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align="center"> <font size="4">北方兔子</font><br/> <br/> </p><p align="right">献给我的少年英雄主义<br/> ——作者<br/> <br/> </p><p align="right"></p><p align="left"><font size="3"> 这辈子我只做过两回梦。第一次,是我童年的一个节气,惊蛰那晚的子夜时分,那梦让我当了一世英雄。另一次是我孙子出生那天,当晚,我梦见三老舅天牛豁着嘴唇噙了一口青草,是个兔儿爷。<br/> <br/> 黄历这样解读惊蛰:獭祭鱼,鸿雁来,草木萌动。回想第一个梦,醒后那一刻,我在暗夜中睁大双眼,盯着黢黑的窑顶,为梦中之事痴迷了好一阵子。随后我想,懂了,我大概懂人事了:等着瞧吧,太阳一出来,属于我的青少年时代就要来到了。我用不着像个才进校的学生,低下头,把书包斜挂在肩上,顺着人家的院墙跟,绕开高出我一头的大年级同学走,我完全可以用右手中指勾住厚帆布带子,不回头,朝后面一甩,让包里的书本拍打我的脊椎骨,踢开挡道的砖头瓦块,不紧不慢走在通往初中一年级的黄土路面正当中。记得头天晚上,临睡前,在15W灯泡的昏暗中,我伏在祖父单传给我的小炕桌上,零零碎碎读了几段老人家留存下来的线装书。那只藏书的柜子也很旧了,用一块城墙砖替代缺损的那条腿,就在后院正窑靠住侧壁斜立着,上面的桐油,在碳烟和柴火的烤灸下,凝结成扁豆大小的硬痂,跟我外婆冬天冻皴的手背一样,柜面上更多的地方,露出槐木,或者是桑木底料的本色。<br/> 1967年清明节前后,往北方运送救济粮的卡车顶上,坐着五名高中生,全是男的,比我大三四岁,装着稻黍和玉米的麻袋散发霉变后酒糟的味道,被他几个骑到屁股底下,他们肩并肩念着词句,离开守候在南方的父母,天兵天将,一夜间就把红樱枪插到沙漠边我们县城的南门楼子上了。那天清晨,我从下面走过,感到城门洞里的穿堂风特别大,迎面刮过来的纸片贴在脸上,让我闻到一股子艾蒿叶子的清香。我抬头看看天,太阳出来了。<br/> 十字透空的砖栏墙,圆型拱门那边,高中生在教室里喧啸和争闹的声浪,暂且没有波及到我们这个班。不过,掏出书本后,我还是拉了一把凳子,将身体朝过道这边挪了挪,把直尺摆在课桌正中间,眼珠子斜过去瞟了一下,以正襟危坐的神态,提醒同桌有那么条界线的存在。教务处发给我们一堆新课本,其中一门课叫“常识”。那书很薄,记得封面左上角有朵云彩,几条斜短线代表雨滴,射向对角线,有个人举着伞在短线下面走,我们班同学用了一个学期的时间,也没分清打伞那人是不是个女的。这门功课囊括了我和同学们除过学习以外所有生活的实质性内容,比如生理、卫生、自然。在这门课里,我的生命微妙的起源和恢宏的过程忽略不计,一带而过,被编课本的人比喻成燃烧在腹腔中的一团火种。作为常识课代表,我不太操心这种小事情,我的心中,更多关注的是北边那片沙子,和盐碱地上被老北风吹弯腰的红柳、柠条、旱芦苇,还有就是,前腿长着两个膝关节,跑起来比公马还要快的骆驼。所以,当常识老师讲课时,我已经开始在腹腔里运筹下一堂课的底稿了,那些飘逸的,惨烈的,悲壮的情节,荡击着我的胸膛:爷爷那本老书里,蒙面侠客倒底该从哪个方向奔袭过来?乘一艘木船,端正立在上面,挽住马嚼口那根铁,从泛着浑泥水的黄河东岸?还是裹在一股灰尘中,策马跃过沙丘和黄土的分界线,踏踩着川道地里的青苗,杀到城墙跟下面?后一种好。奔过那片荒漠,在柳荫土道上撒开马儿的四个蹄子跑,长矛上的红樱子,像长在糜子地里的一株高杆作物。那样,不仅仅显得有派头。我认为,路边还应该隔三岔五站着几个女的,朝大侠摆弄手中的碎花土布头巾。不过,大侠不会因此而勒住马头,让马的后腿直立,前蹄朝空中趵上几趵。他会用靴子后跟上铮亮的马刺戳一下马屁股,绝尘而去。<br/> “将我也不会理她们!”那时我的确这样想过。<br/> 坐在粮食上来的那几个高中生,分插了两个班,扎稳架势不走了。他们根本不上常识课,就连语文数学也不理睬,还常常让物理老师手里掂一根很直的木杆子,担在操场的一块大石头底下,又在木杆下支一块砖,让老师使劲撬,说是做关于“杠杆作用”的实验示范。女老师脸上流着汗,他几个仰面大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五个人,在将近十米高的墙下叠罗汉,最壮的那个胖墩子垫底。依次上去后,最上面那个连着掏了两窝小麻雀,大约有十来只。我最佩服那个胖墩子了,好几分钟的时间,他站在底下纹丝儿不动,连晃都没晃一下,还能肩着四个人移动好几步,看起来面没改色心没跳。那根木杆子该给他,我觉得这家伙能撬起小一半地球。全下来后,胖墩子瞅了一遍所有的教室,原来绷紧的脸灿然一笑,就把我们给迷倒了,然后拍拍手上的黄尘,朝他几个摆摆手,叫跟他走。他们在校长办公室门前停住,将书本一页一页撕开,捧了几捧操场的黄绵土,背转身一人在上面尿了一泡,把土和成温和的泥,小个子分别从上衣和下衣口袋里取出小麻雀,有两个好像已经死了,裹进冒着热气的泥巴里揉成团,脸很白,个子很高,说话慢声细气那个,(当时我一眼认定,就他是个念大学的成事坯子),他划着火柴,点燃扯成单张纸片的政治课本。等我们下课围过去后,他们打着饱嗝,盘腿坐成一圈,玩起了扑克牌。白脸那人没和他四个升级,靠在胖墩子宽厚的脊背上,不知啃一本什么书,硬皮,很厚,津津有味,根本没把教导主任放进眼里。在教室玻璃窗看过去,我觉得很英俊,蒙上几块黑布,他们就是一堆大侠。不过,他们却打从南边来。就这点与我的想象略有出入,心里感到不太舒服。<br/> 事隔二年我才明白,实际上,子夜时分那个梦,什么也没让我知道。只是……只是我以为自个儿晓得人事了。当我后来从另外一种生命繁衍的渠道和形态,偶然间触类旁通,得知自己所臆断的火种和烈焰的关系,非比梦中得来的那样简洁利落时,我就知道,姐姐的死,的确跟这几个南方来的高中生有关。但,为时以晚,他们早以远走高飞,又回到省城父母的身边了。而我,空当了一辈子济世英雄。<br/> 如今回想起来,往事与绵羊身上的绒毛混杂在一起,有些不可挑剔了,唯独那事如同龟裂地里长出的一株孤苗,让人在一片苍茫中记忆犹新。每当我站在沙漠深处的海子边,站在波状沙丘顶上,呼唤同我当年一样大小的一双孙儿,从高草里头赶出一群牛羊,老远跑过来,隔着一排钻天杨,叫一声爷爷,我必然会吞下一大串喜悦的泪水。<br/> 我童年生命启萌的兆示太过于欺骗人了,我太过于率真和混沌了。俱晚矣,否则……否则我又能怎样选择呢?<br/> 不过,就算行将老去,那事,我也不后悔。<br/> 前些年我找过,花了不少时间逐一找过,总想给那事个交待,我理应得到,必须得到一个准信。非此,对我太不公平了。我找到了。据我搜罗到的情报,他们几个回去后的归宿大致分别如下:我顶服气的大侠,就是胖墩子,早就入土为安了,回省城不久,在一次械斗中,让准备一举拿下城市,占领花花世界的一帮子山民给打死了,听说很悲壮,是笑着离开尘世的,还说混身让铁砂钻了很多窟窿眼儿,他被打野猪那种土炮给轰躺倒的;常常抱在一起耍蛮劲那两人去修铁路了,叫人用一根土鸡蛋粗细的麻绳,一头扎紧山巅上的孤松,一头拴在腰眼儿,挂在三百尺高的悬崖,在忽隐忽现的山岚里随风荡悠,(我相信这样的想象异常准确),一个扶着钢钎,一个抡圆大锤,叮叮当当,砸一下冒起一小股子白烟,凿隧道,铁轨铺好后,没等第一列蒸汽机车钻进洞子,急忙翻过两面长满茅草的坡头,遁入青山绿水间,各自娶了一条江边隔水相望的一名村姑,给我报信那人说,长得好哇,他俩都生了个女儿,跟水里的游鱼儿一样,我心想是啊,天注定,美人掳得英雄归,这不仅是爷爷古书里的说法,还是一种伦常,闯荡一番天下,其后服服贴贴,守一畦韭菜,种两垅地瓜,青青葱葱过个小日子,茅庵草舍不也随遇而安嘛,总比多年以前,你俩做过的荒堂事强吧;还有一个在外地,沿海省份,当了古书里的一方诸侯,魄力相当劲道,非一般人能比,跟驾了祥云一样;而另一个,就是白脸,果然出息,植物学专家,有竖建,印了十几本子厚书,还不满足,又留洋出去了,非常绕口晦涩的一个国家,报信的人舌头直,半天没说清地名,传说他这人很了得,目前夜伏昼出,潜在赤道附近的沙漠腹地里练草上功夫,皮肤给直射的紫外线灼得不成个人样了,黑不溜球像匹老猩猩。得到这个消息后,我欣然而笑——好,很好,这功练得好——他这是想给咱姐做点事,想给北面逐年南移的那片沙子做点事。叹了口气我想,罢了罢了,不追究了,他们依旧是我的大侠,我不能够起由任何道理,跟他几个讨说法,我不可以再去叨扰他们天上人间的事了——云上的,土里的,水边的,沙中的——姐姐驾鹤游仙,天眼大开,九霄云端心自明。何况我说过,那事我真不后悔。<br/> <br/> 那事还得回过头来说,四十年前,1967年枯黄的春天,加上一个漫长,炎热,不安但很让人兴奋的夏天、一个遍地红旗代替高梁穗子的秋天、一个没飘过两瓣儿雪花的冬天。<br/> 我有一个会跳很多种舞蹈的姐姐,尤其是蒙古舞。那阵子,每次当她耸动肩头,抖得混身的关节跟脱落下来一样,在马蹄奔腾的节奏中单膝点地,做出一连串挤牛奶的形体动作,然后一松劲,软绵绵地站定时,舞台就会变得无比宽阔广大,真像一片草原。而我,准会咂吧几下嘴,觉得唇齿间涌出汩汩润美的甘甜。更多的时候,我呆在后台,望着姐姐的后脖颈,蒙古袍那么高的竖领子,她还能露出一大截。后台小门上挂了一个牌子,上写:闲杂人等严禁入内。可我能。姐姐对把门那小子一笑,我就进去了。我站在一旁,帮她换服装。我记得,在条桌上约略能窥探出一些微妙的变幻,其演出的顺序一般是:一套军服,五角星帽子,两面红旗领章,一条人造革武装带,黄胶鞋,一杆木制54式冲锋枪;疙瘩绊扣大扯襟土布褂子,肘子那块还有个洞,一条宽裆肥腿裤,膝盖有补丁,一双大拇指顶在外面的千层底鞋,白羊肚子手巾;最牛的是一袭蒙古袍,真皮马靴,哈达当腰带,头巾,乔其纱长裤。要是哪天换了行头,突然在中场有人递来一条布拉吉(就是连衣裙),那准是有个上面来的头头坐在下面,笑着朝上面看。面对这种情况,姐姐一笑纳之,临场发挥总能搏个满堂彩。<br/> 在爷爷的书里,形容一个人物聪明,有智慧,将来大福大贵,一般会有“天庭饱满”这句。我核实了几个祖父辈的人,得知天庭原来就是指额头。我姐就饱满。不过,我看不出来她有贵人相,倒觉得那额头像沙漠里某个明晃晃的海子。<br/> 姐姐她家的院落很大,在我们那一带,算是有些气派了。有异族风格的庭院,蒙汉文化的建筑结构,在她祖父祖母的融洽中得以十足体现。三株白杨夹块不大的草地,两排大丽花,一条青砖小径,照壁、厅子、瓦房一应俱全,这在窑洞居多的西北并不多见。<br/> 相比起来,我中不溜,姐姐富,天牛家境最差,他爷爷的成份是雇农。人穷辈大,我叫天牛三老舅,实际上,他是我八竿子也够不着的一颗挂在树梢上的干枣亲戚。奶奶常对我说,出事了,又出事了,我那本家的弟弟呀!我知道她说得是天牛。不问也知道,他整天就那几宗,掰人家地里的玉米棒子,偷刨半书包洋芋,顺手揣一件别人晾在绳上的背心回家。我只关心一件事,就是三老舅的另一个毛病,他时常趁乱,用手摸女人的胸脯。所以,他小子一站到姐姐家大门前,探头探脑,我就喊奶奶,说你家弟弟又看你来了,他就哪个大门也不进去了,一笑,奔回我家左邻他家去了。问题不大,三老舅有把柄在我手中,我晓得他小子穿在里面那条花裤头,是从谁家洗衣篮子里提溜出来的,何况,他一门心思全在喂胖肚子上,顾不上别的事。那几个高中生在一起真热闹,可算教我开眼界了。我连饭都吃不进肚子里了,半饱不饱没感觉,只要隔壁姐姐院子里歌声一起,我撂下老碗就过去了。我翻墙。如今我可以不出二门不迈大门,端直跃过我家和姐姐家隔邻那堵墙,参于进他们里面去。不过,他们也是男生啊。所以,除过打闹喜嘻和念诗外,我需提高警惕,防犯那几名高中生某个方面的举动。我隐约感到,他们投向姐姐的目光,没那么简单,不像朗朗上口的词句那样,具有单一指向确定性。我看到,他们绷紧身体讲一阵子大道理后,忽地,就有人在月光中把身子摆平,放到地上打几个滚,趴在那里吻着青草久久不得动弹,尔后,悠悠呵一股闷气。很累人的乏样子。我弄不清这是为啥。但我肯定,起由是姐姐裸露在草丛中的小腿肚子。因为,有时候,我也感到身上所有的筋骨嘣嘣作响,也想把憋了半天的劲,找个关节给泄出来。我觉得,有我在问题就不会太大,他们不能把姐姐给怎么着了。这样想着,我便从厅子里弹射出去,跑到白杨树下,跳起抓住一根枝杆,作几个引体向上,然后,立在当院的青砖小径正中间,朝他几个笑过去。<br/> 尽管坐在稻黍上来,吃饭仍然是他们的大问题。我家也是。距今四十来年了,很多细节我现在没法详尽回忆出来了,但饥饿的感觉,恐怕到入沙以前,我都能够准确地从身体随便那个部位捕捉到:眼前忽而冒出的几粒星星,脚脖子的虚肿,膝盖突然间一软,薄稀饭撑胀的肚皮,小腿肚子无缘无故的抽筋,最可怕的是,无休止的瞌睡和乏困,可是,往炕上一躺,睡觉的意思却一点儿也逮不着了,全给转移到凹下去的小腹上了。你想啊,我和三老舅,正是长身坯的年龄,像兔子那样整天吃草也喂不饱哪。还是胖墩子有种,一天没见着人面,太阳落山前赶回来了,背了个破麻袋,放下后掏出两只兔子,白毛红眼圈,活的。没寻着野物,不知跑到乡下把谁家养的家兔给逮住了。姐姐不让吃,说太漂亮了,白脸也不依,争吵了好一阵,结果证明,胖墩子说到底还是个老实人。他憨厚地笑了笑,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赶明儿个我弄只鸡去,它总该是天生让人吃得吧。说完他就把一对兔子撂进院墙角的地窖里了。从此以后,空闲时,姐姐坐在草坪上看云彩,白脸背靠树杆读那本厚书,另两个上院扑到下院,练摔跤,而胖墩子,则跑到后山打兔草去了。记得四十天后,我爬在窖口向里张望,加上老兔,里面最起码有十四五只了。记得又四十天后,就翻倍了。一开始胖墩子背一背草,撂进去后能管个两三天,后来就不行了,一天一背。后来两背也不够。胖墩子也不吭声,笑笑,又去后山了。我望着胖墩子宽敞厚实的脊梁,心想,大侠,哥哥你绝对是个大侠,十座山的草也招架不住地底下那么些个东西吃啊。<br/> 我注意到,那些小兔子经过两个四十来天就懂人事了,腹腔中明显又燃起着兔子们的火种了。我概略计算了下,不得了,几乎是个天文数,照这样下去不出两年,地下会有数不清个生灵蹿来蹿去。在地窖口,我还观察到另一种情况。因为里面黑,看不清详细过程,只领略了个大概,但我确定,兔子肯定是趴到兔子背上点燃火种的,其后便一个跟头仰面跌下来,四脚朝天,抽搐那么几下子。他们五人奔回南方后,为了肚子,一开始我还打些草丢进去。我逮兔子有招,在木杆上拴个绳套,放到窖底的某个小洞口,一露头就给提上来了。这点上,我和我的三老舅心有灵犀,不点自通。后来我害怕了。窖底被兔子们打出了无数个洞,在黑暗中,每个洞口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光。它们吃什么呢?它们在下面悉悉簌簌地?它们还会是白毛红眼圈吗?我感到姐姐家院子底下,洞套洞,横七竖八不知有几里路长。极有可能,饥饿会迫使它们啃光草根树根,那种滋味我知道,可能还会吃蚂蚁们下出来的蛋,然后,仗着尖牙利爪,咀噬所有挡道的一切障碍,穿墙而过,钻行在街坊四邻们的庭院地下,土炕里面,与老鼠蝎子青蛇为伍。每当我踩着青砖,从姐姐家上面走过时,就觉得脚板底下会有阵阵蠕动,透过掌心传遍全身。我害怕极了,挑了几担土,把地窖给填平了。<br/> 友谊像吃饱了青草的兔子一样,显得一团和气,我们的笑闹声,常常惊飞杨树上抱窝的两只喜鹊。在一个平常的夜里,我无意间赶上了一件很蹊跷的事情。那天晚上月亮很明,天上地下白光光。我读完一大段爷爷的古书,心想,到时候了(我逮了几条四脚蛇,想从门缝里给他几个塞进去),拧灭电灯,就翻过院墙了。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南房里的呼噜声跟磨面一样响,就西厦房里有些响动,还很大,其声壮如牛出气。我还以为他俩趁着月光撂跤呢。不过,地方选得不大得当啊,巴掌大个炕,耍不开场子嘛。我悄悄摸到窗台底下,用古书上读来的法子,在麻纸窗格上舔破一个洞,一只眼望进去。不对路子呀,平时可不是这架势,这回反了,一个胸贴着一个背。怎么会跟兔子一样呢?我实在想不通,这算练得那门子功?我换了另一只眼仔细辩别,他俩没穿衣服,裤头也没有,短兵相接,显然很吃力。我弄不明白,他俩倒底因为啥?我靠着墙跟,蹲在房檐下的黑影里,按住腔子里直往出蹿的兔子,不知接下来该怎样想。我听到上房的门响了声。是姐姐。我赶紧蹲着往出撤,躲在山墙下的鸡窝后面,姐姐走到当院,立在那里不动了,大概也听到他俩闹腾出来的动静了。她走过去,也像我一样,在另一个窗格上弄破一个洞。只看了一眼,姐姐就退出来了,扶着白杨树杆站了一小会儿,转身回上房里去了。在鸡窝顶上的砖孔里,我清楚地看到,姐姐眼眶里噙着两瓣泪珠。<br/> 文具盒里那几条四脚蛇被我遗在窗台上,我又爬过去取回来,捏住尾巴,把它们撂上房顶了。<br/> 那晚上我一夜没合眼,扭亮灯,翻遍爷爷的古书,包括老人家在上起下落的竖行间作过的注脚,也没找到于此有关的答案。<br/> 后来,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分成几派了。练摔跤那两人撕扯在一起是敌人,一个恨不能摔烂另一个,可一旦有第三个人介入,两人随时随地停住扭打,相互将手臂勾搭在肩膀上,合伙对付别人。白脸和那人一派,他俩争辩时文诌诌的,有理有据,很有耐心,有时还会蹲下来,用粉笔在姐姐家的青砖小径上写出几大行,白脸那手硬笔字漂亮得很,然后朗声念给对方听。我能在他的书法中,读出爷爷单传给我的纸方上狼尾巴毛遒劲圆润的楷书笔锋:“家”字的宝盖、“男”字的部首、“奴”字的偏旁,最能在上面读出气势的是一个“人”字,那一撇、那一捺。尤其那一捺,真有剑侠之道欸。而胖墩子没派,就一件事,上山打兔草,没完没了,背了一捆又一捆。但,对阵的两派,在争吵后的间隙中,喘着粗气,却同时会将矛头指向胖墩子。每当这种时候,胖墩子定平脸看着姐姐不说话,似向她求救。<br/> 在我看来,不是胖墩子没派,是姐姐。<br/> 有天半夜,终于按捺不住,动粗了。那已经是十月天了。秋虫不叫,树叶不动,月亮躲进云里头,邻院却传来阵阵嘈杂声。奶奶耳背,听不清,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我被惊醒后,连上衣也没顾上穿就翻过去了。我过去后,首先注意到三老舅趁乱,趴在墙角的地窖口上,光露出个下半身。胖墩子劝架,两头忙都顾不过来,姐姐站在一边不说话。白脸和那人打不过练家子,被他俩摁在当院照死里捶。不过,上面的下面谁也不吭声,不哭不叫,在黑暗中较着劲,喘息着闷头干。过了一阵,胶住了,上面的不打了,下面的也不挣了。又过了一阵,姐姐伏在胖墩子脊背上哭开了。练摔跤的松手了,白脸和那人拍拍身上的土,也坐起来了。忽然,他们都哭了。非常低沉,非常压抑的嗓音。现在回想起来,活了将近六十年,我再也没能听到还有谁像他们那样哭过。过了一会儿,不哭了,他们凑在一起抱住头沉默了好一阵,又哭开了。其间,我感到地窖那边有些动静,我看过去,早没影了。我想,得手了,三老舅得手了,那小子大概钓了几只兔子偷跑了。胖墩子先开口,叹了声说我们不哭了,没劲,没劲透了。白脸走到白杨下面,抱树听风,面朝月亮吟了一首古诗。我只记得反过来掉过去这一句:万马齐喑,万马齐喑啊!临回前,我有点不太放心三老舅的事,走到地窖边朝下看了看。其时,皓月当空,窖底疑似落了一层白霜。什么也没有啊。<br/> 确切地说,他们五人分了五派。<br/> 事实上一共是六派,得加上个我。我在心里分别跟他五个较劲。我觉得姐姐清楚这一点。随后发生的一些事情验证了这一点。你不知道,他几个扭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时,离姐姐最近的不是胖墩子,而是我。我认为有这个能力,主要是责任,保卫我的姐姐。<br/> <br/> 我不可能是英雄,不过是个让人叫了一辈子鳏夫的汉人。可我的的确确有一个长着大额头的蒙古儿子。这话,依旧得说回去。<br/> 我常常读到关键段落时,把古书那页折个角合住,掩在额头上,遮住昏暗的灯光,闻着爷爷注脚的墨香(有些字迹并不香,反倒有股子坏鸡蛋味,大概是自个儿拿锅底灰研的墨,我能想象来老人家一翘一翘的那揪白胡子),想象大侠跑出老远,拐过几个弯后,会在僻静处撩开蒙面的黑纱,想象握剑那双手纤细修长,想象大侠该是个青年女子,双腮红润项颈白净。而其他人不过是些陪衬,就比如著书的写完“话说”这句后,总有一两个短衣打扮,扎紧裤腿的瘦小个子,口中衔着匕首,在夜色中穿房越户,上墙揭瓦,捅破人家麻纸窗格子,往员外家小姐的闺房里吹一口迷魂散进去。就算未了终于出来一个头面人物,鹞子一样在空中翻几个筋斗,黑咕窿咚地飘落在好人家的后花园,我指定他这人没按什么好心,了不起我给他定位在“采花大盗”这个级别上,用以区别出场前那几个上蹿下跳的“小喽喽”称谓。而大侠就不该是这个样子了,不卑不亢,一脸和蔼,风不摧花,鸟不惊心,光天化日行走于坦途正道,平平稳稳,安安逸逸,一头扎进杂货铺和菜市场面带菜色的居家男人,或是良家妇女堆里。不长慧眼,没几个凡人能识辩出来。大侠们讲究这样一个效果。<br/> 姐姐的双亲也在省城,和他几个的父辈是同事,大约嫌乱,就打发五人躲往我们这个边远小城。姐姐独居北房,练摔跤的我说过了,白脸俩人在对面东厦房,胖墩子南间,把守大院,俨然一尊山门罗汉。这样的格局,除过那群兔子,大家有门有窗,长心长眼,相互实施监控,就算胖墩子自顾自,可他一敦厚老诚之人,不太可能出格。至于我三老舅,有日子没见了,他家大娃五娃一共七娃,加上肚子里的老八,疼大的亲小的,怎着也轮不上管照他小子,我打听过,有人说去北面沙漠了,有人说就在邻县,也有人说过黄河了,问他爸,说不晓得,管球他呢!那谁还愿意操这份闲心呢。我?一辈子不见恐怕也顾不上想他。这样看来,我就省心了,姐姐这个大院,倒也相安无事,应该不会弄出什么乱子吧。<br/> 是我想得多了。那晚,打了声唿哨,他们就走了。某场骚乱后的间隙,南边坐在煤油火柴冰糖等日杂卡车上来的一个人捎了张纸条子,叫他们五个回去。我看见过那根条子,八个水笔大字,上云:吾儿等人见字速归。在一个鸿雁北飞的夜里,他们依旧坐上那辆空荡荡的卡车回南边去了。春寒料峭,我记得那晚很清凉,不时有人打个寒战。走前,他们跟本没哭,兴奋的乱作一团。姐姐坐在厅子里,一句话也不说。我能感觉到,她的笑,是勉强挤出来给人看的。我恨得在一旁直咬牙,心想你们压根就不该来。但,仍觉得不是个滋味,必竟跟他几个身上学了不少东西。大雁鼓动翅羽,划破夜的宁静,我成长了二十四个节气少年的心,扑打在高空。我站在他们对面,他们手拉手链成一排,将姐姐围在中间。那一刻,大约只有我,才能感觉到兔子们在地下打洞的声音。<br/> 这下好了,我比平常翻得更勤快了,一天好几回,我从这院跃至那院,如入无人之境。一如往常......不……不同以往,我已成人,懂得人事了,就算第二个夏天还没到来,可姐姐裹在长裤里的小腿肚子,早就搁在我的心里了。我反而不像以往那样了。我徘徊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的牌子下面,久久不肯走到条桌边。戏装依旧,姐姐依旧,台上场下的歌声依旧,而我……而我的腹腔中却燃起一片火海……我子夜时分的那个梦。<br/> 1968年春分那几天,外面局势大乱。学校停课了。再好不过了,我和姐姐哪儿都可以不去了。和大人们相比,我觉得日子就应该这么个过法:一男一女,一个院子,几排瓦房,有花有草,虽说没啥好东西,可也有吃有喝,无非稀薄一点,粗糙一点。还能怎样呢?可现在我却要对你说,是我把事情想象得太过于简单了,还得加上另一种过法才算生活。是姐姐教我的。那晚,天气很明亮,我和姐姐坐在枯草上。入夜后有些凉,姐姐靠过来,把头枕到我的大腿跟。她的热吹下去,把我身上的人气给煽起来了。爷爷老书上说,但凡红尘中人,免不了儿女情长,水乳交融之事亦属正常,此乃天经地义也。既然我懂了,理应办件人事。我把姐姐平摊在草地上,一件一件褪去她的衣裳。我觉得草尖有些扎,回过头拣起丢在一旁的上衣,垫在姐姐的屁股底下。然后,又回过头拾来她的长裤,我认为后面的事情还会用得着它。接下来三下五除二,我就成了裸体。不瞒你说,这一切,我做得相当利落。没说得。我把姐姐拦腰抱起,她很轻,翻过来让她跪在我铺垫好的长裤上,那样,她的双膝就不会被硬草枝儿弄破了。姐姐很听话,一切由我摆布。<br/> 我怯生生地趴在姐姐的光脊梁上,用下巴壳数着至上而下的一排骨头豆豆。我想,真是了不得,终于等成一个正式男人了。其后,搂住姐姐的后腰,脸贴在冰凉的后背上,在习习夜风中,居然我给睡着了。<br/> 那事过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起码有一个星期的样子,我感到有些后怕——那晚上,姐姐一句话都没说,笑也没笑出声过。过了一向,姐姐在墙头喊我过去。这回是她主动的。她让我摸额头,摸脖子、肩膀、肋骨一路下去,还侧过身让我再次数她的脊椎骨。最后,自然而然,又回到小腹上。她让我的手停在那里不要动弹。我并没有脱衣服,仰面躺在拱出嫩芽的草地上,数星星,然后一一对应,把明的暗的,眨眼的闪光的分别安装在姐姐的身体上。我感到,姐姐给我上的这堂课,比常识老师讲得具体扎实,大自然的山青水秀,在姐姐身上活了、暖了、淌了。<br/> “好像在动,”姐姐说。<br/> “是,启明星刚刚露头。”<br/> “哦,是在动啊。”姐姐摁住我的掌心,贴在肚脐眼儿下面一点。<br/> “嗯,北斗的勺把子就要转过来了。”<br/> 过了个把月,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头了。月光之下,姐姐的腰明显变粗了。我忽然间给明白过来了:火种,那是我的火种啊。我喜得一蹦老高,恨不得一弹弓把织女星给射下来点在姐姐的小腹上。那一刻,我觉得自个儿才是大侠,其他人等统统是个陪衬,你能背草也好,能念诗也好,那怕你还会撂跤。而我就不一样了,我能点燃起一团火种。这可不是一般人敢想敢干的事哪。此后一段日子,我让姐姐坐在她祖父留传下来的鹿皮椅子上,晒太阳,早晚各一回。我知道这样做对我姐姐好,对我儿女好。我七老舅衔草落地前,我七老舅他妈就是那样做的,头上还缠块毛巾,说不能着风。我什么事都替姐姐给做了,一切有我。不消说。可是不行,学校在十字街头贴出一张海报,说暑假过后又要复课。就是说,姐姐的肥腰藏不住了。我灵机一动,跑到大礼堂,撬开尘封已久的后门,绺破箱锁,取出那套军装。走前,我还是将蒙古袍给留下了,好是好,可穿上它是不是太扎眼了?我要得就是那根硬朗紧凑的人造革武装带,穿上军装,把它系在姐姐腰间,勒住,混进学生堆里,大家一模一样,都是假卫兵。<br/> 说实话,兴奋之余,更多的还是担心和害怕。这事连奶奶都不知道,更不敢对其他人讲了,唯一能想一想,觉得有可能帮上点忙的人,就是三老舅。他毛病固然很多,人无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的那些个缺点,对于姐姐这事而言,我反而感到十分可靠:经打,嘴严,三五棒子别想撬开他的牙。小偷的基本功,从小练出来的。就算他爱摸别人乳房这事让人操心,那也是基于一个肚皮的问题,我在身子饿得飘飘荡荡的时候,不也动过想嘬那么几下子的念头吗?可那小子失踪有几个月了呀,指望不上了。回想起来,那一阵子我就没睡过几个囫囵觉,连做梦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一闭眼满脑子就是那孩子,长什么样,男的女的,男的像我?女的像姐姐?想得最多的,也是最没着落的事,就是,他(她)出来以后该怎么办!可一翻过院墙,一看到姐姐平静安详的神态,就什么也不想了,一头扎进姐姐肚子里,一门心思扑在过日子的事情上。<br/> 武装带比划在恰当的那个眼儿上后,认进去别住不再松动了。这个办法好啊,随姐姐的腰怎么往起长,里面我儿子也只能朝上,向下挤过去了。不过,显然我越来越抱不动姐姐了。你想啊,两个,也可能是三个人的份量呐。接下来的事我就一概不知怎样搞了。前年,七老舅出生时,我和三老舅正为一本线装书讨价还价,不知他抄谁家抄得来的,想换我两个白面馍馍吃,我只认他半个。因为,奶奶一共才蒸了两个,小的她吃了。当我咬了一口,把剩余的大半个递给三老舅,从他手里夺过书时,他家后窑里传来了一句响亮的哭声——我七老舅跌落尘埃了。我后悔极了,那时,真不该为一本破书跟半拉馍馍较劲,我应该冲进去,详细了解七老舅那娃娃掉在土炕上的过程。<br/> 姐姐一点儿也没有显现出慌乱的迹像。但她的胃口比以前大多了,总也吃不饱。这令我想起地下的那群兔子,十分后悔那时的冲动,不该活埋它们。站在地窖口那堆新土上,感觉到生命的脆薄比不过一张稻黍面饼子,一掰就碎,我一介孱孱弱弱少年书生,就能在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只用了几筐子黄土,轻松地毁灭掉如此众多的生灵。我从新土上退下来,给上面才长出来的一苗白杨培了点土——但愿它们子子孙孙在地有灵,于黑暗中挖掘一条崭新的通道,一个能让生命在遍布恐惶的黑洞里跳跃腾起的出口。<br/> 这样挨到九月中旬,姐姐说她撑不住了。看起来她早有准备,从正房里取出一个大包裹,对我说:“走,我们走。”<br/> “去哪儿呀?”<br/> “我的老家,”姐姐摸着腰间的武装带说:“我感觉到了,他不是个一般的孩子。”<br/> “那当然了!”<br/> 我终于找到那片沙子了。1968年9月30日晚11时(我按天罡地支掐算的黄历为:戊申年辛酉月甲辰日子时。这日子我恐怕入沙以后也别想忘掉),在新月型沙梁下面一蓬骆驼刺旁,姐姐走不动了。秋分已过,寒露未临,“鸿雁来宾,雀人大,水为蛤,菊有黄华”。<br/> 儿子出生当天,我掬起几捧黄沙,砌出另一个丘陵,用五百年不朽的胡杨木刻了一把宝剑,插在顶上,给后人做一个永久的记号。儿子在蒙古老阿妈的怀中,睁开一双黝黑的大眼,我却替姐姐永久地抿灭了她悬挂在天庭上十七年的两颗星辰。临死前,姐姐老也舍不得走。她看看儿子,又看看我,眼珠子一个劲转,闭上合住好几回。终于,盯在我的额头上咽气了。老阿妈捉住我的手,将姐姐的眼皮抹了一把,我感到姐姐仍在努力,极力想把它们给挣开。我将掌心贴在她的额头上,像水中最后一尾来不及上岸的鱼,在寒冷的海子里,我被冻在冰中不得动弹。<br/> 我不可能把儿子抱回老家给街坊四邻们看。我该怎么对他们介绍怀里这个奇怪的娃娃呢?说镇守边关的双亲又给我生了个弟弟?同三老舅他妈商量一下,我暂且把儿子叫成九老舅一阵子?不能!爷爷老书上说,那叫“三纲五常”,其中父为子纲是血亲,是伦理。他只能是我儿子,他只能管我叫爸爸。<br/> 还有一个原因,迫使我此后只能站在沙丘顶上,面朝东方,隔一片浩翰沙海,于蒙气蒸腾中回望远在黄河岸边我的老家:我儿子的天庭过于饱满,简直阔坦的不像个样子了,我只有一条道儿可奔——扬鞭催马,终年出没于沙漠深处,在温顺的绵羊和牛群中当一名游侠,忠实守护我那脑袋被武装带勒得走了型的儿子。<br/> <br/> 余下的故事无关紧要,想必你早就猜到了。出于对祖上单传给我那一柜子线装书的敬意,还是回归结局一个传统的圆满才好。所以,我想请奔驰在盐碱地上那匹后来当了我坐骑的儿马告诉你一些必要的枝节。<br/> 掩埋了姐姐后,为了安顿好尚在襁褓中儿子,我给奶奶寄了一封没有后缀地址的信,大意是暂时回不去了,我要在北面停留一段日子,得好好和一些人商量一些事情,时间不会太长,完后就回去(写这句时,我顿了一顿,知道这话兑现起来遥遥无期)。我在信上对不辞而别的鲁莽行为,向奶奶道了歉,请老人家一定要给予谅解。我还写了另一封,给我大老舅的,烦他无论如何替我及我远在天边当兵的父母,照顾好他本家姐姐我的老祖母。<br/> 我对收留我和儿子的蒙古老阿爸说,在你家的蒙古包旁边,匀出三张课桌宽的一块草地,我就能养活我的儿子你老信不信?老阿爸看了看身边的老伴,走进蒙古包,取出一卷子牛毛毡,撂到我脚跟前,没说话,背操着双手,朝海子边走去。过了大约喝一盏奶茶的时间,老人家牵了一匹马返回来了。他朝老阿妈点点头。老阿妈从我怀里接过儿子,抱进蒙古包喂马奶子去了。<br/> 那真是一匹烈马。我化了三天时间才敢跨到它披满鬃毛的光背上。随后,这匹马在红柳林子边,给我演绎了一段草原风情。信许,这才是你该得知的结果。<br/> 有一天,我骑着它给阿爸放羊时,突然间,在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的情况下,那马后腿直立,前蹄朝空中趵了几趵,将我撂下马背,挣脱缰绳,撒开四个蹄子飞而大奔了。我跟在它后面跑着,心想,不能够,要是这个样子便把我给跑丢了,我怎好回阿爸的蒙古包去,还有脸见他老人家吗?有脸见我吃马奶的儿子吗?这样一想,我身上凭添了一股子蛮劲,瞅准飞扬在空中的一条马尾巴,裹进被它踢踏起的沙尘里,紧随其后撵着跑。我终于追上了。在一片开满格桑花的草滩里,它小子正和另一匹马打闹喜嘻呢。只见它同兔子一样,不,同我一样,我的公马跨上去了,跨到那匹小母马的后背上去了。我欣然一笑,原来这样啊。<br/> 不过,等我仔细观摩完整个过程,坐在沙地上,手里攥着一把揉碎的青草,感觉裤裆里那团潮湿的滋润,体味了兔子从兔子背上跌下来后的抽搐是怎样一种爽快时,我才回过味来,回过两年多一直以为懂了人事的味来:公马给我的启示,该有多么清晰明了啊——我,并没有像它那样,进入到它所仰慕的身体里面去,一回也没有过——今天的濡湿,是我少年的第一次。</font><br/> <br/> (完)2007年7月13日晨一稿 7月18日完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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