大道旁边有一只小鸨在飞。它拍着翅膀,扭动尾巴,浸在阳光里,看样子象是钓鱼用的那种小鱼形的金属鱼钩,或者象一只池塘上的小蝴蝶,在掠过水面的时候,翅膀和触须分不清楚,好象前后左右都生出了触须。……小鸨在空中颤抖,好象一只昆虫,现出花花绿绿的颜色,直线样飞上高空,然后大概给尘雾吓住,往斜刺里飞去,很久还看得见它一闪一闪地发亮。……这当儿,一只秧鸡受了旋风的惊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从草地里飞起来。它不象所有的鸟那样逆着风飞,而是顺着风飞,因此它的羽毛蓬蓬松松,全身膨胀得象母鸡那么大,样子很愤怒,很威武。只有那些在草原上活到老年、习惯了草原上种种纷扰的乌鸦,才镇静地在青草上飞翔,或者冷冷淡淡,什么也不在意,伸出粗嘴啄坚硬的土地。</p><p>山后传来沉闷的隆隆雷声,刮起一阵清风。简尼斯卡欢喜地打了个呼啸,拿鞭子抽马。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拉紧帽子,定睛瞧着远山。……要是痛痛快快下阵雨,那多好啊!</p><p>好象再稍稍加一把劲,再挣扎一下,草原就会占上风了。</p><p>可是那肉眼看不见的压迫力量渐渐镇住风和空气,压下灰尘,随后象是没出什么事似的,沉寂又回来了。云藏起来,被太阳晒焦的群山皱起眉头,空气驯顺地静下来,只有那些受了惊扰的凤头麦鸡不知在什么地方悲鸣,抱怨命运。……这以后不久,黄昏来了。</p><p>【注释】</p><p>①拉丁语: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p><p>②拉丁语:我叫赫利斯托佛尔。</p><p>③英国文学家笛福(1661—1731)所著《鲁滨孙漂流记》中的主人公。</p><p>④1俄丈等于2.134米。</p><p>⑤犹太教习用的欢呼语,后为基督教沿用,意为“赞美上帝”。</p><p>⑥拉丁文:完了!</p><p>&nbsp;<br/>三</p><p> <br/>&nbsp;<br/>在昏暗的暮色中出现一所大平房,安着锈得发红的铁皮房顶和黑暗的窗子。这所房子叫做旅店,可是房子旁边并没有院子。它立在草原中央,四周没有遮挡。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破败的小樱桃园,四周围着一道篱墙,看上去黑沉沉的。窗子底下立着昏睡的向日葵,耷拉着沉甸甸的脑袋。小樱桃园里有架小风车嘎啦嘎啦响,那里安这么一个东西是为了用那种响声吓退野兔。房子近旁除了草原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p><p>马车刚刚在有遮檐的门廊前面停住,房子里就传出欢畅的声音,一个是男人的声音,一个是女人的。一扇安着滑轮的门咿咿呀呀地开了,一刹那间马车旁边钻出一个又高又瘦的人,挥着手,摆动着衣服的底襟。这是旅店主人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个脸色很苍白、年纪不很轻的汉子,胡子挺漂亮,黑得跟墨一样。他穿着一件破旧的黑上衣,那件衣服穿在他那窄肩膀上就跟挂在衣架上一样。每逢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因为高兴或者害怕而拍手,他的衣襟就跟翅膀似地扇动。除了上衣以外,主人还穿着一条肥大的白裤子,裤腿散着,没塞在靴腰里,他还穿着一件丝绒坎肩,上面绣着大臭虫般的棕色花朵。</p><p>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认出了来客是谁,起初感情激动,呆住了,后来拍着手,嘴里哼哼唧唧。他的上衣底襟摆动着,背脊弯成一张弓,苍白的脸皱出一副笑容,仿佛他看见了马车不但觉着快乐,而且欢喜到了痛苦的程度。</p><p>“哎呀,我的上帝!哎呀,我的上帝!”他用尖细的、唱歌样的声调说,喘着气,手忙脚乱,他的举动反而妨碍客人走下车来。“今天对我来说是多么快活的日子呀!唉,可是我现在该做点什么呢?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车夫座位上坐着一位多么漂亮的小少爷啊,如果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啊呀,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站在这儿发呆,不领着客人到屋里去?请进请进。……欢迎你们光临!把你们的东西全交给我吧。……哎呀,我的上帝!”</p><p>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正在马车上搬行李,扶客人下车,忽然扭转身,用着急的、窒息的声音嚷叫起来,好象淹在水里、喊人救命似的:“索罗蒙!索罗蒙!”</p><p>“索罗蒙!索罗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屋里随着叫道。</p><p>安着滑轮的门咿咿呀呀地开了,门口出现一个身材不高的年轻犹太人,生着鸟嘴样的大鼻子,头顶光秃,四周生了些很硬的鬈发。他上身穿一件短短的、很旧的上衣,后襟呈圆形,短袖子,下身穿一条短短的紧身裤,因此看上去显得矮小,单薄,象是拔净了毛的鸟。这人就是索罗蒙,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弟弟。他默默地向马车走来,现出有点古怪的微笑,没有向旅客问候。</p><p>“伊凡·伊凡内奇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来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一种仿佛生怕弟弟不相信的口气说。“哎呀,嘿,多么想不到的事情,这些好人一下子都来了!来,搬东西,索罗蒙!请进吧,贵宾!”</p><p>过了一忽儿,库兹米巧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叶果鲁希卡已经在一个阴暗的、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坐在一张旧的柞木桌子旁边了。那桌子几乎孤零零地没个倚傍,因为这个大房间里除了一张蒙着满是窟窿的漆皮的长沙发和三把椅子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家具了。而且,那样的椅子也不见得人人都会叫做椅子。它们只是一种可怜的、看上去象是家具的东西罢了,蒙着破旧不堪的漆皮,椅背不自然地向后猛弯过去,看上去倒跟小孩子们的雪橇十分相象。当初那位无人知晓的细木匠究竟着眼于什么样的舒适才那么无情地弄弯椅背,这是不容易想明白的,人只好想象那不是细木匠的过错,也许是一位力大无比的旅客为了要显一显本事才把它扳弯的,后来再想把它扳正,反而扳得更弯了。房间显得阴森森的。墙壁灰白,天花板和檐板被烟熏黑。地板上有些来历不明的裂缝和窟窿(人们会猜想那也是大力士的脚后跟踩穿的)。看来,即便房间里挂上十盏灯,也仍旧会挺黑。墙壁上或者窗台上没有一点象是装饰品的东西。不过有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灰色的木框,装着一张不知什么规章 ,上面画着双头鹰。另一面墙上也有一个木框,装着一张版画,题着几个字:“人类的淡漠”。究竟人类对什么淡漠,那就闹不清了,因为那张画儿年代过久,画面发黑,布满蝇屎。房间里有一股发霉的酸臭气。</p><p>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面领着客人走进房间,一面不住地弯腰,拍手,耸肩膀,发出快活的叫声。他认为这些举动是非做不可的,为的是显得非常有礼貌,和气。</p><p>“我们的货车什么时候走过这儿的?”库兹米巧夫问他。</p><p>“有一队货车是今天一清早走过这儿的,另一队呢,伊凡·伊凡内奇,是在这儿歇下来吃中饭,黄昏以前才上路的。”</p><p>“碍…瓦尔拉莫夫路过这儿没有?”</p><p>“没有,伊凡·伊凡内奇。他的伙计格利果利·叶果雷奇,昨天早晨经过这儿,说是今天他大概要到莫罗勘派①的农场去。”</p><p>“好。那我们赶紧去追货车,然后上莫罗勘派那儿去。”</p><p>“上帝保佑,这可使不得,伊凡·伊凡内奇!”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惊慌地说,合起掌来。“夜里您还赶什么路?您痛痛快快吃一顿晚饭,在这儿住一宿,明天早晨,求上帝保佑,再去赶路,随您要去追谁就去追谁好了!”</p><p>“没这些闲工夫,没这些闲工夫了。……对不起,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下回再住好了,现在没有工夫。我们坐一刻钟就动身,可以在莫罗勘派那儿过夜。”</p><p>“一刻钟!”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尖叫一声,“您得惧怕上帝才成,伊凡·伊凡内奇!您这是逼我藏起您的帽子,拿锁来锁上门!您总得吃点什么,喝一点茶呀!”</p><p>“我们来不及喝茶吃糖了,”库兹米巧夫说。</p><p>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偏着头,屈着膝盖,把手掌往前伸出去,好象招架别人打来的拳头似的,同时现出痛苦的快乐笑容,开始央求道:“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求你们赏个光,在我这儿喝杯茶吧。难道我是个坏人,弄得你们在我这里连喝杯茶都不行?伊凡·伊凡内奇!”</p><p>“行,喝杯茶也好,”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同情地叹一口气。</p><p>“反正耽误不了多大工夫。”</p><p>“哦,好吧!”库兹米巧夫答应了。</p><p>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下子来了劲,快活得大叫一声,耸起肩膀,好象刚刚钻出冷水,到了温暖地方似的;他跑到门口去,用先前喊叫索罗蒙所用的那种着急的、窒息的声调喊道:“罗扎!罗扎!拿茶炊来!”</p><p>过了一分钟,门开了,索罗蒙走进房间,两只手端着一 个大盘子。他把盘子放在桌上,眼睛讥诮地瞧着别处,仍旧古怪地微笑着。现在,借了灯光,可以看清楚他的笑容了,那笑容是很复杂的,表现许多种情绪,可是其中占主要地位的只有一种,那就是露骨的轻蔑。他仿佛正在想着一件什么可笑而愚蠢的事,正在对一个什么人看不惯、看不起,正在为一件什么事暗暗高兴,正在等个适当的机会用挖苦话讽刺一 下,哈哈地笑一阵似的。他的长鼻子、厚嘴唇、狡猾的暴眼睛,好象饱含着大笑的欲望。库兹米巧夫瞧着他的脸,讥诮地微微一笑,问道:“索罗蒙,今年夏天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县城来赶集,表演犹太人?”</p><p>叶果鲁希卡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在县城的市集上一个棚子里,索罗蒙说过书,讲犹太人生活的故事,结果十分成功。</p><p>这件事经人提起后,却没引起索罗蒙什么感触。他一句话也没回答,走出去,过一忽儿端着茶炊回来了。</p><p>他把桌上的事办完,就站到一旁去,把手交叉在胸口上,伸出一条腿,他那讥讽的眼睛盯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他的姿态带点挑衅、傲慢、轻蔑的意味,同时又极可怜,极可笑,因为他的姿态越是显得庄严,他的短裤子,短上衣,滑稽的鼻子,鸟样的、象是拔净了毛的整个身体,也就越发惹眼。</p><p>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从另一个房间里拿来一张凳子,在离桌子稍稍远一点的地方坐下。</p><p>“祝你们胃口好!喝茶,吃糖!”他开始忙着招待客人们。</p><p>“请多用点。这样的稀客,这样的稀客啊。我有五年没见到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了。难道没有人肯告诉我这位漂亮的小少爷是谁家的吗?”他温柔地看着叶果鲁希卡,问道。</p><p>“他是我姐姐奥尔迦·伊凡诺芙娜的儿子,”库兹米巧夫回答。</p><p>“他上哪儿去?”</p><p>“上学校去。我们带他去进中学。”</p><p>为了表示有礼貌,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脸上做出惊奇的样子,含有深意地摇头晃脑。</p><p>“嘿,这是好事!”他说,朝茶炊摇摇手指头。“这是好事啊!等到你从学校毕业出来,就成了上流人,我们大家见着你就都得脱帽鞠躬了。你将来会变得有学问,有钱,有雄心,妈妈就高兴了。嘿,这是好事!”</p><p>他沉默一忽儿,摸摸自己的膝头,用半诙谐半尊敬的声调讲起来:“你得原谅我,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我打算写一封信给主教,告诉他说您打掉商人的饭碗了。我要拿一张公文纸,写道: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大概短钱用,因为他做生意,卖起羊毛来了。”</p><p>“不错,我这么大的年纪,真是异想天开,……”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笑起来。“老弟,我不做神甫而改行做商人了。</p><p>现在我本该坐在家里,向上帝祷告,可是我坐着车子东跑西颠,象坐着战车的‘法老’②似的。……瞎忙啊!”</p><p>“可是钱倒会多起来哩!”</p><p>“得了吧!碰一鼻子灰哟,哪儿谈得到钱。货色又不是我的,是我女婿米海罗的!”</p><p>“为什么他自己不去呢?”</p><p>“因为……他娘的奶在他嘴唇上还没干呐。他买羊毛倒还行,可是讲到卖啊,他就没本事了,他还年轻。他化光了所有的钱,想发财,冒尖儿,可是他在这儿试试,在那儿试试,谁也不赏识他。这小伙子照这样混了一年,然后跑来找我,说:‘爹,请您替我把羊毛卖掉,劳驾帮个忙吧!我做不来这些事!’事情就是这样的。只要出了什么事,就马上爹啊爹的,平时呢,没有爹也行了。他买羊毛的时候不来跟我商量,可是等到现在出了麻烦,就轮着爹了。其实爹哪儿成呢?要不是有伊凡·伊凡内奇,爹也没法办。他们这种人不知惹出多少麻烦哟!”</p><p>“对了,我老实跟您说吧,孩子总要惹出不少烦恼!”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叹道。“我有六个子女。一个要上学,一个要看病,一个要人抱。等他们长大了,麻烦还要多。不但如今是这样,就是在《圣经》上也是一样。雅各③有了小孩子的时候,尽是哭,等到孩子长大,他哭得更伤心了!”</p><p>“嗯,是啊,……”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同意,沉思地瞧着茶杯。“讲到我自己嘛,其实倒没有什么可以抱怨主的。我太太平平地活到了头,就跟别人托天之福活了一辈子一样。……我已经把女儿们嫁给好人,给儿子们成家立业,现在我没有什么牵挂,已经尽了我的本分,四面八方,哪儿都可以去了。</p><p>我跟我老婆过得挺和睦,有吃有喝,睡得挺香,有孙儿女们解闷,天天向上帝祷告,此外我也不要什么别的了。我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用不着去巴结什么人。我有生以来就没受到过什么磨难,现在假定沙皇来问我:‘你需要什么?你希望有什么东西?’那我是什么也不要!样样我都有了,感谢上帝,什么都有了。全城的人,谁也及不上我这么幸福。唯一的烦恼是我有那么多的罪,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上帝才没有罪。</p><p>这话该对吧?”</p><p>“当然对。”</p><p>“自然,我没有牙了。岁数一大,背酸痛了,这样那样的,……喘病什么的……有了病,身体衰弱了,不过话说回来,也要想一想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了!七十多了!人总不能长生不死。总得知足才成。”</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忽然想起什么,对着杯子扑哧一声笑了,而且笑得咳嗽起来。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出于礼貌也笑,也咳嗽。</p><p>“真滑稽!”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摆了摆手。“我的大儿子加夫里拉来看望我。他是做医生的,是切尔尼戈夫省地方自治局的医师。……很好。……我对他说:‘现在我害了气喘病什么的。……你是大夫,那就给你爸爸看看病吧!’他当场脱掉我的衣服,敲呀,听呀,玩了种种花样,……揉我的肚子,然后说:‘爸爸,您应当用压缩空气治一治才成。’”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哈哈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站起来了。</p><p>“我就对他说:求上帝保佑,保佑那个什么压缩空气吧!”</p><p>他把手一挥,在笑声中数说着。“求上帝保佑它,保佑那个什么压缩空气吧!”</p><p>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也站起来,用手捧着肚子,尖声笑起来,就跟叭儿狗的叫声一样。</p><p>“求上帝保佑它,保佑那个什么压缩空气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笑着又说一遍。</p><p>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笑声提高了两个调门,而且笑得那么厉害,站也站不稳了。</p><p>“哎呀,我的上帝……”他在笑声中呻吟道,“让我缓口气吧。……笑得人简直要……哎哟!??λ牢伊耍 ?p&gt;</p><p>他连笑带说,同时他又胆怯而怀疑地看一眼索罗蒙。索罗蒙还是照先前那种姿势站着,微微地笑。从他的眼神和笑容看来,他的轻蔑和憎恨出自内心,可是这表情跟他那好象拔净了毛的身体那么不相称,照叶果鲁希卡看来,他仿佛故意装出那种挑衅的态度和恶狠狠的轻蔑神情,为了显一显小丑的身手,逗贵宾们一笑似的。</p><p>库兹米巧夫默默地喝完大约六杯茶,在面前的桌子上理出一块空地方,拿过袋子来,就是先前他睡在马车底下用来垫在脑袋底下的那个袋子。他解开细绳,抖一抖。成捆的钞票从袋子里滚出来,落在桌子上。</p><p>“趁现在有工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我们来点一点,”库兹米巧夫说。</p><p>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看见钱,就窘了,他站起来,如同一个有礼貌的、不愿意刺探别人隐私的人一样,踮起脚尖,张开胳膊稳住身子,走出房间去了。索罗蒙仍旧站在原来的地方。</p><p>“一卢布钞票是多少钱一捆?”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开口说。</p><p>“一卢布钞票是五十卢布一捆。……三卢布钞票是九十卢布一捆。……一百的和二十五的是一千一捆。您为瓦尔拉莫夫数出七千八百,我来数出给古塞维奇的钱。可是小心,别数错。……”叶果鲁希卡生平从没见过象此刻放在桌子上的那许多钱。钱一定很多,因为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为瓦尔拉莫夫点出来放在一边的七千八百,跟整堆票子相比显得很小。换了在别的时候,这么多的钱也许会使得叶果鲁希卡震惊,引得他暗自盘算用这一堆钱可以买来多少面包圈、羊拐子、带罂粟籽的甜点心。现在他却漠不关心地瞧着钱,只觉着钞票冒出来的烂苹果味和煤油的粑度堑盟?裥摹K?宦?上给马车颠得没了精神,现在乏了,只想睡觉。他的脑袋往下耷拉,眼睛张不开,思想跟线一样的搅乱了。要是可以的话,他就会舒舒服服地把脑袋垂倒在桌子上,闭上眼睛,免得看见灯光和在那一捆捆钞票上活动的手指头,让疲塌困倦的思想变得越乱越好。现在他却得极力不睡着,于是灯火、茶碗、手指头都变成双份,茶炊摇摇晃晃,烂苹果的气味越发刺鼻,惹人恶心了。</p><p>“唉,钱啊,钱啊!”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口气,微微一 笑。“你们带来多少烦恼!现在我的米海罗大概在睡觉,梦见我会给他带回去这么一大堆钱呢。”</p><p>“您那米海罗·季莫菲伊奇是个糊涂人,”库兹米巧夫低声说,“他不会干他的行当,不过您明白事理,能够判断。您不如照我先前所说的那样把您的羊毛让给我,您自己回去的好,我呢,好吧,比我的价钱多给您半个卢布就是,这可纯粹是表一表敬意。……”“不行,伊凡·伊凡内奇,”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道。“承您关照,我很感激。……当然,要是我能作主的话,那就用不着多说了,可是眼前这批货,您自己知道,可不是我的……”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踮着脚尖走进来。他出于礼貌极力不去看那堆钱,悄悄走到叶果鲁希卡身边,在他背后拉一拉他的衬衫。</p><p>“跟我来,少爷,”他低声说,“我带你去看一只挺好的小熊!好一头吓人的、脾气暴躁的小熊!嘿嘿!”</p><p>带着睡意的叶果鲁希卡就站起来,没精打采地跟着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去看熊。他走进一个不大的房间,还没看见什么东西,先就闻到一股发霉的酸味,比在大房间里闻到的浓得多,多半从这个房间散发到整个房子里去了。这房间有一半地方摆着一张大床,铺着油腻的绗过的棉被,另外一半地方摆着一个衣柜和一堆堆形形色色的破旧衣服,从女人的浆硬的裙子起到小孩的短裤和吊裤带为止,样样都有。衣柜上燃着一支油烛。</p><p>叶果鲁希卡没看见原来犹太人应许下的熊,却看见了一 个高大、很胖的犹太女人,披散着头发,穿一件红地黑花点的法兰绒连衣裙。她在大床和衣柜中间的狭窄过道上费劲地转来转去,发出哀伤的长声叹息,好象牙痛似的。一看见叶果鲁希卡,她就做出要哭的脸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眼间,就拿一片抹了蜂蜜的面包送到他唇边。</p><p>“吃吧,乖乖,吃吧!”她说。“你在这儿没有妈妈,没有人来照应你的吃喝。吃吧。”</p><p>叶果鲁希卡果然吃了,不过他每天在家里吃的是冰糖和罂粟籽甜点心,觉得这种搀了一半蜂蜡和蜜蜂翅膀的蜂蜜没什么好吃。他吃东西的时候,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和犹太女人瞧着他叹气。</p><p>“你上哪儿去,乖乖?”犹太女人问道。</p><p>“上学去,”叶果鲁希卡回答。</p><p>“你妈有几个孩子?”</p><p>“就是我一个。另外没有了。”</p><p>“哎哟!”犹太女人叹道,眼珠往上翻。“可怜的妈妈呀!</p><p>可怜的妈妈!她会怎样地惦记,怎样地哭哟!过一年,我们也要送我们的纳乌木上学去了!哎哟!”</p><p>“唉,纳乌木,纳乌木!”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叹道,他那白脸上的皮肤紧张地抽动着。“他的身子那么单薄呀。”</p><p>油腻的被子颤动起来,从被子底下探出一个小孩的卷发的头,下面是一段很细的脖子,两只黑眼睛发亮,好奇地瞅着叶果鲁希卡。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和犹太女人不住地叹气,走到衣柜那边去,开始用犹太话谈天。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男低音低声讲话,他的犹太话归总起来,象是连续不断的“呱呱呱呱……”,他妻子呢,用尖细的象是火鸡般的声音回 答,她的话大致象是“嘟嘟嘟嘟……”。他们正商量什么事,不料从油腻的被子底下探出另一个卷发的头和另一段瘦脖子,然后钻出第三个头,随后第四个头。……要是叶果鲁希卡有丰富的想象力,他就会想到被子底下躺着一个百头的怪物呢。</p><p>“呱呱呱呱……”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说。</p><p>“嘟嘟嘟嘟……”犹太女人回答。</p><p>这场商谈的结局是那个犹太女人长叹一声,钻进衣柜,解开一个破破烂烂的绿布包,拿出一大块心形的黑面蜜饼。</p><p>“拿着,乖乖,”她说,把蜜饼递给叶果鲁希卡。“你现在没有妈妈,没有人给你点心吃了。”</p><p>叶果鲁希卡把蜜饼塞到口袋里,退到门口,因为老板夫妇生活在其中的那种发酸的霉气他再也闻不得了。他回到大房间里,在长沙发上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就专心想自己的心事了。</p><p>库兹米巧夫一点完票子,就把票子放回袋子里。他对待那些票子并不特别尊敬,毫无礼貌地把它们往袋子里乱扔,漠不关心,好象那些票子不是钱,而是废纸似的。</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跟索罗蒙攀谈起来。</p><p>“喂,怎么样,聪明人索罗蒙④?”他说着,打了个呵欠,在嘴上画十字。“事情怎么样?”</p><p>“您说的是什么事情?”索罗蒙问,露出挺凶的样子,好象人家在说他犯了什么罪似的。</p><p>“一般的事情啊。……你最近在做什么?”</p><p>“我做什么?”索罗蒙反问一句,耸了耸肩膀。“还不是跟人家一样。……您看得出来,我是奴才。我是哥哥的奴才,哥哥是客人们的奴才,客人们是瓦尔拉莫夫的奴才。要是我有一千万卢布,瓦尔拉莫夫就会做我的奴才。”</p><p>“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做你的奴才?”</p><p>“为什么?因为没有一位老爷或财主不愿意为了多得一个小钱而去舔满身疥疮的犹太人的手。现在我是个满身疥疮的犹太人,叫化子,人人把我看做一条狗,不过要是我有钱,瓦尔拉莫夫就会巴结我,就跟莫伊塞巴结你们一样。”</p><p>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和库兹米巧夫互相瞧了一眼。他俩都不明白索罗蒙的意思。库兹米巧夫严厉地冷眼瞧着他,问道:“你这蠢材怎么能拿自己跟瓦尔拉莫夫相比?”</p><p>“我还不至于蠢到把我自己跟瓦尔拉莫夫比,”索罗蒙答道,讥讽地瞧着讲话人,“虽然瓦尔拉莫夫是个俄罗斯人,他本性却是满身疥疮的犹太人,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为了赚钱和谋利,我呢,却把钱扔进炉子里去烧掉!我不要钱,不要土地,不要羊,也不要人家怕我,在我路过的时候对我脱帽子。</p><p>所以我比您那个瓦尔拉莫夫聪明得多,也更象一个人!”</p><p>过了不多一会儿,叶果鲁希卡在半睡半醒中听见索罗蒙用一种因为痛恨而透不出气的、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讲犹太人,讲得又快又不清楚。起初他的俄国话倒还讲得好,后来他加进了讲犹太人生活的说书人的声调,开始用浓重的犹太口音讲话,象那回在市集上棚子里一样了。</p><p>“等一等,……”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打断他的话。“要是你不喜欢你的宗教,你可以改信别的宗教。嘲笑宗教是罪恶,只是顶顶下贱的人才嘲笑自己的宗教信仰。”</p><p>“您压根儿没听明白!”索罗蒙粗鲁地打断他的话。“我跟您讲的是一件事,您讲的却是另一件事。……”“现在谁都看得出来你是个蠢材,”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叹道。“我尽我的心教训你,你倒生气了。我照老前辈那样平心静气地对你说话,你却象火鸡似的:‘卜拉,卜拉,卜拉!’你真是个怪人。……”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走进来了。他不安地瞧一眼索罗蒙,又瞧一眼客人,脸上的皮肤又紧张得抽动起来。叶果鲁希卡摇了摇头,往四下里看一眼,偶尔看见了索罗蒙。这当儿索罗蒙的脸正好有四分之三向他转过来,他的长鼻子的阴影盖住他整个左脸,跟那阴影缠在一起的冷笑,亮晶晶的、讥讽的眼睛,傲慢的表情,好象拔净了毛的整个矮小身体,都化成双份,在叶果鲁希卡的眼前跳动,这时候他本人不象是小丑,倒象是人在梦中偶尔见到的一种大概象恶魔之类的东西了。</p><p>“您这儿有个中了魔的人啊,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求上帝跟他同在吧!”赫利斯托佛尔神甫微笑着说。“您应当把他安置到什么地方去,或者给他娶个老婆。……他不象是个正常的人了。……”库兹米巧夫生气地皱起眉头。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又不安地、试探地瞧瞧兄弟,瞧瞧客人。</p><p>“索罗蒙,出去!”他厉声说道。“出去!”</p><p>他还添了一句犹太话。索罗蒙猛的哈哈一笑,走出去了。</p><p>“怎么回事?”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惊慌地问赫利斯托佛尔神甫。</p><p>“他忘了形了,”库兹米巧夫回答。“说话粗鲁,自以为了不起。”</p><p>“我早就料到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恐怖地叫道,合起掌来。“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低声喃喃道。“请你们务必行行好,包涵一下,别生气。他这人真怪,真怪!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是我的亲兄弟,可他除了给我找麻烦以外,我从他那儿什么也得不到。你们知道,他呀……”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手指头指着脑门子,画了个圆圈,接着说:“脑筋不正常啊,……他是个没希望的人了。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不喜欢人,不尊敬人,也不怕人。……你们知道,他嘲笑每个人,净说蠢话,对什么人都不客气。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有一回瓦尔拉莫夫上这儿来了,索罗蒙对他说了些话,惹得他拿起鞭子把我和他都打了一顿。……可是何苦拿鞭子抽我呢?难道能怪我不对?上帝夺去他的脑筋,那么这是上帝的意旨,难道能怪我不对吗?”</p><p>十分钟过去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仍旧在低声地唠唠叨叨,叹着气说:“他晚上不睡觉,老是想啊,想啊,想啊,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有上帝才晓得。要是晚上去看他,他就生气,笑。他连我也不喜欢……而且他什么也不要!先父去世的时候,给我们每人留下六千卢布。我买下这个旅店,结了婚,现在有了子女;他呢,把钱丢进炉子里烧掉了。真是可惜!真是可惜!何苦烧掉?你不要,可以给我啊,何苦烧掉呢?”</p><p>忽然那扇安着滑轮的门吱吱嘎嘎响起来,地板在什么人的脚步声中颤动。一股冷空气向叶果鲁希卡袭来,他觉得好象有只大黑鸟飞过他面前,贴近他的脸扇着翅膀。他睁开眼睛。……舅舅站在长沙发旁边,手里提着袋子,准备动身。赫利斯托佛尔神甫拿着宽边的礼帽,正在对什么人鞠躬,微笑,然而不象平素那样笑得温柔而动情,却恭敬而勉强,这种笑容跟他的脸很不相称。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呢,好象他的身体断成了三截,而他正在稳住自己,极力不叫自己的身子散开似的。只有索罗蒙站在墙角,交叉着两只手,若无其事,照旧轻蔑地微笑。</p><p>“请尊驾原谅我们这儿不干净!”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哼哼唧唧地说,现出又痛苦又欢喜的笑容,不再理会库兹米巧夫和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一心稳住自己的身子,免得散开。</p><p>“我们是些粗人,尊驾!”</p><p>叶果鲁希卡揉一揉眼睛,房间中央果然站着一位尊驾,是个年轻、丰满、很美的女人,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顶草帽。叶果鲁希卡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相貌,就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山上看见的那棵孤零零的、苗条的白杨。</p><p>“瓦尔拉莫夫今天经过此地没有?”女人的声音问道。</p><p>“没有,尊驾!”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回答说。</p><p>“要是明天您看见他,请他上我家里去一忽儿。”</p><p>忽然,十分意外,叶果鲁希卡看见离自己的眼睛半俄寸⑤远的地方有两道丝绒样的黑眉毛,一对棕色的大眼睛,一张娇嫩的女性的脸蛋儿,带着两个酒涡儿,微笑从酒涡那儿放射出来,就跟阳光从太阳里放射出来一样,有一股挺好闻的香气。</p><p>“好一个漂亮的孩子!”女人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卡齐米尔·米海洛维奇,瞧,多么可爱啊!我的上帝啊,他睡着了!我亲爱的小胖子。……”女人亲热地吻叶果鲁希卡两边的脸蛋儿。他微笑了,可是想到自己是在睡觉,就闭紧眼睛。门上的滑轮吱吱嘎嘎地叫起来,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不知什么人正在走进走出。</p><p>“叶果鲁希卡!叶果鲁希卡!”他听见两个低沉的声音小声说。“起来,要走了!”</p><p>不知道是谁,大概是简尼斯卡吧,扶他站起来,搀着他的胳膊。在路上,他微微睁开眼睛,又看见了那个吻过他的、穿一身黑衣服的美丽女人。她站在房中央,瞧他走出去,微笑着,和气地对他点头。他走近房门,看见一个英俊、魁伟的黑发男子,戴一顶礼帽,裹着皮护腿。这人一定是陪那个贵妇人来的。</p><p>“唷!”外面传来吆喝马的声音。</p><p>在这所房子大门口,叶果鲁希卡看见一辆华贵的新马车和一对黑马。车夫座上坐着一个穿号衣的车夫,手里拿一根长鞭子。送客人出来的,只有索罗蒙一个人。他的脸由于要笑而紧张着,看样子好象非常急于等客人走掉,好痛快地笑他们一场似的。</p><p>“这是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赫利斯托佛尔神甫爬上马车,小声说。</p><p>“对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库兹米巧夫小声地重说一遍。</p><p>伯爵小姐的光临所产生的印象大概很强烈,因为就连简尼斯卡都压低声音说话,直到马车走出四分之一俄里,他回 过头远远地望去,看不见那个旅店,只看见一点昏暗的亮光时,才敢拿起鞭子抽那匹枣红马,吆喝一声。</p><p>【注释】</p><p>①基督教的一个派别,十八世纪后半期出现于俄国,反对设神甫和教堂。教徒不吃肉,只吃牛奶和鸡蛋。</p><p>②古埃及国王的称号。</p><p>③《圣经·创世记》载,雅各有十二个孩子,曾招来不少麻烦。</p><p>④根据《圣经》传说,索罗蒙是大卫的儿子,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的国王,以机智聪明著称。在这儿是因为名字相同用来取笑的意思。</p><p>⑤一俄寸等于4.4厘米。</p><p>&nbsp;<br/>四</p><p> <br/>&nbsp;<br/>这个使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的瓦尔拉莫夫虽然索罗蒙看不起,可是大家谈得那么多,就连那个美丽的伯爵小姐也要找他,那么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呢?半睡半醒的叶果鲁希卡挨着简尼斯卡并排坐在车夫座上心里想着的正是这个人。他从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屡次听到人家说起他,也常常在想象中描摹他的样子。他知道瓦尔拉莫夫有好几万俄亩①的土地,有十万只羊,有很多的钱。关于他的生活方式和职业,叶果鲁希卡只知道他老是“在这一带地方转来转去”,老是有人找他。</p><p>在家里,叶果鲁希卡还听说过很多关于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的事。她也有好几万俄亩的土地,许多的羊,一个养马场,很多的钱,可是她并不“转来转去”,却住在自己阔绰的庄园上。伊凡·伊凡内奇为了接洽生意,曾不止一次到伯爵小姐家里去过,他和其他熟人讲过许多关于那个庄园的奇谈趣事,比方说,他们讲:伯爵小姐的客厅里,四壁挂着波兰历代皇帝的御像,摆着一个大座钟,那钟做成悬崖的样子,崖上站着一头金马,嵌着宝石眼睛,扬起前蹄,马身上坐着一个金骑士,每逢钟响,他就向左右挥舞马刀。据说伯爵小姐每年大约开两次舞会,请来全省的贵族和文官,就连瓦尔拉莫夫也来参加。全体宾客喝的茶是用银茶炊烧的,他们吃的都是各种珍品(比方说在冬天,到了圣诞节 ,他们吃得到马林果和草莓),客人们随着音乐跳舞,乐队一天到晚奏乐不停。……“她长得多么美啊!”叶果鲁希卡想起她的脸儿和笑容,暗自想道。</p><p>库兹米巧夫大概也在想伯爵小姐,因为车子已经走出两俄里了,他却说:“那个卡齐米尔·米海洛维奇可真能揩她的油!您该记得,前年我向她买羊毛的时候,他在我买的一批货色上就赚了大约三千。”</p><p>“要想叫波兰人不是这个样子是不可能的,”赫利斯托佛尔神甫说。</p><p>“可是她倒一点也不在意。据说她年轻,愚蠢。脑子糊涂得很!”</p><p>不知什么缘故,叶果鲁希卡一心只想到瓦尔拉莫夫和伯爵小姐,特别是想伯爵小姐。他那睡意蒙眬的脑子里根本拒绝平凡的思想,弥漫着一片云雾,只保留着神话里的怪诞形象,它们具有一种便利,好象会自动在脑筋里生出来,不用思索的人费什么力,而且只要使劲摇一摇头,那些形象就又会自动消灭,无影无踪了。再者他四周的一切东西也没有一 样能使他生出平凡的思想。右边是一带乌黑的山峦,好象遮挡着什么神秘可怕的东西似的。左边地平线上整个天空布满红霞,谁也闹不清究竟是因为有什么地方起了火呢,还是月亮就要升上来。如同白天一样,远方还是看得清的,可是那点柔和的淡紫色,给黄昏的暗影盖住,不见了。整个草原藏在暗影里,就跟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小孩藏在被子底下一 样。</p><p>七月的黄昏和夜晚,鹌鹑和秧鸡已经不再叫唤,夜莺也不在树木丛生的峡谷里唱歌,花卉的香气也没有了。不过草原还是美丽,充满了生命。太阳刚刚下山,黑暗刚刚笼罩大地,白昼的烦闷就给忘记,一切全得到原谅,草原从它那辽阔的胸脯里轻松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因为青草在黑暗里看不见自己的衰老似的,草地里升起一片快活而年轻的鸣叫声,这在白天是听不到的;啯啯声,吹哨声,搔爬声,草原的低音、中音、高音,合成一种不断的、单调的闹声,在那种闹声里默想往事,忧郁悲伤,反而很舒服。单调的唧唧声象催眠曲似的催人入睡;你坐着车,觉着自己就要睡着了,可是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只没有睡着的鸟发出短促而不安的叫声,或者听到一种来历不明的声音,象是谁在惊奇地喊叫:“蔼啊!”接着睡意又把你的眼皮合上了。或者,你坐车走过一个峡谷,那儿生着灌木,就会听见一种被草原上的居民叫做“睡鸟”的鸟,对什么人叫道:“我睡啦!我睡啦!我睡啦!”又听见另一种鸟在笑,或者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那是猫头鹰。它们究竟是为谁而叫,在这平原上究竟有谁听它们叫,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不过它们的叫声却含着很多的悲苦和怨艾。……空气中有一股禾秸、枯草、迟开的花的香气,可是那香气浓重,甜腻,温柔。</p><p>透过暗影,样样东西都看得见,只是各种东西的颜色和轮廓却很难辨清。样样东西都变得跟它本来的面目不同了。你坐车走着,忽然看见前面大路旁边站着一个黑影,象个修士。</p><p>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等着,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东西。……别是土匪吧?那黑影越来越近,越变越大,这时候它就在马车旁边了,你这才看出原来这不是人,却是一丛孤零零的灌木或者一块大石头。这类稳稳不动、有所等待的人影站在矮山上,藏在坟墓背后,从杂草里探出头来。它们全都象人,引人起疑。</p><p>月亮升上来了,夜变得苍白、无力。暗影好象散了。空气透明,新鲜,温暖;到处都看得清楚,甚至辨得出路边一 根根的草茎。在远处的空地上可以看见头盖骨和石头。可疑的、象是修士的人形由月夜明亮的背景衬托着,显得更黑,也好象更忧郁了。在单调的鸣叫声中越来越频繁地夹着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啊!—啊!”的惊叫声,搅扰着静止的空气,还可以听见没有睡着的或者正在梦呓的鸟的叫声。宽阔的阴影游过平原,就象云朵游过天空一样。在那不可思议的远方,要是你长久地注视它,就会看见模模糊糊、奇形怪状的影象升上来,彼此堆砌在一块儿……那是有点阴森可怕的。人只要瞧一眼布满繁星的微微发绿的天空,看见天空既没有云朵,也没有污斑,就会明白温暖的空气为什么静止,大自然为什么小心在意,不敢动一动,它战战兢兢,舍不得失去哪怕是一瞬间的生活。至于天空那种没法测度的深邃和无边无际,人是只有凭了海上的航行和月光普照下的草原夜景才能有所体会的。天空可怕、美丽、亲切,显得懒洋洋的,诱惑着人们,它那缠绵的深情使人头脑昏眩。</p><p>你坐车走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你在路上碰见一 所沉默的古墓或者一块人形的石头,上帝才知道那块石头是在什么时候,由谁的手立在那儿的。夜鸟无声无息地飞过大地。渐渐地,你回想起草原的传说、旅客们的故事、久居草原的保姆所讲的神话,以及凡是你的灵魂能够想象和能够了解的种种事情。于是,在唧唧的虫声中,在可疑的人影上,在古墓里,在蔚蓝的天空中,在月光里,在夜鸟的飞翔中,在你看见而且听见的一切东西里,你开始感到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力量的壮大和求生的热望。灵魂响应着美丽而严峻的故土的呼唤,一心想随着夜鸟一块儿在草原上空翱翔。在美的胜利中,在幸福的洋溢中,透露着紧张和愁苦,仿佛草原知道自己孤独,知道自己的财富和灵感对这世界来说白白荒废了,没有人用歌曲称颂它,也没有人需要它。在欢乐的闹声中,人听见草原悲凉而无望地呼喊着:歌手啊!歌手啊!</p><p>“唷!你好,潘捷列!一切都顺利吗?”</p><p>“谢天谢地,伊凡·伊凡内奇!”</p><p>“你们看见瓦尔拉莫夫没有,伙计们?”</p><p>“没有,我们没看见。”</p><p>叶果鲁希卡醒来,睁开眼睛。车子停住了。大路上靠右边,有一长串货车向前一直伸展到远处,许多人在车子近旁走动。所有的货车都载着大捆的羊毛,显得很高,圆滚滚的,马呢,就显得又小又矮了。</p><p>“好,那么,我们现在就赶到莫罗勘派那儿去!”库兹米巧夫大声说。“犹太人说瓦尔拉莫夫要在莫罗勘派那儿过夜。</p><p>既是这样,那就再会吧,伙计们!愿主跟你们同在!”</p><p>“再会,伊凡·伊凡内奇!”有几个声音回答。</p><p>“对了,我说,伙计们,”库兹米巧夫连忙又喊道,“你们把我的这个小孩子带在身边吧!何必叫他白白陪着我们受车子的颠簸呢?把他放在你车上的羊毛捆上边,潘捷列,让他慢慢地走,我们却要赶路去了。下来,叶果尔!去吧,没关系!……”叶果鲁希卡从车夫座位上下来。好几只手抓住他,把他高高地举到半空中,接着,他发现自己落到一个又大又软、沾着露水、有点潮湿的东西上面。这时候他觉得天空离他近了,土地离他远了。</p><p>“喂,把小大衣拿去!”简尼斯卡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嚷道。</p><p>他的大衣和小包袱从下面丢上来,落在叶果鲁希卡身旁。</p><p>他不愿意多想心思,连忙把包袱放在脑袋底下,拿大衣盖在身上,伸直了腿,因为碰到露水而微微耸起肩膀,满意地笑了。</p><p>“睡吧,睡吧,睡吧,……”他想。</p><p>“别亏待他,你们这些鬼!”他听见简尼斯卡在下面说道。</p><p>“再见,伙计们!愿主跟你们同在!”库兹米巧夫叫道。</p><p>“我拜托你们啦!”</p><p>“你放心吧,伊凡·伊凡内奇!”</p><p>简尼斯卡吆喝着马儿,马车吱吱嘎嘎地滚动了,然而不是顺着大路走,却是往旁边什么地方走去。随后有大约两分钟的沉静,仿佛车队睡着了似的,只能听见远远的那只拴在马车后面的铁桶的丁冬声渐渐消失。后来,车队前头有人喊道:“基留哈!上路啦!”</p><p>最前面的一辆货车吱吱嘎嘎地响起来,然后第二辆、第三辆也响了。……叶果鲁希卡觉得自己躺着的这辆货车摇晃着,也吱吱嘎嘎地响起来。车队出发了,叶果鲁希卡抓紧拴羊毛捆的绳子,又满意地笑起来,把口袋里的蜜饼放好,就睡着了,跟往常睡在家里的床上一样。……等他醒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一座古坟遮挡着太阳,可是太阳极力要把亮光洒向世界,用力朝四面八方射出光芒,使得地平线上洋溢着一片金光。叶果鲁希卡觉得太阳走错了地方,因为昨天太阳是从他背后升起来的,现在却大大地偏左了。……而且整个景色也不象昨天。群山没有了。不管你往哪边看,四面八方,都铺展着棕色的、无精打采的平原,无边无际。平原上,这儿那儿隆起一些小坟,昨天那些白嘴鸦又在这儿飞来飞去。前面远处,有一个村子的钟楼和农舍现出一片白颜色。今天凑巧是星期日,乌克兰人都待在家里,烤面包,烧菜,这可以从每个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看出来,那些烟象一块蓝灰色的透明的幕那样挂在村子上。在两排农舍中间的空当上,在教堂后面,露出一条蓝色的河,河对面是雾蒙蒙的远方。可是跟昨天相比,再也没有一样东西比道路的变化更大了。一种异常宽阔的、奔放不羁的、雄伟强大的东西在草原上伸展出去,成了大道。那是一条灰色长带,经过车马和人们的践踏,布满尘土,跟所有的道路一样,只是路面有好几十俄丈宽。这条道路的辽阔使得叶果鲁希卡心里纳闷,引得他产生了神话般的幻想。有谁顺着这条路旅行呢?</p><p>谁需要这么开阔的天地呢?这真叫人弄不懂,古怪。说真的,那些迈着大步的巨人,例如伊里亚·慕洛梅茨②和大盗索罗维③,至今也许还在罗斯生活着,他们的高头大马也没死吧。</p><p>叶果鲁希卡瞧着这条道路,幻想六辆高高的战车并排飞驰,就跟在《圣经》故事的插图上看见的一样。每辆战车由六头发疯的野马拉着,高高的车轮搅起滚滚的烟尘升上天空,驾御那些马的是只有在梦中才能看见或者在神话般的幻想中才能出现的那种人。要是真有那些人的话,他们跟这草原和大道是多么相称啊!</p><p>在大道的右边,挂着两股电线的电线杆子一直伸展到大道的尽头。它们越变越小,进了村庄,在农舍和绿树后面消失了,然后又在淡紫色的远方出现,成了很小很细的短棍,象是插在地里的铅笔。大鹰、猛隼、乌鸦停在电线上,冷眼瞧着走动的货车队。</p><p>叶果鲁希卡躺在最后一辆货车上,能看见这整个一长串的货车。货车队的货车一共有二十来辆,每三辆一定有个车夫。在叶果鲁希卡躺着的最后一辆货车旁边走着一个老头儿,胡子雪白,跟赫利斯托佛尔神甫那样又瘦又矮,可是他有一 张给太阳晒成棕色的、严厉的、沉思的脸。很可能这个老人并不严厉,也没在沉思,不过他的红眼皮和又尖又长的鼻子给他的脸添了一种严肃冷峻的表情,那些习惯了老是独自一 人思考严肃事情的人就会有那样的表情。跟赫利斯托佛尔神甫一样,他戴着一顶宽边的礼帽,然而不是老爷戴的那种,而是棕色毡子做成的,与其说象一顶礼帽,倒不如说象一个切去尖顶的圆锥体。他光着脚。大概因为在寒冷的冬天他在货车旁边行走,可能不止一回冻僵,于是养成了一种习惯吧,他走路的时候总是拍大腿,顿脚。他看见叶果鲁希卡醒了,就瞧着他,耸起肩膀,仿佛怕冷似的,说:“哦,睡醒了,小子!你是伊凡·伊凡内奇的儿子吧?”</p><p>“不,我是他的外甥。……”</p><p>“伊凡·伊凡内奇的外甥?瞧啊,现在我脱了靴子,光着脚蹦蹦跳跳。我这双脚痛,挨过冻,不穿靴子倒还舒服些。……倒还舒服些,小子。……这么一说,你是他的外甥?他倒是个好人,挺不错。……愿主赐他健康。……挺不错。……我是指伊凡·伊凡内奇。……他上莫罗勘派那儿去了。……啊,主,求您怜悯我们!”</p><p>老头儿讲起话来好象也怕冷似的,断断续续,不肯爽快地张开嘴巴。他发不好唇音,含含糊糊,仿佛嘴唇冻住了似的。他对叶果鲁希卡讲话的时候没笑过一回 ,显得很严峻的样子。</p><p>前面,相隔两辆货车,有一个人走着,穿一件土红色的长大衣,戴一顶鸭舌帽,穿着高筒靴子,靴筒松垂下来,手里拿一根鞭子。这人不老,四十岁上下。等到他扭回头来,叶果鲁希卡就看见一张红红的长脸,生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右眼底下凸起一个海绵样的瘤子。除了那个很难看的瘤子以外,他还有一个特点非常惹人注意:他左手拿着鞭子,右手挥舞着,仿佛在指挥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唱诗班似的。他不时把鞭子夹在胳肢窝底下,然后用两只手指挥,独自哼着什么曲子。</p><p>再前面一个车夫是个身材细长、象条直线的人,两个肩膀往下溜得厉害,后背平得跟木板一样。他把身子挺得笔直,好象在行军,或者吞下了一管尺子似的。他的胳膊并不甩来甩去,却跟两条直木棒那样下垂着。他迈步的时候两条腿如同木头,那样子象是玩具兵,差不多膝头也没弯,可是尽量把步子迈大;老头儿或者那个生着海绵样的瘤子的人每迈两步,他只要迈一步就行了,所以看起来他好象比他们走得慢,落在后面似的。他脸上绑着一块破布,脑袋上有个东西高起来,看上去象是修士的尖顶软帽。他上身穿乌克兰式的短上衣,满是补钉,下身穿深蓝色的肥裤子,散着裤腿,脚上一 双树皮鞋。</p><p>那些远在前面的车夫,叶果鲁希卡就看不清了。他伏在车上,在羊毛捆上挖个小洞,闲着没事做,抽出羊毛来编线玩。在他下面走路的老头儿却原来并不象人家凭他的脸色所想象的那么冷峻和严肃。他一开口讲话,就停不住嘴了。</p><p>“你上哪儿去啊?”他顿着脚,问。</p><p>“上学去,”叶果鲁希卡回答。</p><p>“上学去?嗯……好吧,求圣母保佑你。不错。一个脑筋固然行,可是两个更好。上帝给这人一个脑筋,给那人两个脑筋,甚至给另一个人三个脑筋。……给另一个人三个脑筋,这是实在的。……一个脑筋天生就有,另一个脑筋是念书得来的,再一个是从好生活里来的。所以你瞧,小兄弟,要是一个人能有三个脑筋,那可不错。那种人不但活得舒服,死得也自在。死得也自在。……我们大家将来全要死的。”</p><p>老头儿搔一搔脑门子,抬起他的红眼睛瞧一瞧叶果鲁希卡,接着说:“去年从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来的老爷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也带着他的小小子去上学。不知道他在那儿书念得怎么样了,不过那小子挺不错,挺好。……求上帝保佑他们,那些好老爷。对了,他也送孩子去上学。……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一定没有念书的学堂。没有。……不过那个城挺不错,挺好。……给老百姓念书的普通学堂倒是有的,讲到求大学问的学堂,那儿就没有了。……没有了,这是实在的。你叫什么名字?”</p><p>“叶果鲁希卡。”</p><p>“那么,正名是叶果里④。……神圣的殉教徒,胜利者叶果里,他的节日是四月二十三日。我的教名是潘捷列。……潘捷列·扎哈洛甫·霍罗朵夫。……我们是霍罗朵夫家。……我是库尔斯克省契木城的人,那地方你也许听说过吧。我的弟兄们学了手艺,在城里干活儿,不过我是个庄稼汉。……我一直是庄稼汉。大概七年前,我上那儿去过。……那是说,我回家里去过。乡下去了,城里也去了。……我是说,去过契木。那时候,谢天谢地,他们大伙儿都还活着,挺硬朗,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有人也许死了。……也到了该死的时候,因为大伙儿都老了,有些人比我还老。死也没什么,死了也挺好,不过,当然,没行忏悔礼可死不得。再也没有比来不及行忏悔礼横死更糟的了。横死只有魔鬼才喜欢。要是你想行完忏悔礼再死,免得不能进入主的大殿,那就向殉教徒瓦尔瓦拉祷告好了。她替人说情。她是那样的人,这是实在的。……因为上帝指定她在天上占这么一个地位,就是说,人人都有充分的权利向她祷告,要求行忏悔礼。”</p><p>潘捷列只顾自己唠叨,明明不管叶果鲁希卡在不在听。他懒洋洋地讲着,自言自语,既不抬高声音,也不压低声音,可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却能够讲出许多事情来。他讲的话全是由零碎的片段合成的,彼此很少联系,叶果鲁希卡听着觉得一 点趣味也没有。他所以讲这些话,也许只是因为沉默地度过了一夜以后,如今到了早晨,需要检查一下自己的思想,看它们是不是全在罢了。他讲完忏悔礼以后,又讲起那个斯拉维扬诺塞尔布斯克城的玛克辛·尼古拉伊奇。</p><p>“对了,他带着小小子。……他带着,这是实在的。</p><p>……”</p><p>有一个车夫本来远远地在前面走,忽然离开他原来的地方,跑到一边去,拿鞭子抽一下地面。他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很宽的汉子,年纪三十岁左右,生着卷曲的金黄色头发,显然很有力气,身体结实。凭他的肩膀和鞭子的动作来看,凭他的姿势所表现的那种恶狠狠的样子来看,他所打的是个活东西。另外有个车夫跑到他那儿去了,这是一个矮胖的小个子,长着又大又密的黑胡子,穿一件坎肩和一件衬衫,衬衫的底襟没有掖在裤腰里。这个车夫用低沉的、象咳嗽一样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哥儿们,迪莫夫打死了一条毒蛇!真的!”</p><p>有些人,单凭他们的语声和笑声就可以正确地判断他们的智慧。这个生着黑胡子的汉子正好就是这类幸运的人。从他的语声和笑声,听得出他笨极了。生着金色头发的迪莫夫打完了,就拿鞭子从地面上挑起一根象绳子样的东西,哈哈笑着,把它扔在车子旁边。</p><p>“这不是毒蛇,是草蛇!”有人嚷道。</p><p>那个走路象木头、脸上绑着破布的人快步走到死蛇那儿,看一眼,举起他那象木棍样的胳膊,双手一拍。</p><p>“你这囚犯!”他用低沉的、悲痛的声音叫道。“你干吗打死这条小蛇呀?它碍了你什么事,你这该死的?瞧,他打死了一条小蛇!要是有人照这样打你,你怎么样?”</p><p>“不该打死草蛇,这是实在的,……”潘捷列平心静气地唠叨着。“不该打死。……又不是毒蛇嘛。它那样子虽然象蛇,其实是个性子温和、不会害人的东西。……它喜欢人。……草蛇是这样的。……”迪莫夫和那生着黑胡子的人大概觉得难为情,因为他们大声笑着,不回答人家的抱怨,懒洋洋地走回自己的货车那儿去了。等到后面一辆货车驶到死蛇躺着的地方,脸上绑着破布的人就凑近草蛇弯下腰去,转身对潘捷列用含泪的声音问道:“老大爷,他干吗打死这草蛇呀?”</p><p>这时候叶果鲁希卡才看见他的眼睛挺小,暗淡无光,脸色灰白,带着病容,也好象暗淡无光,下巴挺红,好象肿得厉害。</p><p>“老大爷,他干吗打死它呀?”他跟潘捷列并排走着,又说一遍。</p><p>“他是个蠢人,手发痒,所以才打死它,”老头儿回答说。</p><p>“不过不应该打死草蛇。……这是实在的。……迪莫夫是个捣蛋鬼,大家都知道,碰见什么就打死什么,基留哈也不拦住他。他原该出头拦住他,可是他倒‘哈哈哈’‘嗬嗬嗬’的。</p><p>……不过,你呢,瓦夏,也别生气。……何必生气呢?打死就算了,随他去好啦。……迪莫夫是捣蛋鬼,基留哈因为头脑糊涂才会那样。……没什么。……他们是不懂事的蠢人,随他们去吧。叶美里扬就从来也不碰不该碰的东西。……他从来也不碰,这是实在的。……因为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们呢,蠢。……叶美里扬不同。……他就不碰。”</p><p>那个穿土红色大衣、长着海绵样的瘤子的车夫,本来在指挥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唱诗班,这时候听见人家提起他的名字,就站住,等着潘捷列和瓦夏走过来,跟他们并排往前。</p><p>“你们在谈什么?”他用嘶哑的、透不出气的声音问道。</p><p>“喏,瓦夏在这儿生气,”潘捷列说。“所以,我就跟他讲讲话,好让他消消气。……哎哟,我这双挨过冻的脚好痛哟!</p><p>哎哟,哎哟!就因为今天是礼拜天,主的节日,脚才痛得更厉害了!”</p><p>“那是走出来的,”瓦夏说。</p><p>“不,小伙子,不是的。……不是走出来的,走路的时候倒还舒服点。等我一躺下,一暖和,那才要命哟。走路在我倒还轻松点。”</p><p>穿着土红色大衣的叶美里扬夹在潘捷列和瓦夏当中走着,挥动胳膊,仿佛他们打算唱歌似的。挥了不大工夫,他放下胳膊,绝望地干咳一声。</p><p>“我的嗓子坏了!”他说。“真是倒霉!昨天一晚上,今天一上午,我老是想着我们先前在马利诺夫斯基家婚礼上唱的《求主怜悯》这首三部合唱的圣歌;它就在我的脑子里,就在我的喉咙口,……仿佛要唱出来似的,可是真要唱吧,却又唱不出来!我的嗓子坏了!”</p><p>他沉默了一分钟,想到什么,又说下去:“我在唱诗班里唱过十五年,在整个卢甘斯克工厂里也许没有一个人的嗓子及得上我。可是,见鬼,前年我在顿涅茨河里洗了个澡,从那以后,我就连一个音符也唱不准了。喉咙受凉了。我没有了嗓子,就跟工人没有了手一样。”</p><p>“这是实在的,”潘捷列同意。</p><p>“说到我自己,我明白自己已经是个没希望的人,完了。”</p><p>这当儿,瓦夏凑巧看见叶果鲁希卡。他的眼睛就变得油亮,比先前更小了。</p><p>“原来有位少爷跟我们一块儿走!”他拿衣袖遮住鼻子,仿佛害臊似的。“好一个尊贵的车夫!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干吧,你也赶车子、运羊毛好了。”</p><p>他想到一个人同时是少爷,又是车夫,大概觉得很稀奇,很有趣,因为他嘿嘿地大笑起来,继续发挥他这种想法。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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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57 |只看该作者
<p>这个应该是汝龙的,但是个别处有些标点,字词还分段有出入.我看的是人民文学78年繁体版,可能新版重新修订过.</p>
给你蛋子打鬓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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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38:57 |只看该作者
<p>汝龙最初是从英译本译过来的,后来才又从俄文重译的。</p>
我知道什么呢? http://zhaosong.blogcn.com/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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