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羑里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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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4 17:18:4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被囚禁在羑里的日子里，我时常看到的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我风光的未来。都说西伯侯姬昌善演八卦，知天晓命，是所谓圣贤之人。但是他们不知道，即使是圣贤之人，也只能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那一部分。在此之前，我甚至不能预见伯邑考的到来。但是我却时常看见那样陌生的一个世界，透过一个陌生女人的眼睛去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不知道那是将来还是过去，或许它根本不存在，只是神圣给我的一个悠久的梦，冗长却充满哲思。

我们经常对话。我面对着伏羲的八卦图入定就能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属于她的世界，然而我们看不到彼此，只是能够略微的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你是谁？我问她。她呵呵笑了两声，我姓姬，阿娘叫我白头。是我姬姓的子孙啊！你属于我的未来还是过去？

我不知道。她说。我一生下来就姓姬。他们说的。我想姓别的，可他们不让。

你是谁？她问。

我是姬昌。西伯侯姬昌。妲己把我关在羑里。我很寂寞。我在伏羲的八卦图前静坐。入定后竟然能感觉到你……我能透过你的眼睛看到你的世界……它很美，也很特别。

噢。她说。那你能看到我吗？我很丑……他们都笑话我，欺负我……

我不能看到你。我说。

噢。她说然后她站了起来，向一个垃圾堆边上的小男孩走去。他是谁？我问她。

他是我儿子。

她领着小男孩，把地上男孩捡满一筐的硬纸片背起来。饿不饿？她问男孩。男孩抽抽鼻子，眼睛望着脚尖，怯怯的说：我想吃火勺。

她心里在疼痛，我看到。她对我说，孩子苦啊！他爹买火勺，一买就是一小箩筐。但就是不给孩子吃啊！她哭了么？是的，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她泪流成河。但她还是咧开嘴角笑了。她对男孩说：走，娘去给你买火勺吃！

怄气似的，她扯着孩子大步流星的走。你慢点，我说，别把孩子累着。

火勺买到了，迎面却碰到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指着她喊：疯子！呵呵呵。疯子！

她仍旧咧开嘴傻笑，鼻涕和眼泪淌到下巴上。小男孩伸手把它揩去。

你不要哭。我说。

你看的见我？我在笑呢！他们就是要看我哭。我才不哭呢！谁哭谁是疯子！

我看不见你。但我感觉得到你。你在哭。你的心在哭。

我没有。

你有。

她突然把火勺从小男孩的手里一把夺过来，吆喝着迎面的女孩：来，过来，这个给你吃。男孩气的抬脚就踹她，一边踹一边嚎啕大哭起来。而她则紧握着男孩的手，使她挣脱不得。女孩抢过火勺就飞也似的跑开了。只留下男孩的哭声，和夏日里一声高过一生的虫鸣，在嘹亮的响着。

你做什么？！他是你儿子。

他不是我儿子。我生了他。可他不是我儿子。她说。

她真的疯了吗？我不明白。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她爱他。

男孩哭个不停。她就把他扔下不再管。她一个人坐在很大的一个磨盘上，望着渐渐隐去的夕阳。他昨天又打我了。她说。他们本来是要我嫁给另外的一个人的。但是媒婆通知那个人的时候被他听见了。于是他比那个人来得早，他们就糊里糊涂的把我嫁出去了。

恩？你的家人难道不知道？

他们不知道。他们也被他骗了。

她絮絮叨叨的说：他不止是打我。他还打我们家二小子——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孩子们都是叫他给揍大的。孩子们恨着他哩！

她把衣襟敞开，衰老的皮肤裸露出来。干瘪的乳房在夕阳下闪着油亮的光芒。我瞪着眼睛看向漫天的云霞。我疯了。她说。我从一出生就是个疯子。

我长久的沉默不语。与一个疯子对话，我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我看得到将来。她说。我的孩子们都是悲剧。他们不会拥有幸福。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像你能来到这里一样。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我会死，为了他去死。她恨恨的哼了一声：妈的！他打了我一辈子，为什么我要替他去死？！

在她的面前，我的预言能力完全消失了。而她的预言，我又不知道准不准。但是我选择相信她。因为那毕竟是她的人生，那是她切身的体会。

她死的时候，她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了，她的连个儿子也已经分了家。当时，她和她丈夫都躺在炕上。她丈夫在默默地沉睡，脑袋无力的垂在枕边。而她则睁大着眼，定定的望着门口。不一会儿，她的二小子回来了。

娘，娘。他说，隔壁锁柱儿昨天撞见小狐狸仙儿了。听说他在咱门儿外那棵大槐树边上看见一白衣服的姐儿，丫就故意拉开裤子撒尿……结果……哈哈哈！今儿神婆子都来啦！他还是疯疯癫癫的……

她不吭声，眼睛仍旧定定的望着门口。她家二小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什么也没看到，又回头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两个高大的巨人，一个牛头，一个马面，手里都拿着枷锁。

她在颤抖。够了！我听见她说，从小到大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真的看够了！

你在害怕？我问。

她不回答，但是她在战栗，从灵魂到肉体都在战栗。

牛头和马面本来在侧着头看她的丈夫，这时候却转过来看她。

你——能看到我们？他们发问。

她惊恐的、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她儿子不明所以。

突然，她的瞳孔放大了！光芒也渐渐的从她的眼神中抽离。她的二小子慌了神，赶忙摇醒他父亲，爹，爹，你看娘怎么了？！她丈夫应声而起，却难以改变她已经死去的不争事实。他们拼命的想摇醒她，喊着她的名字。而她却游离在半空中，无力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为什么让我死？她问。

因为你能看到我们。只有将死的人才会看见我们。

可是，我从一出生就能看见。

牛头和马面很惊讶的样子。我的心里也泛起无数的悲哀。他们想要把她铐起来，但却抓她不住。仿佛在虚幻里，她又是一个虚幻的存在。牛头和马面有一点慌乱。

……你是……什么？他们问她。

我不知道。可我不属于你们的世界。你们抓不走我。

可你也回不去了。我说。

她无尽悲凉的点了点头，但是又倔强地说：可是我可以留在这里。

牛头和马面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无功而返。她亲眼看着他们埋葬了自己，从未见过他那么伤心的流泪，泪水里充满了哀伤的思念和深沉的内疚。她凑近他的脸嗅了嗅，是涩的。她笑了。灿若桃花。他是在自责吧？她问我。他总是打我，还跟别的女人胡搞，甚至从来不曾避讳我……

你恨他吗？我问。他那么绝的对你，还有孩子。

她沉沉的叹了口气，说：他也是个苦命人……穷怕了……

你知道为什么他买再多的火勺都不肯给孩子吃吗？她看着我，脸上全是泪水，他说他是我们家的唯一的劳力，他的身体不能垮。所以，他得吃白面，而我跟孩子吃高粱面，或者麦麸子……

他怎么能这样？他在欺负你！我愤然道。

我知道。她说。

那你为什么还听他的？

我信他。

你不恨他？

为什么要恨他？他给我养大了四个孩子。这是我在做姑娘时怎么也无法想象的事。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我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竟然是四个正常孩子的母亲！虽然他们的一生都会被一些琐碎的事情的牵绊，但他们还是会感谢我给了他们生命！

我想穷尽我的一生恐怕也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但是在她的身上，我看见了永恒的爱和希望。那正是我们姬姓子孙源源不断的力量。

她的小儿子三十岁的时候，这个叫栓子的中年人才有了女儿。她看起来格外开心，目光悠远而绵长。她幽幽的说：这个女孩，是老韩家的希望。

那么说，你是韩姬氏吗？韩姓，好奇怪的姓氏。

她道：奇怪吗？呵呵，没觉得……

栓子得到女儿似乎一点也不高兴。他和他父亲一样面对着这个女孩的出生。他打量自己女儿时的目光像打量陌生人似的，不夹带着一丝的悲喜。而她则定定的看着这个新生的婴儿，充满母性的爱与慈悲。女婴竟也出神的看着她，也看着我。那样子仿佛在说，我认识你呢！

这个充满灵性的女孩终日被一只硕大而忠诚的狗陪着，她甚至不敢多走近一步。她整日以偷窥这个女孩为乐，她其他的孙子孙女出生时也没见她这样关心过。

她很特别，她对我说，她真的很特别。

女孩四岁的时候终于赢得了父亲的宠爱。原因是女孩一个人跑了很远的路来叫她爸爸吃饭。栓子那天特别开心，他不住的说，我闺女太可爱了！她听到了呵呵的笑，她说：你看，这傻小子跟他爸一样，他才意识到！

女孩看了看虚空中的她，然后转向她的父亲，甜甜的喊：爸爸！

恩？她的儿子说。

爸爸。奶奶长什么样子啊？女孩问。

……就人那样子呗。

那奶奶叫什么啊？

你奶奶姓姬。

叫什么？

叫“奶奶”呀！

呵呵。女孩傻傻的笑：你骗人！

……奶奶到底叫什么呀？女孩扯着父亲的手问。

栓子摸了摸女孩的头，眼睛里比他父亲多了饱满的慈爱。栓子说：奶奶叫“白头”……

可奶奶的头不是白色的呀！

傻丫头！那是奶奶的名字。就像爸爸叫“栓子”，妈妈叫“兰子”，你叫“囡囡”一样……

女孩咧着嘴笑望着她爹，道：那奶奶有没有姐姐或者妹妹叫姬白菜呀？

她爹憨憨的笑了，嗔怒的敲了一下女孩的头：鬼灵精！

女孩的妈妈笑得口水都流了出来。看着他们父女这般亲昵，她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泪光。透过她明亮的眸子，她对我说：我们家穷，二小子也跟他爹一样混……苦了兰子啦！

接着，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讲给我听。她说：我们姬家的孩子命苦啊！

她的孙女果然很特别，聪明机灵，好学敏行。爱思考，不拘泥于约定俗成。并且，她和她的祖母一样，除了她生活的那个世界，她还可以看到其他的世界。这种人是凤毛麟角，可遇而不可求啊！

她对我说，她知道的比我多；她看人看世界也比我透……可为什么我是个疯子，而她却不是呢？因为她注定是老韩家的希望吗？

那个女孩很喜欢跟她奶奶讲话，她总是背着家人，跑到略远的田间，冲着她身边的风声呼喊。有些时候她自言自语，有些时候她则跟他们喁喁私语。更奇怪的是她竟然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她冷冷的说：离开这里之后你会失去一个儿子。我一直以为我是白头一个人的秘密，只有白头才能感应到我的存在。可是这个女孩对我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就是知道你在那儿——跟我奶奶一起。我感觉到了你即将到来的悲伤。离开这里之后你将失去一个儿子。不是向我们和奶奶这样的阴阳相隔，而是永远的失去。

她的话让我战栗不已。这个明媚的女孩子怎么可以拥有如此阴鸩的音调！这那是一个语言？！这分明是一个诅咒！

女孩幽幽的说：为什么？为什么奶奶？为什么我无法逃离那些陌生与恐怖？啜泣填充了她身边的空气，一切都变得潮湿起来。奶奶……那天我又看到一个死去的人，在一片麦浪里徘徊……那是他最伤心的地方……那里的风一直在不停的呜咽……我看见了他的恐惧与哀伤……

白头心疼的抚摸着她，她对我说：命啊！孩子命苦啊……

囡囡最终从一幢灰白色的高楼上跳了下去。她去时穿了一身美丽的红衣。痴绝的美丽。白头在空中一直不停的低低的吼，我借她的眼睛流露出我的哀伤。她落下的时候美艳绝伦，一切的异类都被她感动的落泪。但是我们不属于她的世界。我们对她的悲伤无能为力。我们只能静静的看着她去死。看着她为了某一个愿望而奋斗，或是殉葬。

白头干裂的嘴唇喊出了血，眼珠里也涨满了血丝。我的心里也不住的渴念：不要啊，不要呀。

一切的声响都在空气中扩散，一切声响都在冰释。没有人听到我们的呼喊。这呼喊是多么的苍白！这孩子去了！这个所谓老韩家的希望就在她奶奶的模糊的泪眼里倔强的去了！

我无法停止这久远的哀伤，我在一片混沌里与白头一同面对丧失亲人的悲痛。在囡囡的一个本子里，我们意外的发现了这样一段话：韩姓，封于韩原，姬姓后裔，是周文王姬昌、武王姬发的遗嗣。

这意外的发现使我震惊。又是我姬姓的子孙？难道我姬姓子孙注定悲剧收场？

我忍住内心的剧痛挥别游离在混沌之中的白头，告别这里的一切。跟我的子子孙孙永别。我已经来这里太久，我早就应该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

当我睁开眼，原来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我还在羑里那个小房子当中，面对着伏羲的八卦图静坐。这时，外面传来了宫廷使者尖利的传话声。我竟然突然的想起了梦境中囡囡对我说的话：离开这里之后你会失去一个儿子。

使者送来的是两盘鲜肉包的饺子，味道很怪。当我吃第一口的时候我就发见了这种异样。可是我的脑海中却闪出了白头被小女孩骂“疯子”时的情景，她是那么开心的笑着，笑着抢下自己儿子的火勺递给她。于是我也笑了，我兴奋的把两盘饺子都吃光。我对使者笑，不住的说“谢谢娘娘，谢谢娘娘……”

一踏上西岐的土地，胸腔中就感觉的一阵憋闷。歇斯底里的呕吐，吐到地上的污秽迅速的聚集，变成了小小的三个堆儿，然后又变成了三只雪白的兔子。那是我的儿子呀！伯邑考？伯邑考？我老泪纵横的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我感应不到他的存在！这三只通灵的畜生也面面相觑，仿佛他们跟我儿伯邑考也是路人。我终于理解了囡囡话里的玄机。我终究是失去了我的一个儿子！不是向他们和白头这样的阴阳相隔，而是永远的失去。

多年以后，当我成为囡囡笔下的先人周文王姬昌，我经常在无尽的黑暗里触遇悠久的恐惧和冗长的哀伤。有时候我还会梦见囡囡和白头。囡囡没有死。死的是囡囡的恐惧和哀伤。在明媚的阳光里，囡囡开心的和爹娘在一起。囡囡看不见奶奶，她偶尔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继而惊愕的抬头。那是白头走近了她的身前。她用她干枯的手抚摸她，用她苍老的嘴唇亲吻她。而囡囡只是惊疑的瞪着大眼睛茫然的搜索着，看着空气中的尘埃，上升，或是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