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蛮记

马州

早些时候，我们管南方人叫南蛮。南蛮在口里的人眼里总别别扭扭的。他们人（按）照着我们，都白净、脑子转得快。眼睛小小的，眼眶里伴着脑子转一圈一个事儿。烟袋口来一个，家家户户的热闹一阵。当然，这不是现在的事儿了。

“你这乐！”
女人说：“这烦你！”
哎呀、哎呀，这家先热闹一步。闲篇扯到的这南蛮是个借住在口南边的南蛮。南边靠后山，后山越来越荒，荒在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一层寂寞的土味，飘着不散。半夜，初来的南蛮自各在屋里哭，哭花过小脸儿（有这么一说）。二天，一亮天，爬起来，拿镜子照自各，自各这个乐呵。活像个佛爷。他在南边时，拜过佛。他娘说，要过一地，拜一佛。这才平安。想起来，南蛮又撅撅嘴，双手合十照在镜子里，阳光一晃，他又是个笑。一会儿一个样儿。
他拜过数不清的佛。这是他听他娘的。小到大，南到北，谁都骗过他。一路下来，他就信娘。低头转到炕沿，坐下，抄起身边的酒壶。只有酒，他在喉咙能攒上半晌。好一会儿，才听他吼了声：
“走！”
南蛮是个酒鬼。他也有不信他娘的。他娘说，这要出事的！晃晃悠悠从街南边走了来。天还淡淡的亮。听闲篇的俩女人眼看着他，街巷看得模糊了。街上人嘀咕：“瞧——”
“你再看！”

“走！”
这家后一步热闹起来。

一个女人往回倒着脚，退进院。男人气冲冲进了去。（烟袋口，男人常常打女人）她们不懂得南蛮，他们没闲工夫懂得南蛮。南蛮不好色。在口里，我记事起，从来没有见过南蛮身边出现过女人。女人们都在街边。看着南蛮晃晃悠悠的。
南蛮身边有了女人。是口里的一件大家都在说的事。一个下雪的黄昏。雪罩着大地好个严实。大劲扒开了雪缝儿，见到马背上驮着一袭红袄，过了石榴河来。两岸被雪打得湿漉漉的。偶尔，露出深灰色的斑点。马踩着，“嗞嗞”地响。
马是越走越快。街头溜达的一只狗让了让它。在街的南头，“红袄”颤微微地跌下马，南蛮屋里窸窣一阵响。狗把眼瞪起，歪着头呜呜，后来才汪汪叫。然后，打街心儿挑起来的尖叫把消息遍传了烟袋口。
街上给人挤满了。不再静。大家在南蛮的屋外，不远地方，屏声静气杵着，互相看。南蛮的屋在大家屏声静气的这段，敛住了动静。此时，纷飞的雪，锵锵砸着地面，回头有人远望去，口里狭窄。两边的树搭到街上去。树影叠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儿的脸上。
孩儿们不知什么时候堆起了雪人。人还在喊着：举起手来！啊！杀——雪人不会跑。
不久，大伙散了。孩儿们都在喊“啊——”没人听到女人在夜里的呻吟摇着从南蛮的屋冲天而起。烟袋口还是一个样儿。
日子照过。口里的人平静地（我觉得多少要带些异样的目光）看着南蛮的女人。她天天只是挑水，去街心儿那口井挑。古井后来干了，且都在夏秋。很奇怪，冬天是有水的，还热乎乎的，冒着气儿。打柴：现在这样的人不多，都在后山下竖起耳朵听，后山上下来的樵夫做这样的辛苦生意。一天，来来回回半路就被烟袋口的人拦下。笑笑地再回去打，再来卖……人们干完活儿，买柴收拾进后屋。不再言语。

“咚——”
赶紧跑出去，南蛮已醉卧街头。头是插在雪人的肚里。有关南蛮的一切，人们充满好奇。也怪，怪在烟袋口，一段时日再没人对他问津。
天黑下，街上有人声音：
“起来？”
“滚蛋！”
“多久哩？”
“还早。”
“那滚！”
“我滚蛋！”

女人走开，雪不在下了，头顶透亮的月光，给街路打一层薄曦上去。
“起起——来吧——”又有女人的颤抖的声飘在西风间。
“叫你滚！”
南蛮斜斜眼，朦胧的，见女人回到墙根下的雪窝窝里，蹲下。
“走！”
女人匆匆跑着，去托南蛮手臂。青紫的脸上是笑的。
俩人一个宽宽的影影儿。

女人来烟袋口里半年头儿上的那几天，一场雪弥漫。那天，我啊，嘿嘿，正掏过手，摸女人的奶。女人好容易翻过身，给我吃，满嘴：酒鬼！我“嗝”了一下，骂一句啥，忘了。高老头说着，往远处看了看，女人在河边浣衣。
“娘的，哪儿比南蛮去！”

马蹄敲着冬天的地面，远往近了来。哒哒哒、哒哒。又一场仇杀来到了烟袋口。追上门啦！在南蛮的时候，这样的事很少了。但很多上年纪的记得，口外骑马来口里“做”人。马蹄声节奏是三、二。“哒哒——哒——”二、一是提亲。二、二是送行。等等。说的一五一十。“做”完人，把银子搁在那家门口，那家女人不哭不闹，马蹄声远，再出门拿。过几年，愿意“走一步”（改嫁他人）可以。不愿意，银子大概也够活。不过，走一步。孩儿受不受委屈，在女人心儿里是个事。不走心的，心眼儿宽的。那些年，口里人都议论：“那娘们去了口外哪里、哪里的。”
烟袋口过去是出土匪的。
一队汉子顶着雪，身披湿湿的大氅，看过去，一个乌青、一个青乌、一个乌青、再一个是青脸，一会儿脸上黑起来，方才搭上杀气。尖嘴的马在中间，停在烟袋口西头的柳树下。
他冲烟袋口里吼：
“南蛮，出来。头年的仇，到你了。”
声顺到南蛮耳朵，淡淡的。

门闭着。家家静静的，一阵风刮得出一串响。雪落地上。尖嘴再吼：“我敬你一条汉子，头次决斗你留我一条腿，我应你用我女人半年。今儿，仇要算！”远远地，吱呀声响。马耳朵动了动。雪落在马鬃上，一会儿白的，一会儿红的。落来化去，时候慢慢晚了下来。

吱吱。又响起来。
南蛮终于在大雪没（淹没）到尖嘴的残腿时，怀抱着一壶酒出现在了街心儿，他停在那儿，眼睛也不看西头。他靠着古井喝酒。喝一口，拿食指蘸一下井里涌上的水。嘴上一点笑纹都没有的。水是热的。南蛮把酒“就”着水差不离喝完，才抬眼看。雪里的一队人，背后是口外一片虚虚实实的雪里的空茫，似乎谁也没见，他脖子搭在井沿上，头埋进去。偶尔，抬起来，呼着白气，吧嗒一下嘴儿。如此，南蛮在井边，跌迦而坐，目光空茫地看雪。雪下了有一会儿了。
远处，“扑——沙——”尖嘴汉子下马，趔趄一下。单腿，一步一步“拔”（雪已很深，到了膝盖）到街心儿来。依南蛮的样儿，也坐下。俩汉子互相“相看”多少有些意思。烟袋口的人后来很久都在传说他们俩的这回对视。尖嘴汉眼里杀气腾腾，而南蛮始终一片空茫，让人有种口外的地界不着边际的感觉。

“南蛮，你来！”
“我不来！人，怕是也不要拿走！”
“咋着哩？”
“雪停行不？”
“女人留这儿。你末再来寻。”
尖嘴笑笑：“管得宽！”
“我也敬你！”南蛮起身，丢了一句：“等我！”就从街心儿晃晃悠悠拐进他的那个院。
女人在屋里，满头流着汗。
“怕个啥！”
“怕你叫滚！他可要杀了我！”
“不怕个我醉鬼？”
女人只哭，不给搭话。
“我也醉着。”

南蛮拿起一壶酒出门来（女人刚给温好的）。影影儿拖在雪地上，布满细小的光珠子。在井边，酒壶骨碌碌滚开去。一会儿，雪小下来。天地白白的。远处一队马上的汉子，微微后闪了一下身子。风飕飕刮着。刀光渗过雪幕亮到远处来，到他们眼里，已只带一点儿粉。
这点粉乍红起来了。是他们看到一股热气腾腾的血在井边崩了一地。口里有人，在门缝后拍着心口喘气。那袭“红袄”趴在了井边上。大概扯出这个闲篇的人说完也后过悔。烟袋口人，现在会笑他：
“怂样儿——你！”
大伙都已不在那个时候了。那时候的事儿，扒拉、扒拉，一半是多少有些骇人的。一些人专好扯这些。尤其，冬日天寒地冻，最好西风吹着雪，心里也热乎。再问他，说也没看清。是尖嘴的刀落砍死女人，是女人自各拿脖子抹（我这里，自杀有“抹脖子”的说法）滴血的刀？雪花漫漫里，只是见得到一袭红缓缓落了去。
这是这篇里一直解不完的“扣儿”。有兴趣者，可以想象。走地方说书的那个蛮子，说你们这儿的闲篇也叫书哟！他从不说现成的三列国啥的。没说书前，他跑过小买卖，和我这号人一样，凑过烟袋口的西墙根。
可那几个越扯越不正经，老扯：且听下回分解。一直下回分解。等不来个头儿。人也骂他们：“假南蛮！”那人就笑。
其实，要看——烟袋口里，街两旁一个、一个的南蛮，做小买卖的，走街的，各个红火，这点儿上没变多少。他们真是个灵。总不仅仅是小聪明似的……

马耳

这种建立在农业文明基础上的乡土小说现在还有什么价值呢？怀旧？难道我们还能回到男耕女织的时代吗？写实？我们现在的生活中还能找到这样古旧的东西吗？任何文学如果不能用某种方式与现实相联系，其结果不外是制造出一份新的垃圾罢了，而新的垃圾并不会因为它簇新的外表而比旧的垃圾好多少。

马州

咱们还是本家呢。与现实联系的作品，你去看看，什么样子

马耳

你以为什么是现实？正在发生的事？那你也太唯物主义者了。我觉得，现实不是我们看到的东西，也不是我们想到的东西，而是我们想到了然后又看到的东西，或者是我们看到了然后又想到的东西，因此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我们拥有的现实却截然不同，甚至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一个与他人迥异的现实，而所有那些抹杀个人的独特现实，而用某种无所不包的共有的现实取而代之的精神文化产品，都可以用来迷醉并且奴役本来自由的人类社会个体，因此成为一种精神鸦片，像这篇文章就是这样，这个小镇里的所有的人都只拥有一个共有的现实，其中一两个人物表现出来的一点点独特特征不过是这个共有现实的花哨的伪饰，因此这样的小说写的是一种伪现实，这样的小说通向的是一条奴役之路，而不是自由之路。

照我看来，你写文章可以不描写现实，但不可以不指向现实。中国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写小说，而古代中国人和现代中国人写的小说之所以和现代中国人写的不一样，就是因为他们拥有和现代中国人完全不同的现实，而他们忠实地把这种现实记录了下来，如果他们也和你一样只记录这种所谓的共有的现实，那么现在中国流传下来的古代小说恐怕只有《岳飞传》、《杨家将》这样不入流的垃圾了。你这篇文章文笔倒还是不错的，可惜写作观念大错特错，整体也就失败了。

另外，马耳只是我网名，因此谈不上什么本家不本家，现在我也不稀罕和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互称本家，你大可以另找他人。

lostboy

原帖由 马耳 于 2008-11-2 08:31 发表
你以为什么是现实？正在发生的事？那你也太唯物主义者了。我觉得，现实不是我们看到的东西，也不是我们想到的东西，而是我们想到了然后又看到的东西，或者是我们看到了然后又想到的东西，因此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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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三皮

在黑蓝有时候评论比小说好看多了

马州

有点意思：）本家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