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MsoNormal" align="center"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脱轨</span></p><p class="MsoNormal" align="center"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 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家庭献诗</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span lang="EN-US"><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span></p><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日日受着狂犬症的威胁……短促如废墟的夏日清晨，甚至在此之前，蝉已开始鸣叫，无处不在、最历久弥新的昆虫类的后槽牙撕开梦的金缕衣，炎夏已经开始用白花花的胸膛打磨虚空这把钢锉刀。声音从四处醒来，悬置于空中的某一点，蝉的藏身处借助树冠的绿浆汁震耳欲聋地升起，日渐柔软的白日不断擦洗溅在窗帘上的摩擦音。</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恐惧地起身，床脚处沉默整晚的风扇被方形的空气压制，扇叶锋利的一面在每个滞留的梦中露出森森白骨，电源线则退缩进过期的梦变质后留下的裂口中，闲置一旁的插座依然忠诚，在我前天狼狈地摔倒后印有我鼻印的积垢处均匀地覆盖了新的薄薄一层灰尘，像闪烁的眼镜片于这个黎明凄凉的尾声怨妇似的吐露旧的晨祷。我怯于推开窗，室内已经沉闷不堪，而窗外，最后一点奇迹般的清凉正以忘却的速度消散，蝙蝠日益增多，瘦肉片儿一样从天坠落，或从哪个皱形的折枝上，垂挂在睡意未干的行人背部，惊愕与绝望的捕手游戏在雾蒙蒙的清晨带来一阵阵喘息，柏油路面灰色的衬角下是难于辨识的新鲜血迹，一次次艰难的蜕皮后它们维持了斑点状的身材，像按钮起伏于路面两端。很快我将走上街，走在掏空自己于白日七点钟的城市街道上，除了我父母，没人知道，我是一个小偷。</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我父亲，我母亲，我们三人之间的职业互相隔绝，互为纽带与罪恶，我们的家建在秋日摇摆不定的树荫下，铺着黑毡布的旧写字台上摆有钻头、电动机、骨末儿与宣纸，我在拥有鸽子一样性欲的树叶倒影间做过许多个梦，它们全都与梦有关，黑毡布的桌面上是午后瘫痪了的民房的催眠汤剂。我也玩翻绳游戏，隔壁的智障少年帮我翻出新花样，在我们两人靠指甲中的黑线领悟来的城堡阴影的轮廓图中，我第一次发现了手淫将具有的盗窃气质。每个暗夜，如果有月亮，靠近写字台的地方仍然会投有轮盘状的银色阴影，和白天树影单调的钟摆运动完全不同，它演示了旋转的奥秘，热气乱撞的被子下我被遐想的快感缚住一动不动，令我晕眩、令我痴迷而害怕的树杈间绞住的断肢风筝的利爪一遍遍抚摸我的隐秘之处，极尽全力我才能控制住兴奋的喘息。我的父母，正在里间的床上密谋新一天的生活。</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多么厌恶我的妹妹，她的小腹处留有刚出生时修理胃肠的缝合线，梦魇一般地在她的皮肤上游走，并留有蜗牛才能留下的黏湿的白色线痕，而她自己竟不以为然，她对长发也全无要求，终于在我们全家对她拖把一样的脑袋究竟有何利用之处全无眉目之后一刀解决了生长带来的困扰，她确实险些死去，血从她的头顶、脑后、眉间不断涌出，是我冒着巨大的风险夺过她手中的剃刀，第一次证明了我身上潜在的盗贼的血统。脱发后的妹妹沉默寡言，年龄合适的时候我们终于将她扔进了学校，然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妹妹不但回到我们中间，而且带给了我一生中最神秘的一份礼物，一个我要用一生中全部的恶劣情绪来回报的齿舌间的祝福。</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就是那个时候，蝙蝠多了起来。</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lang="EN-US"><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span></p><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父亲工作的地方，是一家工厂的动力车间。持续不断的机器噪音从四面裹住这里的人们，像一块儿没有尽头的布匹，在钟表上把每一秒的分区绣实堵死。绵延不断的轰鸣时时高过了警戒线，我们的听觉持续走失，在一些细微的停顿处能听出某类似有似无的节奏敲击，一种俯首的呐喊，在桌面上通过指关节的弯曲电流一般取得微弱的颤栗。镶在整整一面墙上的复杂电路构成的各式电表、闸盒、开关以及电阻丝向我显示了成年的心脏，它几乎每隔一小时才跳动一回，缓慢但是镇定，权威，充满不可辩驳的欺骗，它是一张面无血色的脸，雕刻的笔在上面失真，血管被隐藏。</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厂房外却种植花草。爬山虎已经将二层的窗口覆盖，最常光顾的几只麻雀偶尔掀开植丛撞击到玻璃才让人想起高处还留有长满油渍的窗口，但依然能看清，就在麻雀扑棱短翅的几个瞬间，我父亲透过爬墙虎绿叶尖端闪现的冷峭目光。那一时期他的确身轻体健，我常常等在下面看父亲掏来鸟窝，有时甚至连舍身赶回营救雏鸟的成年麻雀他也能顺势一把抓住，就像一只有磁力的手，他稳稳地揪住那些肥麻雀的并不好掌握的颈部，轻松自如，他甚至不屑迎合赞叹者的目光。小雏留给我们这些孩子，那些他徒手抓到的大麻雀，我们知道，一旦关进笼子就等于一只死鸟，麻雀的脾气不能容忍吃上一口我们这些捕手也是小偷递来的粮食，很快它变硬，变臭，让人于无奈中生出愤怒。所以，我的父亲会处死它们。<span style="FONT-SIZE: 10.5pt; 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bidi-font-size: 12.0pt; mso-bid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font-kerning: 1.0pt; mso-ansi-language: EN-US; mso-fareast-language: ZH-CN; mso-bidi-language: AR-SA;">随着他慢慢箍紧的虎口，麻雀的小脑袋将会并入一只受热膨胀后飞行出去的瓶塞儿的轨迹，或者在由皮肤和肌肉包裹着的简易连杆装置撞针式的冲击中化成一滩敷在墙上的肉沫，</span>而此时父亲的目光竟是温柔的。我不尽望向那个二层的窗口，好像那里还有一个父亲，冷冷地看着这里。</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有一条煤渣路通往父亲的工厂。退到往昔的远端站在临近楼房阳台冰凉的水泥面上望去，可以看见这条暗蓝色的灰线如何贴伏着时间的内里前进，碎石渣的色泽在蠕动中如一把钝刀片下季节的硬骨。排列在一侧的针叶松常绿树木缺乏变形的能力，它们滤去了过往年代变化的尾音，在砖墙结构的另一层注视下连根拔起的深沟会被抚平，煤渣路摇头曳尾悄声钻入了打开的洞穴。我的父亲常常骑车颠簸在这条腹背突起的路上，我和妹妹分坐在车梁和后座，有时车轮挤飞一块石子会击中在树丛外侧驰动的汽车的关节。尽头处的十字路口，东面是我们的学校，西侧就是父亲的工厂。在接近厂区门口的地方有一条铁轨，它异常光滑耀眼，笔直地劈开道路，枕木腐朽压满爆裂的卵石，每个人在它面前只有颔首低眉，小心迈过轨道携来的被阻止的命运：就在道路一侧，有一道死死关闭的门，门后野草呼喊、跳窜，铁轨承受着等待与无意义的延伸的双重锈蚀，透过门上铁锁的钥孔就能看到消失了的列车那飘忽的汽笛缠绕成的一缕轻烟。过于紧张的父亲在一个落了雪的夜晚骑车带我经过道口，是回家的急迫心情还是夜风特有的蛊惑竟使他忘了下车，车轮刚与铁道接触了一个手指肚大小的面积就轻巧地滑了出去，我和父亲随即侧倒，摔在枕木两侧，我的嘴唇正好抵住结了一层冰碴儿的锈铁，那一刻我仿佛感到了传自远方的列车的悸动，这段多年废弃的铁道似乎又一次投入使用，我看见门在轻轻打开，裹着初雪干净的反光的蒸汽车头碾压了我冻结的心脏。</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lang="EN-US"><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span></p><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和妹妹玩耍的地方，就在铁丝网的后边。铁丝网的这一边，也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叫“一百间”。我们站在铁丝网的尽头处，紧挨公厕，流溢出来的粪汤混合在积存了几年的腐叶中间，形成一股下潜的河流，漂浮在最表面的油光闪闪的一层新落叶鼓凸起青筋似的叶脉，在它身下暗语般流动着不可捉摸吞食铸铁的河泥。我的妹妹就悬浮在这片恶臭之上从已经被腐殖质咬豁的铁丝下部半椭圆的断口处翻身进入，她的虚无令这片流动沙漠绝望，断齿的铁丝只能撩到几根她新生的短钉般的头发，而她就像从腐叶上卷过的一阵风，不是囿于身体的局限她完全可以从菱形的网眼中间滑过，不会比从中穿过一条缎带更难。而每当此时，我的妹妹，站在铁丝网的另一侧轻轻掸落背部、胸部几片伏贴的旧皮革色的落叶，我就格外注意到她的美，远景上成堆的木材加固了她的难以赋予的属性，像藤，像蛇，像物，总之，完全与我不同，她发暗的身影挂在网眼上，被恰好掩在她耳廓处的夕照反复涂抹后有了人形木偶的厚度，倒流的逆光中她隐隐盯住我，用余光示意我下一步的动作，我的皮肤各处都感到了由她骨节粗大的手指缝中射线般穿透来的金针的灼痛。</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只能从铁丝网的上端翻过去，笨拙得像头扑在蛛网上的熊，摇摇欲坠中我感到身下羽毛般的叶片张开了口，叶轮的齿状边缘弹起泛泛寒光。最终是妹妹踮起脚尖拉过我的手，好像在梦中滑落，用折断一根树杈的轻盈我回到了妹妹的怀抱。这一侧，铁丝网的禁区，也是我父亲所在工厂的厂区，堆放各种木材，唯一能证明我们偷偷来过的胶合板厂、地板车间、</span><span lang="EN-US"><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01</font></span><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厂排放的烟尘与木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在我们身上的降落，每经过这样一次的冒险，我和妹妹都变得更衰老，木屑在我们年幼的脸上划出道道苍白的皱痕，我们的发根也因此受损，生长出的头发显出遭砍伐的树木似的断层。我父亲，不，所有人，没有一个知情者，我和妹妹在这片木料厂上做过的事情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它迅速堵住我们童年的出口，挡住任何关切的目光，我们自己也被反锁其中。缺少黑色素的妹妹紧紧依偎在我身边，我们脱去衣服，抱在一起，这样做最终使我们互相远离、仇视，我们在对方的身上了解了自己，比通过任何水中、水银质的反射所了解得更清楚，更接近彻骨的恐怖。穿上衣服后我们倚在木料底部，早被汗水浸透的喘气声在一垛垛方形的墓碑间沉重地传递，木料上端最后一丝游动的日光被几只红蚂蚁驮走，我和我的妹妹，躺在恐惧剧烈抖动的行床上，在木屑中一点点下沉，下沉。</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lang="EN-US"><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span></p><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们住的地方，一百间，就像一份遗留在地上的遗嘱。起头处没有空两格，没有明显的断行，标点的位置全被空格占据，可以看出写时的匆忙，但字体规整，词句错落有致，只从字面意义判断，遗嘱的书写过程中感情因素可能带来的干扰已被降至最低或隐藏在了平庸的笔划间，语气也毫无起伏之处，结尾的最后一个字恰好顶格，如算计过多遍或事先有过草稿经过了精心掩饰不留痕迹的修改。这就是从空中看到的“一百间”的情况，一段方方正正切割细密的文本。只有下到房与房夹成的过道中，才能发现这里布满了出口，随便选择哪一行开始阅读都能获得完满的解释。了解了各自身体构造的我妹妹和我，穿行于其间，执行我们偷窥的使命。</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而我们的母亲，仍在黑毡布的桌面上钻研她的钻骨术。从母亲工作的窗前经过，我们将自己对折，有时候走累了则干脆坐在堆成一座平面城堡模样的冬储大白菜上。入冬时节白菜在寒夜生长牙齿，耷下硬邦邦的耳朵，我们白天就挨家挨户替它们清理口腔，去除那些小冰棱，摘掉它们惨白的耳垂，在被晨露刺探的腹部敲打几下，白菜又变成白菜。我们在空无一人的狭窄过道上行使灵光闪现的对积木类玩具的天赋热情，妹妹凭着对造型特有的敏感，搭出一个个邪恶的中心，白菜堆分别为我们展示了今后各自的道路，几次成功的完全出于对毁灭的火花样美感的追求，让我惊见了自己身上的坍缩，像春天在墙沿下几乎不可遏止地点燃的杨柳絮，获取一团冲刺的火光后记忆被烧干的空白。压低的云层掉下久酿的皮屑，我跟在妹妹后边，沮丧，难以消解的相互的敌意，一百间的条条连通串游的过道上是我母亲使用钻头和促使钻头高速旋动的小电机一波漫过一波的灰暗潮渍，妹妹和我透湿的鞋底边沿扎满了初冬的细雪粒。</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母亲的工作台上那些遗骨，那些各式各样用来打磨遗骨的钻头、刻刀，组成了和父亲的电工图纸相似的自闭的王国。母亲长年累月地坐在那里，骨沫钩住她下沉的肺，她脸上每增多一道褶皱就为溅起的骨屑添置了一道平台，最终压在母亲脸上的不是健忘的岁月，而是多声部的拥有同一低沉音域的骨的共鸣。母亲的工作是在经过了“铲”、“凿”、“开脸”等各道工序后初步具备了大致形象的骨制品上完成哪怕是由病态的抽搐在发丝上引起的浅层滑纹，人物的手指、指甲，衣饰的密纹，除了脸以外的各部需要刻画的纹路在我母亲的手下被抛光、具象、精简与繁复。然而，脸，这个有时被一片儿蜡纸遮盖的母亲最讳莫如深的部位，吸坠着我的目光。母亲翻阅仕女图的片刻，停转的机器散发着棉絮般抽丝的宁静，我小心凑上前去用食指指肚按压那些封存的面部，我想得知眼睛的大概位置，睁着还是闭着，鼻尖的凸起应该像一小截蜗牛的触角那样酥软、湿润、嫩滑、可塑，但是，没有，蜡纸下一切似乎都是平的，像一潭深湖，并且还在不断消融周围已有的形象。我移开手指的欲望愈加强烈反倒越有力地去按压，好像再稍一用力就可以点开湖面的微波。这些蜡纸最终构成了我的现实，被迫害的我的好奇的眼睛收缩成随身携带的死水，在一张张迎面而来的面部下抵御始自童年的罪责。而我母亲对此全然不知，她独自一人坐在一场旷日持久的交响音乐会的中心，独自演奏与倾听着她漫长得寂静的生活的急就章。</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甚至父亲也不能将她拉离工作台。我看过父亲的结婚照，黑发油亮，眉清目秀，身旁是白皙的母亲，和那个年代的任何照片一样，人物的脸部像是轻轻涂上了一层粉底，似乎只是在这家照相馆中，我父母补偿性地扮演了一回他们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年轻时期。而如今，我父亲经常站在大衣柜的镜前，手持一把电工钳，拔除那些他警惕了多日，过分地探出鼻孔外的白色鼻毛，好像在这两个黑漆漆的洞口中关押着衰老这只随时会出奇不意地进攻的乳白巨兽。在工厂中，我父亲斜挎他的电工包，胸前别着他师傅留给他的电笔维护那些高压设备，几十万伏的电流通过他手的引导在工厂各处狂奔。他像阅读一本书那样誊抄、默诵、注视手中的图纸，外人根本无法从这些毫无头绪、绘有上百上千个电器元件的无限回路中得到解读，从中也看不到精巧的对称，到处是谜团般的虚实相交的折线、直线，每晚，喝过酒的父亲在台灯下展开这些魔咒般的图纸，描画、计算，他打造了只能承载一名船员的诺亚舟，在电的洋流中作毁灭的漂流。</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lang="EN-US"><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span></p><p><font face="Times New Roman"> </font></p><p></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父母各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我也打算离开妹妹，去上学。从我家的后窗望过去，是对面街坊搭在夏天热浪上排汗的房檐儿，衰弱无力地沿着阴影的剪切线淌注滚烫的金丝边：偶尔几只放养的家鸽钻入支在房顶上利用太阳能热水的黑漆桶洒下的叠影区域，截获并嗜饮着珍贵的清凉。在靠近右上角的区域，与最远端的电线杆的夹角处，能看见那棵每当雷雨来时积极地四处走动的老槐树，像是贴在玻璃上的一枚标签，一枚邮票，我家的房子因此被永久置于待收发的信筒中，等着被装入麻袋，压缩上路。我和妹妹躲在大衣柜深深浅浅衣服被褥的层层云朵之上，只留有关不严的一隙线缝，从这里打探我们这个不分四季被深度催眠的梦游中的家。衣柜里的黑暗时光使我们长期失重，靠着镜面折返回来的家具电器发出摩擦碰撞的嘈杂，我将被另一层光线所拽引，离开妹妹专制的疆土。</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黑毡布的桌面上写满了我给禾禾的情书。只有就着某一时刻的日光，采取嗅闻的姿势，才能看见被漫反射的光线镀上一圈银边的铅笔字迹，就像被两面镜子反复照射形成的无限的影像的深渊，这些字迹层层覆盖，已经搭建成了一座高几毫米的文字碉堡，只有我才有进入其中被光线旋动的锁孔的位置。我的禾禾在绿格纸上读这些字迹，并用同样的青草绿的格纸给我回信。为了不让生性多疑的母亲发现，我将所有的回信藏匿在了父亲的手提包中。他们不会想到，这只平凡得出奇，一板一眼的黑色皮革包竟成为了我的私人密码箱，一封封禾禾亲笔抒写的来自我投入了全部好奇的另一个世界的消息在里面窸窣作响。母亲总是抱怨家里老鼠猖狂，“一百间”的平房因为共用一根打通的大梁，使得鼠药常常成为摆设，只有我明白，那些入夜后仍然用滑舌音互相交流的信件的幸福。</span></p><p class="MsoNormal"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INDENT: 21.75pt;"><span style="FONT-FAMILY: 宋体; mso-asci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 mso-hansi-font-family: "Times New Roman";">我将离开我的妹妹，带着蝙蝠留下的齿痕。这也是我来到图书馆时的最初情形。这座拥有空中回廊的多面体图书馆在中间围有一个天井，恰好是一个羽毛球场的大小，青石砖紧凑的拼接线上插有杂草，各个楼层探询的目光一遍遍重新漆绘球场的白色边界，几只飞入的垃圾袋在日日沉降的空气中鼓瑟、虚弱，撞出空荡的回音。只有图书馆员才能开动的电梯通向一至三层不对读者开放的密集书库。我一直判断不出密集书库在馆中的位置，如果父亲在，就可以依靠他阅读电路的经验获得步行梯的踪迹。在图书馆逗留的时间越久，对各个馆室的生长迹象就越发深信不疑，鳞片状的书架过滤掉背景噪音后排泄出的多头线结徘徊在每个读者脚边，颤抖着提醒索引箱的位置变更。把多余的感叹和隐瞒的病史抛在回廊远端，终有一天，心怀恐惧的我会看到读者和馆员匆匆忙忙奔向外面观看天边罕见的龙形火烧云，此时，借着拉丁文的昏暗烛光，我终于得以够到第一根引线：半截通向晦暗不明之所的螺旋形铁梯。一个半地下的空间处女般羞涩地分开双腿，我处于其间，没有光线透过锁闭的铝合金窗，空气中四处反弹着雨或雪的气息，碎粒状的，潮湿易解的，但我的眼睛始终是干的，身上没有一处湿，我不可能知道，棱镜深处一台强大的书籍粉碎机排出的以吨计的粉末儿从地下牢牢吸住了我的双脚。外面，火烧云的天空下，我的父亲正赶往他的工厂去救火。</span></p><p class="MsoNormal" align="right"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TEXT-ALIGN: right;"><span lang="EN-US"><font face="Times New Roman">2007.6.19~21</font></span></p>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7-2 13:10:14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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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4 13:5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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