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align="center"><font face="宋体" size="5"><strong>如花的障碍</strong></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这似乎也没什么离奇,至多听上去像是互联网上的小道消息。可我的确是在互联网上收到邮件才知悉此事——李如花,我的中学同学,现在沉浸在性功能障碍的痛苦中。作为如花身边不多的朋友之一我显然有必要去探望一下。当然,那并不是让人迫不及待打算哀悼的病症,但无论如何也算人间难以启齿的恶疾。无人安慰的,出于信任而把这隐秘的痛苦告知你的患者想必愈加孤独——朋友逐一疏离,异性避犹不及。身为医生的我,在不知道具体病况如何的情况下,前往探视,一则聊表关切,二来也看看是否严重到难以挽救的地步。</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如花住在近郊的南山,那里尚未开发,有开发商已经在此圈地,目前为止仍然是鸟语花香的野地。我的这位同学是位隐士,毕业后以作画为生,二十五岁已经名声雀起。你知道画家时常以描画女性的肉体为主,笔下千姿百态,形色各异的人物也常换常新。我时常会从邮箱里收到寄来的数码图片,那都是摄自如花的画作。出于某种羞涩,我从没有登门拜访过如花在南山的宅邸兼画室,这次只是按照邮件中绘制的地址,按图索骥而来。到达山脚已是午后,山道的青石板下有空隙,踩上去吭吭作响,彷佛山野对外人的到来忍俊不禁。</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的确是件难事儿,对于我这样一个初来乍到者,在偌大的半山坳寻找一间从未造访的建筑。阳光在树枝间跳跃,犹如躲闪的目光审视着生人,从未见过的鸟雀就像闪烁不定的眼神,偶尔显露性感而放肆的尖叫。我的额头已经渗汗,秋天的天气就是这样。但我仍然困惑于手上打印的地图:在半山山道那处残破石碑后,沿着小路前行。石碑我找到了,那是一个无字碑,然而小路却无从寻觅。我想或者是夏时蓬勃的茅草掩盖了蹊径,于是用拣来树枝做的手杖拨打草丛。茅草有半人那么高,当我拨开它们的时候,看到一双脚。</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这当然吓了我一大跳,令我下意识猛地后缩了一下,而那只左脚竟然用脚跟蹭了蹭右脚背,它们是赤裸的。我想该是个活人,便用手杖拨开了那双脚旁的茅草。往后,是两条光滑的小腿,皮肤有点黝黑,但肤质很细腻——这似乎是,一双女人的小腿。天边的乌云遮住了阳光,天空阴沉下来。我有些害怕了,事实上我是个比一般人冷静且胆大的男人,但是这样的景象生平还是第一次碰到。此处地理偏僻,谁知道发生过什么,电视媒体又总是报道些令人不快的消息。所以我觉得掉头走掉似乎更符合我的心意。只需半小时,我就可以按原路下山,山下有个公交车站点,附近是郊区零散的村落。</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我已经转身打算跑掉。这时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声音。她说:“喂。”我打了个冷战。但是我想,既然是活人,又是女人,有什么好怕的呢?况且我的同学就住在附近,这就更没有什么可怕。于是我扭过头,没看见人,那双脚也不见了。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个人的脑袋忽然地从草丛里探出来。我又惊又怕,“你是什么人?”,我问。乌云这时候扯开一条缝隙,阳光随之渗漏下来,正照射在这个人脑袋上。这时看到了她的头面,梳着齐耳的短发,上面还沾着草屑。眼睛不大但很锐利,似乎被阳光刺痛了,因此眯缝起来。不是很白的脸孔,挺清秀,五官搭配的很周到,看上去二十往后,三十不到的样子。她咧嘴笑了一下,说道:“被吓着了吧。”</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听她这么一说我放松了,我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我午睡了一会儿。”她在草丛里伸出一只手,摘掉额角的一根草叶。我发现她的手臂很瘦,上面有划痕,心里又开始发紧,舔了舔嘴唇,定了定神,又问:“你知道叫李如花的画家住在这附近吗?”她突然地从草丛里站起来,我被她的影子狠狠地打了一下。啊,她的身高足有175公分,穿着亚麻色的衬衫,衬衫很大,有点破,衣角被草丛遮住,当然腿也被遮住。是个模特吗?看她的身材,是个高挑的模特吧。她的嘴角撇了一下,就弯下腰去。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不过她似乎在找东西。我瞅了瞅,的确没穿裤子,光着两条腿。这会儿她找到了——她的鞋子。然后她转身向前走去,走了几米远,回头向我招手。我很犹豫,即便对于一个医学专业的人来说,也不会没读过聊斋志异之类的书籍,面对这样的情状,自然有浮想联翩。但现在是下午,就算鬼魂、狐仙想必也不会出没。这里只是人烟稀少。对方不过是个女子,至多个子高些而已,我想,大概是如花的画室模特吧,搞艺术的人和模特们多少总是神神怪怪的,不足为奇。</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因此我不再多想,跟着这高个女子走进草丛。她似乎完全不在意茅草的阻挡,而我还需要用手杖分开两边。走了足足有半小时,我们抵达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地方。一条山涧泼泼洒洒从山巅飘落,在这里蓄积成一个水潭。潭水清澈,看上去有点凉,在北面不远处的豁口又淅淅沥沥地淌下山脚。高个女子蹲下来用两手掬水,喝了一口,仰起脖子漱了漱了喉咙,接着从唇齿间迸出一支小水箭。这样子让我想起了如花小时候的样子,体育课后我们都喜欢冲到自来水龙头那里喝水,然后从齿缝里吐水花,吐到对方身上为快。果然是画家的模特啊!她的背部、臀部,以及腿部的肌肉群,在蹲姿中充分地紧张起来,却呈现流畅而轻松的曲线。“看够了没有。”她忽然回头,用狡黠的眼神瞟了我一眼,似乎有点轻蔑的迅速,以至于我甚至来不及装成熟视无睹。</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在水潭西面被葱郁的树林掩蔽住的地方,我看见了青黑的楼宇挑檐。那是一处临靠山崖所建的颇具规模的古中国式别墅,背后甚至藏着一个百十平米的小花圃。高个女子昂然地走向举着铁蒺藜的栅栏门,按动了门铃。门自动打开,我被引进了这座稀奇古怪的城堡。这时候云彩里的霞光已经抖开一件织锦网兜,筹算着接住那颗忐忑下坠的火球。一头巨大藏獒猛烈地向我扑来,它脖子上粗大的铁链阻止了这个十分恐怖且决不友好的行为。女子用手指冲它点了点,也没说什么话,它居然就安静地坐下,心安理得地继续吃它的肉类食品。</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进了正门,里面是一个西式的会客厅,墙壁的主基调是白色,青黑石纹的地板,鹅黄的沙发,甚至还有一部小巧的讯驰笔记本搁在红棕木茶几上。比较艺术的部分是靠东面窗台边摆放的一件仿Antonio Canova的雕塑——“Cupid and Psyche”,大约有两米高。“这,是李如花的家吗?”我直到现在才想起问那高个女子。“这是我家,如花住在我家。”那女子微笑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她的衬衫纽扣解开了三颗,露出渗着汗珠,沾着草屑的油亮乳沟,应当说她的胸线很完美,很专业。“你是?”我想她肯定不是南山一带出租房屋给画家的女农户或者女山贼。“我叫冯亚男”她叉着腰,斜伸着一条长腿,盯着我,那种古怪而调侃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有多少疑问赶紧问吧。冯亚男,这个名字很熟。我该在互联网上看到过,叫这个名字的人有很多,我上次看到的报道应该是一个......炒房地产的达人。</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她人呢?”我问。“到后山画画去了吧。”冯亚男从酒柜里找出一只玻璃杯,还有茶叶盒,给我泡茶。我说我不渴,她眯缝着眼睛笑起来,分明在嘲弄我的客套和造作,于是把额前的垂发掖到耳后,弯下腰给我倒水。我问:“这里就你们两个人?”事实上我在说话的时候,甚至看见她敞开的领口里,有一对眼睛在窥觑、睥睨着我。冯亚男用手抹了抹茶几上残留的水痕,说道:“哦,还有一条狗。”看我表情有点怪异。她紧跟着乐起来,指了指门外。我知道有条藏獒。“你们两个女孩儿住在这儿不害怕?”“嗨,我都三十一岁了,还什么女孩儿啊。”她坐下来,笑咪咪的样子已经不像刚才吓到我时那么陌生,“我会柔道哦。”“可你看上去,像个......呃,时装模特。”“呵呵,老本行而已。”</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就这样子在有点空荡荡的屋子里聊了将近一个多小时,大部分的内容都很散乱,也有包括绘画、雕塑方面的,我知道了冯亚男很喜欢这些。“这房子是你的?”我有点明知故问。“南山这一片都是我的。”她的回答令我吓了一跳。没等我继续发问,她已经从沙发跳起来,“我得给你弄点吃的。如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我们一边吃,一边等。”</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我不停地打嗝,不能否认冯亚男的厨艺相当不错,像我这样长期单身,且忙碌于业务的医生,吃了她做的晚餐会对女性有另外的感觉。冯亚男建议我再等等李如花,显然天色已晚,也不便下山。我有点担心如花,但她拍了拍我的臀部,像是给孩子掸灰,她肯定地说如花对这一带甚至比对家里还熟。我被引到地下室,这里应该是一个画室,很多作品靠在墙边,有油画,水墨画,还有水彩画。水彩画似乎最为出色,其中一幅是两个女子在水潭边,一个正在上岸,另一个用大幅的红巾揩拭着身体。在旁边茂密的树丛隐匿着一个男人,戴着有翅膀的飞行帽,手上拿着短笛。“这是你吧。”我指着其中个子比较高挑的,看向冯亚男。冯亚男抱着胳膊,歪着头在看我,她嘴角带笑地说,“你说是,那就是咯。”</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你父母很希望你是个男子吗?”我有点无趣地说。“不,我希望我是男的。”她把手背向腰后。“想不出来,做男人有什么好。”我哼哼着应付了一句,突然抓住她的手背,贴在我的下巴上。她啊的一声,把手缩回去,那样子显得她更像是个小姑娘,而我是一个比她年长十岁的男子。“像什么?”我得意洋洋地问。——“刺猬。”</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喜欢刺猬吗?拼命地剃掉蒺藜一样的刺,但第二天却无可奈何地长。”我可能是喝多了红酒,刚才还算稳重,这会已经飘忽。“或者,更像,更像河豚的下巴。”</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她香馥馥地笑了,“你很喜欢美味。”</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我是个寡而无趣的医生,不善饮酒。”</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在黑暗中,我养成了自儿时起拥紧枕头睡觉的习惯。头很疼,眉毛拧在了一起。她轻柔的乳房贴在我的背脊,一只手圈过来,指腹轻轻地按在我的眉心,如同柔软的柳枝点拨在水面,同时悄悄地将右手探过我的腰和床铺的空隙。我的喉头忽然地,不再像一支黑洞洞的枪口顶住通向心脏的要塞,耳后一阵冰雪,脑枕的水潭慢慢地开始漾开,放松。那像是一种幻觉,仿佛是一个依偎于母亲胸怀的童子。我转过身,沉下去,勾住她的髋部,把脸紧紧地贴在她胸隔的位置,那里有瀑布并不嘈杂的轰响。有一条鱼,愤愤地逆流而去,寻找可以栖居的水草和岩穴。那种感觉,自从中学毕业后,已经很久没有体验。</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我没有寻访到我的同学李如花,也没有治愈如花的私疾。但是从那天起,只要有空——比如没有很多手术在身的时候,我会跑去南山。如花就像藏匿在半山林中缥缈的云雾,等待着客人疾行而来的脚步。再也不需要谁引领我行经石碑后隐秘的小路。那已经变得非常熟悉,秋天干燥而枯黄的草丛倒向这边或那边,像个男人一样晒太阳、午睡的冯亚男,偶尔会用她的脚,或者小腿将我绊倒。</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 size="4">在又一次充斥着血腥和惨叫的手术后,我反复冲洗了双手,那初生婴儿粉色的啼叫,也无法唤起我更出色的成就感。我得去南山,那是令我变成粉色的地方。然而,这次当我淌过瑟瑟的秋草,奔到深秋寒冷的潭水边,在那处莫名留恋的宅邸前,无论怎样呼喊、寻觅,却再也找不到冯亚男。对了,还有李如花,我那抱病的同学——如今才想起原本来此寻觅的对象,可压根儿就成为一个水面沉浮的幻影。连那条不友好的藏獒都消声匿迹。我甚至笨拙地翻过挺着尖锐蒺藜的铁栅栏,像个愚蠢的盗贼闯入林中别墅。别墅里家具和画作都已搬空,只留下“Cupid and Psyche”,它太重了,落了厚厚的灰尘,像个巨大的X摆放在那里。</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font size="4">最近一个月前,我收到了久违的电子邮件。如花在邮件里如同一直以来的平白——</font></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font size="4">“亚男怀孕了。”</font></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font size="4">“我们需要一个孩子……”</font></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font size="4">“你知道,就算与世隔绝,两个人相处得维系感情。”</font></font></p><p align="left"><font face="宋体"><font size="4">对我来说,这足以是离奇而令人惊惶的事情,毕竟,如花是我中学时代暗恋过的女孩儿。</font><br /></font></p>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205226793[/lastedittime]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