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425|回复: 3

蔚蓝色的窄门

20 主题	4 好友	1654 积分

论坛游民

无知小书童一名

Rank: 3 Rank: 3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8-4-18 09:25: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蔚蓝色的窄门          陈超再次把手中草灰色的信打开。日落前他才从远方漆蓝的邮筒把它取来。也许那时刻距他与寝室其它人一同阔步走在冷冬里反光的路上有一会儿了。但当他拿着那封信左边细薄的一角独自走过所有直立在冬日灰白路沿上方的白色电线杆子与红绿变换的交通灯时，他早已忘却的过去——他遗弃在记忆废墟中的蔚蓝色的窄门——正随着他手中的那封草灰色信的左右摇摆，一扇扇哑然敞开。 它们从他忘却废墟的最深处奔走出来，整理着衣袖，一路向前奔跑；它们在他记忆暗河的尽头逆流而上，踏过钟乳石洞穴的冰冷溪水，找到他来时的小船，拥挤着，无声的，摇桨；它们航行在他回忆的蔚蓝色汪洋，用破旧的衣衫编织风帆，跟随和暖的季风漂流；它们等待，从希望的一侧翻转到另一侧的希望；它们静坐，日月轮换，直到红色的万丈光芒充溢那个世界；它们张开双臂，热切凝望；金色的光，红色、蓝色、橙黄；它们吸酝着那些色彩，调配出绚丽的油彩，举头仰望；它们一个与一个，用黑与疲惫的手脚攀爬向上，直到从他坚硬黑色的脑破壳而出——按着破裂头骨的边棱，向外一点点伸展双手，如一面面真正的漆色画布，覆盖在回忆之外、本空无一物的无垠世界。 穿行在繁华都市中的陈超认为一切皆如往日，生活毫无烦扰。既然如此坚信，所以他也完全不会理会正发生在他自己身后的事情。因为就算那层层画布已然铺满他前路的棕色石砖与碎裂墙沿，他转头不看前路也能继续朝前走——一样可以前行。 他一个一个扫视那些漆色画布上的亮丽颜料，如同一个站在一间由图画所组合成的房子中的徒步旅行者——平静地抬头，左看，仔细观赏。 他的双眼越过青葱的矮山，下降到金黄的麦田面前，穿行而过，滑过身下清冷的森林，从林中的白烟之间掠过森林湖泊的静寂水面，再次来到洁白干冷的冰川之上。 那个女人点缀在矮山麦田森林湖面与冰川之上的脸，让他慌张。 他向右转了下头，看了她一眼，身体原地打了一个转儿，她还在他的右边；他向前走了一步，又向右转了次头，她不在；他习惯性地把头向左转去，她却在那儿；他向前跑，脑袋一直看着右边，没有她；而他再次把头冲向正前方，她又再次出现；他立刻停下，双腿向后跑去，而这次他的面前没有、没有她，没有。 他不知道，现在的他对过去一无所知。 这世界变了。它变了。在他的心中，在他的心中。过去的小花灯在哪儿？还有书店棕红色的拉门，礼品店的钢笔在哪里？是谁？是谁独自站立在昏黄路灯的阴影中？那个人，他为何总是独自徘徊？走近，走近！湿漉漉的手脚不要装进漆金的盒子。书包，书包！要昂贵的外国牌子黑白灰书包。靠近，靠近！膝盖上带着油污的牛仔裤要站在教室外面。哭泣的是谁？谁的眼里浸满泪水？是谁，是谁静立在暴雨肆虐的荒原面前！愚蠢教师的皮鞭作响！急功近利的父亲的斥责作响！锈迹斑斑，它，梯子！向葡萄的紫色缓缓放下！离那远点，远点！秋天才有篝火的明亮。等待，等待！卷子像雪片样下降！飘雪中的少年，黑色阴影中的哭喊。是谁，是谁眼含冷泪！又是谁！又是谁在阳光的温存中遗弃了曾经的幻想！ 过去永不会消散的面容在他黑色双眼扫过的刹那间就依次固化。当他从视线的一个起点再次回到那个起点时，它们就变成了他故乡的那片低矮起伏的草灰色土墙。他就那样看着它们把刚刚还穿梭在狭小细道与镶满橘红色凸石的盲道间的自己束缚在那片贫瘠灰暗的土地之内。他站在原地，头脑中闪现着可能与它们发生共鸣的关联。不过他越是努力回想，想从已被他遗弃许久的棕色废墟间摸索出一块似曾相识的残片，他的头脑就愈加地混乱，使他只能反复跳回那个在暖红落日后的破败废墟间独自等候那初生朝阳的少年的身旁。 初冬的冷风从天空吹来，微微卷起他外套的蓝色领口。他就那样站着，还在努力摆脱自己过去的那个瘦小可怜的影像。可他越是像往常那样紧闭双眼，开始忘却，他面前的图画就变得更加真实。 而这样做只能使他更加接近幼时无知与怯懦的自己。 随着一片由于饱浸了过多阳光的枯黄叶片在他身后的蓝色背景上的缓缓飘落，他开始迈出下端镶有白色帆布鞋的右腿，向前走了一小步——干枯的黄叶随后无力地游落在同伴的尸体之上，同时他又向左跨了一小下——抬起蓝色的牛仔裤跨过那堆黄色落叶向左——向后，最后他又合紧镶着蓝色领口的米白色外套慌张地向后微微挪动了三步。 那封草灰色的信一直被他攥在掌心，随着他手臂的摇晃在黄昏来临之前的落日红光中忽隐忽现。他毫无目标地为自己寻找着逃脱儿时记忆（他往昔的穷苦与无力的人生）的方法。 落叶与冷风都在提醒，他还是走在自己世界的道路上，但现实虽然是这样，他的身体还是略微地向左倾斜——像是在焦急地等待，可立即，在他整个人就要失去重心滑向回忆的虚构世界之前，他的身体却突然从右向左旋转——从围墙的一面飞速翻滚撞击着滑向另一面围墙。他翻转的身体一下下重重敲砸着草灰色的石砖——不论是左臂还是右臂——一遍遍、一次次——那封信仍死死地被他攥在掌心，而他的双臂的血与肉却开始一点点钩挂住冰冷的草灰色围墙——这种状态就一直持续到他已然满身鲜血白骨突露的身体静立在那架一遍遍重复回放着她们往故浪漫岁月的陈旧的放映机的正前方。 自东向西，落日西沉，一只只残破的号角随着放映机的哒哒声亢奋地吹响。他与她的故事被记忆的手指剪接成一幕幕感人肺腑的黑白影像，断续出现在远山冰冷的斑斓画布上。他就像一个因长期失眠而神情倦怠的观众，只能通过不断地收缩瞳孔来跟从画布上的她的影像。 她欢乐，哭泣，与他相遇，又再次分别，不论飘雪寒冬或是炎炎夏日，那些冰冷与躁热的记忆之间总会穿插着她始终如一的天真笑脸。他绝望的双眼曾在黑暗中被她天真的面容点燃，似一对冷夜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略微拓宽他面前的黑色世界。但也许是在现实生活中变得麻木，他早已忘记了他终于跋涉到那片充满和煦金光的大陆是在什么季节。不过当世界再度被月亮看管时，他所做的却只是一遍遍把自己过剩的精力灌输到一个个颜料与线条相差无几的女人的图画上。 纵欲的感觉是那样的令人欣喜，他觉得他依然拥有无数个她。 随着回忆在他头脑中的延伸，他开始焦躁起来。他原本觉得一切都已被深深地埋藏在自己心底，不会出现。但现在它们出现了，而且连她也一块出现。他觉得不可思议，他觉得他早已找到了她的替代品。 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她的身影到现在还要化为远山上的鬼魂来与他继续纠缠。 那些深沉的河流，青色的森林和死去的囚犯，他们应早已被困死在遗忘的深井中才对。 放映机哒哒做响，土色围墙外远山正中的影象忽明忽暗，最后他用身体遮挡上那束黑白的光。 他放弃了尝试，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品尝那纠结折磨带来的欢乐。 放映机的锋利光线刺透了他的身体，他病态地忍受着回忆带给他的撕裂感与茫然的疼痛。他歪着头无力地呼吸着，泪水随着她的身影在他赤白的身体上不断的闪现而悄然涌出——沿着他柔软、暗淡的皮肤向他突着坚硬喉头的细长脖颈滑去。 他气喘吁吁地忍着着这一切，他冲自己的影子挥了挥手，站起来，又倒下去，看着她们的脸，突然绝望地痴笑。 他对着她的脸一次次射出，又一次次筋疲力尽；再一次次疯狂地射出，直到整个人无力地依附在哒哒作响的放映机老旧的部件上。 或许三年前他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写信，就是写信的格式，他那时甚至连封皮上的地址都会填错。但是在进入大学之后，在看到那些鳞次栉比的玻璃高塔与瑰丽的喧嚣夜色之时，在对功课认真的复习与预习之间，他开始下意识地强迫自己忘掉过去的一切，使自己成长为另外一种人——符合这个城市的价值取向与道德标准的人。 为了挽住城市的绚烂生活，他觉得他必须在这个城市中从头来过的，再次“降生”到这个世界一次。 军训之后，在经历了一些普遍存在于竞争文化中的欺骗服从以及对其他任何人都无关紧要的猜测怀疑，他顺利地成为下一届学生会某一高级干部的内定接班人。当时，那把尚未到手的金色权杖与众人浮华的夸赞使他觉得他的命运已然被自己改写。尤其是在那些还不知大学为何物的下一届的学弟学妹们亲切地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个刺耳的前缀时，他更加确信自己长久以来的努力与忘却是值得的。 随着校内外事物对自己的历练，他当然也成熟了不少，对过去看似复杂繁冗的人事关系也不再惧怕。现在就算是最喜欢刁难人的邮递员他也能自如应付——例如邮递包裹、填写表格与邮票上的关联，他自认一切麻烦都不会再次发生。       他展开信。    “善良的你，因为我不想直呼你的名字，所以我要这样称呼你。我现在过得很好，一直想你。你走的时候还是夏天，可现在这里每天都在下雪。我不冷，你放心，用你邮来的钱我每天都过着幸福的生活。我吃的也很好。你还记得村口的那条小河么？就在夏天时我们经常呆在水里的那条小河，那时还有小虾，你经常抓来做给我吃。 现在它已经上冻了。 我把你留在这的衣服都洗干净，它们都叠好，都放在我的床边。你的白色篮球鞋我也刷得很干净，现在它就和我的蓝色鞋子摆在一起，就在我床下面。我还穿着你买给我的衣服，用的铅笔也是你在这时用过的。我知道你和我住的地方离得很远，有那么远。但只要这封信能交到你的手里，我就觉得很幸福。 我一直很想你，我知道你马上就要毕业了，可是我却开不了口要你回来。你觉得我那样做是不对的么？我也不知道。 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我知道你不会担心我。但我还是想对你说，我每天都在想着你，我每天都在想着你还能回来，回到我们的村子，看看我。                                                           我                                                            05 11 21       ”       在落日的红光下，陈超把信又匆匆读了一次。在经过了十字路口的红色交通灯时，他把那封信揣在裤袋里，追上在前面已经走了一段路的六个兄弟。      “还是这家吧。”他在一家小酒馆外停下，手指那扇只微微掩上一面的蓝色窄门，对身后的兄弟说。      “好，就这里了，先进去再说。”大本斜跨步上了台阶，在前面推开门，其他人一个个跟在他后面。 陈超把上了雾的眼镜摘下来，模糊着从邻坐拿了两个红色的塑料凳。      “吃什么？”大本问，围坐在他身边的七个人按着老规矩坐下，他先把菜单放在陈超面前。       他对陈超说：“你毕业前最后一顿，你先点。”三羊子对女员招了招手，她笑着走过来。     “又来拉。我还以为你们放假了呢。”她把另一张菜单放在桌上。     “没有，试还没考完呢。”三羊子搓着手说。他看了看放在陈超左边的那一角微微卷起的菜单，伸手抓住扑满油尘的菜单的另一角。     “我先来吧，饿死了。木须肉。”说着他把菜单递给身边的老七。     “虾仁扒茄条。”他直接把那个菜单推给陈超。     “牛腩番茄。”六哥说。 陈超把眼镜戴上，现在上面的白雾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他拿起菜单说：“一个水煮鱼，一个溜达鸡。”他把菜单翻过来，翻了一次又说：“就先这俩吧。” 大本接过菜单，转手推给二皮，语调里混杂着含糊的责备与埋怨说：“点菜啊！傻愣着想什么？” “你们点吧，我吃啥都行。”二皮看也没看那只手，只是在大本惯常的埋怨中平静地打量围绕在他周围的陈旧摆设。虽然刚刚他的确是刻意不去看上面每道菜的价格，但在大本把菜单立在他面前时他已经不可避免地扫到了那一排排黑色的数字。可就算现实是这样，他仍把眼睛瞥向一边，好像刚才从没有什么菜单从他眼前晃过。 “老八马上就毕业，以后能聚的机会可少。”大本再次把那张发黄的菜单推到二皮面前，又说“大家一家人，随便点。” “现在点了几个了？”二皮不情愿地问了一句，好象他们不是刚刚才走进来，好象点菜不是刚刚才开始，好象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他的眼神穿越蓝色窄门的狭小缝隙，兴奋地摇摆在那条熙攘人流的五色外套间。不过他的目光在大本抽走菜单之后却立即聚焦在正微微敞开的窄门的门口——一个穿着粗布上衣的陌生男人正扛着一袋大米走进来，一些过于碎小的白米从口袋最下方磨损的破洞中流出，白色的细线随着他从门口溜进厨房。二皮的双眼始终跟随着那些白米向前滑行。那男人走进厨房又走出来，跨出门外。二皮最后又看了看那男人粗壮的脊背，他皱了皱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黝黑粗糙的右手与他的头以一个较大的钝角微微向前探着，像是要走上前把掉在地上的米都拾起来。 “四个”吉祥推了推自己的金丝眼镜，微笑着，双眼中投射出温柔与天真的光。但实际上是：他即刻就忘记了他刚刚说过的话，思维就像是从文史课堂跳跃到了语言学课堂。因为立即，他像是忘记了那是不他的问题一样无所谓地关心起除了那句回答之外的世界。他上下打量着其余那些坐在这间酒馆的食客苍白灰暗的外套，安静地欣赏了一阵。  在满足过自己狭隘的优越感后，他掏出手机，就像欣赏自己的钻石腕表那样，陶醉于手机棱角分明的金属纹理与鲜亮色彩中。  他又用同样的眼神看了看坐在自己左边的四哥。  过了一会儿，他用胳膊支了支他“换一家吧，这里做的东西肯定不卫生。”  宋文从自己宽松的米绿色裤子的左侧裤兜里掏出手机，给大本和陈超拍照，忽略了吉祥的建议。 “我要个糖醋花生米就行了。”二皮说。他看了看大本，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右边的吉祥身上的那件纯白色毛衣正中依次镶嵌的边缘粗糙的灰白色小写英文字母，声音微弱地对自己唤了一声：“happiness”  大本又把自己的菜谱拿了回来。  “老四”他说，语气自信并着一点尊敬“别拍了。你点什么？”  “哥，我不饿，吃什么都行。”宋文说话时气调均匀。但好象他正在努力记录下什么东西，一直在用手机拍照。  不过他已经把拍照对象换成了二皮和坐在他身边的吉祥。  在宋文的镜头中，二皮那件由机器编织微微起球的红色毛衣和吉祥的意大利手工制作的白色毛衣的形状是那样的相似——都是人的骨形——在冷冬里，套在单薄的肉外，都会暖和。  “我要一份花生羹，多放糖。”盯着四哥手机镜头的吉祥突然说了话。他把自己的大手机放在身前那张带着已经不能再次转动的玻璃转轮的木制桌子上，屏幕上一个女孩羞涩的笑使他那单屏幕就占有整个机身一面的手机显得如同一小幅镶框画。  说完，他又把手机拿起来，头脑中充满幻想与期待，一遍遍打量那张脸，如同一个正处在热恋中的青春少年。  “就这些先。快点儿！”大本盯着女员拿起菜单，之后再次大声说：“一定快！”对待女员，他的态度强硬而且严厉，好似从进门起就对他们态度热情的女员，她会因上菜的迟缓而立即遭到来自道德的裁决。  “好的，马上。”女员兴奋地回答，似乎她已经习惯了用自己的热情化解那些傲慢食客对她的伤害，从不反击——前提只可怜的是他们会在这里点点儿东西。  在对女员异常“严厉”之后，大本侧目看了看那扇他进来时轻轻推开的蓝色窄门。他转过头又看了女员一眼，心却猛的一惊。他看了看陈超，又看了看吉祥——宋文仍对着他拍照，他沉默地扫视围坐在自己身边的这六个人，接着他突然感觉到那个早已被他忘却的人仍在他面前的雨后甬路旁，身穿那时的校服，静静地平躺在寝室楼前株苗稀薄的草地上。那时的他仍微笑着向他招手，尽管面容已经因坠落而扭曲得无法辨认，但仍是用一贯的真诚与温柔的声音向他讲，生活还有那么多值得珍视的地方。  小饭馆这扇蓝色的窄门，他总觉得那扇门是关不上的——关上又会自己打开。        “信呢？”吉祥学着四哥，端起手机对着这间屋子拍个不停，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话打断了大本的沉思，他的黑色嘴唇与横着三条皱纹的额头一直对着陈超。  陈超又把眼镜摘下来，他皱着眉看了看，好像那对镜片因吉祥的问话再次模糊起来。 “这次考完试你们去哪儿玩？”三羊子说。他从外套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红塔山，先抽出一根递给大本，用手把和衣服连在一起的灰色软帽向后翻了翻。“哥”他说，之后自己点着。  从三羊子嘴中呼出的白色烟气在七个兄弟之间来回飘荡着，好像他们进来时根本没有人能带上那扇只能敞开一边的蓝色窄门。  “信呢？”吉祥又问了陈超一次。  “什么信？”  “她给你的信。”  陈超把眼镜摘下来，眼睛死死瞪着着透明的镜片，好像上面仍挂满白雾。  陈超没有回答，吉祥低下头。  他又在看手机，也许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  而当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细长黑亮的睫毛上时，他的心却突然犹正从火山中汹涌喷发而出的滚烫岩浆——灼热地遍布他的全身。因为透过她在他眼中已然模糊的面容，他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那是那么富有磁性的声音——立即使他和她的身体一同漂浮在他遍立金色高塔与空气清澈的世界上空。只因他现在对过去的将来的憧憬，他所看到的再也不是什么陈旧饭馆的过时摆设与贫苦疲惫的人群。他能感觉到，坐在这里正思念着她的自己，现在正与她一起舒适地坐在自家白色阳台下敞院正中的墨绿色槐树下面。他们并肩而坐，宁静地遥望远山那片随风轻喘的绿色森林，以及在更远处轻轻挪动的重叠白云。  他觉得这副景象会是他一生的写照。  三羊子长期吸食尼古丁的肺开始拒绝工作，那使他开始猛烈的咳嗽——声音巨大而且夹杂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吉祥幻梦中的清平世界被三羊子的咳嗽声打碎了，他看着三羊子继续向嘴唇间插进香烟的枯黄手指，脸上显露出源于厌恶与妥协的暗光。  “信呢？”他又问了一次，声音明显比前两次小了很多，更像是在哀求。  “你给他看吧。”大本说。  听到吉祥低低的哀求声，老七心情愉悦地对着窄门外眩目的灯光冷冷地笑了下。在吉祥再次重复那句话的时候，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闪亮的皮靴的圆顶——一边抬起头去注视吉祥流泪的黑色双眼，一边用右脚愉悦地轻叩地面。  那是他父亲亲自为他挑选的鞋子，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鞋子。 “信呢？”吉祥又重复了一遍，眼中的泪水使他的年龄看上去更加的细薄，他粉嫩的脸也在灯光下变得白皙，使他呈现出一个近乎天真并不受任何仇恨与恐惧污染的模样。 “你就给他看吧，老八。”从大本口中呼出的烟呈一条向顶棚倾斜的直线缓慢地向室内透明的空间行走。它从他温热的口中出来时还显得粗大，不过一遇到屋子中冷冷的空气就自己稀释了，在披着油垢的半明半暗的白炽灯光的照射下，身体越散越小。  突然一阵静寂，没有人说话，只有那小块烟气的余焰还飘着，要散了却不散，继续向顶棚吊扇的位置升去。  白炽灯旁的大吊扇，还有牢牢抓着它身体的顶棚——所有从厨房跑出来的油烟都要先经过这里，贴着墙壁，一点点向四面扩散；透过白色塑窗的细缝，弥散在闪耀着霓虹五色光华的夜身旁另一处寂静的黑色夜中。  连同它一起散开的当然还有饭菜的米甜肉香，不过它们却要直挺地向没有星星的无垠天空飞去，离那堆烟气越远越好。可不消一会儿挣扎，它们就会被蜷缩着身体栖息在小饭馆窗根下的流浪汉吃进腹中，连呼喊的声音都不会发出来。 “恩。”像是理解了大本的意思，陈超把被他搓褶的信从牛仔裤右边的一个较大的口袋中掏出来。 “就一农村小姑娘，你看你那副样子，在国外不是天天有洋妞追你么？”三羊子撸了撸自己的白色袖子，不讨趣地冲吉祥笑了笑。他黄色干枯的手腕上还有几个针眼的痕迹未消，其中一个还未合全，冒出点红血来，像是新创造的。 “你懂个屁。”大本把燃尽的烟头弹在地上，用脚踩灭，像是某种压制行为的前奏。 “那娘们是吉祥的第一个女人，你小子的第一个女人呢？”他特意把女人这两个字说得重些，不过只收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吉祥的思念与悲痛在两个哥哥的争执中再次加深了。 “嘿嘿，哥，我就这么一说，您可别生气。”三羊子勉强地笑了笑，样子犹如一只屈服于头狼的豺狗。他黑色牙龈周围的黄色的焦油外裹着薄薄一层来自口腔分泌的唾液，在白炽灯光下，亮得有点儿刺眼。       “上菜嘞！”女员把一锅牛腩番茄摆到桌上。白色铝锅中的牛肉上挂满番茄红色的果肉，它们与同样颜色的汤汁一起，在锅底酒精燃块蔚蓝色的火焰中忽忽冒泡。这期间，又有一伙人从那扇虚掩着的蓝色窄门走进来。忙着招呼这道菜的女员立即转身走上前，热情招呼：“又来拉，我还以为你们放假了呢。” 后橱好像打碎了什么东西，玻璃与瓷器的清脆碎响盖过了那句回答，女员忽地转头向那方向看了一眼，陈超的眼镜这次是真的干净了，一尘不染，他戴上它，紧了紧鼻子，这间屋子的摆设立刻在他的面前裸露着身体开始旋舞。 他突然又看到了那个麻烦的女人。 她现在就坐在他对面，穿着一件夏天的印花裙子与粉色小衫，那裙子上还留有他的汗水。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正紧紧地向下拉扯，试图遮住她的膝盖；她的头也低低地垂着，黑色的卷发自然地搭在肩头，也遮住她白皙的脸。 陈超突然感到惶恐，他在想他怎么会突然想到她。可他刚要思考，身体上一块本干瘪的肉却随着他对她的声音的再次聆听而僵直起来。他知道，如果现在这个女人再次楚楚可怜地向他走来，他不会抗拒，也不会再次逃避。他会像从前那样。 但他也知道这些都不会发生，都是幻觉，不会复活，就像那些回忆一样。 “就这些么？”女员询问的语气依然耐心而且和善。这几个进来的人只点了几个毛菜，并且自带了主食和啤酒。 “就这些么？”女员不死心地又问了次。 “对！快点吧！”那群人中一个身材粗大的男人转头怨恨地瞪了她一眼，这使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可立即，他就把那危险的目光放在了正辨别着现实与回忆的陈超的身上。 男人愤怒的声音使陈超匆匆向后看了一眼。 他又转过头，扫过其他六个人的黑色双眼，低头静默了一阵，拿出信。“给我。”看到陈超手中的信，吉祥天真的双眼再次涌出泪水，这使人觉得执行他的“命令”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滚蛋！”陈超把信摔到吉祥的脸上，回忆的巨浪再次把他整个吞没。现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对着吉祥发火，还是只是冲着那个女人柔软的身体咆哮。他站起来厌恶地瞥视吉祥凝视他的无辜双眼，像是要大发怒，不过周围冰冷的空气与餐桌上血红的牛腩番茄之下的蓝色火焰却一直在提醒他——告诉他，他所惧怕的回忆并不在这里，它们不会带走他现在的生活，更不会改变什么。所以他仍坐着，没有什么更加过激的举动。在深吸了一口气后，他张大嘴，窒息了自己五、六秒，直到心情完全平复下来。他转头看了看在蓝色火焰上弯舞着自己艳丽红幕的牛腩番茄，向三羊子要了一根烟。他的牙齿紧紧地咬着过滤嘴，感受着烟气在他肺中的缓慢膨胀，接着他又一口气把随着呼吸呼出的烟气也吸进肺中，使它们带来的麻木感更加地浓烈。当最后一截烟蒂散落在小饭馆油腻的地面上时，他觉得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他又深吸了一口气。    双眼隔着狭小的摄像头，宋文最后照了一张陈超低头吸烟的图片。他把手中的“相机”放下，站起来，在堆放餐具的桌子上挑了8把干净的铝勺，之后一个个分给他们。   在最靠门的位置他也放了一个。“喝点汤吧，老八心情也不好。”他搓了搓吉祥被陈超砸乱的头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又低头看了看吉祥手机屏幕上那女人疲惫的笑脸。他伸出手，遮住了那张脸。“来，大家先喝点热汤，暖和暖和身子。服务员，上饭。”大本招呼大家，试图使气氛和睦起来。除了看信的吉祥，其他六个人都吃了点牛腩番茄，也喝了汤。锅里的水位立刻矮了下去，不过第二道菜上来了，之后是第三道菜。服务员，添汤！最后一道菜。“喝酒吧。”大本看了看桌上的菜，点了一口花生米。“哥，今天咱俩一定得好好喝次。”宋文坐了过去，陈超不情愿地和他互换座位，坐在吉祥左边。再次坐下后，他的心却突然平静下来。他看了看吉祥带着泪痕的脸， “别气了。”他说，伸手拿起草灰色的信封，用大拇指反复揉搓着上面的邮票。“她现在过得怎样？”他低头揉搓，问。“孩子没了。”吉祥的双眼始终盯着陈超揉搓邮票的修长手指。“我当初要她留在我家。。。。”吉祥突然哽咽起来，他说不下去了。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把那张疲惫的脸翻转过来，紧紧地捂在掌心。“别说傻话，你爸他不喜欢农村人。”陈超皱着眉，眼前飘忽的幻觉再次把他拉回记忆的虚构世界。而他又一挣，现在，他还是坐在吉祥身边。实木桌子上的每道菜都还有很多，惟独那道牛腩番茄，已经被吃光了。    酒精燃块仍燃烧着，它蓝色的火焰把银白色的锅底转变为黑色。陈超从裤子的左边口袋里掏出一包用蓝色外皮做包装的烟，点了一根，深吸了一口，像是在品尝又一样美食。“哥，我先敬你一个，先谢您。上次的事您要不出头抗着，我可能就活不到现在了。”宋文把杯中的酒干掉，一滴也没掉出来。“好。”大本也干了，比他喝得更快。大本略带醉意地看着宋文一次次把他的酒满上，他再一次次喝下去——陶醉在他臆想中的那和睦的长幼尊卑的世界里。“你是不是还每月给她寄钱？”陈超问他，手中的第二支烟平静地燃烧着——那里除了内芯逐渐下降的红色暗光与散发出枯槁死气后向下掉落的烟尘外，什么也没有。听到这句话，吉祥的表情突然变得枉然若失。他低下头，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把那封信紧紧地攥在手心。他也开始像陈超那样揉搓，但却是用他白嫩的指尖反复摇摆在结尾处的那个蓝色的“我”字上。“你这又是怎么了？”老七指了指他手腕上泛红的针眼，对着三羊子枯瘦的脸皱了皱眉。“上午犯的厉害，扎歪了。”“四哥不是不让你和他们来往了么？这么弄你身体早晚完蛋。”说到四哥时他特意把声音压了压，之后又恢复正常。“不像你，我这瘾大。”“不行你放假来我那吧，我爸认识人。”提到父亲，他的声音明显大了一些，似在向其他人炫耀他的父亲的位高权重以及自己对他的尊敬与崇拜。喝了那血红的番茄汤后，老七觉得身体开始发热。他把身上的棉服大衣脱下来，警徽朝天，叠好后放在那两张红色的塑料凳子中间，又顺了顺衣服上的褶皱。三羊子刻意用一种微弱沙哑的上扬锦州口音说：“你爸知道了不抓我？”“有我在。”他又补充说：“但那滋味挺惨，比戒女人还难受。”提到女人时，他略加思索地停顿了一下。“说什么呢？你俩！”宋文拿着酒杯，略带醉意地向三羊子和老七招手。“哥，我让三哥放假去我那，帮他把毛病扳过来。”“行。”宋文向老七点了点头，语气里含着赞叹与怀疑。他举着酒杯的手一直悬在半空。 “说完过来，陪大哥喝酒。”“恩，哥。”老七继续说，神态比起刚才想起父亲时更加地镇定与自然。“今天技校那帮人来找你，是什么事？”“没事，就是来找我玩。”“那你现在那对象是不是扒他们的？”“那女人挺好，心也善，不过她原来那个对象可不咋地。”再次提到女人，三羊子的语气明显温柔起来。“我是说你注意点。打架咱不怕，就是不能自己单个儿，那样肯定吃亏。”老七用自己粗壮的手指拿起制作粗糙的方便筷子，用它们白色的四方棱角叼起粒糖醋花生米，扔进嘴里。    “你别老操心我，管管你自己吧，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没找个对象。”“戒了，女人那东西沾不得。”再次提到女人，老七那张古板的紧脸也流露出些许的悲伤，好象他曾经被她伤害过，又像是为别的什么事情。“你后来回去了么？”吉祥问陈超，信上的那个唯一的蓝字随着纸的那一小块的溃烂而消失了。“别搓了。”陈超把信抓过来，放在邮票也同样支离破碎的信封里。他又从上衣的左边口袋中取出一把黄色的铜制小钥匙，和那草灰色的信封一起放在吉祥面前的木头圆桌上。“拿着，以后她的信你来取吧。”他如释重负地说。“那你不管她了？”“我一直在管，可是……”他顿了顿，像是不知道下面的话应该怎样说了。“你们把我点的菜都吃光了？”对面桌的那群人，其中一个穿着白色校服的瘦弱青年愤怒地瞪着陈超，就在他说出那句我一直在管之后，他立刻从怀里拽出一个由报纸紧紧包裹的东西。但他正要扯下遮蔽，左手却被坐在他身边的那个粗壮的男人按了下去，他向左右微微晃了一下头，坐在他身边的人立刻站了起来。陈超被一个东西击中了额头，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天地的旋转与腹部的肿胀。他觉得在眩晕期间身体又被什么东西凉凉地蹭了几下。他现在想从凳子上站起来，不过当他刚挺直了腰，一件重物又砸在他的头上，他下意识地用手去阻挡，而身体却向下倒去。他躺在地上，皱着眉看着吉祥，看着他摇晃着自己的双臂呼喊，看着身边有人冲向对面，看着他面前的世界渐渐地模糊、消隐。他仿佛也看到饭馆的那扇蔚蓝色的窄门正在空气中一点点支离破碎——飞散的碎片旋转着向他飞来，直立着扎遍他的全身。一些冰冷的液体从他黑色明亮的头发间流出来，它们积聚在他额头的眉骨上，跃过他长长的睫毛，饶过他高挺的鼻子，沿着他红色嘴唇的两侧向下流淌。他觉得那些冰冷的液体已然布满他的全身，他觉得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会像那份番茄牛腩的肉与汁一样融化在冰冷空气的饥饿的嘴中。可恍惚间，他又看到她坐在自己面前。这次是在一片湿润的草地上，他躺在她坐着的黄色椅子的下面——看着她轻抚自己的苍白脸颊，听着她对自己说，我，爱，你。他开始慢慢回想，不管时机恰不恰当，在吉祥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再次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六哥与那个女人的影子。那时他俩走在一起，在撒满星星的天空下，他孤零零地抽着烟，踩着破碎的石子，愤恨地扫视黑暗中无垠的世界。村镇的路灯一直不明不暗地闪着，却能把她凹凸的身体照得透亮。他想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经过那扇蔚蓝色的窄门；可是命中注定，他也得走过去。无论天气多么糟糕，白天或是黑夜，他都要经过村口茂盛的老槐树，就在两排绿色的叶子下面，独自踏进那扇蔚蓝色的窄门——一个人通行——不管他之后所将遭遇的会是什么事情。“陈超！陈超！”吉祥还在他身边，其他人已经消失不见。饭馆的那扇窄门变了形，两块玻璃全部粉碎，残留玻璃的锋利棱角挂着衣服的碎片，红色的血凝固在上面。对面桌——刚才那群人围坐的桌子已经变成另外一番模样。空心的金属支架的一端已经折断，同组的另一条成四十五度角弯曲地托着倾斜的桌板——使桌子较短的边沿紧紧地压在白墙上，形成一个斜坡——好象刚刚才有一个人被扔在上面。盘子破碎的白片与菜饭的杂色混合物上布满了密集混乱的黑色脚印，它们右边还有一滩红血，上面很清淡，除了啤酒瓶子的碎片与三角形矩形的白色瓷片外，看不到任何油腻的其它东西。那滩血本应是一个圆形，可是它旁边正侧身躺着的一个男人阻碍了它进一步向窗口的绿色墙角扩展自己的身体，所以它只是一个半圆。那个侧身躺着的男人穿着一件校服——只是套在外面，从上向下看去他立起的衣领挡住了可以延伸出来的毛衣边角。他的后背很完整，上面是一个标志——某一个学校的一种类似抽象画的标志（镰刀与斧头），但是又用彩色的笔再次加工了一翻（镰刀与斧头的锋利处与把手上都画满了红色的鲜花和赤裸女人的身体）。他的手臂与双腿都微微弯曲着，向肚子的方向聚拢，像是要堵住那里的某个缺口——可事实上那里除了流出的鲜血再也反射不出其它东西的光线。他的左手（微微地攥成一个拳头，像是在忍受着什么）比右手更要向下一些，更要接近他的肚子。而他的肚子的部位流出的不止是鲜血，还有在冷风（因为窄门已经被摧毁）中飘散的白气。其它的桌子都完好无损，上面的盘子也安然无事。陈超的眼镜不见了，他的头枕在厚厚的警服大衣上，那些红色的凳子已经粉碎。白色叶片的正面带有黑色油块的风扇在不停地旋转，吹出速度均匀并且具有提神效果的冷风。那滩红血随着它一圈圈的转动而左右摇摆，但从未溢出那块好象是事前已经划定好了的边框。随着风扇的旋转，男人立起的衣领也在抖动，频率比那滩血大一些，有时会由于其它来自室外的风的方向的突然改变而稍稍地向内或是向外倒伏——露出里面米白色毛衣的领口。那男人上下交叠在一起的左右手仍保持着风扇旋转之前的姿势——虽然刚才他的双手与脖子的确是随着风扇的旋转抖动了一阵儿，不过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停止了任何悸动，除了那领口还在风扇的作用下不断摇摆自己的身体。校服的右边突然发出卡的一声脆响，风扇也随着更加剧烈地摇晃。那滩从未越界的红血也随着风力的增强而缓慢地向门口爬去。就算是在冬天，液体蒸发得缓慢，但是这里有风扇旋转（在它正面的黑色污物谁也看不到），它把一切原本安分的微小物件都吹了个遍，把它们（那些轻盈多彩的外套碎片与白色、飘浮如雪花的羽绒）吹向冰冷墙壁的四个死角——使这些固体也如蒸发过后的水气一样向上飘去。不一会儿，那只始终紧紧按住风扇开关的手又把它推到了第三档——最高档，它加速了小饭馆内轻盈残渣的运动，把它们推向了自己短暂旅行的终点——墙壁的死角。那只手的主人在无意识地把风力增到三档时已经是伤痕累累、满身鲜血，不过他的身体（他的右手的食指已经消失，拇指的指甲只留下一半——露出下面鲜红的嫩肉——小拇指完全折断）的姿势看起来还是非常地强硬——右手死死地按着风扇的开关（也许他的本意只是想找个地方依扶站着），身体的右侧也紧贴着饭馆的白墙，左臂因为疼痛而直直地伸长——像是在向同一方向投掷什么东西，而已然僵硬的食指却碰巧直指倒在血洼旁的那个人。右脚微微悬离地面，但他的脚尖还是与地面相连，这使他看上去还是站在地上，而实际上他的左腿已经消失在膝盖以下，如安静地死躺在厨房阴影中的某一个破碎的餐具，不会再次出现。   风扇仍在旋转，不过是慢慢缓下来，它如一位低头垂肩的老者，在生命漫长的等待与跋涉中磨消掉了最后一丝青春的气力。   叹息了一下，没有人说话。   夜的静与死在召唤着最后的生命。   突然间，外面有烟花平地而起。它们黄色与红色的光彼此盘旋着向天空飞去，在它们所能达到的最高的星夜间绽放——形成十万朵蓝色的梅花，彼此相连，绚烂夺目。   绽放烟花的影子映衬着小饭馆的破碎与荒凉，可当烟花再次从黑色的地面闪亮盘旋着向星空间无限深远的世界飞去时，小饭馆中的昏黄灯光却在它们绽放的瞬间熄灭了。在那里，除了小饭馆静寂的黑暗中来自绽放烟花的巨大轰响外，还有那扇破碎的窄门前，一个个手持荧光兀自舞蹈在黑色大地上的欢快男女——他们在彼此的泪与恨的间隙中慢慢向远方那耀眼的明亮旋转——直到他们的影子停留、消失在另一处蔚蓝色的窄门外，永不出现，也永不会再次出现。      陈超打开信，开始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