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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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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22 10:02: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归程 范典/文  他收到一封信。老婆把它从村委会负责人手里拿来，又塞到他手上。白色信封，经过几只手的揉捏，又奔过一段山路，晒过太阳闻过田野香味沾过乡间的尘土，然后到了他手里。 这是一封来自山外的信。信上的字迹端整，用灰蓝色的墨水写就。当时他的心里“咯登”跳了一下——之前收到的信是什么时候？隔着也有两三年了吧，那还是村里表彰他为修筑村口那条大土路出力，奖了三十元，用信封包着。这次……落款竟是——永康市公安局！“振强，啥事儿，快拆开看看。”老婆脸上划过一丝紧张的神色。他抖颤着手，撕开边，吹了口气，掏出张纸来。摊开，是打印出来的字，最下面盖了大红章。他侧着头读下去，他老婆微张着口，眼睛盯着他的表情，仿佛怕他的脸上突然捅出一把匕首来。他嘴角的肌肉突然抖动了一下，但随即他咬了咬下唇，嘴角被抿出几条皱纹来。在老婆眼里，丈夫这几年的确老了不少。“是不是华子出事了？”她也抓住那张纸，但除了黑压压的字体就是一个大红戳。一眼看去，就跟一大群蚂蚁在扛红鸡蛋似的。“不是，是……”他顿了顿，感觉两片嘴唇干得粘在一起，伸出舌头舔了舔。“是村里一封通知书。”“通知书？”他老婆抓起那张纸，上下扫视了一遍，看去还是一大片蚂蚁。“可刘嘎子他叔说了，这信是公安局寄来的。你别瞒我了，你说，华子他，是不是……是不是出事了？”后来实在拗不过老婆，他蹲在门坎上把话都说了。老婆一下子跪到地上，两泡泪水“哗”泄出来，她有一大堆话憋到胸口了，想骂丈夫想骂华子他姑没照看好孩子，可是话一下子堵在嗓眼里。下巴颏像中风似的抖颤起来——终于，她还是抖出几个字来：“现在，怎么办，怎么办？”他说：“法网恢恢，总不能叫咱这兔崽子跟国家顶着干。”她抬起头：“那……要去承认吗？”他心一沉，态度坚决：“自首。”她眼前一下子昏暗，现出自己儿子衣衫褴褛的模样，手脚都上了铁链，被人呼喝着，连一条狗都不如。而他的父母竟要送他去地狱一般的地方！这就是他亲生父亲说出来的话！堵在喉咙里的那些话一下子冲出来，她再也憋不住了。看啊，他的表情那般震惊，但同时又那样痛苦，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像突然受到电击——这张脸，看了那么多年，现在在她的瞳仁里突然被放大了一百倍。她一定是撕心裂肺的喊着，直至他掩面走进屋内，把卧室门合上。后来，他的老母亲也站到了儿媳的阵线，一致反抗他的决定。母亲满头华发，脸上的表情涣散在每一寸松驰的皮肤上。因此，即使她有强烈的愤怒，也只是眼圈血红，嘴唇震颤而已。但是母亲的一丁点动作，都让他的内心受到巨大敲击。当晚，一家子吃饭，没说几句话，母亲说：“要是华子进去，我这辈子都指望不上再看到孙子喽。”说着抹起眼泪来，媳妇就拍着婆婆的肩，劝慰着。他跟她们讲了半天道理，听不进去，于是扒拉完一碗饭，就缩到房里，干躺着，睁着眼。“你儿子鲁尚华因4月25日在永康XX镇XX路参与一帮青少年团伙持刀抢劫事件，而被我市公安部门通辑，现部分犯罪分子已悉数抓获，鲁尚华作案后潜逃，现公安部门正加大力度，全面辑拿归案。请鲁尚华家属接到此信后，积极配合公安部门，劝案犯投案自首。我方也将视认罪态度从轻处置。……”那封信里的内容像尖刀一般将他挑起来。他心脏的肉一点点痛起来，连呼吸一下也会痛。他的脑袋仿佛要胀裂，但同时又如此冷静，他极力压抑着自己不能爆发。不能，一定要挺过去。缺少冷静只会将儿子往火坑里推。他想起来了，大约五天前，儿子打电话过来，说自己想去西安打工。当时他不支持儿子，说姑姑一家对他挺好的，虽然工资不高，但挺稳定的。儿子没多说几句便挂了。儿子高中没毕业便辍学了，在家也闲不住，说是想去外头闯闯。父母管不住，只好让他去永康找他姑姑。他妹夫开了家轴承厂，需要车床工，先去当个学徒什么的。住就住在她家，这样他也放心了。谁想，才一年多的时间，小崽子还学好，这个家门就这样败了！他拿出手机来，找出儿子前两天打来的电话号码，回拨过去，没人接听。一直拨了三遍，一直没人接。他的手心都冒出汗来，他想问个究竟，到底小崽子闹什么事情来着。于是又去拨永康妹妹家，也是一直响，没人接听。心都冷了。门裂开一条缝，漏进光来，老婆进来。她一言不发坐到他边上来，两人都缄默无语。一直沉着，还是他去摸老婆的手，老婆一闪，才脱口而出。“华子不能就这样交给公安局，我是他娘，我得保护他。”他的手缩回来，支起身子。“你这叫保护？这是害他。你知道什么叫‘持刀抢劫’？刑判重的话，可以死罪。”“我不管，我也不相信我们华子会去抢别人，这孩子从小就听话……他们诬陷我孩子，我要上中央告去。”“别动不动告不告，公安局就是受中央管辖的。他们就是中央的口舌……”他说着再去捉老婆的手，这次她没躲。她低下声线：“那你说咱该怎办？总不能叫咱孩子去蹲大狱吧，说出去我们脸面搁得住，娘这儿恐怕搁不住。”“孩子有错，我们不能跟着错啊。上几年，我还是听村里开会时说起过，当时也是推广法律知识吧，说是自首能减刑，这话你没听过吧。我老娘不懂，你不能不懂啊。”她冷笑了一声，“咕咚”咽着口水。她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语词来辩驳自己的丈夫，于是甩开他的手，开门出去了。门又裂开一条缝，映出一屋子光，又迅疾收拢，黑暗将他重新吞没了。两天后，他下定了决心。托了村里摆早饭摊子的罗虎他儿子在镇上买了去永康的火车票，就简薄的打了个包，头也不回的走出村子去。他不想回头看到老母亲和老婆两双红眼圈，不想看到她们伤心的样子。火车坐了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动作，斜倚在窗边。身旁一对年轻男女在打牌，吵吵闹闹的，一位老太太看似是他俩的母亲，抱着婴儿，悉心的照看。他微觑起眼，打量那孩子。肥嘟嘟的脸上油滋滋、白嫩嫩，仿佛掐得出水来。想当年，华子刚生出来，也就这副小老头样，头毛稀疏，眼神懒散散的盯着他。可是孩子刚生出来，什么都不懂，后来什么都懂了，可为什么就偏偏不懂事了呢？他闭起眼睛，可是头脑一刻也没停住想事情。他想把儿子尽快找到，交去公安局，然后跟他们说些好话，一定要态度谦和，等儿子判下刑来，他们一家子也就心安了，吃得下饭去。天就这样黑下去，又亮起来。眼皮子睁开，脑子就有些昏沉了，但心里就是急，恨不得马上扒开车门，跳出去往妹妹家里奔，找到儿子跟他讲道理……打车到妹妹家里花了三十八元钱，这得他赚多少时间啊？他顾不得心疼了。敲开妹妹的门，妹夫在。他问起儿子的事情来，妹夫请他屋里坐。说这事他们没照顾得上，有些对不住他。他说：“这不关你们事，你们自己事业忙，华子这小子没少给你们添麻烦。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哪儿，让他早点投案自首。”正说着，妹妹回来了。听哥哥这样说，她立即表示赞同。她说：“华子走的时候没跟我打招呼，只是事后来过一个电话，我也跟他说了。逃不是办法，这案子不结，公安局是不罢休的，聪明的蹲几年就出来了，毕竟罪已经犯下了，这样逃下去，就算活着也不安生。”他听了，顿时眼圈子就红了。捧着茶杯，也没喝茶，眼睛早已熏出一窝子水来。本来想不吃饭就坐车去西安，可拗不过妹妹一家，草草吃了点。便坐妹夫的车去车站，买到晚上10点多去安徽合肥的火车票，然后又转去河南郑州，坐大巴到西安。真可谓马不停蹄，一路奔波。吃得很简，就妹妹家带的几盒饼干、泡面。他也舍不得吃上几顿快餐，兜里揣了两千多块，挣得吃力，用去竟这样不费力气。他正要把包里最后一盒泡面拿出来当作午饭解决了，手刚伸下去便触到一沓什么……他摸出来，竟是钱！他跑到洗手间，拿出来一数，竟有一千块，他就想到肯定是妹妹塞的，趁他上车急，把钱垫在包的底里。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他还记得妹妹嫁出村去那天，他背她走的那座泥路，下过雨，他的鞋都陷进泥里。等他回转来，摸摸肩，衣服都湿了一大片。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用尽了，等列车员拿着喇叭在喊“西安到了西安到了”的时候，他一个惊醒，整个身子都挺直了。等他跳下车来，天还濛濛亮，感觉腿骨子要折断似的。问清楚地址后，他打了个车。西安这地方人生地不熟，但他知道儿子肯定在这地儿。前几年他就嚷着要跟村里小彬他们一伙来这儿打工，家里嫌远，没让。他跟小彬家里联系过，要来了电话。也没打，怕跟小彬讲了，儿子便跑了。在车上他其实好几次都拨通了儿子的手机，不是没人接就是忙音，最后就再也打不通了。他听说小彬在一个工地上做建筑工人，便打车过去。在城郊了，车子奔驰在一马平川似的马路上，不小心撞到一辆拖拉机，驾驶员下车跟那农民吵起来。他也不顾得了，抛下钱，急匆匆走着去。好不容易打听到那地方，他的心就开始“突突”跳起来。远远地，看到一队人一窝子散开来。搭着脚手架的高楼空隙处，红艳艳的太阳正“突突”的蹿上来。他循着他人的指示看去，一个灰扑扑的身影正佝着背拖着辆小车，装满了土灰，正走着。他走过去，他怕儿子见到自己扔下车就跑了，便慢慢从后面接近他。终于……他捉住了儿子的肩膀。儿子转过脸，脸上全是灰泥，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亲人。身子震颤了几下，嘴一歪，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中午，他们在一个小菜馆。点了一大桌的菜，还叫了两瓶啤酒。儿子跟父亲讲了事情的经过，父亲只是点着头，一句话骂言都没有。默默的，他们抿着酒，只是谁都忘了夹一筷菜。后来，儿子眼里涌出泪来，做父亲的也就把家里的情况说了说，两人再也收不住，哭出声来。哭啊哭啊，一直哭，谁也顾不得好看难看，就是哭。去工地结了钱，父子两人连夜就启程了。在车站，父亲给家里挂了电话，母亲听到儿子的声音，也哭了起来。坐上车以后，天空现出一片宝蓝色的光亮。云层变得黑压压的，星子很少，但毕竟在闪。那些树、农田、广告牌统统迅疾的倒退着。父亲摸着儿子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向乘务员买了把一次性的剃须刀，塞到儿子手上：“去刮一刮脸，别一副颓丧样。到时候公安局的人还认不出你来了……”火车在飞速的行驶着，天空一点点亮起来。脸面整洁的儿子看着身旁睡熟的父亲，看着那张憔悴的脸，眼泪又开始滑在脸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