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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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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楷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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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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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1 23:40:08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们绕着圈走着，因而我们自己的迫切感觉限制了我们。——英格玛·伯格曼  ■ 一开始 又剩我一个，这正是我最喜欢的。在电脑里转来转去，左键双击、右健选中，想一下，放弃操作，到另一个文件夹，挑一个，想来想去还是留下，先放他一马。其实真的没什么好删除了，否则你以为我这一个半月都在干什么？只不过是次序问题，早晚都要删掉，现在，都是剩下的日子里还必须要用的，或者还有可以藏给那些老伙计空闲时候娱乐一下的。她被准备好了，只等着最后喀哧——格式化、重装系统，就像修补过处女膜的处女一样干净。哪一个即将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家伙，如果不是很挑剔，可以心满意足地看着她一尘不染的脸，抚摸她的内部，巡视可供他支配的疆土，在她身体里晃来晃去。因为我的维护得当，她的外观和性能都很好。她会让他满意的。——“少来了。”我仰向靠背，臭美完一番后嗤笑了一下。最好是别这么想，因为那已经和我没关系啦。她现在解除了武装。我是指之前那些，我本人都一直没弄清楚，但只有我的手指知道敲击节奏的开机密码，那些暗语一样的文件夹命名，凌乱放置的东西却完全不妨碍我最迅速地到达目的地的一种规律……我强加给她的贞洁的保护和占有，一整套仪仗：把无关紧要、显而易见的事情藏得那么深。我能感到她的空旷。D盘可以打滚，E盘里可以跳舞。噢，不止！是可以举办舞会。说到舞会我想到曼德利庄园里的化妆舞会，那个傻妞中了圈套，穿戴得跟死鬼一样还觉得挺美——插句嘴：单纯善良的天生的宠儿总是一度因为被放大的小小的误会而迷失自己。——于是，一个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的灵魂附体，从旋梯上缓缓下降，向人们靠近……不是，不是这样的舞会，是一排人跟着手风琴跳的那种。F盘，我还没有考虑好，是不是把16.8个G的音乐全部删除。也许那个家伙，多半是新来的，踌躇满志或步步为营，他私下抱怨着在新工作岗位上得到一台旧电脑但敢怒不敢言，而且他并不赞同我的趣味。也许这些只是让他觉得厌烦，最后还是烦劳他自己来清理。难道得到一件有太多不属于自己的历史的东西……嗯，那再让她唱一次那首歌吧——上世纪80年代末式样的前奏……午夜里的电话，冷冷的那一头，叫我找一个女孩，她能给得更多……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曾经有这盘卡带。从别人手里借来，就没还——道德的小小污点。我是说，那个年代和那个年纪，我们都喜欢这样的东西：因为不能明白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事，便假装有某个人或某件事、某个场景曾给我们尖锐的刺痛，好使自己受伤的表情显得有理有据，并且保持着一种被痛感激励的东西。那东西是那个年纪必不可缺的，或许这可以用来掩藏那些疼痛的真正原因……少年事，莫常忆。带着心血来潮又迅速沉溺的感伤，有一天在提前解决了堆积如山的工作之后，我想起这首歌。当时这台电脑是全新的，深夜里，网线只有我一个人在使用，完全没有速度之忧，我想起来在网络上搜索下载。这一找，找了整整两年，有天终于让我找到它。我兴奋而莽撞地把这喜讯告诉一个人：“你记得那首歌吗？就那首……我下到了！我找了两年……”。但对方只是说：“哦。”——其实是“哦”——没有标点。“哦”真是个快捷而丰富的句子，它表示已经作出了表示。可以继续，也可以代表终结。少年事，莫再提，我只是感觉能够知道这首歌的人都不见了。这两年中，我的守口如瓶的好姑娘，F盘的私房货日益充实。但真正称得上惊喜的，从过去的岁月而来，却美好新鲜，催人泪下……你是否听过那首？——《把你想个过瘾》。 故意把日子过得□□一些，故意把所有的人和事情排开，故意把心情，沉淀到温柔的谷底，好在想你的时候，挪得出一片空白的地方给你。从你的眼睛到你的声音，从你的动作到你的笔迹，从你的心思，到你的身影，把你想个过瘾。其实你的出现是注定的，但我实在不敢相信；其实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心情，但我不敢靠得太近。我时而欣喜，时而抑郁，时而悲伤，时而着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淹没在，傻傻的、专注的，眼神里…… 看，我翻出了听写的歌词。我是说：一个正好不具少女嗓音的歌手，却恰好用高亢饱满的声音，唱出那个年龄不加伪装的坦白心事，唱出那个角色最真实的美好样子——结实的肌肉，脸颊上的一点婴儿肥，春夏之交的午后，穿过郊外小镇的乡间公路，暗藏着燥热、却还算和煦的风，眯起眼看散成放射虹彩的阳光，用卷梳吹弯的刘海，棉质短袖衬衫，光滑的手肘和膝盖，因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和世界、现在和未来的种种悬疑而有些手足无措，盲目的勇敢，莫名的低回……不过有时候我想这只是我对“少女”的审美趣味，我嫉妒她们的健康。因而那个成熟的嗓音使用第一人称，显得像是穿越了时空隧道，从未来回到过去唱出这首歌。她发现了发生在从前的一件美好事情，道出当初并没留意的幸福……原谅我因为讨生活写过一阵唱片评论，因缺乏专业素养而养成顾左右而言他充版面的习惯，或许我想得太多，把自己绕进去啦。再几天，我会将你彻底释放。可能，也将自己。 保安最后一次查楼，我听到电梯的叮声。精瘦的保安用手电敲敲玻璃墙，朝我竖起一根手指头。我竖起食指回应。他点点头，没像往常一样离开去查其他楼层，却推门走了进来。我看到他嘴巴在动便摘下耳机，听见他说：“我说！晚了就反锁上门，睡觉要开空调。”我答应着，接过他递给我的一支“阿诗玛”。真是个不错的人，按规定写字楼不许有人留宿，他为此要帮我向同伴疏通。他在早上6点半下班前会再来一次，看着为工作卖命的年轻人摇头叹息。年轻时候他在青海当兵，一个劳教农场，到附近的藏民区去换东西。他在那里得上了结石，开了刀拿掉了；还得上了椎间盘凸，这个不容易治。这时候水房有用之不尽的热水，一小时前我打开了懒汉炉的电源。我去洗了个头，蹲在烘手的暖风机下把头顶烘热，发梢却还在滴水。以前办公室有一个专业吹风，忘记哪一次换新桌椅时摔坏了，湿头发只能将就用空调吹干，好在有的是时间。端着脸盆走回来时，我在走廊两边玻璃墙上看到很像魏玛的歌德先生那样的发型，还有几缕心血来潮时剪了出气的难看刘海，看起来很怪异。没有别人会跑到顶楼来，所以我不着急处理狼狈的发型。我还可以换一副耳机。QQ秀商城里有卖，好像叫“恶魔的角”。我有一副真的，不错吧？给小侄女买时我多捎了一副——一种发箍，上面装着一对红色的塑料角，角里有红色小电珠，用纽扣电池供电，带开关。我把中间一段截下，用胶水粘在一只耳麦上。这只搞笑的耳麦藏在最底下那格抽屉、抽纸的里边，供独自加班时给自己添点乐。让我来关掉多余的灯，浪费无论如何是不好的。既然再没什么好盘弄，我离开电脑，趴在转角桌的另一边看大样，戴着“恶魔的角”。我有一点阅读障碍，很长时间了。需要花大力气，尽量耐下性子，仔细地辨认那些字、词语、句子，而如果太用力或持续太长时间，胃就会起反应。我没让别人知道这些，因为一开始我以为像以往的很多毛病一样，能自己治愈。我想了很多办法，一边把所有的工作都放在加班时做，以隐瞒病情。但情况越来越严重，我已经连缴费通知和银行对账单都看不了了，即使我强迫自己逐字逐句地读出声来、连起来读，但我仍然弄不懂它们的意思。我是说，虽然那些字我都认识……我知道我这份职业生涯算是完了，不如悄悄地撤离。于是我以“由于个人生活方面的原因，需要离开这个城市”为理由提出辞职。——“个人生活”，对我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显得意味深长，任何男领导都不太好意思多问。尤其是在这之前我也许从来没让他意识到会和“个人生活”有太大关系，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果然让他不知从何开口。艰难的谈话，他打太极，迂回试探循循善诱，我作吞吞吐吐挤牙膏状，——“难以启齿状”让你避免亲口说出许多实质性的谎言，把编造谎言的罪责留给对方自以为是的想象力吧。谈判的结果，一定让他觉得自己行了一件成全一个女人终生的功德。闪烁之间，他竟然含蓄地表达了祝福的意思，并许我以一笔额外的奖金——尽管我清楚祝福只是语境使然，但还是不免感动了一小下；而从这个抠门鬼的口袋里掏出完全没有必要掏出的钱，则几乎让我不忍。有一次小丁在开会时刚提议涨一涨出差补贴，领导就因接一个重要的电话暂时离席，小麦充满同情地看着小丁说：“噢，你伤了他的心。”——他人不坏，年龄也不是很大，只是保守的性格和曾经的挫折让他的思维方式更像我们父亲那辈人。你知道，政治……其实对政治，我还是一无所知。 强迫自己看完两篇带有大量数据和表格的分析文章，我感到眼眶酸胀，肩背酸痛，胸口也一阵阵恶心。我开始给自己做头部按摩，冰凉的手指正好让我恢复一些清醒，只是我的指甲又长出来了，得把它们剪掉。我准备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忽然听见有人问：“你还有几天？”——又来了，总是闲下来就有人说话。我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日期，然后抬起头看挂在隔板上的月历，上面每天都用荧光笔标着倒计时天数。——“10天。”我把耳机从耳朵上挪开一点回答，脑子里再过一遍这10天还有哪些事，“不过，最后一个礼拜我不是”——忽然我停住了。我本来要说的是“最后一个礼拜我不是和你一起出差吗？”但是。如果我能这样说——“你”！就是小麦——我就是在和小麦说话。——我这样坐着，右眼余光很容易就看清我们这一排位子，当然首先就是在我后面的小麦的位子。——它们当然都是空的！不然我不会坐在这里。——让我想想：他们中的最后一个在晚上9点被男朋友接走，他们还邀我一起吃饭；我朝保安伸了一根手指，他也进来过；我戴着“恶魔的角”，在戴上它之前我总会先确认周围没有别人。——我需要再想一想。人们快下班时我到办公室。给姑娘们带了玉米。我装模作样坐在电脑前，装作有资料要查，眉头微锁若有所思，尽管桌上已经堆了好几张大样。很多个“拜拜”。主任最后走前，和我讨论了半小时的报道计划。然后她走了。小麦回来，我一直以为她始终没学会把不愉快藏起来。但她很像樱桃小丸子，垂顺光泽的短发，单纯可爱。我像往常一样，伸手揉乱她头顶的头发，然后看她甩一甩头，头发又神奇地恢复垂顺，然后她就会把不顺心的事说出来了。但她今天哭起来。她在楼下逛了小店又吃了烤串，本来很高兴，走到车站附近，走得好好的突然摔了一跤。周围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旁边有一坨干了的狗屎。她自己爬起来，很伤心。她哭诉着倒霉的遭遇。我知道她哭并不是为了这个，但真正的原因总是不可说。——这是最后一件事。然后是两次普通的保安查楼。我一定是一动不动地想了很久。贴着脑袋两边的耳机里已经完全没声了，那是说整个播放列表的歌已经播完，而且可能停了好一会。而那个很有可能根本没有发生的提问之后，再没有其他动静。——我也许一个人在夜里待得太久，而且戴着耳机太久了，出现了幻听。还要考虑到我承受很大的阅读压力。一定是幻听。我这样想着，自己笑了，重新戴好“恶魔的角”。这次我听得很清楚，因为音乐还没开始播放——从鼻腔底部发出的一声冷笑——就在耳机中传来。我惊愕地又一次停止了所有动作。“你没有幻听。”我摘下耳机，房间里只有电脑风扇在转动，日光灯管极为轻微的嗞嗞声，外面的马路上汽车驶过，经过窗子的过滤，声音已经很小。屏幕上除了停止的播放器，其他什么都没开。“恶魔的角”透明通红地亮着，狰狞又可爱，两只包着普通海绵的听筒对在一起。我把它拿在手里，看着它。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对，我承认在很多夜里它们是唯一和我说话的人。但是，请理解我只是惊讶，从心底升上来的一种疑惑和愤怒，因为这时候、这个说话的声音，不在计划之内，不在预测之内。她甚至一度让我产生了误解——尽管我知道没有明显的证据指责她在欺骗。但她在打扰。她在这个时候忽然冒出来。她在攻击。不，我要说的不是恐惧。我习惯判断危险，判断能顺利穿过的可能性，然后躲避。一个声音是不能带来危险的，正像没有人确实能死于心碎。但她要什么？她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她口气傲慢态度倨傲，气势似乎逼人。她想要什么呢？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倒想先听一听她要说什么。我想她所能做的也就是说说而已。一个声音，她还能做什么？我是这么想的，又把耳机戴上。“回来了？”她依然轻慢地，却充满强烈的怨毒。“你继续说吧。”我的心跳缓慢、清晰，体检报告上总是写“心动过缓”，我倒认为它只是跳的声音太响，影响到我的听力。 ■ 季节 我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任何一个精灵，不管它带来危险还是安慰。算了吧，我根本不相信神奇的事情会发生。记忆经常发生偏差，你想陈述一遍的时候就更加可疑。很多人有这样的经历：某一个瞬间，忽然愣了一下。然后，像是从迷糊的睡梦中醒来一样。但也说不清是忽然入了梦，还是忽然醒来。不，那不能让你变成另一个人，多出来的困惑而已。让我们回到细碎而迅速消失的真相里去透一口气吧。 好几年以来，我都在晚上独自加班，大概有五六年了，因此我和大部分保安以及晚班清洁工都很熟。混熟了，很多事就好办，比如在茶水间洗头洗澡，在办公室留宿，他们自己也是这么干的。事实上我们部门私下雇佣了一个大楼的清洁员，她每周四天帮我们清扫办公室，这是我们双方领导都不允许的。这就变得像是一个秘密的聚会：我、清洁员、碰巧上来巡查的保安（而这种碰巧经常发生）。除了拉家常，说说过去和老家的情况，他们总爱问起那些从这里消失了的人，他们的记性很好，那些名字，哪里人，都一一记得。有个自称和我是半个老乡的瘦子，抽阿诗玛的那个，总说“你要去焦山，坐船上去，过江，那才好玩。”但今天值班的保安是一个新面孔和一张来了不到半年的脸。他们看了我一下，互相说着话，又挨个晃了晃这一层的房门是不是都锁上，然后关了楼道里的几盏灯，走楼梯去下一层检查。说实在话他们工作比较认真。他们交谈的有些内容一定是和我有关的，半年脸先看了我一眼，转头对新来的说话，新来的就拿眼睛看我。半年脸个子很魁，浓眉大眼，胆子却不大，有一次晚上他去检查走廊通天台的门，我正在那里转我的脖子，他吓了一大跳，从此我们就似乎结下了梁子。从他讨厌所有从这个楼走出去的加班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楼梯上对外贸公司的办公室猎犬们发的牢骚），尤其格外讨厌下午才来上班而导致要加班的这种情况判断，他显然还是“日落而息”的坚决拥护者，虽然他的工作性质和这恰恰相反。我觉得他其实和我一样讨厌自己的工作。嗯，他或许嫉妒我可以和他有一样的上下班时间，或许就是嫌我们给他增添了麻烦，另外他对坐办公室的人似乎有天生的仇恨……这样的猜测没有意义，但我肯定会不等他在大厅里架起钢架床来就离开这里，我懒得把他从床上叫起来给我开门，也不想住在这里，我已经把牙刷牙膏全扔掉了。想到这个，我从底层抽屉里边掏出“恶魔的角”，显然它不再适合我的年龄和造型，我找了一个纸盒把它装起来，封上，写好了快递单，明天发出。还有我桌子上的小东西，从文件抽屉到耳机挂钩、鼠标垫子，都已经被定掉了，我尽量把它们清理干净。抬头看了一下日历，10天以后，我将是一个没有地址的人。因此明天发出邮件是比较合适的，在办公室发出，快递公司会给我优惠。我没有侄女。我有一个干女儿。她很会跳舞，但更喜欢唱歌，耳麦是做了准备送给她的。有一天我去看她，约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大卖场门口，那只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卖气球、糖葫芦、菠萝片、挖耳朵勺子、袜子和按摩锤的小贩以及提着大袋小袋的人拥堵在那里，她从人堆里面冲出来高叫着“妈妈”冲进我怀里。那会儿她已经长得比我想象的高多了，而且竟然没有一点害羞或者陌生感，或者感觉到面前的这个人和她具有某种关系只是大人的安排。她那么天真，全心全意的兴奋……她越是这样就越让我心虚尴尬。我只能说着“嘿、嘿”，然后举着她转圈。我一直以为自己适合当一个孩子的父亲，负责玩耍、纵容、溺爱、不时地消失……回家的时候带来世界尽头的奇幻传说……她想要一颗星星用来装饰舞鞋吗？如果我是一个父亲……在如何教育教育女儿的问题上，我和孩子的妈妈经常意见分歧，但我们不争吵，她只是念念叨叨的，说着说着就露出17年前我认识她时候的样子。但孩子是变不回去了，她不时从货架中间钻回来，跑到我们身边蹭来蹭去，巧妙地运用她的智慧，暗示我她喜欢上了某件东西。她喜欢粉红色，也有点喜欢鹅黄，却好像又有些想要一个蓝色的做成裙子造型的手提包，她要拥有彩虹拥有的各种颜色。有什么不可以呢？没有什么东西比她更像一只小鹿，手臂和双腿细长，七彩牛筋箍起来的羊角辫支棱着，眼神机灵，没有她的妈妈漂亮但她是那么可爱。“她可喜欢逛超市了，你别惯着她。”妈妈说。我有很久没有去看她们了。儿童节、圣诞节、春节、生日，我的效率手册计划栏里会提前10天写着“准备礼物”。——“这可怜的世界上只有礼物”——记住这是米沃什说的！他在什么时候说？为什么这么说?——这也不重要。总之有身高和一些形容词就可以买衣服了。她的妈妈会发短信来说孩子很喜欢我的礼物，有时候加上一些自己的褒义评价，有时候引用孩子的话来赞美礼物背后蕴含的费心选择。看完这些短信，随手把它删除，就像习惯每天清除电脑使用痕迹一样。留着干嘛呢？她的生日还有一个月，提前总比迟到好。 陵园路的入口几年前拓宽，砍伐了一些梧桐，规整树丛，灌木丛的元气也大伤，从此适度有序地生长，这样虽然从行车视野的角度更加安全，但削弱了被50年以上树龄的梧桐合抱着的陵园路的神秘感。这么说吧，经过总理陵园界碑的时候，你得到的提醒不再是你将进入一个庄严肃穆的境地，你现在即将进入一个风景区，有山，山上有树，有一些修复的建筑，修剪得很整齐的自然。正如如今没有人骑着马到达“下马坊”，坐车经过的时候，常常能看见情侣们在那里拥抱，老人带着孩子，凝视着他们跑、跳，或去抠草坪上的什么东西。我站在三岔路口朝里看了一会儿，路面先有一段舒服的下坡，直到高速桥那儿，不过过了桥洞的我看不见的路就开始明显地上山了。人不可能留意到每一件事——真的不知道这条路什么时候按了路灯，有了很久是肯定的，那些模糊的夜游钟山的记忆里，都是有的。十几年前没有。很确定。到了晚上，头顶合抱的梧桐把任何光线都掩得死死的，两三步之外就看不见，下山的路显得格外长。一对错过了9路末班车的青年男女急急地下山，刚刚进入秋天，山上的夜寒却厉害，天一黑气温明显下降。头顶上倦鸟归巢，为床位的分配或身体的碰擦轻声争议，像梦话一样细碎的啾啾声提醒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这里并不是属于他们的领地，起码这时间不是。他们像意识到了这一点，边走边轻声说话。 “会不会有狼？”男子说。“不知道，我还没见过真的狼。”过一会她补充说：“也可能在动物园见过，忘了。”他们走得快，一会就听见前面一群女孩也在下山，有说有笑，有时唱歌，声音特别大，不用说，也是给自己壮胆的。走着荒山野岭的夜路，年轻女孩特有的清脆嗓音在空旷的林子里激起阵阵回音，时常有一两个嗓音冒尖，把她们自己吓得忽然都不说话，接着便爆发又一阵大笑。走在后面的女性深知这个年纪的女孩们发笑通常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是从外部听起来总是特别诱人，让人羡慕她们的没心没肺。她下意识地朝男青年靠拢一点，其实他们的关系，是可以更加亲密的，好像挽着胳膊那样。这对男女肩挨着肩，借着转弯之后更陡的下坡山势，脚步也更快，这段时间他们没有再说话，心照不宣地留意着女孩们的动静。——她们从戒备到讨论他们的身份，在并行时发现终于有一位男性在距离她们不远处、和她们同行，看来这给她们带来了一些安全感。很显然，女孩们的交谈放松起来，速度却相应加快，紧紧保持在他们身后不超过五六米处。这样一来，他俩本来还有一点点的害怕就一点都没有了。他捏捏她的手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手拉着手了），在肩并肩才勉强可以看见对方表情的光线下，她对他笑了笑。半小时后，他们看见了市镇的灯火，感觉回到了人间。在十年前的卫桥车站等车的时候，还显得很偏远，他们身上的汗没干透，在风里一吹，渐渐感到凉。——十年前的事情总是这样，如果他们因此而偎在一起，最后也会分开。 在没留意之间，上山的一路也到处按了路灯，冷调子的灯光照着这块以坟墓闻名的景区，很般配，只是路边的那些树彻夜被灯光照着，未免有些尴尬。树枝正在长出新叶子，一夜之间，它们就能长得很绿，但现在一切需要在路灯的监视下进行，像是被人观赏的分娩。还有那些三五成群骑着摩托兜风的人，开着高分贝的音响，舞曲，年轻的男孩和女孩，说话都用喊的，劲头十足，一会工夫飚过去好几拨。中山陵园停车场旁边有块树林，是若干年前人工种植或修整过的，疏朗整齐，安置了几副石头桌凳，无论走哪条路上山，都值得在这里坐一会。我从背包带上解下围巾垫在石凳上，坐下，从这里可以看到空的停车场、两排旅游商店和前面陵园的主干道。树以水杉为主，应该还有其他，深秋时可以在林子里捡到一种榛子或小油栗状的果子。我见过陵园的工作人员拿长竹竿敲打树枝，把果子打下来，说拿回家可以炒了吃，就跟着捡了一口袋，本来说拿到炒货店去问问到底是什么，回家却忘记了，隔一年才在扔脏衣服的篮子里发现了几个，兴趣已经过去，也没有再追究。大部分结伴的夜游钟山，都是一时兴致。就在前面那条大路上，过桥的弯道那儿，一路都在恶作剧想吓吓人的S把自己给吓着了。他吓得不轻，脸都白了。另一个人走到疗养院那里突然内急，找到个树丛当然是不愁，几分钟后他从林子里钻出来，咒骂着那些乘人之危在他屁股上尽情豪饮的蚊子。对，那是夏天。他很瘦，三两骨头二两肉。一次一大帮子人从四方城就拐离主干道，乘着晚上不用买票进了神道和石像路，在树梢后面，月亮是红色的。旅行团里有一对夫妇，结婚没多久，女的盘算了半天说“我要走在倒数第三个”。几年前他们离了婚，在彼此的龌龊怨恨里早已磨去那次经历的记忆。还有个胖子，我甚至忘记了他的名字，我们在一个闷热的天气想到山上乘凉，但一直爬到山上最宽的广场，仍然没有缓解一丝闷热。我们走的是另一条路，没有路灯，两边的树木高得像山。（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确实以为它们是山，直到一年秋天，下过雨，我走到那里，忽然发现是两排树而已）起先我们以为那条整天被浓荫笼罩着的路上会清凉一点，不过越走越失望以后，我们还是上了中山陵。胖子有个女朋友，我只见过那一次，她好不容易远道而来，第二天他们从别的路线上山，照了相。很多路可以上山，迷路是不可能的。在白天这座山长什么样子我已经不太记得，无非是透过叶隙照进林子的那些细碎又迅速漾开的光线。光线的伴音是固定的，来自虫翅振动的嗡嗡声，细如发丝，让你怀疑虫子的翅膀上有极细的金属弦。有风的时候这声音就被树叶间的摩擦盖住，那些竹子尤其喧哗，有时风骚，有时又显出输光的赌徒般的衰弱与哀伤。独自上山有独自上山的乐趣，我保留了几条私家路线和休息点，每一次把这些点和线做不同的组合，加上傍晚或深夜山里的不同气味，乐趣无穷。最大的乐趣是听那些鸟说梦话，不过始终不知道它们到底说些什么。零零星星，又连续不断，不是在这棵树上就是在那棵树上，也许在这片小树林黑压压的枝干间栖息着成千上百只胸脯圆鼓鼓的小鸟。在山上不缺食物，这一天它们吃饱喝足，也忙活了一整天，按老习惯回到林子里，藏在稍高一些的树枝间，有时三五只挨在一起，并不筑巢，就停在树枝上，但即使睡着了也不会掉下来。有时瞌睡或者一个短暂的梦让它们在树枝上趔趄一下，有惊无险，它小声嘟囔一句，或许撞到同伴，它们迷迷糊糊地责备它，但很快，又各自进入梦乡，过一会又来这么一下。“哔啾、哔啾”——像偶尔、无意间才吹响的小哨子。我曾经想过坐在这里一整夜，虽然在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可以根据它们的声音判断，判断什么？嗯——至少可以知道它们何时起床，做些什么。清晨的时候它们醒过来，耸着肩膀活动身体，让体温迅速烘干羽毛上的露水，然后扑闪着翅膀离开。一两只鸟醒来、扑动翅膀、离开的动静就能惊起一片，像少女一样叽叽喳喳的小雀子们总是自己吓自己。我想如果能够在这里待到早上，准能看到它们一群一群地飞起来，随后开始在停车场旁边的人行道上找东西吃，那里铺着镂空的菱形路砖，坑里肯定有雀子感兴趣的食物，草籽或者虫子什么。雀子很聪明，虽然有时候你会看见它们叼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但它们一定有自己的理由。麻雀能很熟练地剥开稻壳，吃掉里面的糙米。父亲曾经在顶楼的阳台上养了几只鸡，结果喂鸡的稻子有一半喂了麻雀，但在山里，雀鸟不必做贼也有充足的食物。林子里还有两只喜鹊的巢，冬天树叶落尽，鸟巢就神气活现地蹲在那里，炫耀着它的安逸。喜鹊在这一带很常见，但它们太吵闹，对比强烈的黑白颜色羽毛也太喧哗。我总是想着一整个晚上的步行，方向随意目标待定，然后在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站在湿漉漉的裤管里走到黎明。在想象里我们总会路过旷野，路过那些正在埋伏的动物或植物、睡着了的方言，在豆子田里遇到正在偷吃的野兔，黄鼠狼在沟渠边蹿来蹿去，想象那些被惊扰了休息的叶子上的昆虫而怀有一丝歉意。但我确实一次也没这么干过，因此我从未到达确凿的黎明——那种阳光猛然从红色变成金色的瞬间。  ■ 旷野 她走上台去领奖，穿着俗气的淡蓝色毛料套装的女企业家，步子有些激动，头发看得出来是下午新做的，大波浪卷，梳在耳后，但总有哪里不太自然，靠得近的话，说不准还能闻到药水味儿。发言很长，一开始站到领奖台后面她有些拘谨，有人帮她把话筒距离调近一点后，就自然多了，很顺溜地开始念稿子。好长的感谢和创牌奋斗史介绍——这个秘书可真啰嗦，而且用词全无新意，句子没有感情。“应该收额外的广告费！”台下开始有人抱怨，交头接耳，带着嘲笑的口吻谈论她的穿着举止和浓重的口音——农民企业家，女农民企业家！她的江浙口音顺带让我想起了我那些表姐和表嫂们，她们都勤劳勇敢精打细算恩威并施，把自己的男人牢牢地掌控在以家族利益为核心的生活里。那是一种很好的生活，该工作时工作，该享乐时享乐，逢到有人结婚、老舅舅生日、姨妈或姨夫去世的日子，他们就济济一堂。亲戚们之间没什么生意来往，这样的聚会是纯亲情的沟通，场面让人感动。我看了一下手里的橘黄色节目单，找到关于这个奖的介绍，这个单项奖是针对多种材质结合的扣子设计，奖杯的造型像一个烧酒瓶。我看着人们一个个上台把烧酒瓶领走，实在有些困了，有很长时间，一直在走神。颁奖礼堂的走道地板和墙壁上不规则镶嵌着纽扣、耳环、链坠、腰带，据说是请名家将所有入围作品设计到一起的一个展示廊。那些切割出棱面以反射光线的璀璨宝石当然是假的，但不影响它们同样漂亮。对我这样的外行来说，甚至因为人工颜色的纯粹而显得更漂亮。珠光宝气。晚会中途我溜出来，在卫生间和走廊游荡，顺便欣赏那些展品。奇怪的是我发现两款非常近似的扣子设计：紫色的人工水晶石，镶嵌在镀金的边框里。所不同的是其中一枚的水晶石是多边形，而另一枚几乎是圆形。多边形扣子的金色边框简洁光滑，在对角线位置自然延伸出两片叶子，这样恰巧包裹住里面的宝石；而圆形扣子的边框略宽，很规则，上面有波浪形花纹。——圆形扣子正是得奖企业的产品，我在旁边的小纸片上看到。一样的材质和颜色，但显然，另一枚扣子要雅致些，对比起来看，得奖的作品更像是便于工业化生产的仿制品，配在毛料的呆板套装上也没什么不妥，能以大方得体的卖点卖出成千上万。反正我对这些没有特别的爱好，有时候职业要求我们吹毛求疵，尤其是不能忍受俗气，一切以个性为马首是瞻，但是，不必要时时当真。我是这样想的，而且我没把外套带出来，和剧场比起来走廊里有些冷。回到剧场里才知道最后一个烧酒瓶已经被领走了，但主持人还要满含深情地说一番话，引出最后一个大型歌舞。这个节目进行到一半，经验丰富的观众就开始纷纷离席，一起来的互相招呼着：走吗？——走啊。——那赶紧啊。我突然发现我很多年没有在电影院看过电影或者在剧场看过其他演出了，至少是没有看完过。看完——真是失策，让自己陷入一种一直知道但从来能避免的困顿场面：你被拥堵在多少有点茫然的焦躁人群里，没有车根本不能离开这里，出租车进不来，进来了你单枪匹马也抢不到，可能要靠两条腿走出去两三里地，运气好的话才能拦到一辆车。你知道晚会请柬上写着“请盛装出席”，为此出门前我打扮了一下，弄得不太像，我可不想就这样被抛到又冷又黑的大街上，不，不是这会儿。我看一下邻座先前帮我拿着外套和包的小伙子，他似乎意犹未尽，只顾和右边的女孩谈论着出差的见闻。我拍了他一下：“怎么走？”“我们去参观企业，有车。你去吗？”“工厂吗？”“工厂和公司在一起吧，在工业园区。”“哦，那好。去看看。”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离开这里，去参观企业也没什么坏的，我还挺喜欢看工厂。“要是能做个专访什么的就更好啦。”小伙子显着和企业关系非同一般的神色，我笑了笑表示心领神会：“去看看，我喜欢看车间。他们做什么？”“扣子。就是刚才得奖的企业。实际上他们从饰品到饰品类型的服装辅料都做。”他转过头对正在站起来整理背包的女同事说：“很漂亮，你可以挑点喜欢的。” 我还没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蓝色的别克商务车里就挤满了，一下子，不少座位上就叠了好几个，像装货一样摞起来的人。我想大家都想迅速地离开这里，反正都不怎么认识，挤一点，挨着压着也没关系。而且，一路上车子不断停下、放人，渐渐也就宽敞了。从第一个人提前下车开始，我就一直在思考用怎样的方式反悔先前的承诺，在什么地方提前下车算了。换一辆出租回去。但起先是有人压在我腿上，后来身边一个姑娘的长头发又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不能选定一个地方开口。事实上，外面黑咕隆咚，也看不清楚到了什么地方，而且我对这里一点都不熟悉，在哪里下车对我来说都一样。但我肯定错过了一次次的机会，几次把还没有组织成熟的话语吞回去，一直到车子停了下来。并没有人表示要下车，前座的人下来，打开了车门。“车不能往前开了，”穿淡蓝色套装的女企业家客气地反复表示歉意，请大家下来步行一段。“辛苦一下吧，辛苦啦。”嗯，这样，似乎更加加深了我的歉疚。挨个钻出车门，我们立刻发现已经身处郊外，这里天色尚早，正是金红色的黄昏时分。原来车已经开出来很远，那么我确实是犹豫了太长时间而且最终错过了更积极的选择。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意识到这种被动，我回想我似乎是在车上打了个盹或者背着人想了点事，一路上也没留意同车的人们做些什么，聊些什么。不过这也不要紧，现在还和他们维持着陌生的关系，我甚至为此感到惬意，好歹我的腿可以伸直，而且周围环境看起来也不错。我走到公路边的草地上跺了跺脚，弯弯腰，跳了两下，我觉得我达到了这一天最神清气爽的状态。后来的情况证明我这些似乎是为长途跋涉而做的准备都是十分必要的。回头看看，旅伴们和我差不多，一副刚刚被释放的样子，三三两两地松散开，像是长途车停车休息时间，有人赶紧抽烟，有人感叹风景，有人走进齐腰的荒草丛里撒尿。不过很快我们就走起来了，重新形成一支前进的队伍，跟着领队在大片的荒草中寻着一条小道。一开始，队伍走得还算悠闲，甚至算得上带点诗意——稀稀拉拉的一队人正对着夕阳慢慢沉落的方向行进在高高的金色草丛里，狭长的草叶不像想象中锋利，裤管和衣服轻柔地擦着它们，也只是蹭上点灰尘，草丛里虫子震动着翅膀跃起，此起彼伏。这是个安逸的梦境。我感觉有帽子的人戴上了帽子，墨镜，扑虫的网兜，他们的准备工作还真是充分，让我怀疑肯定还有人带了帐篷、野炊的锅等等，天一黑就会从背包里掏出来。或许这本来就是一次事先组织的户外远足，而我本来不在名单之列。应该庆幸他们看起来不计较多我一个。刚才有人给我一个黑色的大背包，我很认真地背起来，走了一段才想起来里面或许也有帽子墨镜这些东西。我本来可以忘记扣子这回事，但就在我要停一下看看背包里有什么的时候，“扣子”又不合时宜地从脑子里冒了出来。这一大片荒地和扣子有什么关系呢？我不小心把这个疑问说了出来，但没有人理会，我这才意识到已经很久没听到人说话了，人们埋头赶路，只盯着前面一个人的脚跟，似乎它们提起来之后路很快也会消失。我赶到队伍的前端，一个男人拿根棍子在开道，蓝套装的女企业家紧随其后，又不时回过来照看队伍。她现在看起来更加干练，表情严肃像是在指挥一次军事行动，但在我靠近她的一瞬间，她的微笑又亲切起来。我有点担心地和她并排走，我认为她一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危险，而其他每个人对此也有默契，没有明说，但大家都有数，或许在行前会上、手册里交代过，只是我没参加所以不知道。她就像知道我的来意，不等我开口就对我介绍起了她的工厂，占地规模、员工人数、产能、销售额、利润增长率、企业在社会责任方面的改进措施……一长串数字和老调重弹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掉在草丛里。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穿过这片荒野，我们就要到达的将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对！我们有城堡式建筑。这是我们的特色。用来传达我们秉承经典的欧洲手工工艺传统进行产品开发。”“那很有意思。”我说。我是说我根本不用开口，她知道我有一个问号，然后她从刚才的演讲稿里摘录一段作为回答，我完全用不着浪费时间进行交谈，自己去文件里复制、粘贴就行了。可是这走路的时间，不浪费又用来干吗呢？ 感觉走了很长一段路，但这里太阳并不下落，所以我没法估计时间，前前后后是清一色荒地和草丛，也没有参照物来建立位置概念。太阳就停留在即将落下去前那一瞬间，同一种草，被同样的夕阳角度染成同一种颜色。说实话，我有些厌烦了。手里捻着一根车前子的茎，想起它时，已经快被我捻熟了，浅绿的汁液渗出来沾到手指上。装作挠痒，我把手凑近鼻子闻了闻，草汁的味道已经渗进了指纹，我赶紧用空心拳头把它包起来。其他人没留意到我有这根草茎，似乎是先前在公路边拔下的，因为我们那儿叫它打官司草，两个人把草茎交叉套成圈然后各自用力拉，草茎断了的那个就是输家。我得找机会把它放进兜里留作纪念，我想。“那边有一群动物，好像是狐狸。”我小声地告诉蓝套装的女企业家。尽管我没见过真的狐狸，但我肯定没认错。她迅速朝我指的左前方瞥了一眼。几只毛色接近金黄的狐狸聚集在小水塘边饮水，另外几只在草丛里露出头或半截身体，表情阴沉地看着我们的队伍。这时候我的脑袋里也在搜索所有关于狐狸的知识和信息，它像一只球形LD屏那样飞快地转，可惜相关结果少得可怜。狐狸这种动物似乎有狡猾（一说聪明）的名声，但那是拟人化的说法，不应该作数。如果信息里有提到凶猛、嗜好攻击，或其他饮食生活习惯，我反倒可以感觉更踏实些。我确实想不起来了。她没搭我的茬，但显然我发现的情况算是个事。在看了狐狸群第一眼之后，她又扭头看了第二次，依然没什么说法。在她介于威严和温和的表情之间，要猜测事情的严重度很难。我放弃了从她那里得到答案的希望，但因为没有答案，事情更加勾住了我的魂——它们的样子和我原先对这种动物的认识出入太大了——我固执地想，而且越想越觉得其中的严重性。对！首先个头比我一向以为的更大一些，几乎像狼那么……而且神情也更像狼。它们的饮食习性？扑食的动作……但其实我也没见过狼……这么深究下去我认识的世界仿佛都是道听途说形成的？还好这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晃了不是很久，因为很快我就明白它们并没有攻击我们的权限。甚至我们之间是不允许靠近的。我们走的这条路很特殊，它随时会消失。没等动物扑过来，它们就会消失了。狐狸皮毛最外圈（事实上它们不像出现在大衣领子上时那么蓬松干净有光泽）在逆光效果下呈现出金红色的轮廓，像被罩在一个光圈里，明白到我们之间隔阂犹如裂谷这个事实，这光圈仿佛一道禁锢兽性的符咒，我有点为它们惋惜。实际上，这些狐狸对于我，仍然是电视里、图片里的，不过更加立体一点而已。我有点失望，失望得有些口渴。队伍早就越过了狐群聚集的水塘，但我一直在想它们有没有变成其他动物的可能性？如果我有更多的时间，停下来观察它们，是否能够看到他们蜕去皮毛，直立行走，或者……<span style="font-size:10.5pt;font-family:宋体;mso-bidi-font-size:12.0pt;mso-font-kerning:1.0pt;mso-asci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hans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bidi-font-family:'times new roman';mso-ansi-language:en-us;mso-fareast-language:zh-cn;mso-bidi-language:ar-sa">忽然，旁边的女企业家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到了！就在前面。”尾音在我的耳膜上颤动，让耳朵里发痒。她甚至用有力的胳膊搂了一下我的肩，好像我们之间有格外亲热的关系，或是坚实的盟友之类。有一个月我看了很多关于吸血鬼和狼人的电影，让我想起那个梦境中的狐群，不过彼时我更加弄不清那到底是狐狸，还是狼，或是中间的某种动物？后来我就习惯了跳过狐群的疑惑这一节，联想直接跳跃到肩膀上的一击。与此同时我记得最后的一个场景——在金黄色旷野上的城堡，忽然横扫到我们面前。我始终怀疑，它是在女企业家的话声落下后才出现的。但我没有时间去捕捉证据了，我鼻子里喷着两条火焰醒过来，鼻粘膜脆裂成一片片地往下掉。我莫名其妙地惊慌起来。一个蓝色轮廓的发光小人，我肯定是个简笔画小人，正沮丧地坐在我的床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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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

198 主题	0 好友	1048 积分

论坛游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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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7-9-2 00:24:20 |只看该作者

名为旷野，却是从极细微处入笔写来，展开想象……语言很讲究，进退有度，可轻可重，又隐含着某种鬼机灵的气息。第二部分写得最到位，第一部分次之，第三部分似乎想要通过局面场景的现实外化而有些掌控得不顺手，显得有些吃力。无疑，第三部分是需要变化的，这恐怕也是这个小说最有难度的地方了，但作者显然并没有完全抓住自己想要的调子，就在不远处，就像那些狐……。整体上感觉不错的。。

我知道什么呢？ http://zhaosong.blogcn.com/index.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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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与蓝

246 主题	63 好友	1万积分

略有小成

骠骑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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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发表于 2007-9-2 00:48:37 |只看该作者

满喜欢的。像是一层厚土下掩盖的流光，几乎是随心所欲地转动，最终聚集为一个沉入水中的点。或者像一场本我和超我的战役——说起来有点玄——潜意识是这样的，心里想的是另外的东西，一番铿锵之后，自我就牢牢树立了，清晰了，神气活现，这就是最吸引我的文字中的一股子精气神儿，在小说里很少见，势如破竹，又迂回曲折，同时有着收放自如的控制力。能在最近小说版整体状态疲软的情形下看到这样的小说，挺高兴的。

我看出来了，兄弟们个个身怀绝技啊……
http://fengyulan.blog.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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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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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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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发表于 2007-9-3 17:49:54 |只看该作者

kao 最近语感全失，读这样密实的作品不免有点诚惶诚恐……咦？我要说什么来着？另起一行！写下坡路的那一段，特别妙！四处着笔而全无拖沓……空间很丰盈的，《狙击者》和这一篇都提供了女性特有的耐心的最佳例证，恩，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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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楷若

5 主题	0 好友	149 积分

新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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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07-9-4 00:05:37 |只看该作者

第三部分确实是最艰难的，卡了两个月，最后这样处理基本上是采用了放弃的办法。我的想法比较简单。第一部分就是想把一个人钉死在那里，第二部分让他在时间和空间上游移得到一些舒缓，第三部分的本来目的是消失，或者回到日常的轨道中去。但狐群自己跳了出来，然后又找不到方法处理它们。也可能捕捉梦境这种材料本身存在失误，我仍然不清楚……于是就有了草率烦躁的结尾。关于语言，汗一下，我还没考虑太多。。谢各位耐心读这个很琐碎的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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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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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佳境

水协委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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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发表于 2007-9-4 00:08:22 |只看该作者

<div class="msgheader">QUOTE:</div><div class="msgborder">以下是引用高楷若在2007-09-04 00:05:37的发言： 第三部分确实是最艰难的，卡了两个月，最后这样处理基本上是采用了放弃的办法。我的想法比较简单。第一部分就是想把一个人钉死在那里，第二部分让他在时间和空间上游移得到一些舒缓，第三部分的本来目的是消失，或者回到日常的轨道中去。但狐群自己跳了出来，然后又找不到方法处理它们。也可能捕捉梦境这种材料本身存在失误，我仍然不清楚……于是就有了草率烦躁的结尾。关于语言，汗一下，我还没考虑太多。。谢各位耐心读这个很琐碎的习作。</div>哈哈，你可以不用这么诚实的嘛

还有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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