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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草稿)
本文谨以记录我从小到大的寻找。
1
她叫小丫。我挺喜欢她的。小鼻子小嘴巴小脸蛋,一颗小巧玲珑的门牙使劲儿地往外翘。头发不长,齐眉的刘海,风一吹就乱了,水汪汪的眼睛里浮起几丝狡黠。她吃吃地笑,左边脸上现出一个浅浅的酒涡,胸挺过来,鼓鼓囊囊一大砣。我伸手按住,轻轻地按了下,又重重地按了下。她立刻瘫软下来,在我怀里,脸色迅速酡红。窗外没有夕阳,但有月光。她的身子比月光还白。她闭上眼,声音有些儿颤抖。她说,好看么?
床边的冰淇淋已经化开了。香草冰淇淋,几个时辰前我们一起在家小超市买的。有几个品种。她一口气拿了四大盒,两只手上堆得满满的,又因为冷,不停地将这盒叠在那盒上,又将那盒叠回到这盒。她见我仍在微笑,吐吐舌头,小声地说,可不可以再拿一盒?我说可以,你要再多都是可以的。她欢呼一声。那个正在店门口与人砌麻将的胖胖的女老板,听见这么清脆的声音,回过头,扫了一眼我们,目光又落回到牌桌上,愣了下,肥嘟嘟的嘴里发出欢呼,单调七对,清一色条子,胡了。我笑起来,伸手搂过她的腰肢,嘴凑过去,哪天吃成老板这样被你压在身下的男人可就惨了哦。她的颈真白,白白的长长一段,上面竟然没有一个黑点,几根青色的血管在薄如蝉翼的皮肤下微微晃动,漾出一片蒙蒙的光。她的耳垂在萤光灯下渐渐透明,很像一滴正在下坠的水珠儿。我没忍住,牙齿在上面轻轻一咬。她哎哟一声,嗔道,你要死啊。
我笑起来,说,给你一个礼物。等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动,也不得睁开眼,好么?她扭了扭身子,微微地点了下头。我吻了吻她的唇。她的唇并不红,素白的,却很暖和。我吻过的第一个女孩儿的唇是红艳艳的,不过热度却与一块大理石差不多。那是在老家的党校门口。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几颗星星在树林上浮着,一些虫子在草丛中此起彼伏地唱。那年我十四岁。女孩儿比我大三岁。老家有句俗话,女大三抱金砖。我很想娶这位比我大三岁的女孩儿,她是我的邻居。我们一起长大。所以从小我就会玩各种女孩儿的游戏,比如跳皮筋、扔沙包什么的。
我一直闹不明白那个女孩儿为什么要塞给我那张小纸条,不过,记得自己吻了她之后,就觉得有一个崭新的世界在眼前打开了,一些熟视无睹的东西忽然之间变得新鲜好看。可惜没过几天,我的决心就被现实击得粉碎。那个女孩儿没与我有半句商量就出现在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后座,脸紧紧贴在骑自行车的男人腰上。那男人我认识,在社会上混的“罗汉”,面容清秀,左眼角至额头中央却有一条极凶狠的刀疤。在老家,不读书整天在街上闲逛打架的年轻人,不分男女都被称之为“罗汉”,而且他们手中老有花不完的钱,这让人羡慕,也让人憎恨。我冲他们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并挥动手中的棍子把路边小树的枝桠一一劈断。那时,我已经从各种课余读物中以及荒诞不经的民间传说中得知佛教里有五百罗汉,号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也是罗汉之一,还有济公,整天趿着破拖鞋,摇着蒲扇,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我对“罗汉”本来极有好感,因为这件事,却忽然觉得他们都是一批仗势欺人的家伙,没啥意思。
后来女孩儿与那个“罗汉”结婚了。再后来我去外面念书,等到回来再看到他们时,女孩儿已经是一个腰部臃肿的妇人。我从她身边走过,她没认出我。我注意过她的唇,上面的鲜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干燥的碎屑。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在她身边蹦来跳去,不停地喊着妈妈,每喊一声,她就轻轻地应一声。那个“罗汉”我也见着了,在菜市场,拎着杀猪刀飞快地剁着排骨,一边与来来往往的顾客打招呼,一边计算着价钱。我在他的肉案铺上买了块猪肝,他冲我一个劲地笑,脸上那道刀疤一闪一闪。他不认识我,我是他的顾客,我付钱给他,虽然买与卖是一种公平关系,但我的虚荣心当时还是得到一些满足。
我低下头。小丫的乳头是粉红的,没有乳晕,乳房是尖尖的,没有一丁点下垂。我用手指抠出一块冰淇淋抹在她的乳房上。她颤动了一下,我立刻凑过嘴叼着她的乳头用力吮吸,并同时将手指上残余的冰淇淋涂向她光滑的后背。她呜呜地哼了声,身子来回扭动。我啧啧嘴,满口甜味。我用舌头在她乳房根部打了个圈,然后仰起脸。她的眼闭得更紧了,睫毛忽闪忽闪。我在她眼睛上亲了一下说,真乖。她喉咙时冒出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字节。我堵住她的唇,说,你真香。
我来的路上一直都很香。一块块田从车窗外掠过,间或有几只白色的鸟在空中划出一条优雅的弧形。路边是一丛丛矮小的灌木,挂满一种黄灿灿的小花,叫不出名字,但看着闻着就让人神清气爽。一路上都是山,山连山、山叠山,山脚猛地蹦出几排房子,一律青砖灰瓦,精神得紧。房子门口多半停着一辆老式的轧谷机,几个正在啄食虫子的母鸡听见滚滚的车轮声惊惶失措地往四周散开。几乎没有人,一路上的村庄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出了村庄才会在田边或池塘边见着几个挽起裤腿的老人与光着屁股的小孩子。没有年轻人,据说,十有八九都去外面打工了,而这些新房子都是他们从外面寄来钱盖的。一个与我同坐的矮个中年人侧过身用一种古怪的方言与旁边另一个酒糟鼻子的中年男人说着话。从装束上来看,他们应该是村干部,皮鞋底沾着厚厚的土,西装质地甚为粗劣,手指节粗大,指甲里有着污垢。他们说的话我都能听得懂。
酒糟鼻子说,这年头,卖啥也比不了卖逼。你说我咋那么背?家里三个,全他妈的是带把的。房子盖了半截,愣没法子上梁摆酒。拐子有福气哇,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头,二个女儿在外面,每个月的票子哗啦啦地淌进来,挡都挡不住。房子盖得比谁家的都要高大,还带影壁的。人哪,真是命,拐子原来的那老婆没生下个带把的喝了“乐果”,啥福也没享,白白便宜拐子了,这不,奔五十的人前些日子还把个二十多岁的小寡妇娶回家,听说光那寡妇娘家就足足给了一万五。矮个中年男人就笑,说,明个从外面买个小女娃子放家里搁着,现在外面又不是没得卖,价钱也便宜,养好了,以后孙子念书什么的不就有着落了吗?酒糟鼻子呸了声,那三个狗屁东西怕是连女人的屄毛都没嗅过,连个房子都盖不起,哪来的孙子?矮个中年男人说,孙子总是会有的,目光放长远一点总是好的,猴年马月眨眨眼就到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旁若无人,渐渐地,越说越下流,偶尔又互相交换起他们在镇上干部打交道的心得。我听了一会儿,有些腻,探手到行包里找出本书,撕下两个角,捏成团,塞住耳朵,继续往窗外看。
2
我是从老家来的。一个月前,我从某城市回了老家。因为一些事。说是事,其实是找个理由想让自己缓过一口气。总觉得城市就像一台榨汁机,每个人都忙着把自己的血肉扔进去,期望能换来一堆钞票或别的什么。这有些儿可笑,但大家都在这么疯狂干着,我若不干,恐怕更令人发笑。毕竟人都得在别人视线下活着,所谓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吧。
回家的路有些长,先坐火车,十三个小时,过黄河,越长江,到省城,再换客车,还有五个小时车程。车是依维柯,因年日已久,脏而且旧,悄没声息地趴在一大堆豪华大宇车后面,其窘迫状只堪比拟丑小鸭。我在车站找了好久,最后不得不把读书人不愿开口求人的毛病抛掉,问门口一个戴红袖套的男人,这才在一间公共厕所前听到久违的乡音。
老家是国家级贫困县,县城就三、五万人口,四面环山,仅一条马路与外界通。摊开公路地图,若把别处的马路比作筋脉血管,老家的这条路顶多是一根盲肠。上面还啮牙咧嘴裂着一道道口子。路不太走,司机的手艺却因此纯熟得紧,眼见前面的坑洼避无可避,方向盘一拧,车身便似拉杆从琴弦上轻轻蹭过。
司机甚为健谈。开车后,嘴没闭过。一会儿说要操这该死路面的娘,一会儿说要把当年修这条路的包工头等一干人马全拉去枪毙,并保证不会冤杀一个。司机精细黑瘦,小个子,光着膀子,汗如雨下,胁骨清晰可数。司机说,下半年这条路要重修了,由二车道扩展为四车道。司机说到这里时,牙缝里都冒出凉气,拿起刚在路边沟渠里灌满的水壶,照着脑袋淋下去。司机说,王八羔子们又有得捞了。坐在车门边的售票员一边接过话碴,你不也是一只王八羔子?这年头,不是王八不出门。司机不说话了,用力踩油门。车子轰隆隆蹿上山坡。
老家的山不高,林却甚密,当然,仅仅是路两边的林子密。得给坐车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们一点面子。领导有面子,剩下的事才好做,晚上回家再背背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从先人们的智慧里打捞起一些东西,还是可以咬出点骨头渣。老家是林业县,靠山吃山本非罪过,几十年一气吃下来,拿斧头的比栽树的多,山上若还有木头那才叫咄咄怪事。
车开了一段路。前面有交警拦住路,身高脸黑气壮,骂骂咧咧,每一个唾沫星子都直奔人的下半身去,大有此树为我栽此路为我开要从此处开留下买路钱的气势。司机与售票员齐齐跳下车叽哩咕噜一番话语,交警逐挥手放行。车子发动了,司机恶狠狠地往窗外瞟了一眼,自言自语,这人咋个面生?售票员说,是呀,从没见过这人。有乘客就说,这人咋一个人上路?吃腥也不是这种吃法吧。又有细心的乘客说,咦,交警啥时不系皮带改系草绳?这是不是神经病?司机恍然大悟,蹦下车,揪着假交警的衣领,日你妈,敢骗你爹!扬手一个巴掌甩过去。假交警也不含糊,一肘撞出,两人滚作一团。
这时,售票员已下了车,拎着铁棍,也不吭声,瞧准了,猛地呼呼横扫过去。那交警哎呀一声,胳膊软软垂下。售票员撸了下额头垂下的头发,你妈卖逼,发了神经还晓得伸手要钱?还天热要喝娃哈哈?说着话,举起铁棍又在交警身上猛砸几下。售票员是女的,曾经是我的女同学,而且是班花。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却因为她与司机的交谈中记起她。小时候她一说话就脸红,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经常有男生给她写纸条,为了她被校外的“罗汉”打得鼻青眼肿。后来听说她没念高中嫁人了,然后就没有音讯了。没想到,今天的她居然变得如此勇猛。我笑起来,还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司机拿回他的钱。车子重新上路了。时值正午,烈日当头。车厢内的人们在经过对这位交警打扮的神经病人一番热烈的讨论后又陷入晕晕欲睡中。我却渐渐兴奋,心一点点热了。不是近乡情更怯么?沾满灰尘的绿随着滚烫的风一阵阵卷来,几朵白色的云从山梁处浮起,一些半红半白的花像石头不时从窗外滚过。稻田中央仍有星星点点的人,或插秧或收割。于是,一块金黄,一块碧绿。颜色是这样恰到好处,好得令人心惊肉跳。正是农时,双抢季节。被汗水浸透了的农人,此刻在想什么呢?
记得自己曾经坐在都市里写下过一首诗。内容还记得:风吹不走阳光的力量,白晰的手臂渐然通红,在烈日下奔跑的人群,弥漫着稻田里金黄灿烂的光芒。弯腰收割希望,期盼没有一粒种子会被遗忘。我们来自于尘土,向往着青天,还会有什么不可被我们梦想?风可为我们的翅膀,云愿做我们的衣裳,所有的时间都将汇成长江,浩浩荡荡,为我们歌唱。他们会知道,我们都很漂亮,他们会明白,我们都有脊梁。
诗写得真矫情。现在想想都忍不住发笑。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干过农活,甚至不愿想,不敢想。那不是人干的活。不说劳累,不说蚂蝗叮咬,光在明晃晃的太阳底站十个小时,纵然什么都不干,在都市里被欲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人十有八九也得晕倒,包括现在的我。这是好还是坏?我不知道。我情愿自己真的不知道。记得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早一点割到田边,在绿荫下歇上半小时,如果刚巧有风吹来,那惬意简直无法言语,一小片绿意便恍若天堂。天堂,一个多么美妙的字眼,可惜自从我学会了怀疑,懂得了科学,明白了欲望后,它就与我越来越远了。或许,人活着的意义是受苦,而非享乐,当然,受苦是有意识的受苦,而非盲目承受。这种方式会让生命细密结实,富有光泽。
下了车。四周还是老样子。黑色的墙。灰色的瓦。在垃圾堆上嗡嗡飞舞的苍蝇不时凑过来打招呼。歪着头大口吞食面条双手油腻的修理工人正一脸幸福。卖水果的胖大婶呼呼地喘着粗气去捡滚落在地上的梨——她胖得越来越令人吃惊。街对面的音像店依然还在。大功率单放机声嘶力竭地哼着歌。不过,歌词已由张学友的“吻别”改成周杰伦的“双截棍”。墙壁上还刷着一条广告语——“旋转宗申强国梦,发动民族自豪魂”。凶悍的宗申摩托已取代当年瘦骨嶙峋的“建设”摩托。穿黑衣的少年呼啸着,风一样从街上卷过。尘埃扬起。车后座光着大腿的女孩尖声大叫。棕绿色的头发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出车站沿马路往东行,沿街皆是小商小贩小摊小店。行约二百米,有一石桥,桥名红卫,桥墩上依稀见有石刻峻工之日。桥下有溪名鳌,缘自溪中石多且状若鳌头。溪水极清,得见水底圆石。若有风乍起,圆石于涟漪间或浮或沉,恍恍惚惚,又得见水边捶衣洗菜之妇人。
老家经济凋敝,风景却好。武夷山脉在此挑了下拇指。我眯起眼,打量身边的一切,它们熟悉又陌生,像一些淘气的孩子在脑海里蹦蹦跳跳。我抬头,看了看远方的山,山名天子,据说某朝某皇帝曾抛妻弃子扔下人间大富贵在此修炼成仙,所以山顶上有他一座庙。据说非常灵验,毋论个人婚姻前程还是今年庄稼收成,总是有求必应。这些民间传说真有趣。
3
说到民间传说,想起一个故事。一个朋友对我讲的。那时,我还未离开老家。他刚结婚,说我是否信命,相信因果报应。我刚读了几本书,正觉得有因未必有果,笔直的线性关系应该是一种理想状态,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事一向不少,扼住命运喉咙的贝多芬显然比被命运弄瞎眼连个女人也搞不上手的贝多芬帅得多,所以就回答不信。他就摇头,往嘴里灌酒。晕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像一群蚂蚁。
对他所说的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抱有很大的怀疑。但不管故事真假,可以肯定的是她死了。人活着,多半还不如狗屎,毕竟狗屎刚拉出来时还是热气腾腾的一大滩。不过,人一死,占地面积倒确是要比狗屎大一点。她的故事似乎也就有说的必要。
她长得不漂亮,也不难看。这本来是件好事。女孩儿若太漂亮,总难免衣着暴露自取其辱,就算自己心里有千百个不同意,身边的狂蜂浪蝶那也会拎着锤子什么的,把她敲开,然后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再扬长而去。女孩儿若出生时脸先着了地,恐怕从小就只能与蚂蚁过家家,一辈子也就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可糟糕的是,她是个农村女孩儿。这显然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陶渊明写过个桃花源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文章确实写得干净漂亮,让人恨不得能长出四条脚丫子直往那赶。大家这般心急火燎,以至于常常忘却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中国文字向来就是一碗迷魂汤。一根屎橛子也能被形容成坚挺的象征。也难怪,迷魂汤灌下肚,有几人不要晕头转向?
当然她并没有念过书,不知道这些,并未受到文字的荼毒。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她妈生她时竟先伸出脚。她妈生下她没几个时辰便死了。她爬出娘肚,站在血泊中,打量着床边那个正手忙脚乱抓起一把草木灰往她妈妈下身塞去的接生婆,抽抽答答哭出声。光线忽明忽暗。斑驳的墙壁上有一块一块灰褐色的苔藓。接生婆的牙齿是尖的,月亮也是尖尖的。一些隐隐绰绰的人影从窗外浮过。她歪着头,继续使劲哭。接生婆终于放弃努力,抱起她,叹口气,遭罪啊,是个丫头片子,又得遭那流血的孽。
她从小就没妈妈。她爸在连续几年半夜爬起来到处找凉水后,按捺不住,卷起铺盖,从此再无踪迹。她被扔入村里的祠堂,祠堂里有个瞎了眼的老婆婆。老婆婆还养了一条狗。她便与小狗吃着百家饭一起长大。狗是脱了毛的,她是脏兮兮的。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存在,只到有一天,老婆婆死了,村里人这才诧异地发现祠堂里竟然出来位两眼红肿的女孩。青灰色的石阶很滑,她站在上面茫然地打量着吱吱喳喳的人群。这些年,她一直很少走出祠堂,若遇上村里有什么祭祀,也只是远远地躲入祠堂后的柴房。风在不停地吹,她的肌肤甚为苍白,一只蝴蝶从她面前悠悠飞过,春天来了。她舔舔嘴,村里几个青皮后生也舔舔嘴,她的胸脯虽没有鼓鼓囊囊,但她千真万确是个年青的女孩儿,而这也已经足够。
老婆婆下葬那天,她披麻戴孝。凄历的唢呐声把纸钱吹得漫天飞扬。那是个早上,晨曦在每个地方漾开,在黑夜中熟睡了的声音,一一醒来。于是在碧绿草尖,一些露水漫不经心打着哈欠,忽然间,就已盈盈坠下,很像是草的眼泪。她扶着棺材走在路上,一片片桃花从她身后慢慢飘落。这又意味着什么?她没有再哭。没有谁能够一直嚎啕下去。更何况老婆婆只也是把她喂大,却也谈不上对她有多好。她目光呆滞,远方有青山绿草,她黯然神伤,它们都很冷漠,不管是在哪个季节,只会顾惜着自己的容颜。她慢慢走着,想着,并不知道自己脑海里在具体想些什么。每一根思绪不用多久便会被眼前的人影、树木弄得乱七八糟。她很闷,烦,不晓得如何是好。阳光漫不经心从天空飘落,她扶在棺木上的手指近乎透明。女要俏,一身孝,她那天看起来就像颗鲜桃子般可口。她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几个抬棺的青皮后生火辣辣的眼神。
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她顺理成章地接替了老婆婆看守祠堂大门的职责。只是看大门,不能进正门。这是规矩。她在老婆婆身边呆的那些日子里就已充分明白了这些规矩。有一次她稀里糊涂走入正门,被老婆婆发现拈起根棍子就是猛打。她从不哭,哭了也没有用。老婆婆叫她在侧房面朝正房整整跪了一天一夜。她终于清楚了,有些地方是女人不可以进去的。村长向她交代好一些事情后,就走了。她呆呆地坐在门口,剥着指甲,看着天空。白云苍狗,能陪着她的也只有身边那条大狗。
日子似乎就应该这么一天天过去,可令人奇怪的是她身边那只大狗忽然不见了。她找了很久,连根狗毛也没找到。她很伤心,比老婆婆死了还伤心。她想不通,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只狗会不见了呢?她有时会怀疑是村里人偷吃了她的大狗,可每个人从她身边走过时的神情都是这么坦然,她只好认为大狗是不要她了,自个走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就可以天天坐在大门口,天天想念她的大狗。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夜里。天上有着星星,淡淡几颗,月儿却是清亮,一大砣,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冷。她痴望了会,回侧屋睡觉。屋里有点闷,她把窗户推开,让月色淌进来,然后脱衣上床,渐渐睡着了,发出微微鼾声。一束束的花香从窗户口飘入,打个转,又溜出去了。不知是在什么时辰,一个黑影轻手蹑脚把木栅门一点点拨开。门吱呀声。她翻了个身。她的睫毛很长,忽闪忽闪。那些月色落在睫毛上,也就碎了。她的皮肤比月色还要白。黑影屏住呼吸,悄悄向她走近。在床前端详了会,猛地扑了上去。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她挣扎了会,嘴里发出唔唔响声。黑影急忙伸手捂紧她的嘴。黑影很壮,对付她自然不甚费事。她就像一块面团儿在黑影手中揉搓中。天色渐亮。她睁开眼,屋里只有她一人。她盯着床上那滩血迹想了许久,还是没有想明白个之所以然。她卷起床单,走到村旁小溪下游。前些日子,她的床上也出现过这些莫名其妙的血迹。所以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张。第二天夜里,又有黑影潜入,不过,有点瘦,而且高,但同样有力。第三天夜里,黑影又来了,这次的较矮……
她每个白天还是与往常一般在大门口呆呆地看着天空。天上有时会出现那只跑掉了的狗,皮毛有时是黑色的,更多时候是白色的。她便小声地喊。那狗却没有听见她的喊声,一眨眼又不见了。开始她有些儿伤感,渐渐明白了什么,脸上慢慢有了些许笑容。但没过多久,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嚷出声,大家这才惊觉她的肚子竟然大了起来。
整个村子沸腾了,这不仅是伤风败俗,更是对祖宗祠堂的侮辱。而更令村里人愤怒的是,她脸上始终挂有两抹淡淡的笑容。大家七嘴八舌找到村长。村长也是族长。他坐在太师椅上安静地听完后,手指不由自主地在八仙桌上轻轻敲了敲,嘴里吐出几字,“国有国法,村有村规。”
她被带入她从未进入过的祠堂正门。里面堆着很多木牌,有开了裂的,有没有开裂的,到处都是灰尘,还有蜘蛛网。几盏香油灯晃晃悠悠。她仔细地打量四周。她看见正欲迈入门坎常来打扫祠堂正房的李伯,她对他甜甜一笑。说来奇怪,李伯忽然一个趔趄,脚在门坎上一绊,整个人立马摔成个狗吃屎。等到有人把李伯扶起,他已经没气了。
围着她的人群蓦地声往后退开一圈。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良久,一个白胡子老头扯起嗓子尖声叫道,妖孽啊。这一嗓子可真刺耳。她皱了下眉。村长也皱皱眉,声音嘶哑,男人是谁?她没有说话,冲村长笑。村长额头冒出几粒汗珠,脸色有点白。村长挥了挥手。她被带下去了。很快,她腰间被绑上块磨盘。磨盘很重,她加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它一半重。她站在池塘边,静静地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水面上有鸟的影子飞过。她抬起头,看看天空,天空中什么也没有。有人在她身后轻轻一推。她像块石头滚入池塘,水面溅起几片涟漪,但转眼又是如镜的水面。她好像根本就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过了一年,村里发生了一件故事,可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玩。事情的开始与结束没有任何因果关系,忽然间就发生了,而且就是这样发生,不管人们是否相信,事情确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是村长。一村之长自然威风凛凛,又哪里容得下沙粒吹入眼睛?村里头大小事务无不需由他颌首点头,说出来的话如同铜豆子掉在地上,当当作响。他对自己的权威甚是满意,日子平静,若滩死水,但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毕竟都有口饱饭吃。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问题解决了,其它那些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经历过那个不管往肚子里填多少东西都不会觉得饱的年代,那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嘟嚷了声,倒背双手,沿着村子里头这条坚硬的石头路摇摇晃晃地走动,这是他的习惯,是每日清晨起床后的第一项工作,不管别人是如何看,他自己的的确确把这当成了工作。晨曦清澈,炊烟袅袅,吃奶孩子的啼哭声……这是他的村庄,让他迷恋,每一个从黑暗幽深大门内走出的人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向他说一声,村长好。他喜欢这样的称呼,说实话,他都差不多快忘了自己原来姓甚名谁。这种秩序让他感觉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
他念过几年书,没有继续读下去,虽说是因为穷读不下去,可在他看来,书本上只不过是群无聊的人在说着些无聊的话罢了。读书有什么意思?先被杀头的总是那些读书人。真正的智慧并不在书本里。他在经过那座祠堂时加快了脚步,他舔了舔嘴唇,走到棵大树下,背转身,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树很大,五六个人都抱不过来,因为大,里面很空,五六个人可以并排躺着。他露出微笑,小时候他经常上这玩耍,那儿总有许多蚂蚁在不停地爬。他起身,下意识地走进树洞,诧异地发现里面有个人正用床破被单盖着头仰天而卧。他脑海里迅速转过方圆几十里的一山一木一草,他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这是个陌生人。他感到愤怒,这人没有经允许就莫名其妙地闯入他的地方。他伸腿开始粗鲁地踢陌生人的身体。
陌生人被踢醒了,立刻抱头屈膝蜷缩成一团,显然觉得痛,咧嘴倒吸凉气,露出背上雪白的皮肤。他没来由地一惊,退后几步,心中暗自一凛。去年村子里闹野猪,围堵了个多月,连根毛都没抓着,后来埋伏在田边灌木,熬了整三天三夜,才在月光下见到那头雄纠纠气昂昂的野猪。那天晚上的月光比冬天里的河水还要凉,那头野猪雪白的獠牙,又比那月光更冷。村里头铳放得最准个头最高手劲最大的王老头的胸膛就是被那牙齿轻轻一划,也就破了,雪白的牙齿因为鲜红的血而惊心动魄。他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一条用獠牙在土地里寻食的畜生牙齿为何还会这样白?野猪被打死了,足足有三百来斤。王老头下葬后的那天,大家分食了它,每家每户都有一大块。大家都吃得兴高采烈,好像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王老头这个人。谁叫王老头只是个孤寡老头呢?
他有些烦躁。陌生人后背上雪白的皮肤让他意识到某种危险。他嘟囔了声,继续往陌生人身上踢去。那条硕大的野猪最后就是被他们赶到这棵树下,钻入树洞。十多只火铳朝树洞里乱七八糟地放着。畜生竟不晓得出来,就那么撅着屁股硬挨,村子里的狗全部扑上去,疯狂地撕咬。血流了满地。他滑了一跤,跌得鼻青脸肿,这让他更为恼火。他咬紧牙,冲上前,端起铳塞入野猪双腿中间,恶狠狠地扣动扳机。一猪二熊三老虎,都说受伤的野猪最可怕,他当时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第一个钻入树洞,终于明白野猪为何钻不出来的原因了。那雪白的獠牙穿透一对赤身裸体正叠在一起的男女,牢牢地钉在树干上。他哆嗦了,他认得这个男的,也认得那个女的。男人是女人的亲叔叔,是他这个村子里的。两个人的身子已经被火铳打得稀巴烂,脸却是好的。他想了想,往铳里填上火药冲着他们的脸各开了一枪。
他没有再问眼前这位陌生人是谁,又往陌生人身上重重地踢了一脚。陌生人喉咙里嘎吱有声,似乎想起什么,捋了把头发,手往脸上擦去。”你是?……”,他张口结舌,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像张筛子,下面半截话在牙齿缝里噼哩拍拉响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往树洞外跑去,脚下一个踉跄,咽喉处一紧,眼前一黑,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清晨的风从他耳朵里吹进去又吹了出来,似乎要诉说什么。很快,村里人在大树边看见他们的村长正悬挂在一根枯藤上。非常奇怪,那树藤还没有一个人高,可他们的村长却偏偏就这样吊死在上头。谁也没见到过那个陌生人。
村里人交头接耳了良久,埋了老村长,选出新村长,并沿村子四周劈哩啪啦放了好一晌的鞭炮。但这些都无济于事。没过多久,村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迅速死去。所有的女人都成了寡妇。女人们惶恐地交换着眼神,开始逃离这座村庄。村子荒芜了。村里那口池塘也很快就干涸了。一扇石磨露出来。没过多久,石磨上渐渐地长出一小堆草,颜色也是白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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