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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老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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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27:32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在天的尽头，夕阳底下，有一座叫野鸽营的村庄，群山环绕。那些山突兀而出，异常奇崛，郁郁葱葱，经常有毒蛇猛兽出没。幸好有山撑着，要不然，天就塌了。说那句话的，是一个叫马毛的老人。
　　马毛不姓马，那只是他的外号。村里人都叫他马毛，他也就成了马毛，他没有自己的名字。据那些值得信任的人说，原本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可后来渐渐忘了，包括他自己。村里人在路上碰见他，都高声叫喊着，马毛！他嘿嘿一笑，说，什么啊。村里人说，没事儿，就是叫叫你。他依旧嘿嘿一笑，但没说话，伸手摸了摸他的老红马，出神地看着。马车里装着几捆晒干的木柴，不时还左右滚动着，一顶旧草帽扔在上面，被压得不成样子。
　　马毛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因为，他没有老婆。那个叫罗嗣桂的老人告诉我们，他也只见过马毛的母亲，没见过马毛的父亲。也就是说，在很多村民的视野里，只有马毛赶着马车，慢悠悠地出现在暮色里的荒路上，而那些与他生命相关的人，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得说明一下，罗嗣桂是我爷爷，我爸爸的爸爸。而马毛只是马毛，野鸽营里一个没有名字的老人，他的身边，站着一匹红色的老马。

　　罗嗣桂曾说到那样一件事，马毛的母亲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只好在房间里呻吟着，孩子，去给我做个丝瓜蛋汤吧，鸡蛋在床底下，丝瓜在菜园里。马毛赶紧点头，转身跑去菜园里，发现自家的菜园早就荒了，丝瓜藤都死了。他只好偷偷溜进别人家的菜园，摘了一只丝瓜。那时的马毛什么也不会做，别说做丝瓜蛋汤了，他也没问他母亲。
　　马毛一个劲往灶里添柴，闻到一股焦味，才发现把锅烧红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往锅里倒了几勺冷水，听着嗤的一阵疾响，看见一股浓烟从锅底冒了起来，他觉得水已经烧开了。抓着丝瓜到处找菜刀，从厨房找到大厅，从大厅找出晒场。有人问他，嘿，马毛，你找什么呀。马毛心急火燎地说，找菜刀，我家的菜刀不见了。那人笑了，说，你左手上那把是什么呀。马毛低头一看，赶紧奔回厨房，唉，拿着菜刀找菜刀。从罗嗣桂的叙述里，我们知道，马毛是个左撇子。
　　马毛回到厨房，劈里啪啦地挥动着菜刀，丝瓜皮也没刮就直接削进了锅里。而水还真的被烧开了，青皮白肉的丝瓜在滚烫的开水里翻腾，热气熏得他眼睛都睁不开。食盐，辣椒，对了，还要放油和味精。放完这些调料，他就开始把汤装起来，舀了一半，他终于想起了鸡蛋。
　　他蹿进他母亲的房间，把脑袋放进床底下，找到一个粗瓷罐子，打开盖子，把左手伸进去。那个小小的粗瓷罐子，却像深不可测，他的手一直往里面伸去，在黑洞洞的粗瓷罐子里，不着边际地摸索着，像暗夜里黑灯瞎火的路人。他没摸到鸡蛋，也没摸到罐底，只好继续往罐子里伸。那口粗瓷罐子仿佛要将他吞噬，他把半个脑袋放了进去，只看见一片漆黑，吓出他一身冷汗。他起身跑进柴房，抓过一把斧子，呛的一声把罐子敲了，一个雪白的鸡蛋静静地躺在罐底，像是沉睡千年的化石。
　　那个落日的黄昏，马毛的母亲喝了一口她儿子做的丝瓜蛋汤，然后死了。罗嗣桂说，马毛的母亲死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我们曾多次向马毛求证，但他始终沉默不说。于是我们用鞭子抽他的红马，他从马车上抓过斧子说要劈死我们，我们一溜烟儿跑了。他老了，我们年轻着，他追不上。

　　在我记忆里的一个秋日黄昏，马毛的老红马生了一匹小马驹。马毛的邻居都笑话他说，马毛，你当爸爸了。马毛嘿嘿一笑，说，是啊是啊，前两天，你不也当爸爸了。是的，马毛他邻居家的母狗，给他的邻居生了几条儿子，暂时还睁不开眼睛呢。马毛的那个邻居，就是我的父亲。
　　在随后的一个多月里，马毛一直精心照顾着他的老红马和小马驹，而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幸福的微笑，就像秋日里午后的阳光。我经常躲在他的马厩后壁，双手趴在青石墙上，侧耳倾听，活像一只小壁虎。
　　马毛在和老红马说话，他说，你得多吃点儿，知道吧，你得给你儿子喂奶，不多吃点儿怎么吃得消。事隔近二十年，我已不能确定，我的邻居马毛确实是这样和他的老红马说的。但有两点可以确定，我的邻居马毛经常守在马厩前，嘀嘀咕咕，唠唠叨叨；而我——那个四岁的小男孩，确实经常趴在马厩后壁的青石墙上，偷听着那些让人费解的对白。
　　有一个黄昏，那个四岁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他出现在了马毛的身旁。他穿着淡红色的小凉鞋，一件橙黄色的小背心，还有“的确凉”布的开裆裤。他双手抓着马厩的木门，爬上一根护栏，和马毛并排着站在马厩前。马毛在跟老红马说话，不时也跟小马驹说两句，四岁的小男孩看了看老红马和小马驹，转过头看了看旁边的马毛，眼神怪怪的。
　　你在说什么啊？四岁的小男孩小声地问着。
　　嘿嘿，我在跟我的老红马和小马驹说话。马毛笑着。
　　它们听懂了么？小男孩继续问着。
　　当然听懂了，你听见没有，老红马也跟我说话呢，小马驹还没学会说话，很快了，嘿嘿。很快了，很快就可以学会说话了。马毛说着。马毛和小男孩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马厩里的老红马和小马驹。
　　你骗人，我都没听懂你说什么鬼话。小男孩噘着小嘴巴，说。
　　你个小屁孩能听懂什么。马毛说着把小男孩撵开了，小男孩跑得很快，他害怕马毛也像他父亲那样——伸手来捏他的小鸡鸡。他绕了一个大弯，回到马厩的后壁，和往常一样，屏住呼吸，趴在青石墙上，小心地听着。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马毛赶着马车出去了，说是去五十里外的集市买些年货。在村里人的记忆里，马毛每年都是很早就准备好了年货，他喜欢买好多包装纸各样的花生糖。我们经常跑他家去玩，为的就是骗吃那些花生糖，吃完后把糖纸攒起来，回到家，觉得哪里应该漂亮点儿就在哪里贴上一张。
　　马毛出去的时候，大人们挨个跟他打招呼，他则挨个跟我们这些小孩打招呼。我的父亲指着小马驹说，哈哈，马毛，带你儿子去赶集啦，给它买新衣服吧？马毛嘿嘿地笑了笑，说，是啊，得给它买件新衣服啦。
　　村人大笑，马毛就在村人欢快的笑声里走出了村子，老红马拉着破马车，慢悠悠地走着。我们追在后面，嚷嚷着要他买花生糖。与此同时，我们看见小马驹也跟着去了，它没事儿的时候走两步，遇见一堆牛粪，凑上去闻了闻，觉得味道不对劲，四蹄一扬，消失在苍黄的天底下。马毛赶着马车，也是走走停停，回头发现小马驹还没赶来，就停下等候；小马驹终于出现了，也不需要他吆喝，老红马已经慢悠悠地抬起了蹄子。
　　夕阳西下的时候，马毛赶着马车，出现在了西边的山梁上。我们开始欢呼雀跃，但马毛和他的老红马却一直静止在山梁上，夕阳的余辉映着他们的影子。我们看不清马毛的脸，衣着，也看不清老红马的颜色，我们的视野里，只有一抹披着红边的黑影。我们知道，马毛和老红马在那里等着小马驹。但小马驹始终没出现，天黑的时候，马毛赶着马车回来了。
　　第二天，邻居们带着猎枪，赶去了西边的山梁，帮着找小马驹，我的父亲和马毛走一条道。在山梁的左侧，一棵不算高大的栗子树下，发现了小马驹的尸骨。它被那匹经常在暮色里出现的豹子吃了，从骨头上残留的齿痕可以断定。
　　回来后，马毛一病不起。半个月后，悄悄地离开了村子，没再回来过。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非常确信，马毛是在一个起风的夜里，离开了村子。他离开的那个夜晚，我在半梦半醒里，听见了老红马声嘶力竭的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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