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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9 23:55:27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爱  “你帮我去解决他。”骆沙坐在昏暗的咖啡馆里对我说。他向我递出一个信封，“这是预付的一半，剩下的，事情完了再给你。”这咖啡馆是骆沙常来的，每次来都喝酒，玛格丽塔。下午使人昏然的时光，咖啡馆里没什么人。百叶窗紧闭，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他在暗中，像在酒吧中，可以在心中评判别人。这一刻他心中没有任何评判，没有自然而然对别人评判的信念和决心，他心中想杀人，杀死乔克。他死了他就能离开了。他想好了，乔克死了，他就离开这里，离开香艾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城市独自一人生活。他似乎有这样的勇气。他的领带耀眼地黑，洞一样的黑。咖啡馆里伸出手，需要仔细观察这一双手，自己的手。它们白净，有时指甲上是指甲油，在阳光下是一双女人的手。闪亮的平头。他的心中响起快乐的歌曲，一切幽怨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一切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如果有一天乔克离开骆沙，他的目光将不再与骆沙相遇。在乔克眼中，骆沙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魅力——乔克在想这个词适不适合他。他出现的时候非常耀眼，你几乎要有意疏忽他的出现，他的存在。但乔克第一次与他相见的时候，他觉得骆沙并没有什么特别，他穿着普通的白色T恤衫，垂到腰际的牛仔裤和板鞋。发型流于平淡却不满足于平淡，竭力掩饰由它而散发出的高调特质。这与后来乔克所见不同。也许他当时对此有所预见，但那时，他的心被突如其来的骆沙的渴望占据着，容不下对未来的偏见。他在坠入爱情的时候，浑身充满着激动的血液。 在寺庙里拜佛的时候，乔克去数属于自己的罗汉。那罗汉金刚怒目，手中执法器，心中一股无名火在他脸上燃烧。但那似乎又不是愤怒，只是，他无法选择其他表情。别的罗汉安详，慈眉善目，他不同。在火锅店，乔克见到骆沙。他穿镶着金色丝线的罩衫，黑色修腿的长裤和高帮球鞋。脖子里戴着银坠子和刚从寺庙带回的降魔杵。骆沙的面目模糊，只一片苍白，发式如初，没有什么改变。他那么精致，每个毛孔都散发巨大能量，轻柔得像一阵花香。而乔克在酝酿他的情绪。这天是周日晚上八点，外面第一场雪下起来。他们坐在出租车后座，窗内的暖气在玻璃窗上结了严实的雾气。他在窗户上望着外面的灯光，在玻璃上划下“L”。他们在一起五个月了，他们将共同经历好多次第一场雪，乔克相信。骆沙说，用冬天第一场雪擦手，可以治疗冻疮。乔克不相信。骆沙告诉乔克，他在佛面前，希望家人健康长寿。如果可以，他愿意缩减自己的寿命，来延长父母的寿命。他没有祈求其他任何事。善男子的妄念。他因心中觉得有罪过，不知用何偿还，便在佛前许此愿望。佛使他心生畏惧。他仍许下愿望。也许他知道用何偿还，但他实在不能如此。  关于骆沙复仇的故事，这不是第一次了。他也曾渴望乔克与他一同复仇，为在乔克心目中不存在的骆沙的过去。这些过去骆沙未曾对乔克说起。他希望乔克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仅这一次。为他惟一的过去相信他。在酒吧，他的上半身仍然几乎维持静止，他拉着他，不带迟疑地，去向他的仇人介绍乔克。你右手拿酒杯，来，我们去。骆沙又用左手拉住乔克的右手腕，从他们自己的座位走向离他们并不远的他的仇人。从自己的座位乔克就可以看到那个仇人。身体颓肿，举着酒杯在舞池中与伴侣跳舞。他没有仇人本该具有的气焰。他不堪一击。仇人从后面抱住骆沙，掀起他的黑色T恤，露出森白的背下部皮肤。从深处渗着蓝色的血的皮肤。好几个人抱在一起又散落四处，我也在其中。骆沙一直腼腆地笑，当他露出牙齿的时候，他意识到该闭上自己的嘴，只是，那样的表情使他看上去更加羞涩，他甚至用右手挡住自己低下的头。他的脚步在移动，激烈的音乐不停地响着。骆沙来到乔克面前，说，“你相信我。这是我惟一一次证明的机会。”“证明什么？”乔克不理解。“证明我最终找到了幸福。就这一次。”“你确定吗？”乔克的心动了动。他觉得自己此刻应当扮演主持婚礼的神父角色。一个相当确凿的证实者。“我确定。”“好。”乔克拿起酒杯，准备起身。“你右手拿酒杯，来，我们去。”骆沙拉着他，向他们不远的他的仇人走去。 给仇人敬完酒，乔克回到自己的座位。他看着骆沙在舞池中跳舞。一会儿，骆沙回来，说，我们坐到那边爹地的座位去。那个爹地，就是他的仇人。乔克无聊地坐了一会儿，仍然觉得无聊，他想回家。他站起来，说，我想回家。骆沙说，不许走。他又说，我想回家。骆沙推他，他一个趔趄差点坐回沙发。他又站起来，推开骆沙。“我想回家。”乔克回到他自己的位子，拿围巾和外套。我跟在他后面。我，一个将来会杀死他的人，宁寒，我，跟着他。我觉得他过于脆弱和没有耐心。他拿衣服的时候，我把他摁坐在沙发上，“你不要这样！你不了解他的过去。”“谁没有过去？”乔克反问。场景在这里定格。宁寒的过去，宁寒已经忘记了。 我很早就决定忘记。 我一觉醒来，所有事情都改变了。我对他的爱，他对我的爱。我所希望的他对我的爱，我所想要的他爱我的途径。他从未找到过这条途径，我也不知道它是否存在。爱是恩慈，是忍耐。爱，是恩慈，是忍耐吗？我决定要杀他。我和往常一样做了煎蛋，拿出前日晚上买回的牛奶和橙汁，在两个水杯中分别轻轻倒入。我把苹果、番茄、黄瓜洗净，切片，放在白瓷盘子里煎蛋的旁边，还有两片吐司。他也和往常一样，起床，穿白T恤，牛仔裤，头发保留着昨天晚上做爱之后的混乱遗迹，胡子，未刮。给我一个微笑，一个吻。刷牙，做到桌边，喝了一大口橙汁。他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骆沙知道我是一个杀手。他了解我的勇气和信念。但他不了解我杀人的动机。他不知道，我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这个人，这个被橙汁里面的毒药杀死的人。可怜的人。他喝下我的爱情。我的爱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夜里，乔克听骆沙打鼾的声音，从凌晨四点持续到六点。中间断断续续，酝酿很久而未下的暴雨。吸气的时候是一种声音，呼气的时候有时也发出脆弱的声响。比吸气时脆弱很多。一开始是平稳的，丘陵般此起彼伏闪现，每一声吸气的频率几乎一致。后来渐渐弱下去。中间是长时间沉静的呼吸。他翻转身体，沉静。沉静。鼾声再度响起，不再是之前的声音。完全不同。身体某些部位偶尔轻轻抖动，上半身或者腿。他也许是处在梦境。水流缓慢，无声，有时停止。苹果在光亮中透出青绿色，表皮的褐色小斑点分布均匀。乔克还小的时候，和爷爷睡觉。爷爷的鼾声非常之响。他去捏爷爷的鼻子。爷爷嘴巴大张喘口粗气，鼾声止住，继续睡眠。骆沙的睡眠很浅，任何轻微响动都会将他吵醒。他决定不捏骆沙的鼻子。他在鼾声中想起童年。黑暗的童年和少年。因吃了一种胃药过敏，在课堂上，脖子不自主地歪向一边，肌肉痉挛无法松动，脸颊涨红，因为不知道发生什么而保持身体静止，一言不发。老师注意到他的反常。一会儿，他的脖子又能转动了，它转向另一侧，和之前相反的方向，肌肉又恢复了之前的无法松动。这样来回几次，老师问乔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只能说出自己的不舒服。她说，你回家一下吧。到晚上，医生给他开的药消解了他的过敏症状，重新获得自由呼吸。模糊而黑暗的童年。在手术之前，他不记得清晰地看过这个世界。他近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黑板时需要把眼皮往外扯才能看清数字，有时不能看清。傍晚放学，他回到妈妈工作的地方，但是妈妈已经走了。他朝着回家的路走，看到前方似乎是妈妈的背影。她进了一家商店，他跟进去。他和她保持<chmetcnv wst="on" tcsc="1" numbertype="3" negative="False" hasspace="False" sourcevalue="10" unitname="米">十米</chmetcnv>左右的距离，不能确认那是妈妈。她买好什么东西离开了。他仍旧跟着他。她骑着自行车走了。他跟不上。他只好泄气。他朝着家的方向走。他认得回家的路。停了一阵的雨又开始下，越下越大。天开始黑了。但他认得回家的路，只想尽快回家。他的鞋挤在泥泞中，费好大劲才拔出来。途中遇到家附近的小孩，他不知道他叫什么。那小孩认得他。他只是记得这样一个细节。就是这样回到家，一身泥水。母亲从未仔细观察过他。母亲是暴烈脾性，煮菜不好吃。他觉得母亲能够让他一步步长大，真是奇迹。母亲还喜欢花，经常摘来几朵栀子，养在她工作之处的一个玻璃水杯里。他对香气记忆犹新。母亲还在家门前的土壤中种月季，腊梅，当然也有栀子。他见腊梅开，黄色小花朵香气扑鼻。月季和栀子非常繁盛。栀子甚至反季节开花，当地报纸报导了这一奇迹。他在家门前看到陌生女人从自己家离开，而家里只有父亲一人。他看父亲和母亲吵架，街坊邻里认为父亲不是好货色，母亲是泼妇。他一直长大，看他们爱恨纠缠。母亲到了更年期，吵架更加频繁，已经到了动手的地步。母亲从一地打车跟踪父亲到另一地，在内裤上发现残留痕迹，父亲在母亲腰际留下的淤青。他虽不在父母身旁，不知晓事实如何，只听母亲在电话里哭。他心里认为母亲荒谬，和父亲分开不行，不分开又闹得天翻地覆，口中只说，我只见不得你难受，妈妈。事情怎么解决，等我们见了再说。  骆沙同时爱着另一个人，安奇。他的爱，据他自己讲，超越了人世所有友情、爱情和亲情。那是他开玩笑所使用的语言，他为此怀着沾沾自喜般的无奈，为他不能选择其他语言。他和安奇说话的时间超过了他与乔克说话的时间。这两种谈话是平行的，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某些段的亮度也不一样。彼此眩目的时间点不一样。当安奇的声音超过乔克的声音，乔克是黯淡无光的，青涩的，难以下咽的。在这段耀眼的时间里，骆沙忘记了乔克的存在。乔克不存在，虽然他在骆沙的身旁。这是一种奇特的现象。无从解释。他忘记了乔克。他与安奇所说的，将不再与乔克说起。他与安奇所经历的，像绿幽灵里的火山灰碎末，分散，聚集，沉淀，积累，被包裹。一种窒息的存在，一种无法再被揭开和提及的存在。它不再与安奇相遇，即使乔克渴望遇见，渴望深窥那阴郁的墨绿色。它主导他内心的情感，他渴望炸裂另一条平行线，炸裂那窒息的存在。超越。骆沙没法选择其他语言。为这无奈。为他无法解释的无奈。他使用，仅仅使用。“你没有话对我说吗？”乔克问。“想说的已经都说了。如果再说，就没有……” “意义。”乔克接过话来。“是的。”沉默。声音消失了的沉默。骆沙睡着了。没有意义的沉默。乔克吸烟，烟雾缭绕的沉默，干渴的沉默。沉默在烟雾中变得模糊，没有更强有力的能量摧毁它。它是巨大的怪物，只有粉碎才能被毁灭，消亡。一切过去的语言、门轻轻掩上的弧度和声音、门背后的语言、脚步、手势、微笑、蹙眉、意识、窗外的冷风、冷风在窗上留下的灰尘造就了它。乔克的身体在烟雾中变得模糊，他光亮的皮肤变得模糊。他从背后抱住骆沙。他是沉默本身。 安奇对骆沙的爱，骆沙从前无以回报。现在，他可以了。他将用一部分时间来陪伴安奇。他说，这种陪伴在某一天会结束。这是我从前的爱，它延续到现在。它某一天会结束。乔克对骆沙说：如果你有信心，我就有信心。他信誓旦旦。他因为骆沙对他的相信而确认了自己。但这种确认，在它形成的那一刻，其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确认是瞬间的。乔克维持着他的质疑，探询，他的目光炯炯而冷漠。他的冷漠源于内心。他酝酿着下一次要说出口的话语。那似乎是他一贯的状态。理性在恋爱关系确立以后占据了他思想的主导。他近乎无情的理性在表面上造就了一种对于骆沙的不公平性。他需要一种情绪的时候，他的情绪在他的舌间。他不想被骆沙夺走他的情绪。他不想任何人将他的情绪夺走。他的情绪，形状无法描摹。也许是一阵稍长于平时的气息，也许是抱着的双臂，也许是没有神态的表情，温柔的一段话语。这些萦绕着他的身体，它们瞬时产生，又可以缓慢消失。在这时，他会想起他和骆沙共同熟悉的一首歌，在烛光晚餐中响起的一首歌。两首歌，骆沙在酒吧唱给他听的一首歌。他觉得好听的一首歌。三首歌，乔克放给骆沙听的一首歌，骆沙重播的一首歌。四首歌，他们牵着手在马路上晃荡时共同唱的一首歌，高音难以唱上去的一首歌，五首歌，也许六首，也许，更多。这些歌点缀了他们的时光，圣诞树上耀眼的存在。一切最好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  我该怎样叙述这一切呢？作为一个无法改变事物运行轨迹的旁观者，一个可以忽略其存在的、不重要的旁观者，该怎样叙述这一切呢？当乔克坐在我面前的时候，他不知道他已经陷入了一个圈套。他将为此失去性命。他那么清楚这一切迟早都要在他身上发生，但是他平静着，像平时和骆沙吵架时一样清晰的眼神，闪烁着。他的那些过去的时光、仇恨、尊严都该如何结束？如果换一种方式去爱，那么，结局也是另外一种吗？我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水杯的边缘，在那里留下模糊的印记。 “他太任性，太敏感。他只爱他自己。他不爱任何人。我相信他，我宽恕他，我包容他！但是，他，还是不肯爱我。”骆沙在我的沙发上。在我对乔克下手之前，他再次来找我。他最后一次说到乔克。他觉得有必要对我阐释他想要乔克死的原因。他希望我可以理解。“他已经答应我的事，他又反悔。他只考虑到他自己，只考虑他自己。他不可能幸福的。他不会得到！他那么想要，那么，就让他要吧，一劳永逸的幸福！”他继续着他的话，“你，应当快一点了。”在昏暗的落地灯光线下，我给他递上白开水。他一口气把整杯水都喝光了。 乔克的电话。是多少呢？凌晨三点，他已经睡着了吗？他接通了电话。我说，乔克你来，我是宁寒。骆沙在我这。他来了。他哭了，抱着横躺在沙发上的骆沙哭。骆沙的身体逐渐凉了。他哭完了，已经没有力气再看我。他知道我一直在那里，在那阴郁的光线后面，站着。他终于站起来，看着黑暗中的我——不知看着我面庞的哪一处，不知看了多久——说道，“我们，把他埋了。”  <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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