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他趴在那里,在几片叶子的间隙中,看着院墙外那个女的让人用短刀抹了脚后跟。坡底破土洞里亮闪闪一下。葡萄蔓子探上窑顶,把蒿草拦腰扯住,使劲往低处拽。它们纠缠在一起的样子,跟他刚才看到的情形差不多。他就伏在那些葡萄蔓子和蒿草里面,蜷缩着,像一只蛹,枝条顶端那几根嫩绿的细须,几乎把他的耳朵当成攀附物了。一架双翼机从另一孔窑的灰砖墙头上忽然压过来,轰一声擦过头顶,覆在他身上的葡萄叶子被风带动,反转过来,露出灰白色背面,彩色纸片纷纷扬扬从飞机上飘落下来,和复尔又绿的叶片搅在一起。他差点儿就要看到飞机胖肚皮里探出来的那只手了。<br/> 破土洞那个乡下男人站起来,朝天上看了一眼,伸手够住一片纸,摊在手掌里,看了看,咳出一口痰,吐在红纸片上,丢在一边,转过身,对脸冲下趴在黄绵土上那女人后背笑了下,弯腰拾起方才蹬脱的一只鞋,那只鞋脚拇指那里有个破洞,穿好后背着手走开了。<br/> 没走几步,男人又转过身,朝窑顶这边张望过来,干咳了一声,伸出胳膊,对着葡萄蔓子,用食指点了好几下,冷面一笑,走了。这回真走了。因为,隔过几条巷子,传来一阵底气不是很足的干咳声。<br/> 土洞里,女人翻了下身,朝亮处挪了挪,仰面朝天躺着不动了。阳光只能照到她脖颈以上,其它都被隐在土洞的黑影里,就好像她没有身子一样。他趴在窑顶有一节语文课的时间了,可那女人从头到尾都没吭一声,连气也没叹过一口。他也在叶子下面翻了个身,曲起一条腿,伸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脚脖子。一张粉色的纸片从枝条上落下来,贴在嘴上,他吹了一下,没掉。他又吹了口气,纸片飘起来盖住右眼。他闻到一股新鲜的油墨味。他没理那片纸,干脆闭上左眼。粉颜色上面爬满了黑蚂蚁,他猜也能猜出来那十来只蚂蚁是些什么意思的字。喜鹊又在院里那棵钻天杨的白杆儿上叫开了,他在枝条缝里伸出一只手,朝它挥了挥,想把它撵跑。一只黄嘴唇麻雀要往头顶的枝条上落,蔓子太嫩,被折断,小鸟拍了几下翅膀,把糊在他眼上粉色纸片给扇掉了。小鸟飞了。左邻那边有人低声说话,一男一女。他晓得这俩人是谁,懒得侧过脸看他们一眼。他知道俩人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不过,不会一样,和破土洞里发生的情形绝对不一样。他还是忍不住侧脸朝左邻家的大槐树下看去。果然,俩人抱在一起。是不一样的,没人手里握着刀子,也没人淌出红血,衣服好好的穿都在俩人的身上。他放心了,笑了。<br/> 等他再次记起破土洞时,那架双翼机又飞过来了,比上次高了好多,轻飘飘地,它肚子里大概没货了,把纸片撒在小城所有窑顶上那些蒿草里面后,洋洋自得地晃着翅膀回家去了。土洞里那女人不见了。她在里面只留下几滴血,和绵土掺在一起,已经发紫,结成几个熟葡萄大小的硬痂了。他掏出垫在屁股底下的五年级语文课本,翻到某一页,轻声念了一句“一切什么什么都是纸老虎”,把它撕下来,揉了揉,搓成一个小团,同他写在上面的几个蓝圆珠笔字一起,放进嘴里嚼,嚼得和弹弓子弹差不多大小时,才吐出来。她在邻院那边喊他,让他从蒿草里面钻出来。她仰脸笑着,站在槐树下面对他说,我同学他走了,你可以出来了,我早就看到你光脚丫子了。他有些不好意思,顶着叶片站起来,揉揉眼,也笑了。他跳下窑顶,从院墙翻到左邻那边。她把他摁在槐树荫下竹躺椅上,给他拣去粘在头顶的草屑。你妈又跟那帮人跑到市里游行去了?她问他。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其实,这会儿他啥都没想,也啥都没听到。槐花早在半个月前就开过了,可他还是能闻到一院子的香味。他知道它打哪儿来。所以,就闭上眼,不管她问啥,他都嗯一声给她听。她也不说话了,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抱住他一只胳膊搂进怀里,安静地把鼻子里的热气吹在他的额头上面。<br/> “你爸老也不回来看你。”她说。<br/> “嗯。”<br/> “你想他吗?”她又问。<br/> 他没点头,也没说话。<br/> 初夏的天空,并没有因为双翼机飞过而留下污痕,五年级男孩子头顶的树叶上面,依旧镶嵌着几年前的蓝天。半蹲在身边的邻家姐姐,摇着他胳膊轻声说,我俩刚才那是排练,排练一个反映知识青年接受再教育的节目,过几天就要演出了。她把他的胳膊搂紧,腾出一只手,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又说,到时候让你坐在第一排看。好不好?他嗯了一声,说好,那就第一排。<br/> 他脚没沾地,就坐到自家葡萄架下的荫凉地儿了。当时,他双脚摸索着找到两个石头缝,蹬住抠紧,手扒在墙顶上,屁股冲着自家的院子,看着姐姐收拾槐树下的东西。姐姐收拾一件就仰脸对他笑一下,他也回笑一下。还没等姐姐把竹躺椅折叠起来,他就让人从墙上给放到一个很宽的肩头上了。乡下四舅一手提着一只猪后腿,一手扶住肩膀上的外甥,把他端到挂着一串串青果的葡萄架下面了。四舅给奶奶说了很多事,说他不准备种庄稼了,把种子都喂鸡了,又把鸡给杀得吃了,还把羊啊猪啊全都给宰啦,四舅还说他在毛驴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让它跑进后山放野,就连老镢头都丢进前畔的山水渠里了。<br/> “不种稻黍了?”奶奶舀了一勺子粉条,又在菜盆里拣出几块厚肉,扣进米饭碗里,递给四舅说:“你把猪屁股吃完后,打算喝西北风去呀?”<br/> “我以后见天吃这个,”四舅拔拉了几口饭,咬住一块肥肉说:“玉米茬子太粗了,难咽得很。”<br/> “看这样子,我亲家终于生了个有出息的儿子。”<br/> “婶子,县革委把我选上了,让我参加贫宣队。”四舅转过脸,朝葡萄根底擤了一滩鼻涕,手在鞋底子上蹭了蹭,那只鞋也有个破洞,在另一只脚上。四舅操了一筷子粉条,使劲吸了一口,有根长的粉条啪一家伙贴在四舅的腮帮子上,在耳朵上缠了一圈,四舅滋滋吸了好一气,才把它顺进嘴里,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了。四舅说:“他们还叫我当组长呢,管几百号人,明儿就上任。”说完,把脸从大老碗上抬起来,看了看左邻那堵墙。<br/> 姐姐的长辫子在墙头上甩了一下,扫落几瓣嫩绿的瓦松,掉下来在石板上跳了几跳。<br/> 奶奶递给他一碗饭,指了指那堵墙。<br/> 他接过来,用筷子挑出肉放回盆里,又在里面翻出几根绿菜操进碗里。他先把碗举过头顶,搁到墙头上,端了个高凳子站上去,就见姐姐背靠着槐树冲他笑。<br/> 那顿猪肉炖粉条的晚饭他一口都没吃。看到四舅把那只猪脚脖子用刀子通了个眼,系了一根麻绳提在手中,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吃长脚的东西了。<br/> <br/> 那条土跑道很长,夯得很瓷实,两边长着矮草。为了验证飞机降下来时,几个轮子会不会被颠掉,他平伏在跑道的尽头,把脸贴在黄土上,看它是否平展。还好,夕阳在上面栽了一层很细的黄绒毛,跟铺了条毯子一样。那架双翼机就停在那头。他认得它。因为它像蝈蝈一样的肚皮底下,草绿色不知被啥给刮掉很大一块,露出灰白色的铝皮底子。这个记号,他趴在葡萄蔓子里面时,就确定了。他拨开带刺的铁丝网钻进去,踩在那层黄绒上,很长的影子走在他前面,像大人一样高,他伸展双臂,踏起碎步,或左或右倾斜着身体,朝那边奔过去。两架飞机碰头后,他小了很多,影子没它长,也没它粗,跳起来也不行。机舱大敞着,舱门下架了一副只有四阶踏步的铁梯,进去后,他发现,原来这东西里面也敢这么破,就跟钻进一付骆驼的骨头架子里差不多。他有些沮丧。坐在那排木头长条椅子上,他看到对面舷窗边有根罗丝和别的不太一样,突出来很长一截。原来它松动了。在机舱里转了几圈,也没找到一个趁手的家伙。他要把它拧回去,拧到位。可是不行,指头摁一下它就缩进去了,一放手,它又滑出来了。他叹了口气,干脆连根拔出来,拿在手里看了好一阵子,也没个好放处,只好揣进书包里。舱里乱糟糟地,好几个瘪麻袋扔在那里。他用脚把麻袋归拢到一起,拣了几张传单,趴在椅子上,叠了五架飞机,总共四种颜色,黄的、红的、白的和绿的。折了两架绿的。他喜欢这颜色。他走到舱门前,先把其它颜色的放飞掉,它们没飞多远就栽跟头了,有一架还可以,免强转个圈,没够到罗旋桨就落地了。他把希望全放在绿的上了。还算争气,一架绕了个圈,原旧飞回机舱了,另一架,飞出去老远,还像真的一样晃了好几下翅膀。他拣起飞回来那架,捋平后装进书包,让它同那枚罗丝呆在一起。<br/> “我认得你,”他在空中蹬踏着,舞动双手,拽住那人衣襟,扯紧,将悬在半空的身体调整好,转过身,仰起脸,瞄准那人泛着青光的下巴喊道:“放开我呀。”<br/> “我没见过你。小子,这可不是你呆的地方。”那人提着他的脖领子,走下舷梯。<br/> “你在我家窑顶上撒过传单。”双脚落地后,他说:“真的不骗你。”<br/> “嗯,那倒不假。我在很多家窑顶上都撒过。”那人松开手说道。<br/> “我从来不骗人。”他将衣服下摆拽平,盖住刚才露在外面的肚皮,转身就要走。<br/> “哈,”那人又攥住他的领子,蹲下身对他说:“你这就想走,啊?”<br/> “还有别的事?再晚就找不到我妈了。”他说:“早知道里面那么烂,我才不来看它呢。根本就没有战斗机的派头嘛。”他把手放到书包上。<br/> “哈,哈哈。它烂吗?”那人松开领子问道:“你妈?她是谁?”<br/> “烂,真烂。”<br/> 那人踢了一脚飞机轮子也说烂,是很烂。<br/> “我妈叫……”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了一个名字。<br/> “啊……”那人从飞机底下钻出来,摸着他的头说:“你还别说,我们真认识,还是一派的,你妈是我们的副总司令。”<br/> “‘红总司战斗团’的?噢,原来你们一伙的。”<br/> “你家不是在米脂县吗?怎么跑到市里来了?就你一人?”那人问他。<br/> “嗯。”说完他又要走。<br/> “别走,乱哄哄的。咱先吃饭去,我再叫人把你送给你妈。”<br/> 他只吃了一只苹果、两颗煮鸡蛋、一小盘炒土豆丝、一大碟子醋溜西葫芦,还有三个白馍馍。吃完后他说饱了。<br/> “你撒得传单不准,全部落到蒿草里头了。”<br/> “随它去,飘哪儿算哪儿,不就那几个字嘛。”那人笑了笑,低声对他说。<br/> “哦,你不去撒了?”他问。<br/> “不去了,”那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最近几天可能有雨,我想到毛乌素给沙漠撒草籽去。那种草叫沙打旺,长起来后,整个沙漠就变成绿洲了。”<br/> “那就算啦。”他拍了拍书包。里面算术本的最后一页,有写给奶奶的几行字,意思是他去市里啦,找妈去啦,您老千万别担心。最后一节算术课没上成,老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他和同学坐在校园一棵矮树的枝杈上,丢了几架纸飞机,忽然觉得应该去个地方。没来得及让人把纸条捎给奶奶,他就扒上一辆插满红旗,挤满人的大卡车,跑到市里来了。<br/> “不撒就算了,反正你也撒不准,撒不到我家院子里去嘛。”他又拍了拍书包,对那人说。<br/> 那人给他书包里塞进去两个苹果,很大,还有几个馍馍。“你妈很忙,不一定顾得上招护你。”那人说:“咱走吧,我喊人送你去。”<br/> 情况远没有他设想得那么整齐。市里所有临街的墙面上,都让人贴上了红纸白纸。那家买豆腐的,用老木料做的窗子档板,也被糊住了,那老汉小心翼翼地用切豆腐的薄刀片,捅进木头缝,谨慎地割开写满毛笔字的白纸,卸下那几块板子立在一边。灯光和豆香味,一下子就从里面飘出来了。他拍了拍肚皮,懊悔多吃了机场食堂的一个白馍馍。<br/> 莲花池倒是个好地方,有亭子,里面还有椅子。不过,四周却围了不少人。他躺在长条椅子上,头下枕着书包。馍馍很软,有四个吧?他坐起来,把馍馍们匀在一个角上,再次枕上后就更舒服了。起先,那些人静悄悄地分成两排站着,谁也不说话,只有几声干咳,和抹女人脚后跟那个乡下男人差不多,有痰没痰弄出个动静来,像给自个儿壮胆一样。没过一会儿,乱了。一开始,有个女的很流畅地说了一段话,不太长,就几句,语调却很激昂。他闭上眼,从第一句起,就跟着她默诵起来。后来更乱了,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再后来,相互大声嚷开了。没人能听清楚这些大人嘴里往出吐什么字,比飞舞在他耳边的蚊子讨厌多了。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坐在他身边,双手支住下巴,啪哒啪哒往下掉眼泪,说她怕。他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团,弄展后递给小女孩。她接过来看了看,又还给他说,脏,上面肯定有你的鼻涕。只一小会儿她就不哭了,靠在他背上说,我妈就在那边,她不理我了。<br/> “你妈也不理你了?”她问道。<br/> “没有,我才不去找她呢。”他说。<br/> “嗯。”<br/> “嗯。”<br/> 小女孩不蹭他的背了。她好像睡着了。他侧过身,慢慢扶住她的背,拉过书包,让她枕上。她睡得很甜。不过,眼角上挂着两滴泪,还没来得及流下来。他双手在小女孩的脸上面挥舞着,驱赶那些让人打心底里厌烦的大蚊子。那群人突然间安静了,池塘里有只青蛙却叫开了。可是,还没等到第四只青蛙开始叫的时候,他们又嚷嚷起来了。这回男的女的一起喊,就跟同年级学生们拉歌一样,这边齐声朗读一段,紧接着,那边就用高过这边的声音也念了一大段,说着说着,他们就唱起歌了,你一首我一首,越唱越快,最后几句连起来一下子嘣出来,连气都不换一口。这些歌他都听过,基本都能跟得上体育课的步调,先是原地踏步,接着是正步走,到后来就变成跑步、快步跑了。他走过去,见他们在那盏雪亮的电灯底下,分成两排,胳膊挽在一起,脸通红,像波浪一样晃动着身体。他们左臂上都戴着红袖圈。他往前走了几步,看清楚那上面并没有妈妈那个战斗派的名字,就松了口气。他们又不唱了,围成两个圆圈,低声说着话,好像在商量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果然,一个女人从她那边的圆圈里走出来,一副笑模样,走到对面圆圈差半步的地方站住了。忽然,她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根脏布条,唰一家伙甩出去,正好缠在一个男人的脸上。女人那边的圆圈哗一声笑了,他们还使劲鼓着掌,嘴里嗷、嗷地叫着,很开心。男人急了,想要动手,女人圆圈里谁高喊了一声:“要文斗,不要武斗!”<br/> 他叹了口气,转身回到厅子里。小女孩还那样躺着。他扶住她的头,慢慢抽出书包,想了想,掏出一颗苹果放到她头顶边上,转身要走。可是,衣角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小女孩睁着大眼,紧紧攥住他的衣角,又开始往下淌眼泪了。她说太大了,吃不了。他从书包里取出铅笔刀,从中间分开,递给她一半苹果。他比小女孩吃得快,吃完后,就从书包里取出那架飞机,向黑夜中投去。飞机在有灯的电线杆子半中腰绕个圈,滑进池塘里了。<br/> “你叫他们不要吵架了嘛。”小女孩说。<br/> “唉,他们在讲道理呀。”他拉住她的手,朝那两群人走过去,朝那个往人脸上甩脏布条的女人走去。<br/> 第四个白馍馍吃光后,他基本逛遍了市里的主要街道。商店柜台上摆的几样东西,不比县城里多。有几样姐姐能用上,可他没钱,连五分钱的钢嘣儿也没有,书包里头能发出点儿响声的,只有那枚罗丝和铅笔刀。其间,在那个老汉的窗口前,他曾经两次想掏出一个馍馍换块热豆腐吃。奶奶说起过,说市里的水好,是沙漠里澄出来的,做出来的豆腐能挂在秤钩子上卖,才下笼屉的热豆腐,蘸上漂着香油花儿的蒜泥和白醋汁,可好吃啦。但他还是没舍得那样做,奶奶还说过,粮食里头,就数白馍馍最顶饱了。<br/> 之前,在第二个和第三个之间,他犹豫良久:两个馍馍能不能扛过一天?因为他挤不过大人,总在快到那口盛满粉条菜汤的大锅前,被市第二招待所食堂前乱成一团的人,给推到一边去。他注意到,无论哪一派,不管方才辩论的结果谁输谁赢,散去后,偷偷转过几道小巷,两派人还是赶在饭口,归拢到一个队伍里,排成一行,假装互不相识,不知从哪儿忽然拎出一个大老碗,说笑着,渐次向那口热气蒸腾的大锅聚过去。第二个晚上,他走到莲花池那个厅子前却站住了。他不能确定,如果小女孩还在的话,最后一个白馍馍分成两半后,能保证明儿一天的口粮吗?所以他没去莲花池,跟个红卫兵,混进一群乱糟糟的学生队伍里,在一家剧院的舞台上找到一面红旗,把自个儿裹住,只露出两只眼,站在一个角角上,看他们演出,只看了一小会儿就厌烦了,在表演唱中直犯困。散场后,他没走,埋在一大堆红旗下面躲着。后来,反而睡不着了,使劲睡也没能睡着。他拉亮灯光,在后面的一个破箱子里,挑拣出几件古时候人穿的长袍马褂,过一会儿换一套,把木头做成的长矛和大刀举在手中,学着老戏的样子,衣呆、衣呆、衣呆呆,在舞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br/> 天亮后,他来到机场,命令那人说:“把梯子给我端过来。”<br/> “里面比上次还乱啊。”那人说。<br/> “那也得上去,我有当紧事。”他抱住梯子,想把它架到舱门下。没搬动。<br/> “怎么,你不会让我飞到你家窑顶上,把你也给撒下去吧?呵呵。”<br/> “谁跟你开玩笑了?”他拍了拍书包。<br/> “哦……我真不能让你上去,机舱里有很重要的东西。”那人很严肃地对他说。<br/> “嗯,那算了,我就信你一回。”他从包里掏出那枚罗丝,递给那人说:“装上去吧。你不知道,这两天可把我给担心坏了,老害怕你从天上掉下来。还好……”<br/> “你别说,我还真从上面掉下来过。”<br/> “你骗人。我不信。”<br/> “哦……”那人点了一根烟,靠在梯子上,仰脸看着蓝天,好久没说话。<br/> 抽了两根烟,那人才说:“他们没让我撒草籽去,又派我去撒传单了……嗨,我说小伙子,你都出来两天了,也该回家去了。”<br/> “好吧,市里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他从书包里取出算术本,撕下最后一页,在那人曲起的膝盖上折了一架飞机,送给那人说:“你给我打听个顺车去。”<br/> 奶奶倒是没训他。抱住他坐在葡萄架下面,摇晃着看了好一阵从叶片里露出来的三几颗星星。不过,他许是感觉到了,后颈子上面凉了好几下?<br/> <br/> 他家院子地势高,在坡顶头。在窑顶上面,他能看到正在发生这个小县城里更多的事情。中学大操场上,腰间扎着人造假牛皮皮带,脸上一本正经,脚下却乱不糟糟地踏着步子的学生、本该种庄稼的川道地,光秃的灰土山、街道上不知因为啥,随时燃起一大串闪着红光的鞭炮、慢悠悠走过无定河大桥,敲着锣鼓的一队人、桥栏杆,房顶上,随便什么地方,在正午烈日下耷拉着脑袋的红旗。他还能看到西边很远的天。一般会在傍晚。那时候的太阳很大很圆,好像能把老远处的,被黄土山阻挡住的,天那边的一些东西拉到眼皮底下来。虽然那架烂飞机肚皮底下蹭掉一大块油漆,如果装满油后,认准那个方向开下去,就一定能降落在一个很平坦的地方。他梦见过那里,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沙丘,大片大片不太平展灰颜色的地,上面全是些碎石子,不长一棵草。自然,那里不会有一架葡萄树。姐姐那边的排练时断时续,常常间歇在沉静中。他不太朝她那边张望了,尽管他知道,这种时候,姐姐的一些动作,往往比节目里的舞蹈还要精彩。葡萄还吃不成,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又酸又涩,有几串快要挨到窑顶上的土了,他找了两根小木棍,用布条把蔓子系住,撑起来。这样,他就能坐到里面去了。一个多月过去了,那人再也没有把飞机开过窑顶。为了等待,他在街上的游行队伍里,用铅笔刀偷偷割了好几面红旗的角,凑成一个三角形,绑在小棍上,好等双翼机飞过头顶时,挥舞起来,让那人看到他发出的信号。<br/> “肯定撒草籽去了!”他对姐姐说:“其实他很笨,市里到咱县才五六十里,降落时把圈子转大点,多绕点儿路,不就拐到窑顶上了嘛。唉,他太笨了!”<br/> 有一段时间,他不太理姐姐的男同学了。因为,男同学走后,姐姐常常坐在槐树底下淌眼泪。有一次,他趴在葡萄蔓子里面,用弹弓瞄了好几回,终于没有把皮包里的石子弹射出去。他的靶子很准,这个距离以内,那个男同学的左脚或者右脚的后跟,准会吃不消,准会狠狠挨上一家伙,瘸他好几天。不过,那样的话,姐姐就排不成节目了,也不太可能在流过眼泪后,又偷偷一个人发笑啦。<br/> 但是,他没能坐在第一排看姐姐表演的节目。县城里唯一的舞台,始终被另一个派别的人占领着。这个派别的势力,相比较,看起来要强大些,好像跟市里工人最多的那个战斗团有牵连,好像就是妈妈担任副总司令的那个派别。为此,他给姐姐说,打算再去一回市里,专门找妈妈,跟她好好说说,让她下一道命令,把大礼堂让个一半天出来,那怕一晚上,两三个钟头也行。他没去成。姐姐说,算啦,就在院子里演。<br/> “等秋后再说吧,到时候我专门给你演,打上粉彩,姐跳给你看。”<br/> “好,我不给别人说。”<br/> “我跳别的,”姐姐双手环过头顶,朝四周的墙头看了看,然后扬起下巴,把胸脯挺起来,对他说:“在电影里偷偷学的。”<br/> “是挑起脚尖那种跳法吧?”<br/> “对呀。”<br/> “嗯,那最好了。”<br/> 他去中学看过一回四舅,在一间很宽敞的办公室里。四舅头上系了一条白羊肚子毛巾,坐在一把大椅子里,穿戴倒不太特别,上面是对襟疙瘩扣粗布衣服,下面是条肥胖的大裆裤,在腰间褶了好几下,不知为啥,簇新的衣服,却缝了几块大补丁。也有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那只露出大拇指的布鞋不见了,换了双高腰军用黄胶鞋。<br/> “你咋老也不洗脚,”他说:“又不缺水。”<br/> “没溜进去土呀。”四舅把指头伸进鞋后跟,抠了几下。<br/> “臭死人了!”他用手扇开鼻子前面的空气。<br/> “我进城就为不扎这个,”四舅扯下毛巾,对他说:“以前也没扎过,可县革委的头头们偏偏让我拢在头上,叫我坐在办公椅里也别脱掉。唉,难受死人了。”<br/> “嗯。”<br/> 他早就看到了。大门口那个牌子上,四舅的相片排在第一位。<br/> “我想到图书馆看书去。”他说。<br/> “好啊,一句话的事。”四舅说:“吃过午饭再说。”<br/> 他也吃了一小碗四舅端来的土豆块烩粉条。<br/> “我想回乡下种地去。”四舅吃着说。<br/> “嗯。”<br/> “我以为天天能吃上肉,谁晓得两个来月了,一滴油花儿也没捞上。唉,可惜我那些牲口们了。”四舅蹲在大椅子旁边,擤出一把鼻涕,把它甩在墙角,手指在办公桌光滑的边棱上搓了搓说。<br/> 四舅说他想那头毛驴了。“它的眼睛很大,最听我指挥了。”四舅叹了口气说:“会不会让人把腿给打折了?”<br/> “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他说:“你看过列宁在十月那个电影吧?看过?嗯。”<br/> “你不能去。”四舅把大老碗撂到窗台上,对他说:“我想起了,县革委的人说,那些书里撒了敌敌畏,学校的图书馆早就贴上纸条子封住了。”<br/> “有毒啊。”四舅又说。<br/> “我才读了三分之一。”他说。<br/> “不行。”四舅说那些书没用,不管饱。<br/> “那就算啦,”他说:“反正后年我就到这里上学了。”<br/> 送他时,四舅站在那块贴着有他大头相片的牌子边,问道:“谁和谁的故事?他们咋啦?”<br/> “不给你说。”<br/> 就这样,少年离开了再过一年,将要天天迈进去的大门,朝无定河畔走去。正是发洪水的季节,浑浊黄稠的泥水中,翻滚着上游漂来的柴草和大树,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土腥味。<br/> 那里,潮湿的大柳树下,有几头蛐蛐藏在石头底下起劲叫唤。<br/> <br/> 入秋后,情况变了。奶奶又长低一截儿。葡萄枝条上的叶子,同奶奶的头发一样,飘落下来很多,不再浓密了。所以,入夜后,天上的星星自然也就多了。他从来不动一下挂在头顶那些果实。等它们全都熟透了,变成紫颜色,依然结实地长在老藤上,连一片叶子都飘得不剩了,那时,奶奶才会说,哦,它们杀过一次霜了,已经够甜了,他就会踩在条桌上,一串一串剪下来,递给仰脸对他笑的奶奶。这一树老葡萄,能摘一大笸箩呢。往年,乡下四舅早早就把一麻袋稻黍糠背进城,分别装进奶奶备好的两个大瓮里,奶奶撒一层糠,放几串葡萄,而后又撒,再放几串进去。那些葡萄,一直能在瓮里滋润到来年的四、五月。<br/> 如今可不行了。四舅倒是进驻盘龙山中学了,可是,稻黍糠呢?<br/> 还有个变化被他注意到了,那男同学很少进姐姐的院子了。偶尔来一次,他俩就争吵,虽说声音不算太大,也不像市里莲花池里那些人那样激烈,可也够让他难受的了。不吵的时候他更心焦了,俩人谁也不说话,就那样相互瞅着,动也不动,谁想靠过来时,另一个却躲开了,能看出来,躲开后又后悔了,还想靠回来,可是不行,另一个又躲开了。他知道,俩人不再是一派的人了。不过,他俩有抱在一起的时候。每当这时,他就在窑顶上稀疏的叶子里面,长长舒出一口气。但随即,他还会叹一口气:姐姐的肩头耸动着,明显她哭了。<br/> 街面商店,在人最少时,才偷偷开一小会儿。照像馆那个墙角的凉粉摊,被人砸了个稀巴烂,老太婆站在不远处,躲到一根刷着沥青的木头电杆后面,看着自个儿的小买卖瘫在那里。买南瓜籽儿的女人还在,不过,老远钻进没人的背巷子里,一见横眉竖眼的人走过来,就把旧报纸折成漏斗状的小包装拾进竹篮子,用头巾把它们盖住,假装从乡下到城里来走亲戚,快步走进离得最近的一个大门,过一会,觉得巷子里松动了,问题不大了,再出来。街道比平时宽展了很多,没几个人走。有时却踏踏踏地跑过一大队人,他们的脸色,比校长站在操场的土台子上训话时还难看,好像除过他们以外,其他人都是逃课的坏学生。他们在竹杆顶端装上铁矛头,一时间,原来满世界飘扬的红旗,忽然经过一个秋风卷叶的夜晚,就变成扛在肩头的红缨枪了。县城里最红火的地方,就数南河桥头那家铁匠铺了,每天都有人把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送给打铁的父子俩,连晚上都有人去。那些人让父子俩打大刀片子,打长矛,打匕首。有个瘸子,在火红的熔炉前,倾斜着身子,整整站了一个下午,等着父子俩把一根很长的,卡车车箱上撑帆布的空心铁杆,煅打成齐眉短棍,打好后,还没冷切,瘸子就左右倒手替换着,嘴里丝丝地吸着气,把它拿走了,就好像县城所有阳光照不到的背荫地里,一分钟前才藏进去个长相好看的白骨精,随时随地召唤瘸腿人扑上去,用铁棍敲打那么一阵子。有一天,农具厂那边,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以往的喧闹声。他从窑顶上跳下去,跑过去,挤进人群。<br/> “我宣布,”一个手上长满老茧的大汉,手里举着一支枪,大声说道:“我们打镢头的小厂子,也能造大枪了。”大汉拉了一下枪栓,把枪口对准人群。人群哗一下散了。大汉又拉了一下枪栓,装进去一颗子弹,有几个人,立马趴到地下了。大汉把枪口冲向天空,笑着说:“这可是杆真正的半自动步枪啊。不信?我打给你们看。”大汉抠了一下板机。没响。大汉又拉了一下栓,退出子弹,重新装好,又抠。还没响。人们哄一声给笑了。大汉急了,又拉又装。仍然没响。人们说笑着散了。<br/> 没走多远,他听到很响的一声。回过头看时,大汉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双手捂住往出冒血的左脚,痛得嗷嗷叫唤。<br/> “啊呀,走火了,他挨了自己一枪。快快快,咱几个把他送到医院去吧。”有人跑过去,扶住大汉嚷道。<br/> <br/> 中学图书馆在文圣庙的最高一层。他静悄悄坐在十五斋某间庙里的阁楼上,身边落满了厚厚的细灰尘。有只燕子,绕梁飞梭。<br/> 从中学大门那个院子算起,一层庙宇就叫一个斋院,顺着山势,越叫越高,整整十五层,像盘住条大龙一样。前半学期,语文老师说过,她说,再过一年,你们就得从盘龙山中学第三层起,一直要读到十来斋才能高中毕业。他早就嫌语文课本没看头了,节省了一年时间,提前把逗号和句式,嚼碎了咽进肚子里。虽说爬上笔直的石台阶后,十五斋那两扇镶嵌着黄铜泡钉的大门挂着一把大锁,可他进得去。他在墙上的石缝里掏过鸟窝,熟知能够攀爬、翻越进十五斋里的每一道石缝。而且,那堵墙还很隐蔽,夹在很窄的过道里,估计没有别人能看到。<br/> 他一大早就翻墙进去了,没上算术课,书包里装了一张烙饼,还有一块黄萝卜酱菜。他在落满尘土的书堆里,在一摞子书最上面,找到那本书,从木楼梯爬上阁楼,认准一个墙角,半蹲着用书扇了几下,还吹了好几口气,直到地板露出发黄的本色,才靠墙跟坐下。他翻开书,找到原来折好的那页,读起来。他声音很低朗读着,学语文老师的念法,腔调很婉啭。读了一会儿,他把书放到膝盖上,一只胳膊压在上面,看着山墙上那个小圆窗。那只燕子,项间一点艳红,站在窗台上一声不响,仰起脖子朝天上张望。<br/> 吃完烙饼,他才读了不到十页。来时,阳光穿过小圆窗,投射在对面墙上的光斑很圆,吃烙饼时却落到木地板上了,变成小细牙儿,读到第十三页时,连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不过,阁楼里还行,不算太暗。所以,又读了几页,读到那个叫卓娅的苏联女孩子,被德国法西斯的宪兵扒光衣服,捆住后丢到雪地里时,合上书站起来,走到小圆窗下,看着老远处的天空,他低声说,“唉,她应该让弟弟开坦克车去,就开装着大炮和机关机那种,追上去狠狠扫射一气,再碾碎那些德国鬼子。要不,就去开飞机,像撒传单一样,把大炸弹全部撂进鬼子的司令部里。他们可太坏了。”又看了看天空,他什么也没有,就连一只麻雀都没飞过来。<br/> 对面的一些山,被阳光染成金黄色。已经下午了。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又脱下上衣甩了好几下,确定背后干净了,没墙灰了,才重新穿好。<br/> 他没走成。十三斋,十二斋,还有学校的操场上,大门口,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聚集了很多的人。好像全城的人都来了。阁楼对面那个顶上有亭子的小庙里,有几个人大声说着话。<br/> 在小圆窗里,他看到,四舅率领一队人,从十二斋往上冲,想带头砸开十三斋大门。四舅穿戴变样了,换成一身军装,除过领章帽徽以外,走路像个兵。但是不行,上面丢下来很多砖头瓦块,四舅只好领着那队人撤下去,躲到一间教室里。看来四舅急了,冲出教室,抽出腰间的皮带,在头顶上挥舞着。不行,反复几次,就是冲不上来。过了一会儿,那间教室里忽然顶出来一张桌子,下面半蹲着两个人,十三斋丢下去的砖头,砸在桌子上咣咣直响。等那个桌子挪到院子当中后,教室里又出来一张桌子,很快和第一张合拼在一起,桌子底下伸出个长凳子,四腿朝上,前面的两条腿绑了一整根自行车内胎。四舅让人做了一付大号弹弓。有两人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冒着砖头击中的危险,拣了小孩拳头大一块砖,包在大弹弓包皮里,合伙拉起来,拉了很长一截,快要绷断了才放手。十三斋上面咚地响了下,有人大叫了一声。就这样,四舅领人冲上十三斋了。<br/> 事先没准备用,书包里光有弹弓,没石子,阁楼上也找不到子弹。他在小圆窗上两块砖的间隙里,用弹弓的铁柄,抠出一蛋儿石灰,准备拿它当子弹用。他右手举起弹弓,左手捏紧包皮,然后拉开,闭上左眼,将目标跟定四舅周围,只要谁敢对四舅做手脚,就射谁一弹弓。<br/> 没顶用。冲在最前面的四舅,突然被斜冲出来的一名学生给打倒了。他在小圆窗里看到,那名学生手里,提着一杆田径比赛时才用的标枪,低伏着身子,像猫一样跑得飞快,扑到四舅跟前时,还好,没有用标枪铁尖子扎,学生蹲下去,抡起标枪,朝四舅小腿横扫过去,四舅的踝骨响了一声,很脆。它大概被敲碎了。四舅哼了下,就仰面躺倒了,让几个人架起来,撤下去了。<br/> 那蛋儿石灰太轻,在空中没按预算好的弧线飞,乱飘一气,不知落到哪儿去了。他没射中那个抡标枪的学生。<br/> 他在阁楼里呆了一夜。只能听到无定河的水,掏空原本种庄稼那些地畔的黄土,和草籽、稻黍种子一起,卷进浑泥里流走的声音。虽然细碎,他还是听到了。四舅说他想那头大眼睛黑毛驴的时候,他就听到了。<br/> 傍晚那会儿,在小圆窗上,还能看到自家的窑顶,和那几根葡萄蔓子。入夜后就看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四周一片漆黑,城里半星儿灯光也没亮起来。他从小圆窗里探出头,仰脸看天。天上有黑云,找了好一阵,才在天边看到三四颗星星,或隐或现,稀稀拉拉眨着眼。他又转身向下面望去,黑呼呼地,离地面很高,根本不能够确定,底下那团东西是树梢还是房顶。他就那样呆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落雨了,脸上凉嗖嗖地被砸了好几下。只一会儿,雨就下大了,很大的雨滴,砸到阁楼顶上嘭嘭响。他离开小圆窗,原旧坐回那个墙角,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大雨在小圆窗前蒙了一个水帘子,在闪电中发出光亮。憩在梁上那只燕子叫了声,很微弱,像有口气在喉管被堵了一下那样,可还是被他听到了。<br/> 天刚亮,他就被对面小亭子顶上的高音喇叭给吵醒了。<br/> 在晨曦中,他从墙角站起来,又来到小圆窗底下。他知道,四舅虽然被人敲碎了踝骨,他们那派的人绝不会就此放弃,过一会儿,十二斋的人们还会往上冲。因为,姐姐的男同学说过,在他俩争吵时说过,说革命不是请人吃饭,不像写文章,说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打翻另外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br/> 当十二斋的院子里,摆放了很多个四腿朝天的长凳子时,他就知道,守不住了,十三斋的人守不住了,他们要吃大亏了。<br/> “那得破坏多少辆自行车呀!”站在小圆窗底下,面对那些过家家小孩子使用的工具,他心疼地数着:“总共五十条长凳子,要拆掉二十五辆自行车,才能绑成这么多的弹弓啊。”<br/> 太阳那一小细牙光斑离开地板时,下面的人冲到十四斋了。他们把上面的人,全部围困在十五斋里了。有人想破开下面的门,躲进来。可是,那扇门被他用一根棍子给别住了,推了好几下,他们就跑到别的庙里藏起来了。亭子木柱上的高音喇叭,叫喊了一个上午,让全城人行动起来,武装起来,营救被包围的兄弟姐妹们。这会儿,突然嗡嗡响了几声,不叫了。<br/>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喇叭又响了。是姐姐啊。她没叫喊,也没说话,轻声地哼起了歌。她唱得那几首歌他全都听过,也会唱,两年前就会了。他坐在墙角,双手抱住膝盖,静静地听着姐姐的歌。他站起来,又一次走到小圆窗下面,看着头顶的天空。白天没有月亮,川道里也找不到谷堆,远处,无定河的水又浅又浑,肯定浮不起小船,也荡不开双桨。天空倒很蓝,但什么也没有,只在西边飘了一两朵白莲花的云彩。他还看到,有个人站在他家的窑顶上,葡萄树老藤子一样细瘦的身材。<br/> 忽然,亭子下面轰地响了一声,姐姐的歌声停住了。这种响声他听过,在乡下听到过,很沉闷,是土枪,四舅带他打山鸡野鸽时,就发出这样的轰响。<br/> 过了很长时间,等院子里乱哄哄的人静下来,确定十五斋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后,他才从阁楼上面走下来。遍地都是撕破的红旗,有很多碎纸片在墙角里簌簌发抖,庙顶的瓦梁上,不知什么时候歇了一排乌鸦,集体一个姿势,缩起脖子一动不动,紧紧挨在一起,窥探什么,守候什么。他没理那些黑鸟,走到小厅子下面。庙门半开着,里面不太黑,穿过窗棂的阳光,洒在姐姐身上,真像穿了一件黑格子的白衣裳。她斜靠在一个墙角,对他笑。他走到姐姐身边,要把她扶起来。可是,扶不动,她的身体很沉。他用了一把劲,大声叫道:“姐,你站起来呀。”姐姐却顺着墙跟躺倒了,眼睛也闭上了。她死了。但是没流血,胸口那地方,一左一右,有两个小洞洞,紫颜色的,周围的皮肤却很白。姐姐身边有面红旗,底下好像也有东西。揭开后他发现,原来是那个男同学,胸前密密麻麻钻进去很多铁砂子,后背上也有两个洞,比姐姐胸前的还要大,身子下面有一滩红血。他把红旗铺在地上,铺展,然后提起两个角,抖了抖,覆盖在姐姐和男同学的身上,把他俩的脸也一起遮住了。<br/> <br/> 他又站在窑顶上了。<br/> 往年中秋前后,是往笸箩里卸葡萄的季节。前几天,奶奶让他把葡萄摘下来。可是,他不去动它们,奶奶催了好几次,他就是不摘。奶奶自个儿可站不到条桌上去。<br/> 这段日子,他做了几件事情。花费了四五天课外时间,差点儿打听遍所有认识的大人,可是,谁也不晓得那个男同学从哪儿来,又被埋到哪架山上去了,大人们说,没这个人,肯定没这个人啊;在一个星期三的晌午,脱光衣服,一个人站在无定河心那块大石头上,捏住鼻子,鼓了一口气,嗵地跳进秋水中,闭眼摸索了三四步河底的石子蛋蛋,钻出水面学会耍水了;迟疑了足足一个星期,确定她会那样做,才在下课后,叫语文老师在十五斋带出来的那本书上签了个名,写了一行字;参加了一次学校组织的野营拉练,在一家地主庄园里住了一个晚上,喝了一回白菜根子熬成的盐水汤,吃了两顿谷糠窝窝头,回来后,好几天都没能把忆苦思甜饭给屙出来。还在窑顶搭了一个了望台。他这办法很简单,抱上来一摞旧砖,垒了五块砖高的四根柱子,放上去一块老门板。这样一来,站上去后,几乎就是全城的制高点了,尽管所有能看见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的绿色了。<br/> 在院子里时,他就听到西边传过来的动静了。他知道那是啥。因为,四周的空气,穿过熟透的葡萄串,甜咝咝地颤抖在院子上面。终于让他给等来了。双翼机飞得很低。他站在窑顶的了望台上面,使劲挥动着小红旗。那人在他头顶上转了好几个圈子,撒下来不少传单。他够住一张攥在手里,瞟了一眼,上面只有一行大字:热烈庆祝我国第一颗氢弹试验成功!看到这几个字,他笑了,朝西边很远的山,朝太阳将要落下去的山的那边,挥了挥手中的小旗子。那人一定在头顶上认出他了,把飞机开到很远的山那边,调过头,正对着他开过来。他没躲,把小旗举过头顶摇晃着,对飞机笑。那人从他右边飞过去了。他伸出双手,好像要从天上接个人下来一样。他看到那人在窗口里冲他笑了笑,还摆摆手。<br/> 飞机爬得老高,在他的前方,在无定河上空,翻起了跟头。那人先把飞机头对准左边的山,像爬一道陡坡一样,慢慢往云里开,直到飞机的胖身子,跟火电厂的烟囱一样,笔直笔直地竖在天上。忽然,机头朝下一冲,反过来对准河川地,一头栽下来。他一点儿也没有担心,知道那人会把飞机处理好。双翼机翻了好几个跟头,又在他前面飞过去一回。这回,那人晃了好几下翅膀。<br/> 双翼机向西边的太阳开去,被阳光遮住了。他在了望台上留恋了很长一段时间。随后,叹了口气,从上面跳下来。<br/> 每家窑顶的烟囱都往出冒烟。黑的,深灰,浅灰的,还有奶白色的炭烟,飘到他头顶不太高的半空停住了,不再往上升了,搅在一起,罩在小城天空上。他从那层灰色看出去,西边太阳一点儿也不晃眼。山的颜色也比以往灰了许多。<br/> 这时,一个比葡萄大不了多少的黑点,钻进那团灰云,出来后就变大了。接着,那种熟悉的,能在心底里嗡嗡作响的声音,又使四周空气颤抖在一片柔和的温暖中。他知道,双翼机掉过头,从西边飞回来了。<br/> 冲着开回来的飞机,他高声喊到:“没骗我,你真开过战斗机呀。呵呵,真过瘾啊!”<br/> 双翼机滑过他的头顶,朝东边飞去。他挥动小旗,跳上了望台大声笑着,叫着跳着。<br/> 快到那座大山跟前了,那人还有改变方向的意思,胖肚皮扫断几根树梢,眼看就开到大山上了。他急了,在门板上跳起来,朝那人大声喊道:“快往天上开呀,快啊……你这个大笨蛋呀,啊,老天呀……”那人不听他话,把飞机的头一低,朝山顶石崖撞去,溅起来很大一团白尘,随后,轰一声着火了。<br/> 他在窑顶上站了很长时间,直到山头上那朵紫颜色蘑菇云升起来,散开,又聚成一团浅灰的薄雾。<br/> 跳下窑顶,回到院子里,他挑起脚尖拽了一串葡萄,翻过院墙,靠在大槐树上,叫了声“姐姐”。他叫了好几声,一声比一声高。槐树梢的两只喜鹊被吓跑了。他走过去,到房檐底下取来那把竹躺椅,撑开后支在槐树下,摆好小方桌,放到旁边,摊开手中的纸片,弄平展,把那串葡萄掰成三四粒一枝的小串,压到红纸片上。没进屋去,尽管他看到,那把钥匙就搁在房门上面的那个窗格子里。那房子很旧了,窗子不太大,挂在里头的帘子,是紫格子浅蓝色底的,窗子上镶了两块玻璃,一边贴了一幅剪纸,贴在玻璃的外面,左边是个男人,一条腿跪在地上,右边是女的,腰身很细,辫子很长,垂到腰眼以下还露出一大截,她挑起脚尖,在跳那种舞。<br/> 他躺在椅子里,抽出压在葡萄下面的纸片,举起来看了好了一阵。掌心两粒葡萄被他捏破了,淌出几滴紫色汁子,滴进黄土中。几片枯黄的槐树叶子,转着圈飘下来。他闭上双眼,吹开落在脸上的叶片,嘴唇动了几下,叫了声爸爸。忽然他站起来,翻过院墙,在柴火堆旁边扛了把大号铁锨,奶奶叫他也没管,打开后院的小门,跑到窑顶对面那个破土洞顶上,铲起连带着茅草根的黄土,一锨接着一锨,把土往洞口前面填。他飞快地挥舞着铁锨,一歇也没歇。 (完)<br/> 2007.2.17日凌晨•酒童于西安友谊东路</p><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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