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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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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4 16:30:3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寂热

寂热，巫莉发明的一个新词汇，用来形容这个寂静而炎热的夏天，窗外的世界一片明晃晃，像骄阳下处处刀枪林立，风饱含着热量却停滞不前，一直在徘徊，一天悠长得有240个小时。

有几次，巫莉睡梦中惊醒，差点拿起手机拨打119，她总以为这么热，是屋子里的哪一个角落着火了。她甚至拿着一盆水去寻找火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床底下衣橱里卫生间，刘昂被她的躁动弄烦了，就说：坐下！

巫莉就坐在床沿，不住地滴汗，刘昂也在滴汗，两个人像刚出蒸锅的白菜，蔫蔫的，巫莉和刘昂此刻就会看着高高挂着的空调。刘昂说：我们用空调吧。巫莉沉默，她在怨恨刘昂。刘昂说：这样下去我们会热死的。巫莉依然沉默，很久，她才说：我已经快热死了，你呢？刘昂也点点头。巫莉说：那你就把过滤罩拆下来，洗干净，我们就开空调。刘昂也在怨恨巫莉，他闷闷地说：我惧高。巫莉此时就甩手，把床拍得啪啪响。

刘昂确实惧高，他童年时在老家采桑果，手摸到了树枝上的一条蛇，然后整个人就从树杈上跌了下来，从此，他就惧高，他的惧高并不像别人，害怕身在高处、摇摇欲坠，他惧怕的是伸手去拿高过头顶的东西，他始终觉得那里，有蛇。

巫莉觉得刘昂是个窝囊的男人，她原本以为男人是女人的依靠，现在看起来，这个有着古怪惧高症的男人实在不怎么靠得牢。况且，刘昂还始终有一些怪异的想法，比如，他说：巫莉，我们找家政公司的工人来吧，他们能把空调清洗干净还能加上制冷剂。巫莉此时就暴跳如雷：闭嘴！我才不会让那些陌生人进门。他们都是贼，我的化妆品被偷了怎么办？

巫莉有一桌子的化妆品，保湿霜、润肤乳、遮瑕霜、干粉、唇膏等等，她怕空调吹下来的灰把化妆品弄脏，她更怕陌生人进来，偷拿了或者损坏了她的化妆品，那些都是她的宝贝。巫莉信不过陌生人，她自己在镜子前化妆，先洗干净脸，敷上一张黄瓜营养面膜，吸收五分钟后拿掉，上了粉底，抹上唇膏和眼影，她觉得自己化妆后变成了另一个人，性格也变了，变得不再暴躁，变得温柔恬静，她看着镜子里端坐的自己，渐渐地，汗水流下来，那些妆就花了，流过眼影的汗水是墨绿色的，像两道脏兮兮的泪。

刘昂坐在她身后抽烟，他也奇怪，为什么夏天没有一丝风，那些风都像跑累了一样，蹲着躺着，刘昂有时候很想做做那些风的思想工作，每当有这个想法，他就想到自己，觉得自己也是赖着生活的状态，他有什么资格好教训风呢？

夜晚是最难熬的，刘昂和巫莉躺在床上，竹凉席已经被他们的汗水浸成红棕色了，他们没有做爱的念头，全身都像被泡湿了一样，也被泡软了，刘昂能听见汗水从自己的毛孔钻出来凝成一滴然后慢慢变大最后滴到竹凉席上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下雨，一直滴不停，巫莉就骂：窝囊胚！刘昂忍气吞声睡着，他尽量让自己不要生气，生气只会让自己更热，他脑子里想一些童年时在乡村的事情，比如在溪沟里捞银线鱼，在水库顶着荷叶泅水，用搪瓷碗盛着冰凉的茉莉冻，茉莉冻分两种，一种是白的叫白冻，一种是黑的，是在白冻基础上加了暗绿的薄荷汁，那种更清凉，价格上要贵五分钱，刘昂想到这些，嘴里就滋出一些口水，咽下去，肚子里就会咕噜噜响，巫莉又在那边骂：你这个青蛙精。

青蛙精其实是刘昂发明出来骂巫莉的，有时候巫莉气鼓鼓地坐在床沿，凸着眼睛，肚子咕噜噜叫，尤其是她到了生理期，肚子更是叫个不停，刘昂就觉得这个女人其实是一只青蛙，披着人皮的青蛙，他就骂她“青蛙精”，他说你肚子叫起来的声音让我觉得很烦，觉得自己活得很落魄。

躺在床上，刘昂和巫莉慢慢就觉得自己是水中的青蛙，他们都是脱光了衣服睡觉，皮肤和竹凉席之间只有薄薄一层汗水，他们都白花花的，尤其是巫莉，擦着润肤乳，浑身散发着恬淡的哈密瓜香，这让刘昂觉得很好笑，一只泡在水里的散发着哈密瓜香气的青蛙，而且，巫莉一头长发，刘昂偶尔转身，脸就埋在长发里，那些头发吸饱了水分，变成茂盛的水草，堵住刘昂的鼻孔，经常使刘昂在窒息中醒来。

刘昂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巫莉此刻正坐在床沿发呆，盯着外面玻璃窗的反光，连一只会飞的鸟都没有，以往到了清晨五点，那些雀鸟都开始叽叽喳喳叫起来，但是这个夏季，雀鸟似乎都被集体遣送走了，城市里没了雀鸟，而且，汽车和人的声音也听不到，一度，巫莉以为自己聋了，她问刘昂，刘昂说：你聋了怎么会听到我骂你青蛙精？巫莉就觉得，如果不是自己聋了，就是这个世界哑了。她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跟她一样也在生理期，那会不会是一个漫长的生理期？

巫莉还是坐着发呆，刘昂知道她把空调的遥控器藏起来了，刘昂暗暗下决心，自己要叫家政公司的工人来洗过滤罩，他甚至准备打电话了，巫莉却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刘昂感到背后一阵热，转身看到巫莉苍白滴汗的脸，刘昂放下了电话，巫莉说：隔壁赵奶奶说，二楼两个合租的女大学生，找了工人来修天然气管道，结果被勒死了，是用她们的长头发勒死她们的，你这么瘦，打得过那些工人么？他们都强壮得像牛一样。刘昂不响了，他显然也被这样的事情吓住了，巫莉就低声咒着：你这个窝囊胚。

巫莉觉得自己开始信不过刘昂，她一直在暗暗想办法，终于，她趁刘昂睡着的时候，用两片房东遗留在阳台的木条，把门给钉死了，她尽量把榔头敲得很轻，仿佛把钉子扎进这夏天的肉里，但是让她沮丧的是，夏天还是颇有耐心地沉寂着，没有一点回音，巫莉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她觉得自己找错了较量对手，把木条钉好以后，她颓软地倚着门坐在地上，她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刘昂的母亲是来送杨梅的，乡村到了盛夏就开始摘杨梅，乌紫墨红，刘昂的母亲给儿子挑了最大的，电话里告诉儿子送来，刘昂就等着，他觉得杨梅或许能减缓这种燥热，他和巫莉说望梅止渴的故事，巫莉敏锐地指出故事里说的是黄梅不是杨梅，刘昂被弄得很没趣，他就继续抽烟，抽了一半就掐掉了，他发现嗓子火烧火燎地干。巫莉说：我们睡午觉吧。刘昂觉得这样的夏天，也只有睡觉了。他和巫莉脱光衣服，并排躺着，她看见巫莉的胸部像两只刚洗过的桃子，他又想到了家乡的蜜桃，皮薄肉厚，肥嫩多汁，他砸吧着嘴，巫莉却突然做起来，她警觉地听着，她说：有人。刘昂也跟她听，确实听到沙沙声，就像人穿着拖鞋在拖着地走路，刘昂大着胆子从卧室走出来，每个房间都看了一下，确信没人，他问巫莉：是不是夏天发出声音了？他的疑问让巫莉有点兴奋，仿佛“声音”预示着变化，比如搁浅的船被拖动时会发出声音，冻结的河面破冰时会发出声音，而且，这种声音往往细微而难以察觉，巫莉说：看来夏天要走了。她和刘昂第一次感到惬意，他们仿佛看见夏天挪动了巨大的屁股，蹒跚着向远处走去，它的屁股像鸭子一样，一摆一摆滑稽可笑，巫莉把毛巾浸湿再绞干，把身上的汗擦掉，但是燥热立刻又把她蒸出了一身汗。

有人敲门，刘昂这才发现门被木条钉死了，刘昂拿了菜刀要把钉子撬掉，巫莉扑上去拦住刘昂，她说：我怎么能相信那是你妈？刘昂推开巫莉，巫莉就再扑上来，巫莉惊恐的眼神让刘昂也有些动容，刘昂问外面的人的名字，没有人回答，刘昂觉得夏天把外面一切声音都吸收了，他想了想，还是执意要把钉子撬开，他撬开了一片木条，外面就没人拍门了，他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那头始终没人接，刘昂觉得母亲是回去了，他怨毒地看着巫莉，巫莉的手臂上都是淤青，那是刘昂掐的，巫莉倔强地把那片木条再钉回去，一榔头一榔头把木门锤得晃动不止。

巫莉哭的时候，刘昂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浮在水库里，远处有田垄、青草、遮天蔽日的槐树，他在水里像鱼一样自由穿梭，接着他听见呜呜声，他以为是坐着水牛的阿贵在吹草茎，阿贵是大他两岁的孩子，有一双灵巧的手，摘下草茎，揉一揉，就能吹出悠扬的声音，这一度让刘昂很羡慕，仿佛他自己就能让自己过得很舒适，很滋润。刘昂听着，这呜呜声渐渐尖利起来，刘昂翻了个身就醒了，他看见巫莉坐在床上，赤裸的身体在月光下像渐渐融化的奶油，巫莉在哭，她觉得刘昂不再爱她，她觉得自己会死在这个寂热的夏天，她边哭边死死咬着下嘴唇，光洁的背部一抽一抽的，刘昂觉得心里有点痛，他也坐起来，轻轻抱住巫莉，巫莉和他的身体都很烫，像两个热山芋，刘昂帮巫莉擦掉眼泪，巫莉的眼泪还是涌出来，像汗一样，巫莉说：我要死了。刘昂说：我们搬去乡下吧。巫莉问他：乡下现在就是冬天了吗？都一样的，都热的要死。刘昂觉得巫莉太武断，就说：我们先去看一看。巫莉哭着叫：哪里都一样的，我要用空调，你把过滤罩给我洗了。刘昂被巫莉的悲伤感染了，他也愤恨这样的夏天，他吻了一下巫莉的肩膀，然后爬上写字台，写字台上面就是悬挂着的空调。

这时候，屋子里又想起沙沙声，巫莉咒骂着：你们都快滚！那些沙沙声一直没停下来，仿佛夏天真的要开始远行了，巫莉觉得，如果这沙沙声是下雨该多好，下雨了，就会起风，天气就会像水一样活起来，她要的就是天气活起来，她觉得，现在的夏天，不单单会把自己热死，还会把自己闷死，她渴望听见声音，听见响动，知道一些外部世界的变化，她觉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住这样的死寂而炎热的夏天了。

刘昂双腿颤抖着举起双手，巫莉看着他，觉得他像一只投降的青蛙，巫莉觉得这个场景很可笑，她很想告诉刘昂，现在他站得是写字台，不是树杈，不会断的，但是她看见刘昂屏气凝神的样子，决定不打搅他，刘昂终于把过滤罩给拆下来了，巫莉长长舒了口气，她觉得刘昂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她站起来，接住刘昂递给她的过滤罩，她把过滤罩举起来迎着月光，看见上面无数的灰尘、棉絮、死去的蛾子，刘昂爬下写字台，巫莉吻了刘昂的额头，巫莉说：我来洗吧。刘昂说自己有点站不稳，还在晕眩，像站在一条船上，巫莉就让刘昂坐下，他们两个并排坐着，这时，沙沙声更响了，仿佛水流一样，巫莉说：是水吗？在管道里的水？刘昂说：真想下雨啊。巫莉也说：是啊，来一场雨就好了，夏天就过去了。

她刚说完的时候，沙沙声忽然从空调里涌出来，像大雨一样，噼里啪啦跌落在写字台上，刘昂和巫莉看过去，那是一条条蛇，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那些蛇从空调里钻出来，四下游走，一条接着一条，有的爬过巫莉的脚边，冷得烫脚，巫莉和刘昂就看着蛇爬满了他们的卧室，他们搞不清楚这些蛇是一直寄居在空调的管道里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爬过来，刘昂冲出去要开门，但是门被钉死了，巫莉打开窗户大声喊，声音仿佛只能传出去一点点，她拼命喊，甚至有蛇爬上她的背脊她还在喊，远处的那幢楼早就熄灯了，她能看见屋檐上还在沉睡的猫，天上没有一丝云，这预示着雨季至少不会马上到来。

2009-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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