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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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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2 16:18:2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无舛 一一切都已经远了。零六年第一天，乘客离开。在那之前我下车去便利店买咖啡和炸甜圈。咖啡买给自己，炸甜圈买给乘客。那年是二零零六年，我记得，新年第一天。不久前，大概三小时前，我刚跟着电台的倒数和喧扰背景音茫然回顾起我的零五年。零五年的最后一天乘客坐上我的车。零六年的第一天他离开。于是我几乎可以说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受朋友范妮之托载乘客一程。事后我才知道范妮只是当晚在大厦门厅见到他。不给我发难的机会，范妮赖皮狡辩：“安拉，我坚信他不会对你有企图。”又补一句：“当然，你也同样。”安拉。零五年我有一个女朋友。我驱车五百三十公里去看她，途中我的副驾坐着一个乘客，他不是我任何朋友熟悉的人。范妮把乘客塞上我的车，吩咐我：“载他。”便随即投入一群左拥右簇的同事。那是零五年最末一日，频道颁奖典礼刚刚结束，同事忙着去开庆功宴，我则驱车去见五百三十公里外病榻上的女友。女友在家父企业倒闭、未婚夫解除婚约那段堪称我人生最低迷期出现。她在物质精神上均不遗余力扶持，待我菲浅。我那时候明白，爱的对象则该是人，而不拘泥在性别。又或者我只是心力交瘁，什么也想抓住，浮木、稻草，更勿论一双暖手。女友在零六年离开，我赶上看她最后一面。生和死倏忽很远，而又很近。如果使用任何刀片、安眠药或打开瓦斯，我都可以踏到死的那一边。但我只是回到车里号哭大半天，然后决定继续生活下去。也许我最爱还是自己，我不愿意放弃任何感知的机会，即使我知道在所获得的种种感知里，属于欢乐的感觉仅仅占了不到五分之一。乘客坐在我旁边，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询问我的名字。于是我先开口：“嗨，你是范妮的朋友？你要去哪？”乘客说：“你开就可以，中途我会叫你停下。”乘客有一张不管从哪个角度和哪种意义看都完美无缺的脸——无怪范妮会二话不说就应承给他找顺风车。那是多看会沉迷的侧面，我赶快别过头开车，心下猜想乘客应该是哪家公司签下来的新人，但之前并没见他出席过任何公众场合，若曾出现过，照此样貌不可能未引起圈中诸位火眼精睛的骚动。过了收费站，车内还是沉默，我提议：“不介意开电台？”他说：“恩。”扭开电台，DJ正煽动年末倒数热潮。车外，城郊上空是此起彼伏的焰火在绽开。零五年，我卖力工作，与女友感情稳定，父母健在。在倒数声中，我能想起来的就这么多。零六年到来了。乘客无动于衷，依旧不发一言。车子越开越荒凉，我有些困。乘客看出来，于是说：“我来开好了。”我点头，下车和他交换位置。小睡了一会，睁开眼的时候，我正好看到前方有家便利商店。我提出去买杯咖啡，问乘客要什么，他说要一个炸甜圈。当我回到车上，发现乘客已经不见。我慌忙望向前后左右的公路，哪里都是漆黑和空旷。关上门和窗户，我等了他大概二十多分钟。我很恐惧，又想会不会一直是我一个人在开车，乘客并不存在。但炸甜圈尚有余温，我从来不吃这种食物。当天到达医院，女友已经病危，我紧握住她手，感觉到她在慢慢松开。最终，我也放开了她的手。女友在零六年过世。也许，如果不是乘客同年离开，我记得不会这样牢。 二 风琴已班驳。拉琴人独坐此地。他宽檐帽子戴在头上，脚边也没有铁罐，因此匆忙路过的人假若想扔下几枚钱币势必踌躇，终于不了了之。拉琴人面目模糊，阴影般沉在帽子下，和黑色颈巾连成一片，露出一双手异乎寻常的白，与日光交接无隙。风琴巨大、朴素，并且沉静，在拉琴人的膝前没有响起和挪动。琴上有一些雕花，已经辨认不出饰样。路过拉琴人的那天我穿一条尼料长袖连身裙，黑色，领口有蕾丝，是母亲留下。母亲出走在零六年。那是零六年第一天，父亲告诉我。零六年第一天我正好一岁。十九年后的同一天，父亲告知我母亲在当年当天出走的事实。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母亲因难产死去。相册里有她的照片，箱子里有她的衣服，柜子底有她阅读过的书籍，日历上甚至标注了她的忌日。“她留下一张字条。说把你托付给我。你即她留在我身边的一部分。”父亲不知她为何离开。对戛然抽身的女士怀念或恨恶，他也并未提及，只说用了半年时间接受事实，然后决定单独抚养我长大。“你没有丝毫跟她相似的地方，全部和我吻合。我只把你当作我的儿子，与她无关。我没有销毁她的痕迹，因为她以任何方式都不可能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我是坚毅无比的人，同样作为血脉延续的你也应当是。”母亲的一箱衣服整齐叠放。白色钩花开衫，粉紫丝麻长裙，黑色蕾丝吊带，深红紧身网袜，灰色棉麻罩衫，暗紫丝绒礼服，黑蓝雪纺外衣。十五岁某天我打开箱子开始一件件试穿。戴上罩着面纱的黑色草编帽，镜中是一个混沌未辨的身躯。翻看母亲留下的书籍，一则故事里正有十五岁美人鱼舍弃声带换取了一双痛脚。我的声线嘶哑，如无线电调至频道缺失的一截，因此我也尝试舍弃。我会接连沉默不语，只为不想被沙沙嘶嘶频段扰烦。我双足穿38码，已经觉得太大，如船只覆扣地面，不合时宜。我买了脱毛膏除掉过重汗毛，但遗留毛孔显得粗大，令我不满。父亲耕耘于事业，我们常常几天之间少有碰面。有时我半夜醒来去厨房找水喝，经过门厅见得到一双皮鞋，便知他已返家。他每学期参加家长会，从师长处得知我的情况会很满意。班主任叫德丽，总是称赞我稳重和勤勉。她曾托付我给女同学补课，女同学抹了香水，令我爱花费多些时间把一道简单题目复杂的讲解。多年后，我在商场寻到那款熟悉气味，它有悦耳名字，恍。父亲在同年住院。他中风第一天躺于医院病榻，忽然叫出一个我未曾听闻的人名。他只说了一次，我再问，他已经不予回答。父亲瘫痪过后，每天我会推着轮椅车带他外出散步几小时。医院后是一条细长河流，他新奇又滞疑的看着前程景物，偶然缓慢的转动眼珠观望左右。外界对他象新生一遍。我想象自己成为一个母亲，指点他看山看水，教他识别花、鸟、鱼、人、口、手。父亲渐渐神志不清，口水滴下来掉到围嘴上。医生说可以接他回家，已经是迟或早的区别。我把他接回家中，亲自看护起居。少年时候不曾朝夕相处而失去的光阴在这时候似乎点滴的收了回来。我不晓得他能不能明白自己的状况，还是一无所知；二者之中，又是哪样对他最为得宜。时间不知道在怎样过去，我怀疑时分秒的计法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制定，而其实，那些流逝从不规则，它任意、妄为、猖狂、傲慢、善变、偏见。它对某某包庇溺爱，又对某某蛮横凶残。一些人不必小心翼翼却韶华安在，一些人费力挽留还是过早衰退。又经过一段时间，我却想到或者时间公平无二，韶华和衰退都是表象，按照它的排记，各个生物均拥有与自我节奏对应的同等长度，谁都没有比谁多得一些。爱因斯坦在二十世纪初提出相对论一说，但是人们没有改变公认的时间单位。在这个转动的球体上，泱泱人类忠于许多称为标准的约定。比如繁殖器官决定的性别、皮肤颜色决定的种族、外物累积决定的阶级。我并非不认可这种种约定，也许这样会比较方便。不然，以你的三小时约定我的三小时，我怎么能担保不会只过了你的一小时、我就表示时间已至、非得抽身离去。亦是如此，我懵懂的觉得有些领悟了母亲。说不定她给予父亲和我的时间都是够长的。她有她的生命节奏需要把握。在父亲最后的时光里，我还是一如二十八年间在他眼前出现的模样，穿着白或蓝色的衬衣、蓝或白色的长裤、一双平底白皮鞋。我觉得他会看见，他会认得，他仅只接纳这一个我。独自外出的时候，我才换上喜爱的衣装。衣橱里添置了许多质地式样与母亲遗留相似的衣物。我与她眼光惊人的一致。拉琴人坐在日光正好的街沿。我不自觉的放慢甚至是停下脚步。他的一双手很白，已经爬上皱纹，但异常纤细。看不清他的脸。拉琴人注意到我，然而纹丝未动。不知为何，我很想与他交谈几句，于是问道：你的琴卖吗。不，他只吐露出一个字。我说：但我的确很喜欢。他没有言语。我站在那里等着，等待他开口答复，再说一个不字，或者更多。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我觉得已经等得过于长久，近乎狼狈和滑稽。于是转身，慢慢的走开。步行了大概十几米，如被电光火石击中，我忽然想到，我的长久也许只是他的瞬间，我却未有耐心等待。我移动脚步，一面感到有水珠从眼睑滑下，经过颧骨，接连而悄无声息的滴落。父亲葬于萧索的秋天。参加葬礼那天我穿了母亲的黑裙，黑色面纱和帽子，洒下一捧白花。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得是我，或者认作母亲，并终于宽容和懂得了她。 三零六年第一天，我见到只，并亲眼目睹一人死于用力。当日为躲避砒霜，我匆匆走进一间驿站。驿站里已聚集众多浪人，占据了大部分地方。找到一处落脚地，我环顾四下，正看见了倚在墙边的只。只面色冰冷，我目光与他相接，竟有些不寒而栗。砒霜开始降下。毒性扩散，周围幽静阴寒。人们停下动作，轻放手脚，不再言语，甚至不敢剧烈呼吸。我，浪人以及只，同在前往瀑布的必经之路。不知他们前去的原因是什么。我去瀑布，皆因遵从一个长者的指引。万籁俱寂，外间人急促的脚步声变得分外清晰。我们都疑惑，是谁敢恣意妄动。接着就见她从门外进来。她面孔清冽丽质，在场人士多数惊艳。疾步走进人群，直至临近只，她才从袖口拔出一把匕首。但没来得及够到只，她已暴毙倒地。我记得她临死前的眼神。她盯着只，在所有的怨恨里，居然埋藏一丝温柔。那时候只却异乎平静的看着她。仿佛她急欲刺杀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任何人。我慢慢走近她的尸体。只淡漠的说：她死了，你现在靠近，也只有死。 砒霜之夜终于过去。次日，我赶路去瀑布所在的小镇。到达镇上天色已暗。镇集微小，只有一条主街。街道尽头，是供过路者野宿的敞坝。远远的，我看见了浪人们。原来他们已先我一步到达镇上。经过一群饮酒浪人旁边，有个戴帽的女浪人招呼我，邀我加入。计划翌日一早赶去瀑布，我并不想醉酒误事。正踌躇间，女浪人已经站起来一把拉住我，推揉着令我坐下。坐定后，我才发现只也围聚其中，似乎已微酣。“为什么无视目的，开始狂欢起来？”我问女浪人。她答：“今朝有酒今朝醉，瀑布在那里，又不会跑，怕什么？”只在旁边坐着，醉眼迷离，听到我们的对话，他趋近到我耳边说：“别想太多。”浪人们开始吃一种叫标本的东西。他们也分给我，叫我含进嘴里，慢慢吞下去。“这是什么？”我犹疑的看着。“致幻。你可以在无限的时空走动。只发生你想要的事，见着你想见的人。”女浪人吞下标本，隔了一会，开始无法抑制的傻笑。“喂？”我叫她。“别和我说话。我只想一个人。”她说。我观看旁人，他们也已经东倒西歪，迷醉其中。“不知道怎么吃？”只问，并拿起我手心的标本含进嘴里。不等我回答，只俯身将标本送入我口。而后他唇舌离开，我轻合微张的嘴，咽了口唾沫，标本随之滑入喉咙。在恍惚之际，我问只：昨天那人为什么死也要扑上去杀你。他答：不知。 醒来时已近晌午。我倒在一个陌生浪人旁边，他正伏地酣睡，任我的头枕在背上也毫无知觉。爬起来，我四下寻觅戴帽女浪人和只。只早已不见。女浪人靠着一棵树，眼目紧闭。我没有叫醒她，悄声走开。摸出怀中地图，我往瀑布方向行进。步行近半小时。在一片石子路边，我发现了仰躺在地的只。只熟睡时面色恬静，又很柔和，与醒时大相径庭。我蹲下，有些贪婪的凝视他。不得不承认，只有一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完美无缺的脸。猛然间，只张开眼。我几乎失措，险些跌坐地上。只露出一丝笑，右手伸向我的额头，手指慢慢穿进额间肌骨。仿佛游进一只小蛇。没想起来要制止他，我只是感到惊奇。只抽回手。手心里握着某样东西。他摊开给我看。那是一个近乎透明、略有微光的物体，小小的，不规则的滚动着。“是什么？”我问。“心。”“什么？”“你的心。”他说。我目瞪口呆看他手中那枚孱弱闪动的物体，伸出手想接近。只阻止我：“别碰。不能触碰自己的心。”我收回手。无数问题争先恐后涌出，梗在喉咙。只端详我心，她在他手中翻转一遍。“你就那么拿着不还我了吗？”我问他，“还有，你为什么能取出来？”那是我的心。只没有回答我。那一刻，他好象自我的心看到了什么，随之神情异样，慌忙的将她塞回我额间，仓促起身离开。心甫归位，我抚摸额头，惶然望向只的背影。 返回去找到那群浪人，我向他们探听只的下落。“就是砒霜之夜，被女子袭击的那个人。”“哦，你说的是只？”“只？”“他啊，从来都是他主动出现，我们没找过、也找不到他。”“那你们如何认识他？”“怎么认识你就怎么认识他。途中遇到。”问不出结果，我理应知道。当务之急，还是出发去瀑布。向浪人道过谢，我转身走开。 天色在行路中逐渐昏暗。瀑布应该快到了。辨认着暗中的景物，我得出结论。听到水流冲击的声响，到了，真的到了。我打量这条瀑布。并不壮丽，是一条中型的瀑布，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一个人坐在瀑布前凸起的岩石上。我走近。是只。他在观望瀑布。“为什么你和浪人都来这瀑布？”我问。他没有看我。“浪人为什么来，我只有看了他们的心才知道。可我没兴趣取。”“那你为什么要取我的。”“没为什么。正好想看。”“我的心里有什么？”他不回答。“你看到了什么？”我走近追问。“你难道不知心里有什么，反而来问我。”他不愿告诉我。我想着。并打算放弃询问。他说得对，我不明了自己的心，没资格问旁人。隔一会，他说：“忘了。我看过就忘了。我忘得很快。有摘取人心的能力，就得不到牢记的能力。”“是吗？”不能牢记，也许他说的是实话。所有的人都顾此失彼。“你到瀑布来做什么。”他问。“一个长者告诉我，让我来。因为这是我必须寻找的东西所在地。”“你找什么？”“让我得救的东西。”“怎样是救？”“比如你，要努力保全你的记忆。我，要努力确定我存在的含义。得到了，就是救。”“有什么用？记忆和含义？”我无言以对。“你要怎样在瀑布找到那含义？”“去瀑布以内。”长者是这样告诉我的。以内。 从岩石离开，我走向一侧的石壁，探看瀑布后方是否有隐蔽的穴洞之类。但天色太暗，辨不分明，只有等待天光。在附近找了块松软的空地，我坐下来。夜深霜重，岩石上太冰冷，我招呼只也过来。拾了些树枝，我们点起一丛火。总算温暖许多。只从包里翻出两个标本。递一个给我。我想起被他喂食标本那刻。但看他的神情，他应该已经忘记。我们吞下标本。只伸手探进我的额头，指尖在我心上停留一会，但并没拿出来。标本效力发作，我开始抑制不住的傻笑。边笑边想着：他能看到别人的心，却不会记得。我记得，却看不到任何人的心。 天光之时，我被树叶滴下的露水惊醒。火已经熄灭。只和我面对相拥，可能是夜里太冷。呼吸那么贴近，我凝视只。熟睡除却了那般凛冽和冷漠，他显得沉静无辜。轻轻挣脱只的手臂，我起身走向瀑布。仔细观察许久，我发现在瀑布后方，底部靠近中间的位置，确有一个隐蔽的洞穴。岩壁上有条窄道，看上去勉强能通到那边。 侧身趴在石壁，我小心翼翼的向前挪移。“别去，不要碰到瀑布的水！”只不知何时冲到了瀑布前，疾声向我呼喊。我惊疑间回头，发顶和额角正好触及垂直而下的水流。几乎在同时，感到躯体渐渐融入了瀑布。我的骨血在慢慢消失。“为什么要我别碰到？”我大声问只。可是言语却变作了细嗦的水流声。用了几分钟，我迟疑的得出了答案：我已化作水的一部分。 “才记起来，这是同化瀑布。所有接触到它的人，都会化为随波逐流的水。”只对着我说，“昨天我先到瀑布，是想守在这阻止你。”“但后来，我却忘了。”只眼里划过一道忧伤。 只站在面前。我滑流而下，渐渐接近水潭。前所未有的惊惧与阵恸中，我努力啼哭，但立即认识到，已经以液体的方式存在，连泪也不必流。身边是无数滴水，我听不到他们的言语，察觉不到他们的动荡。感到意识正在渐次飘散，我想，在不远时，我亦将不具备任何独存的知觉与回忆。仅仅是万千河道中一份安静的水。同被包容，没有形状，随意分割。 长者，若如你所言。寂没成为无言无思无求的一份水，是我虚生之含义。含义便是无？ 在迅速的奔流中，我忽然记起砒霜之夜，刺杀只的女子。她一直记得他，他早把她忘尽。一刹那，我安然接受了吞没。抢先一步，我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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