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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牲灵 (2.37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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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酒坊起糟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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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9 02:21:00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span style="font-family:新宋体;mso-bidi-font-size:10.5pt"><span lang="EN-US"><p></p></span></span><p align="center"> <font size="4"> 北方牲灵<br /></font> <br />  </p><p align="right"><font face="仿宋_GB2312">献给我的少年英雄主义<br />  ——作者<br /></font>  </p><p align="left"><span style="font-family:新宋体;mso-bidi-font-size:10.5pt">如果你能赏光,亲临我们县城,作一次跨越省份的秋游,便会在经历了无数次改朝换代的南城门楼子底下,看到一只兔子的石雕。它前腿搭在胸前,后腿平贴于黄土地面,睁着一双大眼,朝蓝天望去,好像等待黑夜的降临,随即腾身而去。提醒一下,最好算准行程,以便中秋节那天抵达:夜空,繁星点点,天际悬挂一盘北方最圆的月亮,几丝薄云从中抽过,一行大雁鼓动翅膀,朝你来的那个方向飞去;擦身而过那个五官僵硬的人,尽管额头皱纹里落满黄尘,可你依然能够从他带起的风中,捕捉到绵土一样的温情。你知道的,有时候,远离妻儿,在一些荒芜、贫瘠的陌生地,领悟一只大羝角山羊,如何自由地跳跃在布满石块的坡头上,体会那里埋头爬山的人们,怎样虔诚而享乐地对待生活的细节,那时候,你会觉得,距离,不再是一个首要的问题,亲情,终究是一条牵你回家的小牛皮腰带,尤其在这样一个令人想家的季节。当然,这谨是一愿之邀,你完全可以拒绝我的盛情,我能理解:一衣带水,你那里清晨升起的,是我日薄西山的残阳。所以,较为礼貌、公平的请笺,最应该一同随我前去的方向,当是梦一样久远的过去。这样说,是因为有些记忆,已成肋骨,生长在你我离心最近的左胸上了。</span><br />  说起来,我这辈子也做过几个好梦。印象比较深,对我影响比较大的,算起来也就两回。一回是童年的一个节气,惊蛰那晚的子夜时分,那梦后来让我当了一世英雄。另一回是两年后,我儿子出生那天,当晚,我梦见三老舅天牛豁着嘴唇,噙了一口青草,是个兔儿爷。<br />  回忆惊蛰的梦,凌晨醒来后,我在微亮中睁大双眼,盯着窑顶模糊的石缝,为梦中之事勾勒出一条大致的走向。我梦到自己是匹儿马,身披数尺长的鬃毛,站在沙丘顶上,后腿直立,前蹄指向空中,而后仰天嘶鸣。这是个很带劲的梦,足以使一个想长大的人,双脚离开地面,身体腾空而起。按照奶奶的说法,做这种梦是个好兆头,说明前世是头有修行的牲灵。我摸索着拾起登落地下的荞麦皮枕头,垫在小腹下,趴在温热的土炕上,脚尖抵住黍秸炕席(褥子短了一截),心里感到踏实多了:既然上辈子辛辛苦苦做了几十年牛马,那今生今世岂不光剩下享福了?这样一想,我就感到有盼头了,未来的日子将会一片光明,等着瞧吧,太阳一出来,属于我的青少年时代就要来到了。<br />  记得头晚临睡前,在15W灯泡的昏暗中,我伏在祖父单传我的小炕桌上,零零碎碎读了几段老人家留存下来的线装书。那只藏书的柜子也很旧了,用一块城墙砖替代缺损的那条腿,就在后院正窑靠住侧壁斜立着,上面的桐油,在碳烟和柴火的烤灸下,凝结成扁豆大小的硬痂,跟我外婆冬天冻皴的手背一样,柜面上更多的地方,露出槐木,或者是桑木底料的本色。<br />  1967年清明节那天,往北方运送救济粮的卡车顶上,坐着五名高中生,全是男的,比我大三四岁,装着稻黍和玉米的麻袋散发霉变后酒糟的味道,被他几个骑到屁股底下,他们肩并肩念着词句,离开守候在南方的父母,天兵天将,一夜间就把红旗插到沙漠边我们县城的南城门楼子上了。<br />  那天清晨,我从下面走过,感到城门洞里的穿堂风特别大,迎面刮过来的纸片贴在脸上,让我闻到一股子艾蒿叶子的清香。我抬头看看天,太阳出来了。<br />  高中生在教室里喧啸和争闹的声浪,暂且没有波及到我们这个班。不过,掏出书本后,我还是拉了一把凳子,将身体朝过道这边挪了挪,把直尺摆在课桌正中间,眼珠子斜过去瞟了一下,以正襟危坐的神态,提醒同桌有那么条界线的存在。教务处发给我们一堆很薄很粗糙的课本,单张打开对准窗口,可以读出纸里夹杂的木屑或是头发丝。其中常识课本的封面右上角,画了一朵云彩,几条斜短线代表雨滴,射向对角线,有个人举着伞在短线下面走,我们班同学用了一个学期的时间,也没分清打伞那人是不是个女的。这门功课囊括了我和同学们除过学习以外所有生活的实质性内容,比如生理、卫生、地理、自然、社会。在这门课里,我的生命微妙的起源和恢宏的过程忽略不计,一带而过,被编课本的人比喻成燃烧在腹腔中的一团火种。作为常识课代表,我不太操心这种小事情,我的心中,更多关注的是北边那片沙子,和盐碱地上被老北风吹弯腰的红柳、柠条、旱芦苇,还有,前腿长着两个膝关节,跑起来比公马还要快的骆驼。爷爷的老书里说,北面有片出大侠的沙漠。<br />  坐在粮食上来的那几个高中生,分插了两个班,扎稳架势不走了。他们根本不上常识课,就连语文数学也不理睬,还让物理老师手里掂一根木棍,捅进操场的碾轱辘里,又在木棍下支一块石头,让老师使劲往起撬,说是做关于“杠杆作用”的实验示范。女老师脸上流着汗,他几个仰面大笑。在校长办公室门前,他们将书本一页一页撕开,捧了几捧操场的黄绵土,背转身一人在上面尿了一泡,把土和成温和的泥,那个胖墩子分别从上衣和下衣口袋里掏出十来只麻雀,有两个好像已经死了,裹进冒着热气的泥巴里揉成团,脸很白,个子很高,说话慢声细气那个,划着火柴,点燃扯成单张纸片的政治课本。等我们下课围过去后,他们打着饱嗝,盘腿坐成一圈,玩起了扑克牌。脸很白那人没和他四个升级,靠在胖墩子宽厚的脊背上,不知啃一本什么书,硬皮,很厚,津津有味,根本没把教导主任放进眼里。<br />  在教室玻璃窗看过去,我觉得很英俊,蒙上几块黑布,他们就是沙漠里杀出来的一群大侠。<br />  如今回想起来,往事与绵羊身上的绒毛混杂在一起,有些不可挑剔了,唯独那些事如同龟裂地里长出的几株青苗,让人在一片苍茫中记忆犹新。每当我站在沙漠深处的海子边,站在波状沙丘顶上,呼唤同我当年一样大小的几个少年,从高草里头赶出一群牛羊,老远跑过来,站在沙枣树下,喊一嗓子大侠爷爷,我必定会吞下一串喜悦的泪水。<br />  <br />  那些事,发生在四十年前那枯黄灰褐的春季,加上一个漫长,炎热,不安但让人兴奋的夏天、一个遍地红旗代替高梁穗子的秋天、一个没飘过两瓣儿雪花的冬天。<br />  我有一个会跳很多种舞蹈的姐姐,尤其是蒙古舞。那阵子,每次当她耸动肩头,抖得混身的关节跟脱落下来一样,在马蹄奔腾的节奏中单膝点地,做出一连串挤牛奶的形体动作,然后一松劲,软绵绵地站定时,舞台就会变得无比宽阔广大,真像一片草原。而我,准会咂吧几下嘴,觉得唇齿间涌出汩汩润美的甘甜。后台小门上挂了一个牌子,上写:闲杂人等严禁入内。可我能。姐姐对把门那小子一笑,我就进去了。我站在一旁,帮她换戏服。其演出顺序一般是:一套军服,五角星帽子,两面红旗领章,一条人造革宽腰带,黄胶鞋,一杆木制54式冲锋枪;疙瘩绊扣大扯襟土布褂子,肘子那块还有个洞,一条宽裆肥腿裤,膝盖有补丁,一双大拇指顶在外面的千层底鞋,白羊肚子手巾;最漂亮的是一袭蒙古袍,真皮马靴,哈达当腰带,头巾,乔其纱长裤。要是哪天换了行头,突然在中场有人递上来一条布拉吉(双排扣连衣裙),姐姐也能一笑纳之,临场发挥总会搏个满堂彩。<br />  姐姐家的院落很大,在我们那一带,算是有些气派了。异族风格的庭院,蒙汉文化的建筑结构,在她祖父祖母的融洽中得以十足体现。三株白杨间隔一块草地,两排大丽花,一条青砖小径,照壁、厅子、瓦房一应俱全,这在窑洞居多的西北并不多见。姐姐的双亲也在省城,和几个高中生的父辈是同事。大约五个人的娘老子怕他们惹事,就打发到我们这个边远小城避乱来了。姐姐独居北房,四人分住东西厦房,胖墩子一人呆在南间,把守大院,俨然是尊山门罗汉。<br />  那几个高中生在一起真热闹,可算教我开眼界了。我连饭都吃不进肚子里了,半饱不饱没感觉,只要隔壁姐姐院子里歌声一起,我撂下老碗就过去了。我翻墙。如今我可以不出二门不迈大门,端直跃过我家和姐姐家隔邻那堵墙。他们三三俩俩坐在草坪上,给我介绍情况,从他几个嘴里,我知道了不少县城以外正在发生的事。这中间,我注意到一个现象,他几个说着说着,就有人在月光中把身子摆平,在地上打几个滚,趴在那里亲着小草叶子半天不动弹。尔后,悠悠呵出一股闷气,很累人的乏样子。我弄不懂这些让人别扭的举动。但我肯定,起由是姐姐裸露在草丛中的小腿肚子。因为,有时候,我也感到身上所有的筋骨嘣嘣作响,也想把憋着的劲,找个关节给发泄出去。我便从厅子里弹射出去,跑到白杨树下,跳起,抓住一根枝杆,作几个引体向上,然后,立在当院的青砖小径正中间,朝他几个笑过去。<br />  尽管坐了一卡车稻黍来,吃饭仍然是个大问题。距今四十年了,很多细节没法详尽回忆了,但饥饿的感觉,恐怕到入沙以前,我都能够准确地从身体随便那个部位捕捉到。那种感受促使我当时在乱作一团的人群里,像拨开一地红高粱,钻进去寻找混杂在里面大辩论的农民,真想喊他们赶紧回去种庄稼去,否则明年开春又得吞糠咽菜了。还是胖墩子有种,一天没见着人面,太阳落山前背个破麻袋赶回来了,从里面掏出两只兔子,白毛红眼圈,活的。那年头山上草不多,野物也不好找,不知他跑到乡下把谁家养的家兔给逮住了。姐姐不让吃,说太漂亮了,白脸也不依。争吵了好一阵,结果证明,胖墩子说到底是个老实人,他憨厚地笑了笑,就把一对兔子撂进院墙角的地窖里了。从此以后,一有空,姐姐就坐在小凳上看草尖,白脸背靠树杆读那本厚书,另两个上院扑到下院,练摔跤,而胖墩子,则跑到后山打兔草去了。记得四十天后,我爬在窖口向里张望,加上老兔,里面最起码有十四五只了。记得又四十天,就翻倍了。一开始胖墩子背一背草,撂进去后能管个两三天,后来就不行了,一天一背。后来两背也不够。胖墩子也不吭声,笑笑,又去后山了。我望着胖墩子宽敞厚实的脊梁,心想,大侠,哥哥你绝对是古书里的大侠,十座山的草也招架不住地底下那么些个东西吃啊。<br />  我觉得打兔草这事该让三老舅去办。他叫天牛,比我大一岁,比姐姐小一岁。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他一面笑从早挂到晚,睡着了也那样。实际上,他是我八竿子也够不着的一颗挂在树梢上的干枣亲戚。奶奶常对我说,出事了,又出事了,我那本家的弟弟呀!我知道她说得是天牛。不问也知道,他整天就那几宗,掰人家地里的玉米棒子,偷刨半书包洋芋,顺手揣一件别人晾在绳上的背心回家。三老舅天性好动,比四条腿的兔子还勤快,前晌还在我眼前晃,午饭时,就被后川的农民拧住一双胳膊,像推辆胶轮车一样,架在他家的大门前骂三老舅有人养没人管。三老舅像游街一样,胸前让人给挂了一对大南瓜,我找了半天,也没能在他脚脖子粗的后颈上,寻到那根纳鞋底子的细麻绳。都憋成那样了,他还侧过通红的脸,偷偷朝我笑。我把打兔草的想法给胖墩子说起过,可他不肯,还将三老舅揽进怀里,大手抚摸着他黑瘦的脊梁,用一种我无法体味的神态对三老舅笑。看起来,打草这活还得胖墩子干,至于三老舅,吃兔子肉时喊他一声就行了。<br />  友谊像吃饱了青草的兔子一样,显得一团和气,我们的笑闹声,常常惊飞杨树上抱窝的两只喜鹊。虽说高中生教了不少课外知识,可有些事总让人感到蹊跷。当时我文化水平低,囫囵吞枣,无法化解那些迷团。记得有天晚上月亮很明,天上地下白光光。我读完一大段爷爷的古书,心想,到时候了(我逮了几条四脚蛇,想从门缝里塞进去,吓他几个一大跳,尤其那俩练跤的)。拧灭电灯,我就翻过院墙了。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南房里的呼噜声跟磨面一样响,西厦房也有响动,还很大,其声壮如牛喘气。我还以为他俩趁着月光撂跤呢。不过,地方选得不大得当啊,巴掌大个炕,耍不开场子嘛。我悄悄摸到窗台底下,用古书上读来的法子,在麻纸窗格上舔破一个洞,一只眼望进去。不对路子呀,平时可不是这动作,这回反了,他俩前胸贴着后背,滚来滚去,分不清谁是谁。怎么会跟兔子一个架势呢?我实在想不通,这算练得那门子功?我换了另一只眼仔细辩别,他俩光溜溜地,短兵相接,显然很吃力。我靠着墙跟,蹲在房檐下的黑影里,按住腔子里直往出蹿的兔子,不知接下来该怎样想。我听到上房的门响了声。是姐姐。我赶紧蹲着往出撤,躲在山墙下的鸡窝后面。姐姐走到当院,立在那里不动了,大概也听到他俩闹腾出来的动静了。她走过去,也像我一样,在另一个窗格上弄破一个洞。只看了一眼,姐姐就退出来了,扶着白杨树杆站了一小会儿,转身回上房里去了。在鸡窝顶上的砖孔里,月光下我看到,姐姐眼眶里噙着两瓣泪珠。<br />  文具盒里那几条四脚蛇被我遗在窗台上,我又爬过去取回来,把它们撂上房顶。有一只挣脱了,留了一截子会动的尾巴,让我捏在手中左右摇摆。<br />  后来,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们分成几派了。练摔跤那两人撕扯在一起是敌人,一个恨不能摔烂另一个,可一旦有第三个人介入,两人随时随地停住扭打,相互将手臂勾搭在肩膀上,合伙对付别人。白脸和那人一派,他俩争辩时文诌诌的,有理有据,很有耐心,有时还会蹲下来,用粉笔在姐姐家的青砖小径上写出几大行,白脸那手硬笔字漂亮得很,然后朗声念给对方听。我能在他的书法中,读出爷爷单传给我的纸方上狼尾巴毛遒劲圆润的楷书笔锋:“家”字的宝盖、“男”字的部首、“奴”字的偏旁,最能在上面读出气势的是一个“人”字,那一撇、那一捺。尤其那一捺,真有剑侠之道欸。而胖墩子没派,就一件事,上山打兔草,没完没了,背了一捆又一捆。但,对阵的两派,在争吵后的间隙,喘着粗气,却同时会将矛头指向胖墩子。每当这种时候,胖墩子定平脸看着姐姐不说话,似向她求救。<br />  天牛常常是他几个的出气筒。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胖墩子上山打兔草的时候,否则,那四人不会得逞。他们攥住三老舅刚跃上墙顶的脚脖子,叫他在上面单腿跳着走。他们把他摁在草坪上,扒下裤子,每人在他屁股上甩一巴掌,比谁留在上面的红印子消退得慢。然后,他们又帮三老舅提上裤子系好腰带。“要不然,胖墩子回来后,还以为我们也把你给怎样了。”白脸说。他们还逼三老舅吃草。三老舅真吃。他混身上下,就数腮帮子上的肌肉发达,我摸过,瓷实得像马大腿,他会使劲嚼几口姐姐院子里的青草,嘴唇边垂下一根绿汁,脖子一探,就香喷喷地咽下去了。最好笑的是练摔跤那两人,一人捏住脖子,另一人用剪刀给三老舅弄了个阴阳头。不过,必竟他们大几岁,耍弄完后,会递给三老舅一条兔子腿让他吃。他们几个拿三老舅出气时,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依然时不时侧过脸朝我笑。他一笑,就让我觉得亏欠他点什么,笑一回欠一回,笑得次数多了,好像把我下辈子也给笑进去了。<br />  白脸的两面脸上也留下过巴掌印,整整一天都没消退。白脸是个窄脸盘,腮帮子了不起有我,或姐姐的手那么宽吧。所以,我分辩不出那印子的大小。但我猜想,应该是胖墩子扇上去的。不是他,还会是谁呢?<br />  弄出大动静那次是十月的一个夜晚,秋虫不叫,树叶不动,邻院却传来阵阵嘈杂声。我被惊醒后,心想,他几个终于按捺不住,全体动粗了。我连上衣也没顾上穿就翻过去了。我过去后,首先注意到三老舅趁乱,一动不动趴在墙角的地窖口上,脑袋耷拉在里面,撅着屁股,光露出个下半个身。胖墩子好像在劝架,可他两头顾不来。姐姐站在一边不说话。白脸和那人打不过练家子,被他俩摁在草坪上。不过,上面的下面谁也不吭声,不哭不叫暗中较劲,喘息着闷头捶打。过了一阵,胶住了,上面的不打了,下面的也不挣了。又过了一阵,姐姐伏在胖墩子脊背上哭开了。练摔跤的松手了,白脸和那人拍拍身上的土,也坐起来了。忽然,他们都哭了,非常低沉,非常压抑的嗓音。现在回想起来,活了将近六十年,我再也没能听到还有谁像他们那样哭过。过了一会儿,他们不哭了,分散开,各自在院子里度来度去。沉静了好一阵子,他们又凑在一起,又哭开了。其间,我感到地窖那边有些动静,我看过去,早没影了。我心想,得手了,三老舅得手了,我以前看见过,那小子逮兔子有招,大概这会儿他钓了几只兔子偷跑了。过了很长时间,胖墩子不知从哪个旮旯里跳出来,叹了口气,回南房去了。白脸走到白杨下面,抱树听风,面朝月亮吟了一首怪诗。我只记得这一句:别了,我隐匿在腹中的神器……<br />  临回前,我还是不太放心三老舅那小子,他不会出溜下去吧?我走到地窖边朝下看了看。其时,皓月当空,窖底疑似落了一层白霜。什么也没有啊。<br />  躺在炕上我还在想:就白脸那瘪塌的小肚子,也能藏得住暗器?<br />  <br />  局面相对稳定的某个间隙,南边坐在煤油火柴冰糖等日杂卡车上来的一个人捎了张纸条子,叫他们五个回去。我看见过那根条子,几行水笔大字:吾儿等人见字如父,速归,祖国需要,尔等忠孝不必两全,当务之急,参军戊边。云云。他们依旧坐上那辆空荡荡的卡车,迎着对面天空北飞的大雁,回南边去了。春寒料峭,记得那晚很清凉,不时有人打个寒战,后槽牙嗑得笃笃响。走前,他们根本没哭,兴奋得乱作一团,手拉手,将姐姐围在中间。姐姐捂着脸,一句话也没说。我恨得在一旁直咬牙,心想你们压根就不该来。但,嗓子里像含了一口盐水,必竟跟他几个身上学了不少东西。<br />  大雁鼓动翅羽,划破夜的宁静,我成长了二十四个节气少年的心,扑打在高空。那一刻,大约只有我,才能感觉到兔子们在地下打洞的声音。<br />  1968年春分那几天,县城的局势比较缓和,人们见面时点头哈腰,一派温良恭俭让的新气象。高中生走后,我和姐姐又有了一块发芽的草地。我比平常翻得更勤快了,一天好几回,我从这院跃至那院,如入无人之境。和大人们相比,我觉得日子就该这么个过法:一男一女,一个院子,几排瓦房,有花有草,虽说没啥好东西,可也有吃有喝,无非稀薄一点,粗糙一点。还想怎样呢?慢慢来吧,一切会好起来的。<br />  记得那天晚上天气很明亮,我和姐姐坐在枯草上。入夜后有些凉,姐姐靠过来,把头枕到我的大腿跟。她的热吹下去,把我身上的人气给煽起来了。我把姐姐平摊在草地上,一件一件褪去她的衣裳。我觉得草尖有些扎,回过头拣起丢在一旁的上衣,垫在姐姐的屁股底下。然后,又回过头拾来她的长裤,我认为后面的事情还会用得着它。接下来三下五除二,我就成了裸体。不瞒你说,这一切,我做得相当简洁利落。我把姐姐拦腰抱起,她很轻,翻过来让她跪在我铺垫好的长裤上。那样,她的双膝就不会被硬草枝儿划破了。姐姐很听话,一切由我摆布。<br />  姐姐背上那一排骨头豆豆,不用下巴壳顶住使劲感觉的话,根本就看不出来。不像三老舅,一身酱紫色皮肤,脊梁骨像条民兵的武装带,疙疙瘩瘩,沉掂掂地背在后面,看起来好像装着真子弹。不过,那小子屁股蛋子倒不算太黑,大河里耍水时,我轻轻抹一把,就显出几根红指头印子。<br />  当我像地窖里的兔子一样,伏在姐姐背上,用下巴尖比住,至上而下数那些脊椎骨时,感到无比自豪,确信这是个壮举,尤如爷爷老书里的说法:红尘英雄。姐姐双膝跪在软和的青草上,回过头看了我好几次。我没亲姐姐的嘴,那样双方都得扭脖子,太难受了。贴着她的耳朵跟,我轻声说道:“姐,你放心,你尽管放心好啦。”听了这话,姐姐果真放心了,驮着我,平展展地趴进柔草里,把脸埋在双臂中。没说得,我终于成为一个正式男人了。<br />  搂住姐姐的后腰,脸贴着冰凉的脊背,在习习夜风中,我思考了很多件事。比如,爷爷书柜上被奶奶擦得铮亮的铜扣、北面沙漠里大侠平端着一杆红缨枪、姐姐家影壁正中悬挂在四楞铁钉上的银马镫,还有秋西瓜、春蔓菁、糜子地里一株孤独削瘦的高杆作物,等等,这些东西。我甚至还想过一种叫沙打旺的高草。老实说,想得最多的,还是地下那窝兔子。这群兔子,被我给糟贱坏了,三天两头,记起了,我才打一半捆草丢进去。它们饿得在地下乱蹦,一听到上面有响动,就在窖底搭起前腿站立着,排成几排,一声不吭,粉红眼圈,似笑着朝我讨草吃。<br />  那事过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起码有一个星期的样子,我感到有些后怕——那晚上,姐姐怎么一句话也没说,笑也没笑出声过?过了一向,姐姐趴在墙头喊我过去。这回是她主动的。她让我摸额头,摸脖子、肩膀、肋骨一路下去。最后,自然而然,又回到小腹上。她让我的手停在那里不要动弹。我并没有脱衣服,仰面躺在拱出嫩芽的草地上,数星星,然后一一对应,把明的暗的,眨眼的闪光的分别安装在姐姐的身体上。<br />  “好像在动,”姐姐说。<br />  “启明星露头啦。”<br />  “哦,是在动啊。”姐姐摁住我的掌心,贴在肚脐眼儿下面一点。<br />  “是呀,北斗的勺把子开始倾斜了。”<br />  过了个把月,我觉得有些不太对头了。月光之下,姐姐的腰明显变粗了。我忽然间给明白过来了:火种,那是我的火种啊。我喜得一蹦老高,恨不能一弹弓把织女星给射下来点在姐姐的小腹上。那一刻,我觉得自个儿才是大侠,其他人等统统是个陪衬,你能背草也好,能念诗也好,那怕你还会撂跤。而我就不一样了,能点燃起一团火种。这可不是一般人敢想敢干的事哪。此后一段日子,我让姐姐坐在她祖父留传下来的鹿皮椅子上,晒太阳,早晚各一回。我知道这样做对姐姐好,对她肚子里我们的子女好。我七老舅衔草落地前,七老舅他妈就是那样做的,头上还缠块毛巾,说不能着风。什么事我都替姐姐给做了,一切有我。不消说。<br />  好景不长,外面又大乱了。学校在十字街头贴出一张海报,说暑假过后要复课闹革命。就是说,姐姐的肥腰眼看藏不住了。我灵机一动,跑到大礼堂,撬开后门,扭坏箱锁,取出那套军装。走前,还是将蒙古袍给留下了,好是好,可穿上它是不是太扎眼了?我要得就是那根硬朗紧凑的人造革宽腰带。穿上军装,把它系在姐姐腰间,勒紧,混进学生堆里,大家一模一样,都是假卫兵。<br />  姐姐的胃口越来越大了,可她说啥也不吃兔子肉。最近忙乱的一塌糊涂,根本顾不上别的事,很有几天没打草了。前些日子我注意到,地下那些小兔子经过两个四十来天就懂人事了,腹腔中明显又燃起着兔子们的火种了。我概略计算了下,不得了,几乎是个天文数。照这样下去,不出一年,地下会有数不清个生灵蹿来蹿去。我探头看下去,窖底被兔子们打出了无数个洞,在黑暗中,每个洞口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红光。它们吃什么呢?它们在下面悉悉簌簌地?它们还会是白毛红眼圈吗?我感到姐姐家院子底下,洞套洞,横七竖八不知有几里路长。极有可能,饥饿会迫使它们啃断草根树根,可能还会吃蚂蚁们下出来的蛋,然后,与老鼠蝎子青蛇为伍。每当我踩着青砖,从姐姐家上面走过时,就觉得脚板底下会有阵阵蠕动,透过掌心传遍全身。我害怕极了,挑了几担土,把地窖给填平了。<br />  说实话,兴奋之余,更多的还是担心。姐姐怀孕这事连奶奶都不知道,更不敢对其他人讲了,唯一能想一想,觉得有可能帮上点忙的,就是三老舅。他毛病固然很多,人无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的那些缺点,对于姐姐这事而言,我反而感到十分可靠:经打,嘴严,三五棒子别想撬开他的牙。就算他爱摸别人乳房的事总让家里大人操心,那也是个喂肚皮的问题呀,我在身子饿得飘飘荡荡的时候,不也动过嘬那么几下子的念头嘛。可那小子有几个月不见了,谁晓得他哪儿去了?会不会嫌七老舅八老舅把他那份甜菜叶子南瓜稀饭给喝光了,一气之下,跟在一群绵羊后头,上山吃好草去了?有可能。我知道,三老舅认识很多种草。他对我说起过,说羊能吃的人就能吃,有些草甜有些草苦,苦草养人,是好草。“就是屙的时候特别难受,得鼓劲,像羊一样,一蛋儿一蛋儿硬往出挤。”三老舅这样形容吃草的后果。看起来,姐姐这事算是指望不上那小子了。<br />  那一阵子我就没睡过几个完整觉,连梦都来不及做,一闭眼满脑子就是那孩子,长什么样,男的女的,男的像我?女的像姐姐?想得最多的,也是最没着落的事,就是,出来以后该怎么办?可一翻过院墙,一看到姐姐平静安详的神态,就什么也不想了,一头扎进姐姐肚子里,一门心思扑在过日子的事情上。<br />  给姐姐上腰带的过程比较麻烦,花费了我俩不少时间。从倒数第三个眼儿开始,我勒紧一次,姐姐倒吸一回气,别好后,我后退两步,上上下下打量一会儿,说不行,还能看出来,姐姐就又吸一回气,直到我说这下好了,姐呀,你能穿布拉吉啦。比划在恰当的那个眼儿上后,认进去别住不再松动了。这真是个好办法,随姐姐的小腹怎么往胖长,里面我子女也只能朝上,向下挤过去了,而姐姐的腰身,依然窈窕。不过,显然我越来越抱不动姐姐了。<br />  接下来的事我就一概不知怎样搞了。前年,七老舅出生时,我和三老舅正为一本线装书讨价还价,不知他抄谁家抄得来的,想换我两个白面馍馍吃,我只认他半个。因为,奶奶一共才蒸了两个,小的她吃了。我咬了一大口,把剩余的大半个递给三老舅,从他手里夺过书时,他家后窑里传出来响亮的哭声——我七老舅跌落尘埃了。我后悔极了,那时,真不该为一本破书跟半拉馍馍较劲,我应该冲进去,详细了解七老舅那娃娃掉到土炕上的全过程。<br />  <br />  我和姐姐,大概是全城起得最早的人。我们不等闲,需要应付各种各样的麻烦。同学的来访、大串联小子们的不约而至、居委会登门发送通知、民政局干部慰问军烈属、讨吃的乞丐,四邻八舍的往来,等等这些搔扰,防不胜防,终日不得安宁,总让人提心吊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仰面躺在被窝里,脚后跟蹭着糜软的毛毡(我从后院的旧窑里找到一条有无数个破洞的老毡,剪了一块,弥在短褥子下面),终于在冥想了几天的众多的点子里,筛选出一个相对可行的法子。我觉得不错,实现它并不难。<br />  我决计挖一条地洞,避开地面上来自各方面的打搅。这真是个高招,一般人绝对想不到有人会在地底下坐月子。可当我在后院铲进去第一锨时,就被一疙瘩土给难住了。这些灰褐色的东西,搬运到什么地方才合适呢?那可不是胖墩子们捏出的几团尿泥,随意摆放在人多处,很劲炫耀一番。之前,我在地面上步测过,从这至那,少说也有二十一、二米,加上洞宽,以我两个臀围的周长算,那得多少土啊。不过,我仍然有主意。后院三孔窑,奶奶从来不去那一孔。那孔窑掌放了一口棺材,给她老人家预备的,四整块榆木料,大头紫柏做档,小头青冈木条子,结实得很,支在一根大青石上面。那我还有啥可愁的,这么大孔窑,还怕挖出来的土没处放?离棺木二尺远的地方,起掉几块青砖,我挖出第一筐陈旧的窑土。<br />  那孔窑的土堆积了约摸有五十担的时候,我遇上个大麻烦。计算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在五尺深的地下,碰到了一堵石墙?我家院子是祖传的,砌窑的石块碎归碎,可起码矗立了将近二百年了,难道我祖先和姐姐的老辈结过仇,打过仗?难道我爷爷的父亲或爷爷,在脸上抹过一把碳黑,用这法子,往我家后窑里倒腾过姐姐祖上的宝贝?要不就是,我先人里的某一位,也有过类似我俩现在的情形,钻过去,偷会姐姐家一名漂亮的女祖宗?不然你们为啥把隔邻的院墙打造得这般结实,摆明了用来对付强盗行径的嘛。不过,这种赖名声可别往我往身上栽。我可不一样,按爷爷老书里的教诲,我这是行侠仗义,岂能同人而语。还好,稍微往下掘了几铁锨,就拱过去了。“那是你们的事,”我举着小煤油灯盏,瞅着爬在洞壁上那条五短身材的白胖虫子,对它说:“没关系,一笔勾销,你们结下儿女亲家了。这不,你们的后人也有下一代了。”<br />  我很勤奋。这些日子的课,有一堂没一堂,说不准哪门课的老师,在没有任何提示的情况下,就被揪出去批斗去了。这势态很有利,你们一班一班结队游行喊口号去,我呢,安安稳稳转入地下,起劲挖掘我的洞子。干累了,我还能坐在姐姐家的厅子里,读几页爷爷的古书。<br />  期间,地面上一些人比我还会折腾。校长被撵下台了,取代他的是平起平坐的两个壮汉:贫宣队和工宣队队长。尽管各类通知在俩人的姓名后面,用括弧注着“名次不分先后,按姓氏笔划排列”的字眼,可同学们心里都明白,像我们这样的农业小县,只管一个机械厂、一个面粉场的工宣队长,在农民眼里头,根本没把他当成一瓣子蒜。所以,每次训话,工宣队那人,站在操场的台子上,对着麦克风“噗、噗”吹两口气,让我们听个响,知道有他这么个“校长”的存在,便离开训话的位置,拱手把形势让给农民伯伯。伯伯是个实诚人,一整天没几句话说,“吭、吭、吭”吼几嗓子,朝脚下吐一口浓痰,就把全校师生带进糜子地里了。在他的率领下,我们掌握了一些简单的农业知识。这方面他很有一套,什么“土、肥、水、种”啦,什么“密、保、工、管”啦。伯伯说,这可是农业的“八字纲领”哪,当紧的很。其实,我们很乐意这么干,每次上山收庄稼时,就跟过节一样热闹,大家有吃有喝的。问题是姐姐。她可不好过这一关,那会让她吃不消的。好在农宣队长算起来还是门亲戚,是我妗子的表哥(我的确该叫他伯伯),趁人少时,我偷偷塞给他一半包父亲探亲时留下的好烟,或者一小袋茉莉花茶,就能给姐姐请来病假,留在家里不去受那份洋罪了。<br />  十来天功夫,我身上掉了大概五六斤肉。我在吃二茬苦,受二茬罪。除过收庄稼,我还得掏地洞。那些天我混身是劲,一心一意往深里挖。我做得很隐蔽,就连姐姐也没让知道。我打算用两个星期的时间(1.5米/天),完成这项工程。我都想好了,在最后一刻,用脑门心顶开几块姐姐床下的砖,抖擞掉身上的灰土,然后,点燃奶奶给她自个儿预备的,放在棺材顶上,那支照亮茫茫夜路的白蜡烛,告诉床上发愣的姐姐:下去看看,我们的孩子有地方出生了。参照学校大洞的原型,我巧妙地转换思路,利用那堵石墙,顺根部横向掘进去两个拐洞,大点儿的给姐姐和孩子,对面小的当然留给自己用。我横横竖竖躺着试了好几回,足够了,盛三几个人没一点儿问题。我还在洞壁半中腰,分散着掏了不少小洞,好在里面摆放火柴啊灯啊这类零碎东西。我找遍了后院的几孔窑,凡是比洞口小的,尽量往里面塞:一指头就能捅透的旧毛粘、三条腿的炕桌、绵絮、纸张、红糖、干枣,我还积攒了五六颗山鸡蛋。这类东西用得上,我三老舅他妈坐月子时用它们补过身子。<br />  川道里的西瓜有拳头大小的那个月份,我的地下工程,快见天日了。<br />  在地下的日子里,最累的时候,好几次我想到过天牛那小子。这种活要是交给他干的话,根本用不着我费多大劲,一碗小米干饭,就能使唤他挖进去五米深。可关键时刻,他却跑得无影无踪了,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三老舅家大娃五娃一共七娃,加上肚子里的老八,疼大的亲小的,怎着也轮不上关照他小子。我打听过,有人说去北面沙漠了,有人说就在邻县,也有人说过黄河了。我还问过大老舅,他说不晓得,管球他呢,丢他一个,少操好几份心!<br />  在下面,我已经听到姐姐出出进进沉重的脚步声了。我估摸,该挖至姐姐门槛底下那个位置了吧。我歇了一天工,重新布置了大小两个拐洞。很像个样子了,就是潮气大些。我顺着后院的墙角、石缝这些隐蔽处,引进去一条电线。<br />  我选择在白天惯通洞子,担心吓着姐姐,她的身体最近虚弱的很,一旦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我得感谢几何老师,她那把木制三角尺,使我从姐姐的床下,精准地探出一颗灰扑扑的脑袋。那天下午,爬出来后,姐姐没在床上,房门大开着。我满身黄土迈出门槛,看见姐姐躺在小亭的长椅子上。她朝我欠欠身子,算是打个招呼。我从门槛起,一件又一件拾起姐姐的衣服,抱在怀里朝她走去。她给自己松了绑,只穿一条短裤头,双手垫在后脑勺下面。我走过去,在她脚边坐下。她的肚皮隆起很高,上面凸显几条淡紫色线段,有的粗,有的细,像蚯蚓一样在透明的皮肤里蠕动。<br />  我儿子会不会靠那些红血养活自己?我觉得,顺着隐没进皮肤里那根粗线,走下去,就能看到那小子了。<br />  “放下吧。”姐姐说。<br />  “什么?”<br />  “还抱着干嘛?”<br />  “啊?好。”我把衣服放在一边,人造革宽腰带的钢制扣子碰在地面上,响声很大。我手中这根带子比以前柔软了很多。<br />  “我挖了条地洞。”<br />  “噢,”姐姐的光脚丫子抵在我的膝盖上,“我早就趴在墙头上看到了,你奶那口棺材真漂亮啊。”她的脚指头动了动:“你说,里面舒服吗?”<br />  “还行吧,就是潮湿的问题没法解决。”<br />  “太硬了,脊背会疼。”<br />  “不会的,我铺了一条毛粘。再说,底下全是绵土。”<br />  “窄了些,会喘不过气,也没法翻身。”<br />  “那里呀,我试过了,大洞里折跟头都绰绰有余。”<br />  “嗯。”<br />  “就是啊。”<br />  我握住她的脚背,感到它比以前软多了。低下头凑近看,肿了。用拇指摁了一下,一个白窝窝,好一阵没消退。“疼吗,姐?”<br />  “不疼。就是腰眼以下很痒,痒得让人心烦,”姐姐把另一只脚也搁在我的膝盖上,让我挠,“胸口也憋的慌,有时真想大叫一气。”<br />  “那我给你挠吧。”把姐姐的双腿抬高,屁股挪过去,紧挨她的大腿跟,然后把她的小腿摆在我的大腿面上。<br />  “千万别动胳肢窝。”姐姐把小背心捋至胸口下面,拍了拍我的后背。<br />  双手贴在小腹上,多留了一会儿。什么也感觉不到。我鼓起勇气,试着使了一把劲。姐姐“嗯”了一声,我赶紧松手。<br />  “摁呀!”<br />  不敢,我怕出事。一不小心,把娃娃给挤出来可怎办。我想我收拾不了那种局面。<br />  姐姐伸出一只胳脖,搂着我的脖子,捏住耳垂。我想再次把姐姐掀翻过去,让她趴在长条椅子上。可是不行,那不是把儿子垫到最底下了吗,压出来就更麻烦了。<br />  我分开姐姐的腿,把胸膛压在她的小腹上。觉得这个姿势也不对劲,我的体重会让儿子承受不了。我便撑住椅子,架空身体,把耳朵贴在透明的肚皮上。却听到一声鸟鸣。白扬树梢上的小喜鹊长出翅膀了,但它飞不远,落在院子里,短尾巴在草丛里扫来扫去,惊起几只蚂蚱,小喜鹊却不知道那东西能吃。<br />  我的手始终以肚脐眼儿为中心划圈圈,没移开一巴掌远的距离。姐姐的乳房不归我管,这点我十分清楚,那是儿子的地盘。说老实话,我不是没想过,小背心上洇出来那两团濡湿,味道很诱人,比新谷米稀饭那层薄皮儿还清香。还有,略小于兔子眼睛的两个嘬口子,太熟悉了,我离开它才七八年,至今仍有感觉。动不得,我一个大人,岂能抢夺儿子的饭碗?<br />  “帮我穿好衣服。”姐姐拉下背心,坐起来,靠在柱子上。<br />  穿戴整齐后,姐姐对我说:“原旧勒上去吧。”她手里握着腰带,上下摇晃。人造革发出清脆的响声。<br />  “姐,睡觉时你也扎着?”我使劲往原先那个眼儿的位置上拽。<br />  “你以为呢。”<br />  往松让了一个眼儿,才把姐姐的肚子捆绑好。<br />  “只好这样了,”放下姐姐的衣襟,我说:“回不到老眼儿里去了。”<br />  “我累了,明儿再参观你挖的洞吧。”姐姐回过头说:“找块石板,把那口子给盖上,黑慎慎的,我害怕。”<br />  第二天后晌,我又将拐洞整理了一番。接好电线,挂好灯泡,准备出去通电。在煤油灯的昏暗中,看见昨天带进洞里剥掉的一张糖纸,向我幽幽荡荡飘过来。我吓了一大跳,觉得洞子里窜进来一股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混身冰凉,后脖颈子一阵阵发紧。真是见鬼了,会不会是我家,或姐姐家的祖先找上门来了?<br />  等我感到自个儿也要飘起来的时候,情况才有了转机。亏我身子灵便,拖泥带水爬得快,否则,恐怕被那场暴雨给淹没进五尺深的地下了。后院的地势高,窖口四周,爷爷以前用砖块砌离地面少说也有尺把许,雨水根本淌不进去。出来后我翻过去,见姐姐坐在小厅里,笑看雨过天晴的云彩。她家的院子平平展展,草长莺飞,没见哪儿有雨水扯开的口子啊。奇怪了,那股水从哪里钻进去的呢,平白无故的?这份罪,我算是白遭了。<br />  我妗子家的伯伯好对付,工宣队那人可不是只吃草的兔子。那家伙一天到晚阴霾着脸,好像是人就得瞄你一个什么背运的成份出来。不过,他这人也有笑的时候。他盯上姐姐的腰了。打斗过一阵子后,县里的几个派别,又重新想起占领文艺舞台这块阵地的事了。自然,师生们的目光,便齐唰唰地投在姐姐身上了。前后打量一番,工宣队长叹了口气,对姐姐说,你啥时候把那对大辫子给剪掉了?姐姐倒没太在意,笑着问她们班主任,说吧,准备要我跳哪一段?<br />  练功时我就感觉到了,姐姐分腿起跳和正面劈叉的狠劲,一点儿也不比以前小。照这样发展下去,姐姐势必重蹈三老舅他妈的老路。大前年,我三老舅他爸前院追到后院,紧紧抱住我三老舅他妈,死活不让她上下蹦哒,我看出来了,三老舅他妈不想要肚子里的七老舅了,她说实在受不了了,自从踏这家的门,一年也没让歇息过,跟兔子一样,一窝接着一窝生。我觉得姐姐也在想这事。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这种行为,孩子捆在她的肚子里,我够不着,我也没勇气站到工宣队面前,吼那人几嗓子,叫他立即住手。我眼巴巴看着姐姐,怀中揣着我的子女,在练功房里起跳腾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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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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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19 02:30:57 |只看该作者
<p>如果你有足够胆量,敢于在记忆中忽略某些特殊的年份,或者压根你就是个傻蛋,把吞糠咽菜的苦日子当成花甲六十的寿筵过,那么,你就会在一个将要落日的时辰,发现贫瘠的北方,原来也能有亲近热闹的山川:街心幅射出去的小路,不规则的青石板,顺着漫坡,铺进黄土夯实的小院,墙根有个猪圈,里面养一群土鸡;河水浮动残阳的温暖,拱起一张大弓,匀出一块肥土,让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它切割成零碎有想法的小块,生长农民的心计;山坡是开白花的荞麦,顶上平缓处糜谷在风中点头,有一两棵槐树,托住一盘落日,收割过庄稼的鞍部,散放几只绵羊;弯腰拱背的女人,驮起一驮玉米,在蜿蜒的山道上,摇晃着走下金色的山巅;头顶群鸽飞翔,翅下绑哨那只黑点领头,在炊烟上面转圈,第三圈转完后,就歇落在庙宇的龙脊上了。立秋,本该是一个让人心地温顺的时令,可在1968年,这个季节的景致,怎么也不能够柔和起来。<br />  工宣队长强硬的态度我能理解,那号人,干下什么出格的事也不奇怪,我们班几个能说在一起的,都这么看他,说他一旦有机会,准会找茬子把伯伯踹下台。但发生在姐姐身上的变化,却让人费解,出出进进,她老跟在工宣队长屁股后面,好像一夜间,从后山哪个村子里,认了一门亲,拾了个姑舅表哥。能感觉到,和我关系好的几个同学,当面不会提这事,可在背后,他们保准嘀嘀咕咕说姐姐的坏话,说不定,连我也捎带着牵扯几句。最近几天我注意到,明明跟我一起进得校门,可一转身,姐姐就不见了。她们班教室,练功房,大操场,我甚至站到女生厕所对面的树下,一个一个数人头,可就是见不上她的面。这种情况接连二三发生,我能不起疑心吗?<br />  节目公演后,我们学校的文艺队一炮走红,在全县范围,乃至全地区掀起了一股蒙古风。姐姐这根台柱子,赢得了广大工农兵群众的无限爱戴,她走到哪儿,身后必定跟着一大群年轻人,男的居多,嚷着要从她腰眼儿那地方取经,说翻、转、腾、挪全靠它了,想请教姐姐, 让她传授秘诀。工宣队长像个随从,跑前跑后,端茶递水,更多的时候,充当姐姐的代言人。参加地区会演载誉而归的全体文艺战士,为了答谢家乡父老的抚育之恩,举行了专场汇报演出。那晚,尽管四周掌声如雷,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趁四个男人挤眉弄眼说三句半的空儿,我跑进后台。姐姐趴在戏箱上,脸色惨白,工宣队长端了个白洋瓷缸子,站在她身旁,说是蜂蜜水,晾凉了,让姐姐喝,姐姐伸手要接,我走过去,立在他俩中间,队长笑了笑,把缸子递给我,洒了我一手水,粘乎乎地。我把缸子放到箱子上,队长干咳几声,背手离开了。<br />  “我跳得和以前一样不?”姐姐转身看着我。<br />  我扭过脸,没理她。别的演员正在换服装,舞台上没一个能让人看顺眼的男女。<br />  “我觉得比以前跳得还要好,”姐姐搬过我的脸,笑着说:“你没看见我那几个分腿劈叉?”姐姐的脸越来越白了,跟张油光纸一样。<br />  “你跳那会儿我憋了泡尿,出去了。”<br />  “哈。”姐姐只笑了一声,就抱住小腹趴到戏箱上了。别的演员见我俩这样,也凑过来跟着傻不叽叽一起笑。<br />  “笑啥笑,穷得连油彩都买不起,你们还跳什么舞蹈。”我扒拉开那些演员,跑出去了。<br />  大礼堂又响起一阵哄笑,有人挑头呼口号,只有几个人零乱地跟在后面应付了两声。有个女人高声说了句什么话,大家便很有节奏地拍起巴掌来。最后,台上台下,大家混在一起玩大合唱。站在路灯照不到的黑影里,我舔了舔手背。很甜,有股子柠条花的味道。<br />  我一口气跑回后院。黄土地渗水快,洞子里的水退了。我拉开开关,还好,几处绝缘带包扎的接口,没有跑电。搬运进去的东西大部分用不成了,有腿的陷进泥里稳稳当当,没腿的反而倒处乱跑,漂得哪儿哪儿都是。原先放红糖那个小窝,只剩下土是甜的了,山鸡蛋埋在软泥里,只露出个有麻点小尖头,我抠出两颗塞进嘴里使劲嚼,连皮给吞下去了。小炕桌还能用,摆端正坐上去后,看着一洞子的凌乱,气得我用头使劲杵了几下洞壁。软绵绵地,不怎么疼,洞壁却被我夯出个小坑。我觉得这是个办法。随后又杵了几下。随后,挪挪小桌子接着杵。大约夯了两米长的距离,掉过头,紧挨着底下再夯回去,一共夯了三排。那些匀称的窝窝呈品字形排列,摸上去很光滑。缓过劲,我又夯了一气。<br />  我决定以后每天夯它一到两个小时,那怕姐姐把儿子跳出来掉到舞台上。<br />  杵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个新情况,头发掺进去,会使松散的黄土变得很劲道。我才长几缕头发?所以只好搜集。奶奶以前丢在墙角的,姐姐的,三老舅他妈的,女同学的,她姑、她姨的,问我,就说用它泥炉灶。总之,积攒了好几筐。抓一把用手捂住,我再拿头杵。总会落下来很多。在下面铺了张报纸,不能浪费,回收再后利用。从这头开始往姐姐床下夯,不知她夜里听到了没有。<br />  儿子可能在里面长齐了十个手指头,紧紧抓件什么东西,任姐姐那样疯跳,都没能把他给趸出来。那几天,姐姐在空中使劲翻跟头,我窝在地底下杵洞壁。我发明了好几种动作,轮番运用:脑门心杵、前额头顶、后脑勺撞。显然,我左右两股颈肌发达了,脖子老粗,结实的如同三老舅的腮帮子。<br />  不留意杵到的几样东西,使我原本对一些事情肤浅的看法,变得深奥、复杂了。祖上单传我那一柜子书里,没有提及到这类事件,就连爷爷右起左落竖行间的注脚,我也寻不出与此有关的答案。很长一段时间,坐在土炕上,听着秋虫的鸣叫,我被手中持有的物件给弄懵了。<br />  那天晚饭后,像以往一样,天一擦黑我就钻进去了。这两天粮食补给出了点问题。夯土这活看起来挺省事,可一但时间长了,消耗体力的很,尽管用头,杵着杵着就把肚子弄瘪了。我得有副好身板,才能把这头号大事做到底。趁奶奶不留神,我往锅里偷偷续过几回稻黍米,结果,没挨到25号,纸囤底就告罄了。奶奶举着黍秸盖子,盯着里面稀疏的粮食,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以为自己害上了健忘症。以前老人家从来不往里看,伸手掬两捧出来,就像卖供应粮那只镑秤,一月23斤,70%的稻黍米,准得很,北方小米算细粮,奶奶粗细搭配,月初才去粮站排大队。被我偷着添了几次稠的,余下的日子,只好往稀饭里掺甜菜帮子了。所以,在夯的过程中,我常常眼冒金星,那些窝窝也杵不出品字了。那晚,朦朦懂懂中,我的额头顶住个硬东西,一下子肿起个大包,好像还流血了。倒霉,头回遇到这种状况。我定定神,发现那东西圆不溜求,比鸡蛋略微小点儿,我抠掉周围的土,拽了一把,纹丝不动。我找了一根筷子,顺着那东西往里掏。露出半筷子长一截子后,我还是看不出真面貌,就用破布头擦了擦,像是个铁家伙。攥紧那截子黑家伙,我坐在黄土上,双脚登住洞壁,使劲往出拉。嗬,看起来这东西的确有来头,生了根一样。不急,我有得是时间,耐着性子慢慢来,看它还能在土里长多长时间。<br />  是把短剑,二尺长,牛油纸包着,但已锈蚀,剑身不能出鞘。我不太敢用劲拔,怕把这宝贝给弄断。朝洞顶掏出的那个窟窿看上看去,似乎还有东西藏在土里。我回到摆放棺木的洞口,以身长为量具,像个虔诚的教徒,趴行在五尺深的地下。量至那地方,我心中已有确切数字:头顶三尺许的上面是西厦房,具体位置,应该是两愣小子练摔跤那盘炕。<br />  等我一脸烟黑,顶起一块平展的石板,从火炕里钻出来时,月亮正挑在东山尖上,房子里一片辉煌。我把起获到的东西一一摆放在窗台下的桌子上,共五件,分别为:短剑、指北针、高倍望远镜、紫檀木匣子、小牛屁股那块皮子缝制的军用挂包。大官,一定是个大官,有气派,看来头至少是个团以上干部,从这些装备的配置我就能察觉出来。我打开立在后炕那卷毛粘,撕下一大块,反正它已经糟透了,再分成若干小块,用来拭擦那几样宝贝。还行,不到一个钟头,月光的照耀下,那张桌子基本成了个军用物资展示台,亮晶晶,光灿灿使人触目惊心。我小心翼翼摇晃剑柄,觉得有所松动才拔将出来。遗憾的很,靠护手那截锈迹斑斑,镌刻在上面的几个字已无法识别。我用它撬开紫檀木匣子,里面好像渗进去过水,那卷红丝带捆扎的牛皮纸绵软酥脆。慢慢展开,铺好后,发现是张奖状,墨渍模糊。我分别辩认出几个刚劲有力的仿宋体:“任”、“骑”、“旅”、“将”。<br />  “委任状啊,”当我看到盖在落款上那枚四四方方的印章,确定了这样一个事实:“啊呀,姐姐祖上有人在‘那边’当过大官!”我弄破窗纸,看着上房。响门亮窗,我知道里面没人,姐姐不在,去邻县跳舞蹈去了。我觉得这个院子忽然间给大起来了,隐约能听到人喊马嘶。“整整一个旅的骑兵哪,我的老天爷呀,那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不得了,不得了啊,这要让我爸带领的人给遭遇上,还不全营给覆灭了?”一时间我明白过来了:旧社会那会儿,挖进地下五尺深砌一堵石壁,耸立在两院间的分界线上,我们的祖先,原来只为了防御隔墙而居的邻俚乡亲哪。<br />  我撕下一大片毛粘,将这些东西包进去,放回地洞。再回到炕下,双手举起那片薄石板,慢慢在头顶上归位。我搬来小桌子,放到给姐姐预备大洞里,打开那包,一件件取出来,摆在上面。觉得不妥,又倒腾到我那小洞。这下放心了。<br />  在奶奶那副棺木下的洞口中,我迟疑了片刻,立即想到一个存放那些“铁证”的好地方。得保管好这几样东西,一旦被人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姐姐,还有我们的子女,铁定没好日子过了。<br />  我费了好大劲,才揭起四寸厚的榆木盖。里面空落落的,有股子观音庙里点燃香火的味道,棺材底有几个方孔铜钱,我数了下,一共七枚,按北斗星的样子摆放着,旁边还放了十根松木橛子,我了解那东西的去处,奶奶躺进去后才能用到,一但起用,就再也别想见到老人家了。我返回地洞,取来西厦房炕底挖到的那五样军品,牛皮文件包压底,其后按体积分别摞上去,搁在大头那边。我觉得没做彻底,似乎还有件事该去完成它。总不能把遗憾留在奶奶的棺木里吧。所以我又拎出那个文件包,按下铜扣,打开。里面有一沓纸,是地图。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个儿把常识老师给骗了,骗惨了,我无法识读那些歪七扭八的线段。至于那些大大小小的汉字印刷体,那些某村某镇的名称,挨不着,离我们县城太遥远了,根本不知道在什么鬼地方。只有两个较大的绿色斜宋体,稍许给了我一些亲近和蔼的安慰:黄河。<br />  可能是榆木裂纹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抚籍了我近期茫然的心灵,那一觉,我在奶奶归去后栖宿的木头里面睡得很香。<br />  我姐是个有原则的人,她从来不把那个烂脏队长往家里带。我敢肯定,这方面她做了大量工作,说不定还编了不少瞎话,搪塞那个让人顶顶不顺眼的家伙。我能感觉出来,只要姐姐往十字街头一站,朝某个唾沫星子乱飞的小子递个眼神,那人准会立马安静下来,乖得像头泄了气的公山羊。<br />  好不容易等候到一个安稳的日子,我才有机会又一次捏住姐姐的脚,给她松松折腾得眼看就要出人命的筋骨。我切开一只后川偷来的半生不熟的西瓜,用了十一刀,分成若干小牙,在上面撒了几撮砂糖。姐姐吃得很香,一口气干掉半只。我使劲解开宽腰带,姐姐的肚子忽一下就鼓起来了。我在上面摸了一把,冰凉刺骨。难道……?<br />  “没事,他在里面好好的。”姐姐捏住我的耳垂搓揉着。<br />  “你确定?”<br />  “嗯。”<br />  “那就好,”我攥住姐姐的脚脖子说:“否则,看我不把狗日的队长给弄死。”<br />  “就凭你?”<br />  “咋,你不信,姐?”<br />  “呵呵,信。”姐姐的手从领子里探进去,抚摸我那排背在背上,贴进皮里的骨头扭扣。<br />  “胖墩子准行,”我忽然想到那几名高中生:“姐,你说,像胖墩子那么魁武的人,在部队里一定是个打头的吧,连长会不会分给他一挺班用机关抢扛着?”<br />  “谁晓得呢,连信也不来一封。”<br />  “就是,也不知被分配到哪个边疆了。”<br />  “走时听他们说,好像在海边。”<br />  “海边呀,噢。”顺着衣襟摸上去,我的双手停在乳房底下不动了。还是有个指尖触了一下,我强忍住撤退下来了,原旧回到肚脐上,手心贴手背,捂在上面盖住“气眼儿”。<br />  “离‘那边’远不远?机关抢能扫射过去吗,姐?”<br />  “哪边?”<br />  “就‘那边’嘛。”<br />  “啥呀。”姐姐从我后背上缩回手,曲起膝盖。我把胸膛伏在上面,让姐姐摇晃着。<br />  <br />  1968年8月底某天,我父母所在的部队,又成功地引爆了一颗原子弹。那团深紫色彩霞,在西边干旱的戈壁高空,形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就在这种大好形势下,我们县城却出了一件怪事,二十来天的时间,人们被来自地下的恐惧所震摄。一时间,几路人马纷纷停止派别争斗,各方“司令”打出召示和平的免战牌,诚心实意坐在同一张圆桌上,协商如何尽快解决兵临城下的共同敌人。最后,他几个以“无产阶级战斗联盟”的名誉,达成一纸公告,号召全城人民进入特急战备状态,放下包袱,腾出双手,开动脑筋,齐心协力,肩并肩手拉手,共同抵御那股子群凶极恶的野蛮势力。<br />  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让人终身难忘的日子。我和我的姐姐,我们班同学,我高、低年级的红卫兵“战友”,街坊四邻,远房亲戚,包括农宣队伯伯、工宣队长们一起,我们忘却了各自的身份,站在相同的立场上,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对付突如其来的灾难。<br />  最早发现苗头不对的那人是个弹棉花的光棍汉。那日夜晚,他正准备结束这个不光彩的身份,和同一壕沟作战了半年多的一位女下级结为夫妻。送完闹洞房的客人后,弹绵花的发现他的工作间里有响动,打开门,见白森森一地活物满房间跑。“我还以为哪个战友捣乱,故意把我白天弹好的绵絮给抖擞开了。”弹棉花的第二天对街坊们这样说。可是,紧接着,全城的人们,在自己家的窑顶上,房背后,院墙底下,发现了很多个弹棉花说的那“活物”。<br />  我三老舅他妈,立在一个少有人去墙角,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同她一起,站在太阳照不到的背荫里。“千万不要给别人讲,昨晚我梦见土神爷了,老人家把拐棍敲得当当响,绷起脸对我说,兔儿爷恼怒了,下凡到咱这地界了!”她揪住我的耳朵,贴在我左边的太阳穴上说,害得我耳朵根子疼了一下午。头一二天,人们还喜气洋洋,奔走相告,像过年一样热闹,认为天天有肉吃的日子,终于给盼来了。可没过三天,大家便不吱声了,闷在家里想出路。那群兔子太厉害了,除过石头瓦块土坷垃,见东西就围成一圈,短尾巴翘上天,用那两枚锋利的门牙使劲啃。不消一个星期,我们县城的木头电杆、大门轴子、花草树木、城边的庄稼,齐唰唰被啃倒一大片。站在高坡放眼望去,那场面真叫惨,全城只剩了三种颜色:灰的砖瓦、青的石板、黄的土地。后来它们逮不住东西啃了,能啃的全啃光了,就一大群一大群跑到周边的山上,只用了两天时间,几十架原本青翠嫩绿的俊山,变成了光秃秃的黄土丑坡。人们这才记得应该团结起来,一致想法子对抗这群兔子。<br />  有谣言在小城传开,说是早年间一对游过黄河的兔子夫妻,在县城东边一个叫万佛寺的洞里修练了几百年,成精后,卸来仙草普救众生。一日,见有人饿倒在土坎底下奄奄一息,就用爪子刨出一条渠道(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能落实到位,具体指古时候修在川道里那条‘织女渠’),引来神水,喂养那人,那人活转过来,看到一对大白兔卧在身边,就起了邪念,把它俩给宰了,结果胃口太小,烤了只母的吃进肚里了。那对兔夫妻的子女们,在黄河对岸得到这个消息后,由一只酱紫色超级大兔子的率领,一路浩浩荡荡钻山打洞,个个把鼻子贴近地皮闻,寻找了几百个年头,终于在我们县城嗅出了父母的味道,成千上万只兔子便闻风赶来,要雪杀父烤母之恨。对于这个神话的看法,县里那几个见过大场面的造反“司令”们,思想保持在同一高度上,没一个敢站出来阻挡求神拜佛的人们,只好在平川地摆了几把椅子,坐在上面仰起脖颈子,看着人群朝武魁阁(就在我和姐姐家院子后面的山上)拥去。来自四面八方的老百姓,身穿灰褐色的衣裤,纷纷扬扬,在黄土山峦上,踏踩出无数条通往供养大救星庙宇的小路,其后,跪倒尘埃,祈求神灵护佑举家平安,留出一块草地,还回一河清水。<br />  周边几个邻县得知这个情况后,关闭了通往我们县城的道路,断绝了一切通讯往来。就连给我们运送口粮的大卡车,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敢充当送死的司机。即便三五天来一卡车,也由全副武装的民兵们押运,匆匆卸下几十麻袋粮食,连土豆粉条汤也不喝一碗,争先恐后爬上车帮子,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我们这个沙漠边的北方小城,就这样给与世隔绝了。<br />  记得邻县有对年轻的干部夫妻,不知就里,冒然闯入我们县城,准备参加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大辩论。那男的,扛了一面大旗,神气活现,一头就攮进南城门了。结果,劈面撞上满街乱蹿的群兔,一家伙就给吓得晕过去了。他老婆呼天抢地喊来众人,又掐人中又打强兴剂,还是迟了,眼睛倒是眨了好几下,可吐出一口浊气后,便彻底咽气了。大热天,他那年轻貌美的妻子,非要把尸首运回他们那派的坟地里埋葬不可。没办法,大家凑了几丈白布,拆了一床棉絮,给那男的凡是露眼儿的部位全都塞紧,然后裹扎成一条硬邦邦的白棍,直挺挺放到平板车上,还免费赠送那女的一匹瘸腿老驴,有好心老汉叫来常贴大字报的人,写了一幅“来自五湖四海,去往神州大地”的挽联,打发那人上路了。<br />  我有法子整治那些豁嘴家伙。说来也简单,就是三老舅用过的那个招数。不过,这得损坏一些秋庄稼。掰几根玉米棒子,或者高粱穗子,实在找不到这些硬颗粒也没关系,就用树叶子和青草代替(艾蒿使不得,兔子不吃),效果一般无二。跑远些,到后川那个石崖,城郊四周唯一的一面绝壁上去,兔子们打不成洞,攻不破那些大石头。那上面就有很多种好草,胖墩子曾领我攀上去过,亏他了,给我指引了一条通往长满青草的大道。我背回一大捆,找来两根长木杆,梢上拴个绳圈,瞅准机会,丢一把青草下去,然后迅速将绳圈摆平搁到草上,兔子们便赶过来吃食了。我端坐在高高的窑顶上,一手一个圈套往上钓,起起落落,一上午就能消灭掉上百只活牲灵。这法子管用,我家和姐姐家院墙外,至少十来米的范围内,兔子们近不了身。<br />  一传十,十传百,我这个整治兔子的法子被广大的群众们掌握了。终于,在中秋节的夜晚,我们县城的地盘上,再也见不着它们敏捷的身影了。人们这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以前的的生活,一头扎进人堆里,吵吵嚷嚷地争辩开了。<br />  我自认为比较了解这些憋闷在地下的牲灵。那些原本就长了一双红眼的家伙,在黑暗中忍受着极度饥饿,终究会仗着尖牙利爪,咀噬所有挡道的一切障碍,穿墙而过,钻行在街坊四邻们的庭院地下,一但瞅准机会,便会扒拉出一个它们认为十分可靠的口子,排成一个大队,挤挤攘攘钻出地面,分散开,隐匿进大街小巷的角角落落,侍机扑向可以吞进肚里的一切物件。我隐约觉得,它们最大,也是最趁心的目标,极有可能是人们脚后跟那条板筋。我确信,它们在地下,早已储备了那种所向披糜的超常能力。<br />  我再也不敢钻进通往姐姐床下的地洞了。洞里那场大水,无疑是兔子们的杰作,我把它理解成善意的提醒,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警告。我回填了一些土,永久地覆盖了记忆中那段生活在地下的日子。太阳下面才是我和姐姐的天空。就算空气中充满土扑扑的味道,那怕早起一场大风,黄昏一阵冰雹,我也应该紧紧攥住姐姐的手,站在树荫里,一呼一吸接纳这单纯朴实的地气。<br />  于我,于我姐,这个突发事件带来的良好效果不言而喻:大礼堂的木头柱子被兔子们啃倒塌了,谁也跳不成舞蹈了,我俩的子女保住了。我和姐姐安然无恙,躺在院里的草坪上,享受秋天给予的欢愉。<br />  这样,我们又过了几天舒心日子。挨到九月底,姐姐说她再也她抗不住了。似乎早有准备,她从正房里取出一个大包裹,对我说:“走,我们走。”<br />  “去哪儿?”<br />  “我老家呀,”姐姐摸着小腹上的人造革宽腰带说:“我感觉到了,他不是个一般的孩子。”<br />  “那还用说!”<br />  我终于找到那片沙子了。先是黄尘飞扬的绵土地,灰褐色的秋庄稼,稀疏零落的光杆玉米,褪了叶子的黍秸,接着是裸露石块的山包子,浑水流淌的河谷;渐渐,我和姐姐感到膝盖有些舒适了,脚板也好受多了。显然,我俩已经越过了黄土和沙漠的分界线。踩在雨后的沙地上,松软而富有弹性,跟着一群绵羊,我们手拉手行走在蓝天白云下面。在一丛浓密的红柳后面,我给姐姐松了绑,顺手将那条腰带丢在沙子里。姐姐双手搁在我肩头上,慢悠悠呼出一大口气。我从侧面逮住一小部分余温,感觉里面依然有股子青草味,只不过,和荞麦花香勾兑在一起,闻起来却十分舒心。走出去老远一截子,姐姐停下了,捧着肚子回头看。我对她说,没错啊,咱俩正冲着西北的方向呢。姐姐笑了笑,朝那簇红柳走回去。在后面看姐姐,她的背影像企鹅,走路时上身一点儿也不摇摆,双脚在沙地上踩出的印子比我的还要深。姐姐拣起那条腰带,看了半天,找了根最粗的红柳,把它给挂上去了。我俩离开那带子二三百米远,还能听到钢制的搭扣在风中叮铛碰响。<br />  我把遇到的第一个沙丘,比喻成姐姐松了绑的肚皮。她笑了笑,指着远处金黄色的地平线,让我看过去。她问我,该怎样形容那些颜色呢?“儿子,我们的儿子。”我思衬了半天,对姐姐说。我搀扶着姐姐走过去,掰下一盘向日葵,姐姐撩起衣襟,我把晒熟的种子揉进去。<br />  1968年9月30日晚11时许,在新月型沙梁下一蓬骆驼刺旁,姐姐说她走不动了。秋分已过,寒露未临,草木挂霜。<br />  那片沙漠,多了一个固定丘陵。儿子出生当天,我掬起黄沙,遮盖了姐姐人世间度过十七年的身躯。我怕她在里头受凉,在她那排脊椎骨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莆草。我用五百年不朽的胡杨木刻了一把宝剑,插在旁边,留给后人一个永久的标记。<br />  临死前,姐姐老也舍不得走。她看看儿子,又看看我,眼珠子一个劲转,闭上合住好几回,终于,盯在我的额头上咽气了。蒙古老阿妈捉住我的手,将姐姐的眼皮抹了一把,我感到姐姐仍在努力,极力想把它们给挣开。<br />  那天晚上,三老舅也赶来了。他站在一旁,笑着对我说,这里倒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有很多草,就是大部分不认识,不晓得哪几种能吃。我说尝嘛,不会跟在羊群后面尝嘛,反正你有口好牙。他在黑影里躲躲闪闪,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隐约觉得他变了,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我安慰自己想,谁能架住吃那么多草不起点反应?要真和以前一个长像,那才怪呢。不过,那副笑模样,三老舅怕是永也改不掉了。“我得去找他们,”三老舅掀开蒙古包的毡帘,转过身说:“碜牙,这里的草有沙子。”“我也要去!”我欠起身子,准备跟他一起出起看看。想想,还是算了,他这人属兔子,一蹦三尺高,没人能撵上他。再说,和儿子相比,隔了好几辈子,必竟是门远亲,由他去吧。我扭过脸,看到儿子在老阿妈怀里一边喝马奶子,一边仰起脸看我。支在门口马鞍上的蜡烛,昏暗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摇荡荡。<br />  “别怕,刮过去个旋风,”老阿爸把我摁回毛毯,吹灭蜡烛,在黑暗中拍拍我的额头说:“你喊了几嗓子梦话。”<br />  我往老阿爸怀里挤了挤,暗自盘算,三老舅说找他们去,谁们?<br />  我不可能把儿子抱回老家给街坊四邻们看。我该怎么对他们介绍这个奇怪的娃娃呢?说镇守边关的双亲又给我生了个弟弟?同三老舅他妈商量一下,我暂且把儿子叫成九老舅一阵子?不能啊,爷爷老书上说,那叫“三纲五常”,其中父为子纲是血亲,是伦理。他只能管我叫爸爸。<br />  沙埋了姐姐后,我对老阿爸说,在你家蒙古包旁边,匀出三张课桌宽的一块草地,我就能养活怀里这个娃娃你老信不信?老阿爸看了看身边的老伴,走进蒙古包,取出一卷子牦牛毡,撂到我脚跟前,没说话,背抄双手,朝海子边走去。过了大约喝一盏奶茶的时间,老人家牵了一匹马返回来了。他朝老阿妈点点头。老阿妈从我怀里接过儿子,抱进蒙古包喂马奶子去了。<br />  那家伙真是头好牲灵。一匹烈马。我化了五六天时间才敢跨到它披满鬃毛的光背上。有天,我骑着它给阿爸放羊时,在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的情况下,那马后腿直立,前蹄指向空中,将我撂下马背,挣脱缰绳,撒开四个蹄子飞而大奔了。我跟在它后面跑着,心想,不能够,要是这个样子便把我给跑丢了,怎好意思回到阿爸的蒙古包去,还有脸见他老人家吗?有脸见我吃马奶的儿子吗?这样一想,我身上凭添了一股子蛮劲,瞅准飞扬在空中的一条马尾巴,裹进被它踢踏起的沙尘里,紧随其后。我终于追上了。在一片开满格桑花的草滩里,它小子正和另一匹马打闹喜嘻呢。只见它同兔子一样,不,同我一样,我的公马跨上去了,跨到那匹小母马的后背上去了。我微微一笑:这才像回事嘛,不愧是我的马。<br />  然而,等仔细观摩完整个过程,坐在沙地上,手里捏着一把搓碎的青草,感觉裤裆里潮湿的滋润,体味一种未曾经历过的爽快时,我才回过味来,回过两年多一直以为懂了人事的味来:儿马给我的启示,该有多么清晰明了啊。霎时理解白脸那句怪诗了,我的小腹里也藏有“神器”,只不过,在姐姐背上演练时,没能完成必要的套路,还差最当紧的一招。这闪闪发光的一团濡湿,这第一次的成人宣言,却让我把它朗诵在粗糙的沙砾上了。<br />  此后,我只能站在沙丘顶上,面朝东方,隔一片浩翰沙海,于蒙气蒸腾中回望远在黄河岸边我的老家。我只剩一条道儿可奔了——扬鞭催马,终年出没于沙漠深处,在温顺的绵羊和牛群中当一名游侠,忠实守护我那脑袋被人造革宽腰带勒得走了型的儿子。<br />  <br />  (完)2007年7月13日晨初稿,8月18日晨终稿</p><p>(北方兔子、北方牲灵、北方生灵......生铁说得对,起名真难)</p>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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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20 04:25:57 |只看该作者
<p>北方这个词有力得紧啊。还没读完,就读出一股子羊肉串味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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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8-31 10:36:30 |只看该作者
提一下酒童这篇,我喜欢它的气息,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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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 01:23:28 |只看该作者
整体非常扎实,有劲道。但是我还是觉得结尾有点太快了,让我措手不及。
http://blog.sina.com.cn/rockdaxingx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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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 17:13:48 |只看该作者
酒童写东西,最直接的特点就是厚实,绵绵延延的同时也是繁盛的,就像北方的大叶杨树,生长了十几年几十年的样子,枝叶重重叠叠的,风过时荡动起来声如阵雨……不管怎么说,风格是已经形成了,很清楚的风格,对语言,更具体地说是对字句,也是越来越能琢磨了,在意那种字里行间的弹性与韧性,注意发力的点的布置。眼下的这一篇看下来,更像一个长篇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中篇,不是指篇幅,而是指结构,感觉一切似乎刚刚铺展开。另外有一个感觉,就是酒童的语言风格虽然已到了相当讲究的程度,但还是有些不舍得,对自己的文字,句子是琢磨的,琢磨好了,所以就更不能舍得了。这让我想起莫言在二零零零年前的那些长篇,在雄浑厚重的风格后面,就有一种不能舍得的念头藏着,因而在文体上直拖到《生死疲劳》出来,才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当然,舍得舍不得的总归是生活的一种状态,是不是一定要“舍得”就是好,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就像大地上有四季轮转,才显得变化之美妙,繁简的呼应之惬意,但在我理解里,长篇真的就像一年,四季俱在且搭配得好,才更丰富可观。当然,这也就是打个比方而已。道理在比方之外。
我知道什么呢? http://zhaosong.blogcn.com/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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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 19:58:45 |只看该作者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b>以下是引用<i>赵松</i>在2007-09-01 17:13:48的发言:</b><br />......另外有一个感觉,就是酒童的语言风格虽然已到了相当讲究的程度,但还是有些不舍得,对自己的文字,句子是琢磨的,琢磨好了,所以就更不能舍得了。这让我想起莫言在二零零零年前的那些长篇,在雄浑厚重的风格后面,就有一种不能舍得的念头藏着,因而在文体上直拖到《生死疲劳》出来,才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当然,舍得舍不得的总归是生活的一种状态,是不是一定要“舍得”就是好,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font color="#ff0066">就像大地上有四季轮转,才显得变化之美妙,繁简的呼应之惬意</font>,但在我理解里,长篇真的就像一年,<font color="#ff0066">四季俱在且搭配得好,才更丰富可观</font>。当然,这也就是打个比方而已。道理在比方之外。</div><p>赵松,我收藏了。 </p><p>同时,我把你跟在司屠里这段也收了:“如果从一个孩子的叙述角度来讲,语言还可以再随意些,不那么讲究词句一些,非逻辑的东西再多一些,再跳跃一些……。<font color="#ff0066">如果是以一个成人的角度对童年视角的再次介入,并由产生某种叙事的含混感,不同年纪状态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那么就可能需要再复杂一些,在结构多做些文章,成年的浊流与童年的清流相互荡动</font>……”</p><p></p><p>这些都是我目前迫切需要了解的。除过肯定以外,我还不能全面看透、把握自己。有你的批评,我逐渐在明白,怎样写,清晰起来了。如果没有朋友的指点,地洞里我的方向,有时明确,有时迷茫。这篇我不会轻易撒手的。赵兄在司屠里那些红字,于我,在这篇后期再创作中,无疑拨云见日。</p><p>谢谢赵兄。</p><p>哪位朋友有兴趣读了后,也批一批,尽管说,对不对没关系,我会确认的。交流会使双方共同提高。而更需要朋友提出的,当是缺陷,我不冥顽,我明白批评的阶值。</p><p>问好穆楚,你小说里的灵性,我所不及。在学。(说实话,‘灵性’这东西旁人学不来,好在小说有多种写法:灵巧的、笨拙的、轻的、重的、迷一样多彩的、纸一样明了的,找准自己的位置,才是重要的)</p><p>亢蒙,是的,问题很明显。这篇有再创作的必要。</p><p>按我个人的感受,修改,修改,再修该,这本身就是一种梯级上升,略显笨拙,但却是种很牢靠的办法。</p><p><br /></p>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188648226[/lastedittime]编辑过]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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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瓶冰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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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6 09:16:39 |只看该作者
渐入丰厚之境啊,找准个“北方”就能扎下去的这份韧劲很难得:不浮沓,不矫饰,因真诚而真实。再往前走,天地必然更宽广,或许“舍弃什么”将愈发比“选择什么”对作品的最终力量更具决定性,尽管它们听起来像同一件事;从丰盛到精纯的提升由此就可以期待,这是一小步,却是非常难的一步:“米熟久矣,犹欠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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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6 21:28:38 |只看该作者
收到,邱雷。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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