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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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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1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以下是引用文沁可人在2004-1-20 16:43:52的发言:
对了,陈卫,自从论坛升级后,我这里打开的特别慢,而七格在家里根本上不来。

升级后我这儿比以前快多了。七格上次我用他的名字在我这边登陆,一切是正常的。我不知道这些原因。是不是要删除一下Cookies记录?要不然这两天让古子再帮着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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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19 |只看该作者

嘉英

六月的一个中午,阳光辣辣地照射着小城。没有一丝风,树叶儿无精打彩地垂在枝头上。街道上少有的几个行人,但凡有商店,都往商店里走。若是不赶时间的,定要等到被商店里的风扇或空调吹凉快了,才肯出来。天气的热,使得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于是没有空调的商店,只有一些营业员打瞌睡。
     “福祥”是小城老字号商店。解放前专卖丝绸,1950年改作供销社,专卖柴米油盐、日用小百货等生活必需品。1979年,拆了原先的平房,修了一座木砖结构的三层楼房。货柜、货架全是新做的,地面铺了一层淡黄色的地板砖。商品增加到了服装、日用百货、鞋帽、糖果副食等,几乎囊括了当时的“衣、食、用”所需,形成了百货型商店。在当时的小城,这可是创新之举。开业的当天,几乎是万人空巷,人们全都涌进了“福祥”。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而今形势发生了变化。“福祥”近来颇有些衰退的迹象——顾客逐渐地减少,嘉英们所领的工资一月不如一月。便是这大吊扇,也是不足以吸引顾客的一个原因了。
    嘉英是“福祥”的营业员。少有顾客来,喜英站着出神了,两眼朦朦地望着前面不知什么地方,以至于一个顾客叫了两三声才惊醒她。“唔?先生要买什么?”嘉英习惯地问。“洗发水,首乌。”那人说道,同时取出一张崭新的钞票。不知怎的,这张十元钞在嘉英眼里竟然成了百元大钞。她毫不犹豫地找了92.50元,连同洗发水一同递给顾客。“咦?”那人发出一声低叹,并不拿钱。嘉英疑惑抬起眼,正碰上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这是一个四十上下、面目黝黑的矮胖男人。“有什么不对吗?”嘉英自言自语,拿起洗发水看。没错,是首乌呀!商标上的几个字亮得出奇。“我给的是十块钱。”矮胖男人慢吞吞地说。“哦——”嘉英刹时窘住了,脸涨得通红。“天太热……”嘉英拭拭额头,边收钱边自我解嘲似地说。“是的,天太热。该换成空调了。”男人笑道。收了洗发水,却又再看了看嘉英,缓缓地踱出了商店。
      嘉英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充满了感激。“该死的欧塞!”嘉英暗自骂道。不是因为他,她怎会神思迷乱?幸好那人不贪财,否则嘉英这月的工资可就除掉三分之一了。
    嘉英今年25岁,是七个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大姐的女儿都跟她一般大了,虽在一个城市住着,却不常来往。二姐早逝。三姐有三个孩子,三姐夫常年在外帮人做工,到手的钱水一样流出去,不到四十的三姐过早的衰老了。大哥最爱嘉英,在他结婚之前,嘉英享受了童年时代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后来,大嫂带着年幼的女儿别嫁他人,大哥就失踪了。嘉英每天每条街道每个角落地找,问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脚肿了,嗓子哑了,希望找成了绝望。大哥再没有出现过,嘉英失去了唯一爱着她的亲人。二哥和三哥原先一起守一个卖袜子、内衣、皮袋等杂货的小摊,各自娶妻生子后,摊子也一分为二,成了相互的竞争者和攀比者。嘉英三岁时父亲去世了,母亲没有工作,靠父亲的抚恤金和替人洗衣做佣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十六岁的嘉英初中刚毕业,“福祥”一纸招工简章破灭了她继续读书的梦想。不管愿意不愿意,她只能进店当营业员,别无选择。目前,嘉英和母亲、二哥、三哥共八口人住在胡家巷的一个四合院内。
      嘉英下班回家,总会看见母亲靠着东厢房的门坐着,手里是做鞋垫的针线。母亲六十五岁了,老眼昏花的,可还是要做鞋垫。拿着针线细细密密地缝,仿佛把时光分分秒秒都缝在鞋垫上。母亲不爱说话,在嘉英的意识里,母亲就像黯淡的老式家俱,似有若无。欧塞曾给母亲画过一副肖像:花白的头发,皱纹像一条条小虫,深深浅浅地爬满了整张脸,呆滞的眼光仿佛看着你,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刚画好时,嘉英便抢来看,只看了一眼,就摔给了欧塞,“呸呸呸,看你把我妈画成啥样子!”谁知看到阳光下倚门而坐的母亲,嘉英不觉呆住了。那不就是欧塞画中的老人吗?一笔一画,一丝白发,一条皱纹,无不轻轻触摸嘉英的肌肤。嘉英忍不住叫了一声“妈!”,跑去伏在她的脚边。母亲抬眼看了看嘉英,又低下去做她的针线活了。嘉英心中直发凉,她看她吗?她什么都没看!嘉英眼泪出来了。母亲啊,你在什么地方?“你妈妈啊,她不该生那么多孩子。你爸,他不该死那么早。人有时候,真的没意思。”欧塞说着,随手就把画揉碎了。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舞。嘉英生气地说:“你干什么!”“你又喜欢了?”欧塞笑道,“我画十张八张的,让你看个够!”他虽这么说,却再没画过;嘉英也没提,他们好像把这事忘了。
        嘉英自犯下那桩错事后,在哥嫂眼里没了自尊,稍有不满,便不当作人地骂,连三岁小侄儿也知道羞辱她。嘉英对生活失去信心,哭过,痛过,甚至想以死求得解脱。然而日子也就那样酸酸麻麻地过下来了,嘉英幻想着有一天能在哥嫂面前、世人面前风光一把。
       嘉英的姐姐们都是二十上下出嫁的,偏嘉英二十五岁了还不急着嫁人。母亲是不管的,哥嫂们开始也不管,但自嘉英和欧塞闹出了事,他们认为损害了他们的名声,也就指手画脚起来。嘉英被欧塞伤透了心,对世间所谓爱情、幸福已失去了信心。嘉英爱过、被爱过,为了所谓的爱,几乎毁掉了自已的前途。然而爱也不过是嘉英的梦幻,她亲手造就的亲手打破了,拼命维持的也终于失去了。激烈的嘉英沉静下来,像一条河流,任时光向前流。
      这天,同事王姐邀大伙儿晚上去跳舞。嘉英本不想去,眼看考试就要临近——她想拿一个成人高中毕业证。然而大伙儿七嘴八舌地劝说,去的人那么多,而且一想到二嫂尖历的谩骂,嘉英就答应了。
      吃过晚饭,时间还早,嘉英拿出书来看。书上的字蚂蚁一样爬来爬去,就是爬不进嘉英的心里。“唉!”嘉英叹口气,丢开书,仰头躺进了椅子里。一抬眼,眼光便落在一张水彩画儿上。这是一个漂亮少女的半身像:瓜子脸,乌黑的头发分作两枝别在耳畔,弯弯的眉毛下一双清亮的大眼睛,腮红如三月桃花盛开,小嘴唇儿轻轻抿起,似笑非笑。画儿的边上有几个字:我爱的嘉英,欧塞,某年某月某日。“嘉英、嘉英……”这时仿佛有一个声音低低地传到嘉英耳边。欧塞?欧塞!嘉英站起身来,声音消失了。嘉英伸出手,追了几步,却一头撞在了帏杆上。嘉英打了个寒战,“我这是怎么了?”她自言自语地说。靠着帏杆,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这时夜色侵进了屋,墙上的画儿摇动起来。打开灯,嘉英取出一支大红的唇膏,细细地涂抹在唇上,点了些眼影,染了点淡淡的胭脂,镜中的嘉英可不就成了画上的嘉英了。欧塞喜欢嘉英穿黑裙,说像一只夜莺。嘉英瞅着黑裙怔了半日,终于放过了,选了一条浅红的穿在身上。出门迎面碰上三嫂。“出去玩儿哪?”三嫂满脸笑,凑到嘉英跟前,故作神秘地问:“是不是相亲?打扮得这么漂亮。”嘉英不搭理她,自已走自已的。“呵!可要找个有钱的!别辜负了你的好脸蛋。”三嫂在背后高声嚷道,满院子都是她的声音。嘉英气得脸发白,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嘉英到时,大家早等得不耐烦了。叽叽喳喳地说笑了几句,嘻嘻哈哈地、你推我搡地,七八个年轻女人拥进了舞厅。舞会刚刚开始,空气中弥漫着茉莉花的香味。七彩灯旋转出流光异彩,分外妖娆;点点闪闪的星星灯光围住舞池地面,形成一个大圆,将舞池内外的人们截然分开。舞台上年轻美丽的女歌手正曼声唱着流行歌曲,叮叮咚咚的琴声流水一样滑过嘉英的耳脉。嘉英浑身颤栗了。在这个迷幻的五彩世界里,所有的烦恼忧愁都会不翼而飞。只有沉醉,只有沉醉。
       嘉英正想着,忽然听见王姐的声音高声叫道:“四老板、四老板!”引得好些人都回头。只见一个矮个儿男人走到王姐面前。一会儿王姐带着他向嘉英这几个走了来。“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人还没到,王姐的声音先到了。“这位是我家楼下开杂货店的四老板!开了好几家分店呢!可是个大老板!”王姐颇为自豪地说。“哪里!哪里!王姐太夸奖了。”四老板谦逊地说。“这是小刘,这是阿兰,这就是嘉英……”王姐挨个儿地介绍。嘉英两眼望着四老板去,正碰上四老板的眼光望过来,两下里相碰,嘉英心中不觉一动,“这人好面熟。”嘉英心想,只是想不起那里见过,正遍翻记忆,四老板招呼了起来,“哟,可真巧!”见嘉英人虽笑着,却是满脸的犹豫,便轻声说:“上次我在你那里买的洗发水,还真不错……”嘉英恍然大悟,接着不好意思起来,脸都红了。“今儿有空?”嘉英说道。“我不常来的。”四老板说,“平时生意忙,没有时间,又没个得力的人帮忙。今天生意清淡,门关得早。刚好有些闲,便来听听音乐,消遣消遣。可就碰上你……”正说着,又一支舞曲开始了。阿兰上来扭着嘉英进了舞池。
      舞曲一结束,阿兰便放开嘉英跑了,去寻她跳舞时碰上的老同学。嘉英一眼望去,同事们不知散到哪儿去了,又没有位子可坐。正无可奈何,忽然听到有人叫她,遁着声音望过去,却是四老板向她招手。他旁边倒有一个空位。嘉英便过去坐下了。“四——老板没去跳舞?”嘉英觉得这样称呼他有些别扭。四老板听出来了,说,“我姓吴,叫吴有富。因排行老四,小时家人乡亲们叫我四儿。后来进城做生意,‘四老板’便叫开了。其实我哪是什么老板,不过做生意赚钱养家糊口而已。”“你太慊虚了。”嘉英说。觉得他挺有趣,不过才见一二次面,说话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并无避讳。“我常听王姐说起你,”四老板仿佛看出嘉英的心思,“所以‘虽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了”,四老板学那电视上的话儿,拖长了声气。嘉英“卟嗤”一声笑了出来。“王姐有事没事的说我干什么?”嘉英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四老板说道,“因上次在你手里买洗发水,她又爱在我店里玩,我不过随口问了问她。”听四老板又提起洗发水的事,嘉英没意思起来,不好说什么,低着头只是不语。四老板依然滔滔不绝:“我告诉她你的模样,她便说出了你的名字,直夸你是个好姑娘,人又漂亮又老实。如今像你这样的女孩儿,可没有几个了。今天一见面,果然是这样,心里便拿你做了个朋友,忘情多说了话,也不知好歹,还请你原谅原谅。”嘉英听他说王姐夸她,心里有些挂持不住,后来又说“原谅”等话,便赶紧说:“四老板快别这样说。我也不是什么好姑娘,不过有些犟性子,世上比我好的多着呢。四老板跟我熟了就知道了。”说着眼圈不觉红了。“这样说来,咱们是朋友了?”四老板说。嘉英正后悔说出“跟他熟了”的话,她不想跟他有什么关联,不过就此为止。谁知他竟说“朋友”,嘉英也不好拒绝,只好点点头。四老板高兴起来,说“难得有今儿有缘,跟嘉英小姐交了个朋友,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以后咱还常见面,有事没事聊聊天儿,说会儿话。以后也别叫我四老板,叫我有富吧。我也直叫你嘉英。好吗,嘉英?”不及嘉英说话,四老板又说,“你天天儿叫我‘有富’,说不定哪一天我还真成了有财有富的,到时候也不忘了分给你。”一席话说得嘉英呵呵笑不住。好久嘉英都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
      嘉英和吴有富只顾着说话,不觉地到了舞会结束时。已是曲终人散,吴有富对嘉英说:“今晚还没和你跳一支舞。不过我跳得不好,只怕踩了你的脚。”嘉英笑道,“我也跳得不好。生来就缺音乐细胞,老是找不着旋律,跳舞就跟走路一样。”边说边笑,他们出了舞厅,来到大街上。嘉英的同事们一个不见了。吴有富说:“我送你回家。”嘉英摇摇头,“不了。不麻烦你。我自已走好了。”吴有富想了想,招了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催嘉英上了车。给了车钱,对嘉英说:“再见!嘉英。”嘉英望着他,夜色模糊了他的脸,只看见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嘉英点点头,说了声“再见。”
     嘉英下了车,走在胡家巷的小石子路上。月亮露出半只脸,泻下一片银光,摇曳着矮墙上的绿草。嘉英的高跟鞋‘哚哚哚“地响着,惊起墙角的小虫子一阵子乱飞。不一会,嘉英便来到院子门口。院门虚掩着,里面隐约有哗哗的麻将声。嘉英停了停,心想莫不是二哥三哥又在打麻将了?果然,二哥房里灯影昏黄、麻声喧哗。隔壁邻家也偶尔传来 “胡了”的哄闹声。嘉英摇摇头,轻轻走进自已的屋,母亲已经睡下了。嘉英悄悄洗漱了,睡在母亲脚边。四老板——吴有富的笑语言谈不时跳进嘉英的脑子里,身边还有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嘉英想起来了,大约吴有富擦了茉莉花香水,不然这香味怎么挥之不去。嘉英睡着了。
      第二天上斑,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昨天晚上的好玩之处。小刘嘻嘻笑着说:“嘉英,怎么不见了你,跑哪儿去了?”嘉英不及说话,阿兰接过来说:“她嘛,一晚上都跟什么四——四老板在一起,我一直在她面前晃,还叫她,可她就是不看我。是不是看上四老板了?嘉英?”“你胡说什么呀!明明你见了同学,丢下我就不见了人影儿。还在这里胡说八道!”嘉英红了脸,抓住阿兰争辩道。“我觉得呀,那个四老板可能对你有意思,嘉英。”何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说,“他一直跟着你,又说又笑的。正眼儿也不瞧我们一眼,两只眼睛就定在了你身上。我有心要向他讨点生意经,可就是插不上嘴。也难怪,谁叫我们嘉英跟朵花儿似的,谁见了谁不动心呢。”说到后来,何姐笑弯了腰。众人听了,一起哈哈笑起来。“你、你们胡说什么呀!”嘉英又气又急,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别开玩笑了,人家四老板可是有家室的人,规规距距的。这些年独自一人在城里打点生意,也没见他怎样。”王姐过来说,“不过和嘉英多说了两句话,瞧瞧你们就稀奇得什么样!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嘉英,别理她们,跟我来。”王姐边笑边骂。“原来这样!那四老板还是个乡下人哟!”何姐高声嘲笑道,“我说他怎么这么黑!”“乡下人倒没什么,关健是有钱。可惜结了婚的。”小刘叹息着说。小刘正待字闺中,做梦都想嫁个有钱人。一听这话,阿兰凑到她耳边说:“结了婚可以离嘛,再不,做个小老婆也成,只要将财政大权揽上手……”还没说完,就被小刘掐住了嘴,两人笑滚成了一堆。嘉英在一旁看她们说笑,疑心她们说自已,便侧着耳朵听,只听见“小老婆”几个字,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唉,谁叫自已做错了事,被人拿住短,众人面前说不起硬话,只由得让人嘻笑。想起昨晚上,吴有富说话有趣,又遵重她,并不曾给她一丝儿难堪。眼前这些人,开口闭口就开她的玩笑,可见这些天天见面的人还不如一个外人。都是因为欧塞!一想起欧塞,嘉英恨得直咬牙。含着泪,嘉英在心中狂喊:“欧塞,欧塞,你死在外面,永远不要回来!”
      倘若吴有富年纪不这样大,倘若他还没结婚,未尝不可以和他继续交往。虽说是乡下人,乡下人又怎样,比城里人实在,况且他进城十来年了,生意场上打磨,早没了乡下的土味。唉,真是造化弄人,有缘无份;喜欢的人不争气,争气能干的又……唉,天下之事总难两全!嘉英嘲笑着自已,把那吴有富呀、欧塞呀抛在脑后,再不去想他们。
     可是吴有富没有忘了嘉英。他听说同事们开了他俩的玩笑,忙忙地托王姐请嘉英到他家去吃饭,说给她赔不是。嘉英听了好笑,有什么是啊不是的,不过是玩笑,他倒认真了。心里一面怪王姐嘴快,一面也挺舒坦。不过她不会去他家的。昊有富听嘉英拒绝了他,并不灰心,再托王姐来邀她吃火锅。王姐可是个喜欢吃火锅的,一个劲儿地劝嘉英:又没有别的人。嘉英不忍刹了王姐的兴头:素日她对她那样好。于是便答应了。
     火锅楼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外面大厅坐满了人。吴有富订了一个小包间,嘉英和王姐到时,他早等她们了。嘉英没什么心情,懒懒地。王姐和她小女儿也不跟吴有富客气——他们常在一起惯了的。嘉英见吴有富点了许多菜,摆了一大桌子。王姐埋着头,只顾大吃大嚼。嘉英不觉好笑起来。吴有富又是赔礼又是道歉的,王姐看着直呼肉麻,笑着说:“四老板你也别太客气了!你那生意场上的可别拿到我们嘉英面前来。可别看嘉英外表不吭气儿的,心中可有数了!别叫她厌烦!”“王姐你可误会我了!”吴有富也笑道:“我可是真心实意的!生意做得久了,我也知道人情淡如水,交个知心朋友不容易!好容易王姐搭个缘认识了嘉英,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怕不小心得罪了她,那里还敢做那虚应场合的事!”接着又对嘉英说道:“嘉英,今儿你来了,我真是很高兴!这说明你看得起我,拿我做个朋友,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哟!这么说四老板果然是诚心诚意的。难得四老板这样热情,嘉英,跟他喝了这一杯,免得人家说我们小家子气!”王姐笑道。嘉英无法,只得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吃菜,吃菜!”吴有富一边说,一边往嘉英碗里挟菜,嘉英的碗里已堆成了小山。吴有富拿着茶杯又敬王姐,说什么感谢王姐平常的关照啦、认识嘉英等等,把“嘉英”两个字说了许多遍。嘉英听了又喜又忧。喜的是从来还没有人这样吹捧过她,欧塞就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忧得的是不知这吴有富存的什么心,嘴上说是朋友,可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吗?他们既不是两小无猜,也没有同学之情,不过见上两三次面,彼此有些好感而已。那里就说得上知心朋友!嘉英觉得天有富的话虽然好听,可总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不过在嘉英早已被霜雪冷冻了的心里,这些恭敬的、吹捧的话恰如一丝丝春风和暖了她,她不觉的笑了,脸红了起来。在滚烫的、热气腾腾的火锅的映衬下,嘉英显得湿润而娇艳。吴有富几乎看呆了,王姐踹了他一脚才回过神来。
吃完了火锅已快九点了,吴有富又邀她们去唱歌。王姐说不行了,女儿明天还要上学,嘉英见王姐不去她也不去。吴有富没坚持,给王姐叫了辆出租车让王姐先走了,又对嘉英说:“我送你回家吧,我们走一会儿。”嘉英迟疑了一下。“放心吧,我已经饱得很了,不会再吃了你。”吴有富笑着说。嘉英也笑了。
      嘉英慢慢地跟着吴有富走在大街上。此时已是残夏,秋之将近,偶尔吹来一股凉风。嘉英仍穿了浅红的裙子,素面而来,头发高高扎起,露出皙长的脖颈。嘉英虽然长得漂亮,可惜身材不好,手长脚长,身板健壮,没有玲珑的曲线。许多人见了嘉英先是一惊,接着便是一叹。嘉英并不再乎,先天的健壮倒让她度过了一个个难以像想的痛苦的日子。嘉英一边走一边听吴有富说起他进城做生意的经历。“其实,我也是读书的料,我的数学在班上从来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是家里太穷,虽然考上县高中,可没让读。我一生气,便跑了出来,发誓再不回乡务农。你不知道,嘉英,”吴有富突然伤感了起来,“家乡那点子土地,可真要人的命!一辈子都耗在上面,到头来还是穷得叮当响。我的爷爷、我的父亲谁不是做庄稼的好手,可又怎样呢?病了没钱医,只好死掉,丢下一群不大不小的孩子。我早看出来了!就在外边混吧,睡大马路,吃冷馒头,也比回去守着土地强。我妈哭了好几回,托人找我回去,我是硬着心肠不回去的呀!我妈她也不容易呀。唉,唉,算了算了,又提这些做什么呢?嘉英你别笑话我吧?”嘉英听得呆了,说;“我怎会笑你!你还好,总算熬出来,挣了一份家当,再不用回去了!”“是呀,”一听这话,吴有富又高兴起来,“幸好我没回去。先是跟人跑腿,后来有了点积蓄,自已做了起来。如今虽说不是腰缠万贯,倒底在这城里立住了脚跟,有了一点基业,再不必东奔西走的。我买了商品房,户口也迁了来,总算是个城里人了。这次本想请你到我家去的,可你偏偏不去。没别的意思,我的家也还像个家,问问王姐就知道了。我是想要点家的气氛,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随便一点。”“我不惯到别人家里去的,况且我们不过才认识,也不方便。”嘉英说。“没什方便不方便的,家里就我一人——哟,”吴有富像想起了什么,连连说:“瞧我怎么说的,家里只有我一人,当然不方便哪。不是,我是说——”吴有富舌头打起了卷儿。嘉英哈哈笑了起来。吴有富看着嘉英也笑了。
      不知不觉来到了嘉英院门口。“不请我进去坐坐?”吴有富说。嘉英摇了摇头,“这家也不是我的。”她说。吴有富若有所思,点点头说;“好吧。再见,嘉英。”嘉英说;“再见。”“嘉英——”刚转身,吴有富又叫住了她。嘉英看着吴有富说:“还有什么?”吴有富凝视了她片刻,说:“谢谢你!”“什么?”嘉英没听清。“没什么,”吴有富笑了,“快进去吧!”嘉英笑了笑,进了门,吴有富还站在那儿看着她。嘉英把门关上了。
    天气渐渐转凉了,九月的季候,秋高气爽。吴有富自上次吃了火锅后,仿佛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王姐居然也没提起他。嘉英几次想问,话到觜边又溜了回去。吴有富的经历深深地印在了嘉英的脑子里,他是吃过苦的人,嘉英也是苦命人,同病相怜,嘉英莫名地多了一份对吴有富的关心。但吴有富毕竟是结了婚的,嘉英的那点关心碰上一座大山,很快就灰飞烟灭了。况且这时“福袢”商店谣言四起:有人说来年要拆了新修大楼;有人说要卖给外国人;还有人说上面调了一个有本事的人来,要给商店来一次全面革新……等等。难怪,就在不远处,新矗立起了一家豪华的百货商场。“福祥”的生意一落千丈,那要倒闭的景象竟是一天比一天明显了起来。“福祥”的内部更是闹哄哄、乱糟糟的,人心涣散。有人托关系调走了,有的人干脆丢了工作自已出来做生意,有年轻漂亮的,守不住这点稀饭钱,或是找个有钱人嫁了,或是往发达城市去了,老弱病残和胆小只能靠商店吃饭的,无不愁眉苦脸,破口大骂,却又无可夸何。那些平日里握有一丝小权的,什么大组长、小组长等等人,这会也趁着没人管,胆大妄为起来,拿着商店的商品和销售款填进了自已的腰包。奇怪的是,商店里的人巴不得个有三头六臂的离了这里攀高枝去,外面的人却还源源不断地托关系从工厂农村涌进来。旧的人走,新的人来,不出一月,这里的人就换了一小半。嘉英看着人来人往,心里就有小鼓咚咚咚地敲个不停。她倒是盼着那有本事的人来,好好治理商店混乱的局面。“福祥”可不能垮,要不,嘉英怎么办!
      一天,刚吃过晚饭,听见外面有人喊:“嘉英、嘉英!”,嘉英赶忙跑出去,原来是王姐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口袋。“伯母好。”王姐跟嘉英的母亲打了个招呼,就跟着嘉英进了屋。两人嘻笑了一番。“考试考得怎么样了?”王姐拿起桌上的书问。嘉英摇摇头,一脸的愧色。“算了吧,依我看,还读什么书!你也不小了,正经找个好人家才对。”王姐边说边坐下了。嘉英默默不语,挨着王姐坐下。“欧塞这小子,画的画儿还真不赖!白可惜了他。”王姐看着墙上的画说,“他没再来找过你吧?”“没有,我跟他已经分手了。”嘉英淡淡地说。“这就对了,别为了这么个人浪费了青春。你这么漂亮,该趁早找个有钱人,穿金戴银的,何苦守着这么个家——”王姐眼光流转,空徒四壁,“受罪!”。嘉英眼圈红了,说:“那里那么容易找,况我——”“吓,别这样想不开,谁不犯个错儿的。你又不是那样的人。错就错在你,唉,太痴了。算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你也别介意,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把这下辈子过好。”王姐说,“我今儿来,也是受四老板的托。”“四老板?”嘉英晃悠悠地说,心下有些惊喜。“四老板最近忙生意,才走了一趟回来。刚回来就问我你的情况,又好说歹说的托我来告诉你一些话。唉,按说我不该来做这说客的。只是平日里受了四老板不少恩惠,还没报得过他一回;他又这样诚恳,我不得不来了,听不听全由你嘉英作主,权当我是传话的人,啊?”王姐吞吞吐吐地说。嘉英笑了,说:“什么话?说得这样艰难?”王姐也笑了说;“他让我告诉你:——”刚说了半句,就听得一个声音嚷道:“吓,我当是谁,原来是王姐呀,今天有空来玩?”两人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嘉英的三嫂依在门边。突然她发现了嘉英床头的那一大包,里面花花绿绿的,两眼顿时放出光来,脸上立刻堆满了笑,过来挨着王姐坐下说:“你们四老板四老板地,他是谁呀?”王姐看了看嘉英说:“我们摆龙门阵呢!”三嫂哟了一声说:“我也听听。”王姐只得说道:“四老板是我家楼下开杂货店的。”“开杂货店?能有几个钱?”三嫂有些轻蔑地说。“可有钱了!开了几家店了。有一套商品房,错层式的,足有200平米,最近还买了一辆小货车。”王姐愤愤地说,声音也提高了。“哦!”三嫂迫不及待地问:“他结婚了没有?”“正说呢。”王姐便向嘉英说:“他二十岁时被他妈哄回了家。回去才发现她妈给他相中了媳妇,聘礼也下了,日子也定了,就等他回去做新郎。他不乐意,他妈一哭,他的心肠软了。新媳妇比他小两岁,是邻村的妹子,结婚的那天,他才知道她是什么模样。说来不相信,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事!”“有老婆哇。”三嫂无比惋惜。“如今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出嫁了,一个在县里读高中。”王姐不理三嫂,只是对嘉英说:“他的老婆一直在乡下,从来没有进城过:一来人生的笨,见不得世面;二来乡下的母亲也离不开她。”“既这样,那他是个什么意思?”三嫂顿了顿,又说:“该不会让我们嘉英做他的小老婆吧?”“三嫂!”嘉英喊了声,几乎要哭出来了。“不不,”王姐几乎同时说,“四老板……”“王姐,”嘉英打断她,“我跟四老板没缘,叫他别来找我了。”“对呀,要来,先得离了婚!我们嘉英可得要明媒正娶。”三嫂一本正经地说。王姐脸上一红一白的,想要分辩几句,当着三嫂的面又不好说。坐不住,站起来说:“那好吧。怪我不会说话。我不过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说完了,我也该走了”。嘉英也站了起来说“我送你”。王姐指着那一大包说:“这都是四老板从外地带回来的,好歹领他一份情,可别叫我带回去。”嘉英还没开口,三嫂抢先说:“那多谢那位四老板啰。唉,都是我们嘉英没福。”嘉英朝王姐苦笑了一下,挽住她的手,一起走出了门。
      “王姐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三嫂是那样的人,你别生她的气。”嘉英说。“我知道。只可惜了你,这个家怎么呆下来的。唉,嘉英,四老板对你有意思我看出来了,而且那意思只怕还不浅。我今晚说的那些话,本该他亲自跟你说的,只怕惊了你,所以先叫我来,还一再嘱咐我柔和些。四老板是个不错的人,这些年楼上楼下的,我就看着他忙生意;虽有些钱,却并不沾花惹草的,这可就看出一个人来了。他一个人在城市,没个知疼知暧的人,的确可怜。如今房子也有了,脚跟也立稳了,就想找个人作伴,先找过几个,四老板横竖不喜欢:他也是个痴情的人,不原意将就的。没想到一眼就看中了你。你忘了还是你们先认识的呢。那次在你那儿买了洗发水,回来就问我你是谁。接着去跳舞,碰巧他也去了。他平时关门都是八九点的,怎么那天就早了呢?碰巧遇上咱们,可知这真是你们的缘份了。”“缘份又怎么样,谁让他结了婚的呢?”嘉英说。“这倒是。不过嘉英,”王姐靠紧了嘉英,悄声说道:“依我的意思,你先跟他交往,细细的观察,若他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不防先稳住他,等他迷了心窍,想不离婚也难,你可不就挣上去了?光明正大的摆婚宴,看谁还小瞧了你。”嘉英红了脸说:“那怎么好。万一他不离婚,我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况且婚姻大事,还是要慎重才行。”“不妨”,王姐想了想说,“我去探探他的口气,看他肯不肯离。”嘉英想了半响,说“算了,王姐。何苦招得他乡下的老婆受罪,本是依着他生存的,叫她以后可怎么过?况且他的老母亲还要靠她照顾。凭我的直觉,他是不肯离婚的。”“嘉英哪嘉英,这年头谁不替自已打算,你倒为他人着想了。不过你的话也没错,四老板是个孝顺人。”王姐顿了顿,又说:“‘福祥’也不是久留之地,还得趁早找个出路才行。”“是呀,”嘉英正为此忧心,一听这话,连忙问王姐可有什么打算。“我是想好了,等过了年,自已开个店。四老板也答应了,我做他的零售点,进货的事一概不管。”王姐说。“唉,”嘉英叹了口气,“我只盼来个能人救救‘福祥’,千万别倒闭才好。”“那里那么容易,看看‘福祥’已乱成什么样。” “那怎么办,我又不能像你开个店的。你知道,我的钱早用光了。这几个月的工资刚够生活费。”嘉英急了起来,带着哭腔说。“别急,别急,刚才都是我瞎猜。‘福祥’倒底是国家的,要倒可能也不容易。要不怎么进来了那么多新人呢?听说还有市长的亲戚呢。先混吧,过几个月再说。有几个月的时间,说不定就找着出路了呢。你那么年轻,不愁没有工作的。”王姐忙劝解说。“实在没折,就跟着四老板过,还能把人饿死了不成!”王姐笑着对嘉英说,“要是四老板真为你离了婚,你可一辈子吃穿不尽了,还愁什么呢?”嘉英羞红了脸,拍打着王姐,“人家都烦透了,你还拿人家取笑!”两人笑了一阵,告了别,各自回家。嘉英进门便看见二嫂三嫂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嘻嘻哈哈的,一见到她,同时闭了嘴。“哟,嘉英回来了。”二嫂笑着说,向三嫂挤挤眼。嘉英不理她们,进了屋,只见床上那包东西已不见了。嘉英慢慢地倒在床上,回想王姐的话,眼泪滴了下来。
王姐等不及过年就回家开店去了。走时拉着嘉英,只叫嘉英有空去找她,又留下门面的地址,给了四老板的电话。嘉英的两个眼圈红红的,眼泪只住肚里咽。小何走了,小刘找了个西藏部队上的,跟着随了军。嘉英忽然成了“福祥”的陌生人,旧的走了,新的趾高气扬。吴有富果然没来找她,嘉英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心颤颤的。他的言谈笑语还在耳边,只可惜如镜中水月。
       冬天终于到了,树叶落尽。那两件防寒服,嘉英穿了好些年,已经很旧了,不好意思穿出去,可又没钱买新的。嘉英工作了近十年,并不乱花钱。那些年“福祥”生意好,工资高,嘉英还存了些钱。可自从认识了欧塞,钱就像长了腿一样,渐渐地跑光了。欧塞一个人,父母早逝,以画为生。他的画画得好,有人和单位来找他,原意出高价聘他去做美工。可他不受约束,脾气又坏,有时连人连画连工具一起失踪,如此几回,没有敢聘他了。颜料、笔、纸、布都是嘉英买的,只望他画成气候,如他自已说的那样:成为一个画家。谁知画家没画成,倒成一个赌徒了。有一次一连几天不见踪影,嘉英四处找,从派出所把他领回来,像母亲领着犯了错误的孩子。欧塞痛哭,发誓,跪在嘉英面前向她乞怜,给她温存,嘉英心软了。好了不到一个月,欧塞又赌起来,避了嘉英,悄悄地赌。他有他的愿望,想赌出房子来给嘉英住。嘉英工资渐渐领得少了,一个人的工资两个人用,日子渐渐窘迫起来。欧塞却赌得更历害了。终于有一天,欠了大把赌债,被人扣住了,打个半死,要拿钱去赎。嘉英实在没法,便偷偷拿了营业款去——她那时是小组长,又管帐又管商品,只望以后有机会抹平。欧塞是出来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谁知不到两个月,眼看嘉英快把那点钱凑齐,“福祥”却要调整商品,叫嘉英交货。嘉英短了款,经理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嘉英吓得不得了,哭着把实话都告诉了经理。这下,嘉英被列为了典型,立即下岗学习,批评、检讨如潮水般涌来,流言蜚语不绝于耳……也活该嘉英倒霉,正碰上“福祥”要拿个榜样,治治营业款流失的弊病。自此后,嘉英在“福祥”的地位一落千丈。不管嘉英如何努力工作,不怕苦不怕累地赎罪,倒底挽不回了:年终的先进、优秀不必说,人人都有的年终奖、安全奖没了嘉英的份,甚至连过年的福利都没了。王姐看着气愤不过,骂他们只会欺负老实人。嘉英哭得眼泪都干了,只怪自已一失足成千古恨。于是嘉英下决心和欧塞分手。欧塞喝醉了闹到商店来,切了半个指头发誓不再赌博。这可把嘉英弄成了人们的谈资笑料。嘉英又是血又是泪的,跟抽去筋骨一样,浑身无力。欧塞终于走了,从此再没来找过嘉英。嘉英过了那段噩梦般的日子,这才逐渐平静了下来。
嘉英整日地盼着有人来救“福祥”,果真应了她的愿。上面调了一个据说刚从外地合资企业回来的经理来,要搞什么“国有企业民营法”:放弃统一经营,招商出租,职工搭配出去,搭配不了的,下岗自谋出路。嘉英还没有从愿望应验的喜悦中醒过来,一下子跌入了下岗的深渊。怕下岗偏下岗,嘉英懵了,半日地回不过神来,欲哭无泪。
      嘉英失业了,二嫂三嫂对她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嘉英咬住牙只是不吭声。“总不成还撵了我去!”夜深人静,睡在母亲冰冷的脚边,听着她的咳嗽声,想起欧塞,想起吴有富,眼泪止不住的流。白天,出去找工作,薄薄的衣衫不御风寒,冷得耸肩缩背的。快过年了,街上热热闹闹的,人们提着大包小包赶买年货,“福祥”竟也是一片繁忙。嘉英下岗也不是时候——需要人的先就上满了预备过年,这会儿年关将近,各处人满为患。嘉英落得一场空,托着疲惫的身子回家还得耳根不净。
      一天,嘉英按王姐给的地址找到了她的铺面。她正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剥剥地拨弄着算盘。“王姐!”嘉英扬起声音喊了一声。王姐抬起头一看,忙迎了出来,拉着嘉英的手笑着说:“好久不来看我,忘了我吧?咦,手这么冷,快进来坐。”又倒了一杯开水给她。“嘉英,听说‘福祥’来了一位能人,这可称了你的愿了——”王姐一语末了,嘉英的眼泪掉了下来。王姐见了赶紧说:“怎么了,嘉英,出什么事了?别不是下岗了?”嘉英的眼泪像开了闸门的水,只管往外流。“唉,”王姐呆了呆,递了一张纸巾给嘉英:“算了,下岗就下岗,没什么了不起。‘福祥’早晚要倒的,尽做缺德事!”嘉英擦了擦脸,说:“下岗我也认了,只是家里人难容,家、家呆不下去……”话未说完,又哭了起来。这时,来了几个客人,王姐招呼着去了。嘉英定了定神,擦干了眼泪站到门边去。只见王姐的这个铺子大约有二十个平方米,两边堆满了碗、锅、塑料制品等杂货,中间只留下一人宽的过道;门口摆一个高高的玻柜,里面有烟、小食品等,装得满满的。不一会,王姐满面笑容的过来了,啪啪地打了一下算盘,结了帐,客人提着大包小包走了。“生意还不错嘛。”嘉英说。“不错、不错,”王姐喜滋滋地说,“多亏了四老板。你看,这全是他的货,我不过是给他看货儿的。上次的事,四老板没介意,见面还常问起你呢。他还怪我太急了,说要见见你,亲自向你道歉。只是这一忙,可就忘了。”嘉英听了,心里一甜,接着鼻子酸酸地,眼泪又出来了。她赶紧喝了口水,把眼泪擦了去。正要说什么,又来了几个客人。等了约有半个小时,王姐一脸笑地作成了几笔交易。嘉英看她忙,要跟她告辞,心里又有一句话未说,正踌躇,王姐来了说:“嘉英你有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我办得到的,我一定办。”嘉英脸一红,结结巴巴地说:“王姐,你、你这里可需要我来?”王姐一愣,露了难色说:“嘉英,不是我说推托的话,生意虽过得去,却是利润太低,除去房租费用刚够保本。等再过几个月,生意做开了,销量上去了,我再来找你可不好?目前,目前,确实不敢上人。”王姐见嘉英失望的神色,心中不忍,又说道:“嘉英,对不起了,不是我不愿要你,实在是我有我的难处。要不,我找四老板想想办法?”“不不,”嘉英连连说,“谢谢你,王姐。我另想办法。”说完要走,王姐叫住她,从包里拿出两百块钱来塞在她手里,“拿着,当是我借你的,有了钱连本带利的还给我。”嘉英羞红了脸,还给王姐,王姐又塞给她,紧紧握住她的手说:“再不要,你可就是瞧不起我了。”说话间,又来了客人,王姐对她笑了笑,“空了,还到我这儿来坐坐。天无绝人之路,你还有好日子过呢。”嘉英禁不住哭出声来,捂着脸,飞一样跑了,只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嘉英没精打彩地走回胡家巷,刚进巷口,看见许多街坊邻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议论着什么。有人骂骂咧咧地高声叫嚷,骂完了政府,又骂自已屋里的人;有人反驳骂人的人,说什么住够了平房,早就想住楼房了,政府是为人民作好事,还说那反对的人死脑筋。一下子说上火,两人对骂了起来,有帮着骂人的人的,有帮着说好的人的,一时间吵吵闹闹,笑声、哭声混成一片,竟比过年还热闹。嘉英一路走一路听,听出人们的意思是这条胡家巷要拆了。嘉英的心就像是被绳子拉住了一点一点往外抽。刚到院门口,就听见一个尖历的声音叫到:“嘉英你这个死吃闲饭的,又骚到那里去了?这半晚才回来,家都要拆了也不管,早这样别回来了,你!”嘉英的二嫂正扎在人堆里朝嘉英高声叫骂,惹得许多人一起回头看。嘉英羞愤难当,咚咚咚地跑回屋,埋头痛哭起来。忽然听见母亲咳嗽,边咳边说:“我死也不出这屋!”说完又是一阵猛咳。嘉英止住哭,上前捶着母亲的背说:“妈,吃药了没有?”母亲咳着说,:“吃什么药!我死了算了,我也活够了!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天打雷辟!” 嘉英不敢多说,只得忍住委曲,扶母亲上床卧下,到厨房把药煎上。母亲患有支气管哮喘,每到冬季,必是药不离口。母亲不愿住医院,只每天用些中药维持,实在咳嗽得不行了,才买些西药缓解缓解。虽如此,母亲居然也熬过了几个冬季。今年冬天,母亲咳得比往年凶些。眼看就要过年,等立了春,天气暖和了,这一年便可过得了。偏偏嘉英下了岗,如今又听说要拆房子,这年可怎么过。嘉英心里本就放了一个大称坨,如今再添砖加瓦的,叫她如何承受得了!
      第二天,服侍好了母亲,嘉英出门找工作。明知无希望,偏还要漫无目的大街小巷地走,就像那年去找失踪的大哥。刚走到巷子口,就看见大红的榜,许多人仰头观看,旁边一些人捉对儿的谈论。嘉英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加快脚步,加入到仰头的人群里去。那榜上的大意是,政府为了城市建设需要,为了老百姓住上楼房,决定改造老城区,拆掉平房,修建商业住宅小区,……一律实行货币补偿……请各户代表于正月初八到某会堂听取具体折迁办法,最后是让居民放心过年,政府会用最优惠的政策补偿被折迁户等安慰之语。满满的两大张纸,嘉英仰得颈酸,一个字一个字地吃进心里去。看完了的人挤出来,未看的人挤进去,嘉英渐渐地被挤到边上。果然要拆了,嘉英一片茫然。忽然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嘉英回过头,却是四老板——吴有富。“是你啊。”嘉英喃喃地说。抬脚要走,却是又酸又麻,不觉晃了一下。吴有富赶紧扶住她,嘉英站定了,摔开吴有富的手说:“你来干什么?哦,大约是这儿的房子要拆了,你先来看地形,好把你的铺子也开到这儿来吧?”嘉英像是哭像是笑的,说吴有富得没头没脑。吴有富愣了愣,说“嘉英,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事先并不知道这儿要拆——”“找我干什么?看我的笑话?知道我快没地方住了,好往你那儿去?”嘉英吃了火炭一样。吴有富听着不像话儿,看嘉英的模样,一把拉住她,“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说!”嘉英抽手道:“别拉拉扯扯的,谁跟你去!”口里说着,脚却不由自主跟他走了。
       吴有富拉着嘉英来到胡家巷外的一条街上,随便找了一家茶馆,拣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这时正是早上九点多钟,茶馆里只有几个人搓麻将。吴有富要了两杯热茶,点了些瓜子零嘴摆了一桌。嘉英捧了茶一口气喝干了。吴有富忙叫她慢点,又连连叫掺茶。待嘉英气歇匀均了,吴有富才说道:“你瘦了。本该早些来看你,都是因为太忙,脱不得身。”嘉英这会神色定了些,听他这样说,不免有些惭愧,说:“刚才我是太急了,你别在意。你也不用来看我,我也不是什么清清白白的女孩,并不值得你费心。”嘉英说着不觉眼泪出来了。“嗨,说什么呢,嘉英。不管别人怎么,你在我心里是好女孩。”吴有富说。“那又怎样呢?”嘉英笑了。“嘉英,”吴有富正了神色说,“我知道你下岗了。我早就有心请你帮我的忙,刚好昨天听王姐说起你,所以一大早我就来找你。”嘉英只喝茶,并不说话。吴有富看了看嘉英,继续说道:“连王姐那个不算外,我如今有一个总店,三个分店。这四个店的进货销售都是我一个人挽总。虽请了几个人帮忙,却总是着头不着尾的,我一个人恨不能分作几个身子。所以我想,你作零售作了这许多年,没人能比。所以我就想请你帮我看总店,管那三个分店的商品销售和库存,也替我担一半儿担。如今生意作上路,我还想着再扩大规模呢!只苦于没个信得过的人。有你帮我,我可以放胆去作了。”嘉英听了只是冷笑:“你就那么相信我?不怕我卷了你的钱跑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是没作过!”吴有富听了不觉一愣,接着沉默了。“看看,我说对了吧!”嘉英笑出了眼泪。“你这不像是找帮手,倒像是在找老婆。想想除了老婆兄弟姊妹,谁还作得下来!你有什么直说了吧,别找一大堆话来蒙我。”“嘉英你果然是个聪明人。好吧,今儿个我就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免得你误会我。我家的事你也知道了,以前的事再说也没意思,就说现目前吧。我一个人在城里住,每日的奔着几个店,忙的时候倒不觉着,闲下来,那日子才觉寂寞。这些年生意上略有些成就,一个人就忙不过来。身体累,心也累。我也不小了,钱是挣了点,可没好好享受过。我不是没想过离婚,正儿八经的再找,可一是乡下的母亲不同意;二来乡下的老婆也厚道,带大了女儿,侍候老母亲,一点怨言也没有。我想她成天找我哭闹,这样我好离婚,偏她又不,叫我也不好跟她离。人总得对得起自已的良心。所以我是绝了离婚的念头的,一直一个人住。再则,也怕找个花哨的,我这一生白忙了。直到遇上你,我禁不住又起了这个心。说真的,嘉英,不怕臊,我四十岁了,头一次在女人面前感觉到心跳。我一眼便喜欢上了你。那次吃火锅送你回家后,我竟一夜末睡。只想马上来找你,可是又不敢。我知道我是没资格的,可又忘不了你。所以只好叫王姐来替我辨解辨解。当时我也不敢有别的意思,只想叫你多了解我,常和我见见面,我也满足了。谁知你一口回绝了。我却越来越丢不下你,连做梦都梦到你。我回了一趟乡下,想把母亲接进城,再说离婚的事。可还没开口,母亲先哭了,只说媳妇如何好,有她就有如我在身边一样。母亲老了,我不忍,只好安慰她,给了些钱,一个人又回来了。回来后就想来找你,可我一想,我怎么来呢?只好按捺下了。生意一忙起来,没个黑天白日的,便想等过了年再来。谁知昨天听王姐说你下岗了,我就急起来,就来找你。嘉英,纵然你我之间没那个缘份,我也不能看着你受苦。你要再误会我,可就负了我一片真心!”吴有富低低地说。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许久,嘉英才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要说我看不出你的意思来,我也白活了!我并不是不想帮你,人明白的到好,只怕那不明白的人,听到风就是雨,闲言碎语的,人言可畏。你容我再好好想想。”半响,吴有富说,“你家要折了,我就想这也不是坏事。不是货币补偿吗,如果得些钱,我可以帮你开店,你也不用忙忙地去找工作了,也样可不好?这是我的电话,你随时打电话,我随时来。”说着写了一个号码给嘉英,又问道:“你们打算搬到那儿?”嘉英摇摇头,说“这事我哥哥们作主,我也不知道,他们到那儿我到那儿吧。”吴有富想说什么,临到嘴便改了口:“搬家的时候可别忘告诉我,我有一辆货车,可以帮帮你们。”嘉英点了点头。“我们走吧。我还得回去上货。”吴有富说,“别忘了打电话。”说着,和嘉英走出茶馆。嘉英望着吴有富的身影,心中不禁对他充满了感激。刚才最后几句话令嘉英矛塞顿开,怎么自已就没想到呢?但一想到哥哥们,嘉英又忧虑了。“我住的那间,总不成让他们占了去!”嘉英咬牙想道。
      到了正月初八,一大早,二哥二嫂三哥三嫂全都去听折迁政策了。嘉英还没开口,三嫂先就安排她留下守屋。嘉英赌气心想,去去去,看你们还能捡着金子回来!一面在心里算计,自已这间屋少说也有20平米,若按500 元/平米算,就有1万元。也许还不止,听邻居们说,这块地属商业区,价值高,折迁面积大,价格低了人们不答应。嘉英心里喜枚枚地,1万元可以去找吴有富,让他帮着开一个小店大约够了。如果母亲不愿跟哥哥嫂嫂,自已可以照顾母亲,强于整天看他们脸色。嘉英越想越高兴,一会感谢政府让自已意外得一笔钱摆脱目前的困境,一会又庆幸遇见吴有富。正东想西想的,忽然听见外面一片喧哗。嘉英急忙跑出去,刚到门口,听见母亲说:“我死也不出这屋!”接着一阵咳嗽。院子里的人回来了,有高兴的也有不高兴的。嘉英不停的问,听说竟算了700元一平米,嘉英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哥哥嫂嫂们回来了,脸色有些难看,仿佛有过争执。嘉英忙问二哥,二哥还没开口,二嫂就说:“小孩子家管什么闲事!”说完拉着二哥进了屋。三哥三嫂也忙进了屋,关了门。嘉英被迎头泼了盆凉水,呆在院子里愣了半天,心里七上八下的。
到了晚上,哥哥嫂嫂们凑在二哥屋里叽叽咕咕地说什么,关了门,也不让嘉英听。嘉英的兴头一点一点低下去,晚上挨着母亲睡,悄悄地把心事告诉母亲,母亲却只是咳嗽,只是说“我死也不出这屋”。嘉英的枕巾湿了一大片,寒夜寂静,凄凉无边。嘉英刚点燃的希望之光渐渐地熄灭下去,黑暗中只有一个地方,在向她招手。
      嘉英家的折迁费算下来了,三间屋子一个厨房,一共8万元。久不见面的大姐回来了一趟,见得不着什么,扭头就走了——母亲也末问候一下。三姐远,得不着消息。嫂嫂们见没给大姐争去,越发得了意,说嘉英不过也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嘉英也体想分这钱。于是自作主张,一家分得一半,再添上积蓄,各自买了商品房,择了好日子,搬了出去。都说老母亲也活不了几年,她爱跟谁跟谁,生活费一家一半。至于嘉英,也由她选,暂时跟二哥、三哥都可以。嘉英的心成了冰、成了灰,嫂嫂们的脸,比煤还黑,叫她怎么跨得进哥哥家的门。况且母亲咳着谁也不跟,只要守这屋。院中的邻居们一家一家的搬了,不出两个月,都走光了。嘉英守着病中的母亲,耳边只有母亲不停的咳嗽声。院子刹时冷清起来,到了晚上,嘉英把桌子、板凳全搬来抵住门,又拿杯子来放在窗户上。虽然明知道盗贼来了,这些全不抵用,可每晚仍要这样不怕费力气。嘉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春风吹来,门窗作响,嘉英疑心有人来了,拥被而坐,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母亲不停的咳,嘉英哭着找哥哥们,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买房子欠了债,还得忙生意还债呢。只是给钱,叫嘉英看着办。嘉英买了药给母亲吃了不见效,叫人来背她上医院,她哭着不肯出门,嘉英不敢十分动她。吴有富来瞧过嘉英几回,旧话重提,嘉英只是哭不肯搭言。吴有富便不再提,但仍常来看她。折房子的房产公司也来过几次,见嘉英母亲病得要死不活的,也不敢用强。但折房也终于从胡家巷口开始了,昔日风光的老式平房渐渐地成了瓦砾场。
      虽过了立春,三月春暖花开,可母亲竟没有好转的迹象。吴有富请了一位知名的中医来看,老医生只是摇头叹息,悄悄说预备后事罢;开了一方药,明说这是安慰侍候的人的,病人喝了也是白喝。嘉英哭得肝肠寸断,她天天守,竟是守死不守生哪!
这天天阴沉沉地,中午时分下起了小雨。春暖乍寒,竟比冬日更冷十分。嘉英给母亲多加了一床被子,坐在床边,听得不远处轰隆轰隆的声音,彷佛就要逼近到眼前来。忽然听见母亲叫了一声,赶紧俯下身子说:“妈,要什么?”“英,”母亲咳着说:“妈不行了。妈老了,没能管你。欧、欧塞那小子对你不错,妈知道。你去找找他吧,好歹两个人比一个人强。”一边说一边咳,话末说完,已咳成一团。“妈,”嘉英干叫一声,她已哭不出来。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我好些了,你去找他,快去,我有话说……”嘉英答应着,给母亲端了一杯热水来侍候她喝了,看着她睡下。换了衣服,轻轻把门带上。站在门外,寒风贴面而过,犹如一把尖刀。嘉英打了个寒颤,撑起一把伞,走了出去。母亲竟然要她去找欧塞,这是她绝没想到的。欧塞、欧塞!欧塞在这凄冷雨地里惹起了多少温暖的回忆啊!嘉英仿佛梦醒了一般加快了脚步。
     来到欧塞住的那间小屋,门是紧闭着的。嘉英咚咚咚地敲门,哑着嗓子喊了半天,终于有个光头伸出来说“没这个人”,砰地把门关上了。嘉英找到出租小屋的房东。房东一看见她,眉开眼笑,连连喊:“嘉英,是你哪。什么,找欧塞,呸,我还找他呢,半年前就不见了人影,还欠我三个月房租呢。你来得正好,快把房租给我了吧!”说着伸出手来。嘉英后退两步,趁房东不注意,一扭头便跑了,也不管他在身后骂什么。嘉英站在雨中茫然了半刻,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便向滨江公园跑去。嘉英一口气跑到和欧塞相识的地方——欧塞曾摆过画夹子给过往游人画肖像。这里只有青烟缠绕的绿树,和静静的木椅。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二胡的声音,嘉英心中一喜,忙循声找去。果然见到拉二胡的瞎子正端座在一个亭子里,几个老年人倚在栏杆上。瞎子无名,自称无为子,与欧塞在公园里一同拉琴作画卖艺。欧塞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的,无为子则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欧塞给人画像随心而作,无为子则是有人给钱就拉,客人爱听什么拉什么,甚至可以唱黄色小曲逗乐,只有肯多给一倍的钱。若是没人点曲子,则一成不变的拉“梁祝”。嘉英上前对无为子连声问欧塞,无为子停住拉琴,摇了摇头说,“这半年一天也没见过欧塞,说不定已经死了”。说完,又拉起琴来。嘉英的胸口像突然被人猛击了一掌,站立不住,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傻了一会,嘉英咬咬牙站起来,冒着风雨跑了起来,伞忘在了小亭子里。找到欧塞的赌友,都说半年没见着他了,都还以为他戒赌了。嘉英实在想不出他会去什么地方,要么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要么已经死了。嘉英的脚像是踩在棉花上,头发湿透了也不知道。高一脚低一脚跑回家去。出来了半个下午,天阴得快黑了,雨也越下越大,不知母亲冷不冷,见着母亲就说欧塞、欧塞怎么了呢?嘉英的脑子装满了浆糊。一径跑回家,嘉英打开门,一边叫母亲,一边轻轻地走到床边。没听见母亲咳嗽,母亲似乎睡着了。脸朝被子里掖着。嘉英轻轻拉开被子,母亲的眼睛紧闭着,一滴泪珠还在眼角,嘉英一碰,滚了下来,滴在嘉英手上。“妈,”嘉英轻轻喊,母亲不应,嘉英一松手,母亲的头耷了下来。嘉英眼前一黑,身子软在了床边。嘉英将手探在母亲鼻边,一丝鼻息也没有,摸了摸身上,还是热的。嘉英怕得不得了,想站起来,脚不听使唤,想喊又喊不出声,脑子里的浆糊煮开了锅。正在此时,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嘉英,是吴有富!嘉英不知从那儿得来一股力气,站了起来,刚走到门口,吴有富推门进来。嘉英一头跌进吴有富的怀里,说了“我妈——”就昏了过去。
      嘉英三天后清醒了,母亲已经永远的离她而去。嘉英末曾得过母亲的亲爱,也曾为此惆恨不已。然而母亲临终一句:“我老了,无能管你”便勾去嘉英千恨万愁。失去了,才知道,这世间最爱不过母亲!嘉英又迷糊了,妈妈、欧塞不停地喊闹,整整一个礼拜未下床。
      转眼快到端午节了,吴有富忙里忙外:请了人把家里打扫一遍,又到各处分店把帐对好,说是过了节要外出几天。来到王姐的门面,王姐多远就打招呼:“四老板,恭喜了。你是守得云开见日月,终于称心如愿了!”吴有富喜笑言开:“托你的福呢,王姐。端午那天本该请你和朋友们聚聚,庆贺庆贺。嘉英身体虽才好,可她母亲去世,正伤心着呢。又说母亲才走不过两月,还是热孝中,如今虽不忌讳这个,但也不好铺派。所以日子虽定在端午,却只是我们两人在家吃一顿,算她正式跟了我。然后出去玩玩,一来赶赶时下流行旅游结婚的潮,二来带嘉英散散心。也不怕你笑,王姐,这话也只对你一个人说,我还望着嘉英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呢!”“哦,这没得说,嘉英一定会给你生儿子的。”王姐笑着说道。“是啊,”吴有富喜不自禁,越发有了兴致,挨着王姐悄声说道:“不瞒你说,我看嘉英第一眼,就感觉她会生儿子。你瞧她那身子板,天生的一块好地!唉,我虽有两个,你知道的,丫头片子,不中用。我的这份家业难道还能带进棺材去!想个儿子哪。我怕我看不准,把嘉英的生辰八字报给算命先生,他说她命中带子。我又请了看面相的悄悄地看了两回,他们都说她子息长,多子多福。一人倒罢了,两人三人也这么说,可见没错,我就认准了她。真是老天助我,我可不就要让她生儿子了……嘻!”吴有富得意忘形,手舞足蹈起来。王姐陪着嘻嘻地笑,心里却想,“我也觉得奇怪,咋他就舍得在嘉英身上花那么多功夫,原是要她给他生儿子!这老奸巨滑的!”虽这样想,口中仍是尽拣好听的一味奉承。走时,吴有富又嘱咐她千万别把今天的话说给嘉英听。王姐满口答应,说:“放心,四老板,我还靠你吃饭呢!”吴有富心满意足地走了。
     到了端阳这一天,没有仪式,也没别的人,吴有富买了金戒指金耳环金项链,给嘉英戴上,算嘉英正式跟他同居。晚上,吴有富意乱神迷,悄悄地在嘉英耳边说:“等老母亲一过世,我立刻离婚,跟你结婚。你再给我生个儿子,我一辈子感激你。”嘉英似笑非笑,如梦如幻,渐渐地沉入到无边的黑夜中。

      嘉英不知道,欧塞回来过。吴有富拦住了他说:“嘉英过得比以前好,快给我生儿子了。如果为她好,就不要打扰她!”说着完拿出二万块钱来。欧塞额上青筋直冒,两眼血红,盯着吴有富足有一刻钟。吴有富被看得心中发毛。忽然,欧塞一把抓住吴有富,咬牙切齿地说:“收回你的臭钱!我一年回来看她一次,若是少了一根头发、瘦了一圈肉,有你的好!”说完,扭头而去。看着欧塞高大的背影去远了,吴有富才摸摸脖子,那里有一道深红的指印。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18 22:06:38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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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19 |只看该作者
怪不得要提“通俗小说”,原来是走了二张的路数。
这一类小说在报纸上连载挺好。

我在想,你是不是有可能试着写一些比较短的,句子紧一点的东西?
未到六十已古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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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19 |只看该作者
虽说走的是二张的路,可是在传奇上及不上张恨水,在大气华丽上跟不上张爱玲。通篇都是小市民的倨促气。倒不是说写这种东西不好,但跟在别人身后写有出头的日子吗?况且,张爱玲小说的艺术性很有得一说,她的情、景、心理打成一片的写法你就没有做到。所以,你小说里只有她语法的影子,却没她语言的神韵。
缓慢的叙述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从前, 
为什么不写自己的东西呢?跟着别人走,永远都在别人的后面啊。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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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20 |只看该作者
是的,我的语言应该再精练一点。
走通俗的路子并不是走在谁的身后。红楼楼的语言对我影响更大一点。
叙述的节奏跟心情有关。《嘉英》是悲衰的。
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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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20 |只看该作者
有。那就是此种语言是否适合现代社会?即是通俗就讲通俗。通俗小说还是以情节与故事取胜,你这样的取材你想胜在何处呢?而且你受别人语言的影响太大了--恕我直言,你的小说里到处都是别人影子,自己的呢?没有自己的东西是写不出什么来的。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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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20 |只看该作者
文沁真好,个个都回,说话巨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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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20 |只看该作者
应该这样。我刚才看了这两天贴的4、5个东西,看完后都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em21][em21][em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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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20 |只看该作者
我也个个都看,不过……
晾着即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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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04:20 |只看该作者
是这样,我看那么些东东用了很长时间,而回一两句话又不费什么时间,就回一下下--反正看都看了,态度还是要表明一下地。
而且,作者把东西贴上来就是想让人看的,想听人意见的。这样一来呢,虽说只是一两句话对作者的希望也是一种安慰啊。另一方面也是假装自己认真负责呗。而且也对得起自己用那么多时间看了嘛。:)
对了,陈卫,自从论坛升级后,我这里打开的特别慢,而七格在家里根本上不来。
如果世上没有奇迹,就让我们创造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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