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夜行</p><p><br /> 夜里,汽车疾驰在湖南境内。这一带的公路上车辆稀少。车厢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车厢里没有声音,夜色浓重将一切裹挟其中,没有睡着的人随着单调的汽车的行进沉入了思绪,思绪潺潺,不知它们从何涌现,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去的去了,来的继续来,而当你回过神来,窗外漆黑,你贴着车窗探看,只有在碰到这车的车灯光之外的亮光时(车灯光只能照见前方的一小段公路),才能看到公路一旁静卧黝黑的群山。群山一路蜿蜒。亮光来自路灯、反光标志以及后面、另一边车道上偶尔的来车,或是附近山坡上的一盏灯泡——挂在一间门户紧闭的房子的门楣,使这惟一的房屋自山中凸现,它暗黄的光线照着躺卧在门前的一片地面,在它所能照见的物体的边缘是树木黑乎乎的轮廓,然后夜色彻底占据了上风。这孤零的照亮突然出现、转瞬即逝,被汽车抛在了身后广大的黑夜和群山中。而那一片清冷的地面在你的脑海中将一再显现。</p><p><br /> 或是——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也许我只睡了一会,也许睡很长时间了),当我醒来,一束摩托车的大灯光出现在附近的山岙中。仿佛由于刚醒来的人都会“心事重重”地把脸贴向车窗(感受得到玻璃的寒意),这时正好看到了摩托灯光,于是,目光——目光总得有个着落吧——便随同这光亮行进在山间小道。看不清楚摩托车上带没带人,或许带着一个小孩。如果是这样,夜里和父亲一起穿行山中会是一种难忘的经历。我想起,小时候,和父亲走夜路回家,夜深沉,我——说是“他”也许更为恰当——他认真地用父亲让他拿着的手电筒照着身前的路,只是偶尔,才向远处或上方扫一下(光柱在夜色中抵达不了多远,黑矗矗的树挂挺吓人);有时,一只蹲在路中央的青蛙出现在手电筒光下,顿时,小孩向后缩了一缩,随即恢复了常态,想到有父亲在身旁,他感到踏实,何况,这不过是只青蛙(小青蛙),就要经过它时,他向它伸出脚去。<br /> 不料,仿佛猜到他的意图,小青蛙高高越起,划出一条弧线,跳去了路边。自它身后洒落一串水滴状的东西(正是它们形成了可见的弧线),有一些标到了他的手上,他觉得这可能是有毒的。<br /> 在我刚看到摩托车时,它位于我们前头,此刻,就在汽车和它平行而行时,它背向我们开去了。等我回头去看,山中光亮犹如游移的烛光。<br /> 已经九点多了。差不多二个小时前,汽车在山中的一个加油站停过一会,加了点油。当时天就已经很黑了。我们都下了车,在加油站外面的公路边上抽烟,小便。山风浩荡,大家都不怎么说话,烟头在风中明灭,小便的淅沥声很清楚。后来,有人说了一句:牛尿啊。大伙便笑着碾灭烟蒂,回了车子。<br /> 油加得怎么样?上车时,有人问司机。司机已经坐在了驾驶席上。<br /> 司机告诉我们只能加二百块。不过,这下我们可以放心了,“加了这二百块,开到天亮也没有问题”。大家都很欣慰,想不到在这深山小站中能加到油。这一路上为能加到油几乎每到一个加油站我们都要停下来问一问:有油没有。直到这一家,除一家外,都说没有。那一家有是有,然而乱收费(每加一百块油得付小费二十元),司机不出气,就没有加。司机骂骂咧咧,司机骂得是方言,不难听明白他在骂什么,骂人的话容易懂,也挺动听,只是我们不无担忧,如果油不够,夜里就得露宿荒野。我们要他多少加一点,加一百是一百。司机叫我们放心,说下面会有的。司机是本地人,情况自然比我们清楚,他说下面加得到,应该不会有错,同事们就没有再说什么。<br /> 现在想来,露宿荒野似乎不坏,我当时大概有所展望。<br /> 自那加油站上车后,车厢里热闹了一阵,加油站里加油的小年青引起了老关的关注,老关年青的时候干过类似的工作,他说他那会也是一个人呆在山里面,呆了将近十年,有人插话:有没有女的。“什么女的,没有的,乱说”。“那,老关,你呆了这么多年,那个事情怎么解决,啊?哈”。大家也都笑了。<br /> 你们现在的后生晓得个什么,你们有什么苦头吃过?就晓得一张嘴巴乱说。<br /> 说完,老关自己也笑了笑,为他刻意使用的老气横秋的调子。<br /> 老关,那阿巧呢,那个时候你还没认识阿巧啊?<br /> 嗯,那会还没认识。<br /> 哦。<br /> 不过,话也讲回来,那个时候,大家的情况都差不多,心里倒也没什么不平衡。<br /> 关老师,那你一个人呆在山里面,怕不怕? <br /> 一开始当然是有点怕的了,哪会不怕呢,慢慢,也就习惯了。<br /> 夜里狼有吗?<br /> 有啊,半夜里经常听到狼叫的。<br /> 真害怕。<br /> 小金,关老师骗骗你的,你这也会相信。<br /> 呵呵,狼好像是没有看到过,野猪、貛狗确实是有的,貛狗晓得吗?<br /> 是不是豺狗啊?<br /> 老关,那你那地方人怎么会这么少了?<br /> 事情也凑巧,本来,区委说好了是要派两个人去的,两个人多少有个照应,走之前呢,另外一个被抽调到造林验收工作队去了,上面要我先进山,说是随后会给我派搭班的人来的,我就一个人先去了,那个时候人听话,年纪也轻……<br /> 我听着他们说话,与其说是听,不如说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进入了我耳中。我置身于谈话的圈子之外,仿佛因此,在大家欢笑时,我没有笑出声来是恰当的。汽车正在拐一个弯,弯很大,灯光连绵照见公路两边黄色的反光标志,汽车有如穿梭在迷宫之中,又仿佛是电子游戏里的场景。我似乎专注于观看,然而耳朵并没有错过车厢里的动静。为了使谈话不至于陷入冷场,老鲍及时讲起了一个笑话。笑话仍然好笑,不过,大家的反应已不像刚出城那会那么热烈了,笑估计也只是含笑、暗中会心一笑(像我一样),似乎呵哈有声是对窗外普遍的黑暗的冒犯。有人说了一句:鲍老师的笑话真多。有人应了她一句:鲍老师,笑话大王。老鲍“呵呵”了两下。“从前,有个老头,七十多岁了,生了个儿子……”。老鲍一贯地又直接开讲了一个笑话。等他讲完,有人打着呵欠说这个笑话他听过的。“过去的人劲道怎么会这么足,这么大年纪了还能生,老关,你现在还吃得消吗?”“我吃不消了”,老关说。“老了,东西一样一样都派不上用场了”,老鲍感叹了一句。没有人搭腔。老鲍也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刚才打呵欠的那个人说:睡觉了。有如命令,车厢里就此沉寂了。车灯光在黑暗中开辟着道路,引领着其后的车体不断向前。<br />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了过去。</p><p><br /> 我们这天下午五点出的城。即将落山的桔黄的太阳浮游空中。我注意到它时,它就将被大桥西面的高楼掩去,随即出现在了两排高楼的空当,宛如画面,然后它移出高楼,(在它移出的一瞬那,夕光打在了墙角的玻璃上,折射数道光芒),临照在一片低矮的瓦房之上,再过去是田野了,汽车奔驰着,它悬浮在那一片空旷之上。<br /> 冬天,暮色带来了寒霜,田野落日有一种寂寥。我们一路往南,桥面很长。落日静静地临照,它的光线越益柔和,它暗淡了下去。后来,车子转向西去,它出现在了南面灰蒙的群山上,此时,它就像是清晨我们看到的月亮,似有若无,几不可见。<br /> 群山静默。车厢里,老鲍的一个笑话引起了众人的哈哈大笑。“老鲍啊老鲍”,此人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老鲍趁热打铁又讲了一个。老鲍一讲完,自己就已在“呵呵”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笑话的效果,笑声又四起。(此前经过一个加油站,加油的汽车一直排到外面马路上,司机犹豫了一下,嘟哝了一句,意思大概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便飞快地开了过去)。“我也给你们讲一个”,坐老鲍后面的黄解元不甘示后,“有一个大夫,买了鱼回家,半路被一个妇女拦住,请到家中,给她十八岁的女儿看病,鱼放在楼下,大夫不放心,问小姑娘:下面有猫吗?小姑娘脸红,羞而不答。母亲说:是病不瞒医。女儿答:寥寥数根”。众人大笑(不排除也有人反应不过来,在跟着笑)。黄解元不是我们单位的,这次随同我们出来,就算他的笑话不好笑,应酬起见,大家估计也会笑一下,而这笑话确实好笑,黄解元讲得也好笑(此前两天,他已经证明了他有这个能力)。<br /> 《金瓶梅》里有很多笑话。有人肯定。<br /> 建灿兄,你《金瓶梅》看过?黄解元问。<br /> 我看过的。<br /> 怪不得建灿兄人这么下流。黄解元快速地说。<br /> 大家便又笑开了。<br /> 小金导游,你发动一下,每个人轮流讲一个笑话。<br /> 你和老鲍讲好了,有了你们两个,我们还怕没有笑话听。有人说。<br /> 呵呵,这倒也是,那我再讲一个?<br /> 你讲嘛。<br /> 黄解元又讲了一个,大家又大笑,黄解元委实是个有趣人物。<br /> 黄解元,你这个笑话好笑是好笑,就是有一个不足。<br /> 鲍老师,那你讲讲看有什么不足。<br />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那多少可惜了。<br /> 鲍老师,你这话就不对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这是鲜花的福气,没有牛粪,鲜花能长得这么漂亮吗?<br /> 你的意思是,一泡牛粪被鲜花给插了。<br /> 对的,鲍老师,我就是这个意思。<br /> 黄解元和鲍老师一搭一唱,使得车厢里笑声连连。<br /> 这两个人搭是搭得真好。有人这么评价。<br /> 你们可以去讲相声了。<br /> 呵,鲍老师,关于牛粪你还有什么话讲。<br /> 现在的情况是,牛粪很吃香,鲜花想插也插不到,是不是这样,黄解元,呵呵。<br /> 鲍老师你讲的一点也没错,鲍老师对牛粪很有研究嘛。<br /> 哈哈哈哈。<br /> “鲍老师是牛粪专家”,此话一出,我估计大家又会一通大笑。但我无意将此说出,我只是这么想了一下。而就是这么一下的功夫,说出它的时机便已过去,再说,就不会有那种效果了。<br /> 想不到,一泡牛粪就这么被鲜花给插了。(老鲍想必对这句话很满意,并且对这句话的效果也很有把握)。<br /> (如他所料),众人果然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br /> 老鲍什么时候对牛粪也这么有研究了,呵呵。<br /> 鲍老师样样精通的,孙领导,你不相信问问他《金瓶梅》有没有看过,他肯定也看过的。<br /> 老鲍,呵,那你老实交待,《金瓶梅》有没有看过?<br /> 《金瓶梅》阿,看我是没看过,怎么回事那我是有数的,终究那点花头,呵呵。<br /> 哈哈哈。<br /> 窗外,暮色沉沉,起了雾,不远处山脚下的一个村庄灯光点点,黑山高耸其上。人似乎应该庆幸此刻他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经过此处,而不是生活其中;不能设想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会是何等的孤寂清冷,仿佛你曾经生活过,那种感受梦魇般地又触及你。<br /> 而车厢里谈笑风生,这样欢乐的时光无疑将延续,但不可能一直延续——似乎我留恋于此,似乎我不无操心它终将过去、但愿它一直这样下去。</p><p><br />下起雨来。依稀可见落在一旁车窗上的雨点。雨不大,但是细密。不久,雨水(无声地)沿着车窗淌出了数条细线。虽然身处开着空调的车厢,还是感觉到外面更冷了。那是十二月侵入肌骨的阴冷。<br /> 下雨了。有人说,又像是在问,声音带着睡意。<br /> 早上气象预报就说夜里要下雨的。有人接上。好像他没有睡着过,就等着前者这么说。<br /> 再过两天看样子要下雪了。<br /> 嗯,今年冬天天气会很冷。<br /> 他们的声音低低的,听上去似乎遥远,不真实。也正因此使人侧耳去听,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你又很难集中注意力,也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声音更低了,低到了即便能凝神去听也听不清楚的地步——他们确实还在说着什么。<br /> <br /> <br /> 我又睡了过去。我做了个梦。<br /> 我溺水不见了,另一个我跳下水去挽救。我摸到了一具身体,我把他拖上岸来,但那不是我。我再次潜入水中,我又摸到了一具,我又把他拖到岸上,仍不是我。我又潜下水去,我一次次潜下水去,我已摸起了无数具溺水的身体,他们都不是我。时光流逝,我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我是多么着急。这时,我又抓到了一具,然而下体平坦,我深感绝望。我把那女身放到岸上,我已筋疲力尽,如果再下水,就有可能把这个我的性命也搭进去。可我还是下了水。我是多么爱惜自己啊,我一定要把他找到。终于,我找到了他,我拖着他匆匆上了岸。怀着可怕的预见(我避免自己深入这预见)、不安的心情,我等在简易抢救室的外面,一挂布帘隔开了我们,我本可以进去,但我不敢进去。<br /> 医生出来了,我已经死了。不胜悲怆,我趔趄着走在阳光炙烤的街头。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后来,天上下起雪来,雪花飞旋,落在我的头皮上,凉凉的。<br />自梦中醒来,我感到非常地难过,明知道做了个梦,我还是难过。梦中的情绪延伸到了梦外,萦绕不去,我一时没法从中摆脱,我大概也不想摆脱。<br />仿佛睡着之前的那两个人没有停止过说话、一直说到了现在,车厢里回响两个人低低说话的声音,可能还有第三人,其中一人的声音相对突出,是老关的声音,老关正娓娓道来,显然老关已完全清醒。 </p><p><br />大概半个小时后,车子赶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黄花机场。之前二十分钟的样子,车厢里热闹了起来。先是有人问:到哪里了?说着,他“呀”的一长声,似乎伸了个懒腰。<br />马上要到了。老关回答了小张。<br />下雨了?<br />你不晓得?你猪啊,睡这么熟。<br />就听见小张的呼噜声,呵呵。<br />老鲍呢老鲍,老鲍,黄解元,你们又好发挥了。<br />谁在叫我?黄解元说。<br />好几个人“呵呵”有声(其中有老鲍)。看来不少人已醒来。大家睡着、醒来的时间似乎都差不多。<br />随后,歌声响起:司机配合地打开了车载电视。大伙抬头去看,但并没有因此就不再说话,相反,歌声和歌手表演的画面勾起了大家对于热闹气氛的向往,很快,车厢里便洋溢了欢声笑语。<br />而外面已亮堂许多,沿途亮着路灯。马路湿漉漉的,泛着路灯的光。路标显示车子行驰在专门通往机场的路上。这一路上就不独只有我们一辆车子了,不时有车辆超过。不久,灯碧辉煌的机场已在望。<br />灯碧辉煌的机场在周围的黑暗的烘托下,像是一艘即将离地而去的外星飞船。不过,直到我们抵达,它也没有飞离。<br />车子在候机大厅外放下我们。雨已经停了。我们和司机道别。有同事问司机,夜里还回不回去?司机说要回去的。大家往候机大厅走去,感叹着做司机真是辛苦。冷风吹在身上。隔着玻璃门,看得到大厅里人来人往。自动门打开时,人声嘈杂以及暖气扑面而来。这是可想而知的,但还是让人不无意外。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有如白昼,温暖如春,因而使人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走错了地方,不敢相信不久前还身处黑暗以及雨中的车厢。</p><p><br />2008年5月<br /></p>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211519121[/lastedittime]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