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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角项链·修改版
1
说一下墨涅拉俄斯。
其人列名于古希腊史诗之中,是否真实存在则值得商榷。其父阿特柔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其兄阿加门农是迈锡尼的大国王,希腊四个大国王中最显赫者,所以也是希腊诸联邦之王。在史诗中被提及时,一般都毫不含糊的加以“王中王”、“统帅者”、“统帅着辽阔疆域的”、“强有力的”之类冠冕堂皇的前缀。依靠他至高无上的权力--至少在希腊半岛--墨涅拉俄斯得以娶到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我猜想这个“世界”的范围大致等于希腊与小亚细亚--海伦。并且成为斯巴达国王。
虽然兄长权力广大,父亲威名远播,然而在过去流传的诗歌中,墨涅拉俄斯却既愚蠢又怯懦,品貌寻常,性情暴躁。于是极其俗套的故事发生。小亚细亚的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之子,俊美风流的帕里斯,诱拐了海伦。墨涅拉俄斯的哭诉使他的兄长感到希腊的颜面受到极大的挑衅。于是希腊人--史诗中称为阿凯人--十万部队渡海杀奔特洛伊城。希腊各国众神后裔都参与了这次空前的大战。墨涅拉俄斯卑怯的委身于这群豪迈英勇匪夷所思的英雄之旁,显然相形见绌。
战争持续十年之久。特洛伊与希腊人势均力敌。众神也呼风唤雨争风吃醋。时间越长,战争就越欲罢不能。在几乎所有英雄死亡殆尽之后,奥特修斯用木马计攻破了特洛伊城。希腊联军对特洛伊进行了屠戮和洗劫。事实上,十年相持几乎耗空了特洛伊的一切。这场战争最终胜利者并未得到任何足以与付出相平衡的利益。虽然在尊严上能够获得相当微薄的满足--如果他们将私奔的海伦斩首的话。
在这次大战中,无数英雄死去。残留的英雄中,阿加门农在回国后被妻子杀死。狄俄墨得斯、菲洛克忒忒斯等人的王位被剥夺被迫浪迹天涯。英雄中唯一圆满的是奥德修斯。他流浪了整整十年才回到故乡。这也就是著名史诗《奥德赛》所讲述的故事。
我们的主角,平庸的,温和的,战争的最初缘起者,墨涅拉俄斯,在特洛伊城中找到了他私奔的妻子。他并未杀死海伦。他见到海伦之后立刻忘却了要杀死这个荡妇的誓言,也忘却了为了他能够洗雪耻辱,十年间战死于特洛伊城外的英雄与士兵。墨涅拉俄斯带海伦一起回到了阿米克莱。平平安安。无风无浪。他们快乐的统治着他们的王国,为后来与雅典并称的强大城邦斯巴达奠定了基础。
如果有人问起特洛伊战争的故事,我想,这就是结局。英雄们挟十万之师渡海而来,在城外消耗十年时光。而他们所希望看到的无非是使希腊背上耻辱的那个女人被当众斩首。海伦活了下来,以及她平庸的丈夫。他们什么都未失去。而英雄们死了。宏伟的特洛伊城陷落了。宏伟庄严的青铜史诗之下,是墨涅拉俄斯和海伦这两个可爱傻瓜的幸福生活。
2
“大门”是一家唱片店,位于将于2004年夏天结婚的她--为了叙事方便,姑且称之为M--所在学校侧对面的街上。自然,H带我去到那里时,并不知道这层关系。“就在这里了。你以前来过么?”她一面让车滑到路边,一边侧头问我。
“没有。”我说。
晴朗的秋季午后令人惬意。云犹如厚实的白布一般纹丝不动的挂在天壁,棱角分明,仿佛经过剪裁。淡淡的阳光自得其乐的洒落下来。朦胧的一层光晕。我和H将车子停在树阴中,沿着人行道走向唱片店。头顶的树上,秋鸟的鸣啭声声不息。H伸手将软软的发丝挽到耳后,抬头望望,然后模仿着鸟儿叫了几声。鸟儿亦随声唱。
“挺可爱的吧。我每次到这里它们都叫的。”H说。“你真没来过这里?”
“没有。”我说。
“大门”所在的那条街是城市交通主干道的附属品。类似于毛细血管。平时来往的人多,汽车极少。一条街有一半是装修小巧玲珑不失品位的小吃店,专供办公室阶层中午三三两两消消停停的吃午饭。“大门”左边是一家貌似木结构建筑的画廊,右边是一家木扉开关的东洋风格的饰品店。“大门”自己的门面则是落地玻璃窗,一切尽可一目了然。左侧是一扇并不宽的玻璃门。H就是推开了这扇门,将我领了进去。
“如何?不错吧?”她问。
“不错。”我说。
迎着正门的墙上,品克·佛罗伊德和大卫·鲍维的海报赫然在目。大卫·鲍维的眼神炯炯,森寒逼人,让人觉得像是家中失窃了大额现金随即接电话通知后赶到警察局盯视盗窃嫌疑人的中年男子。墙角放着一把原色木吉他。一眼望去,应当是尼龙弦的。墙前有一桌四椅。桌颇宽,上面散落着音乐杂志、唱片盒以及一个长宽约为五十公分乘以三十公分的拼图。残碎的图案已完成十之八九,依稀是褐色色调,非洲落日时节,一头缺角少腿的羚羊在依河的丘峦边伫立着,远处的树上隐约盘踞着一只少了尾巴的猎豹。拼图的上方,一只手正拈着一块拼图碎片,缓慢的游移在拼图上空。一双眼睛正以完全超脱物外的神情盯视着图案中的非洲。大约他正在希图为羚羊补上角或者腿,抑或在为猎豹查漏补缺。
H走上前去,用手轻拍了一下桌子。于是碎片被放下。眼睛抬了起来。凝神于拼图的男子以不无茫然的神情先望了H一眼,然后释怀的一笑。随即朝我转来的目光便显得甚为和蔼。
“又是你啊。”他说。“今天想买什么?”
店主朝播放器里放了一张拉赫马尼诺夫的唱片。舒缓优雅的古典乐悠然波动着。空气的质感仿佛沉静许多。时间变旧。H的步态显得多少放松与写意起来。她踩着步点在唱片架前来往散布目光。我则多少有些无聊的坐着。毕竟我对于别辟蹊径的音乐样式所知不多,强充内行亦无必要。我打量着桌子上。阿姆斯特朗。戴维斯。威廉斯。科汉。诸如此类。都是我不甚了了之人。唱片盒旁,有那个男子--店主--与某歌星的合影。背景似乎是上海体育场。无聊之余,我拿起杂志慢慢翻看。店主多少有些过意不去的样子:
“不喜欢这类音乐么?或者喜欢古典乐?古典乐是放在右边那排的,有兴趣的话倒不妨看看。大致左边那排是摇滚和爵士,还有些先锋乐,右边是古典乐。意大利麦克白乐队那样类型的是在右边下面……”我道过谢,站起身在右边唱片架边手插口袋中随意看看。好唱片果然不少。德彪西的《牧神午后》此类不常见曲目也赫然在目。以原文书写姓名的勋伯格、斯特拉文斯基、马勒之辈也堂堂正正,无可指摘的列名架上。可惜并没有我十足喜欢的曲子。为示礼貌,我特意扫了两遍。H将看中的两张唱片摊在桌上时,我才回过头来。
“莱纳德·科汉。鲍勃·迪伦。”H说。店主点头,朝两张唱片扫了一眼。“四十元吧。”
H点头,付过钱。店主将鲍勃·迪伦那张拿起来,问:“这张买来是自己听,还是送人?”
“自己听。怎么?”
店主点头,拆开封套,将CD取出。按播放器的“弹出”键。拉赫马尼诺夫戛然而止。迪伦被放入。按下曲目。播放。“这张盘旧了。可能有点问题。先放一下试试。听下音质。不然你拿来换又要费一番周章。”
“麻烦啦。”
“没事啊。反正现在也空闲着。听一下都放心一些。坐下好了。不很忙吧?”
我和H坐在了椅子上。椅子订购得极有品位。坐上去相当舒服,而且手足各得其所,周到妥当,并非那类造型奇异得虚有其表的椅子。鲍勃·迪伦的曲子一似自然而然的浅溪之水般从音箱中流出。幽幽细碎的蓝色。口琴与吉他交错掩映之声。店主坐在对面,抬起左手,出神的端详着自己的手指。那神情俨然坐在阳光包围的树阴之下听流水的少年。我的心绪渐次平和了下来。门外的大道上,阳光散落,玻璃熠熠生辉。
“对了。”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您这里有BEACH BOYS的《CALIFONIA GIRL加州女郎》吗?”
店主抬了下头,似乎颇为讶异。“好象没有……”他说。“BEACH BOYS--怎么翻译来着?海滩男孩?老乐队了吧。倒是有合集收录他们《DANCE DANCE DANCE》和《救救我朗达》这几首。但是你所说的《加州女郎》似乎就没有了……我试着帮你找一下吧。要得很急吗?”
H茫然的看着我。我有些不自然。“无所谓的。只是忽然想到问一下罢了。没必要刻意去找什么。”
“若你有空,倒不妨下周来看看,这期间我可以帮你找找。或者你留一个联系方式。我找到了可以通知你,误不了事。如何?”
“不必不必了。”我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也不是很有兴趣。问问罢了。”
“是么……”店主说道。“那么有空过来看看好了。我替你问一下总是可以的。”说此话时,脸上不无惋惜之情。
“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出门的时候,H问我。阳光安安静静犹如格子尺划定一般泻落在路上。我仰起头,眯起眼睛。
“让人觉得挺舒服的。为人很好。”我说。我伸手将身后的玻璃门关上。透明的门后,那双手正在重新开始勾勒非洲的图景。
3
“先生您好。那个,我想问一下。这个座位有人坐吗?”
“没有。你请坐。”
“噢,麻烦您啦……这是您的报纸?给您……”
“谢谢。”
“没事没事……今天很热啊。您靠窗那里太阳光蛮烈的。”
“没事的。没什么的。”
“您知道现在几点吗?”
“……不知道。我看一下。”
“谢谢您。”
“没事。现在大约10:45。”
“是吗?怪啊。我的手机上怎么显示是10:55分呢?难道是我的时间错了?这么一来怕是赶不上了。这可糟糕……”
“也未必吧。我说大约是10:45。”
“那又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手表也不一定准。我记得我的手表好象一直有几分钟的偏差。”
“哦!也就是说您的手表不一定是正确时间?那么我的手机……哦嗯,我知道了。可是我们两个的时间究竟哪个是正确的呢?得有个正确的参照才能确定标准。您的手表大概快或者慢多少时间?”
“……不知道。我一般不关心这个。我只知道指的时间段大约是不错的。至于快慢多少,我不清楚。”
“有个确切的时间总是方便一点的。您回忆一下,有没有其他的参考时间了?我想把确切时间定一下。”
“我的手表不准。不妨用你手机上那个时间为准好了。”
“那可不成!我这个手机时间和你手表时间不一样。现在找不到第三个参照物,就没法知道哪个时间才是正确的。所以我说要第三个参照物。或者您能够回忆一下的话就回忆一下。比如您是不是看过闹钟或者其他时间什么的。”
“……我不记得了。我说了,你就以自己手机上的时间为准好了。几分钟误差而已,有很大关系吗?”
“这个,我觉得有了手表就是要看确切时间的嘛……您的手表什么时候开始不准的呢?”
“……”
“我觉得时间还是校准了为好。否则什么都稍微偏差那么一点,日积月累难免对人有影响的吧。虽然不一定是坏影响。所以,得按照定规的固定时间来校准啊……您认为哪?”
“……”
“对不起啊,既然您也不知道现在几点……我问一下别人吧。麻烦您啦。”
“麻烦你能站起来一下吗?”
“啊?不用麻烦啦,我可以自己问的。不好意思麻烦哪。”
“不是的。我是说请你站起来一下,让我走出去。到站了,我下车。”
4
“你好。”我敲了敲玻璃门,道。俯身桌上孜孜于拼图的店主遽然抬起头来,看到是我,似乎呆了一下。条件反射般应声:“你好。”
我把背包放在椅子旁的地上,坐了下来。店主抬头望了望我身后。我注意到他换了一副拼图。色调浑厚滞重,笔触强健粗砺,俨然在岩石上雕凿的土著图腾。因为拼图尚处于起步,尚未有成型的图象。总而言之,是那类如岩石涌流般的图色。
“她没有来么?”
“她?谁?”
店主笑了一笑。右手食指在鼻子侧翼轻轻触了一下,而后放下。“你女友啊。”
“我女友?”我问。太阳穴右侧忽然有些跳动般的疼。
我女友?
“那不是我女友。”我说。
H确实还不算是我女友。我想。说是好友马马虎虎。说是女友,不免有些牵强。
“是吗?”
“是的。”我用加意肯定的语气说,“朋友而已。”
店主看着我的眼睛,伸食指擦一下鼻翼。然后笑了。“哦。朋友。嗯。我知道了。”
“嗯。”我应了一声。确无其他回话方式。再多说也无从说起。我咳嗽了一声。幕间休息。观众调整坐姿与情绪,表演者与观众彼此给出空间与时间调整自己的姿态。
就像校准手表时间。
“那个,她,”我说,“她大概过一小时到吧。”
“是吗?你怎么先来了?”
因为我记错了时间,早起先消消停停逛了一会儿书店而后乘公车过来,不料今天居然没有堵车。奇特之极。所以即使有意拖沓也早了一小时。不过这么说过于复杂。我简单的告诉他,想提早过来看看碟。
他郑而重之的点头,说尽管看就是了。这个时候来客一般少。若觉得无聊,聊聊天也无所谓。我提出想试试他的吉他。“家里的一把上次摔坏了,有好久没怎么弹了。”
“请便请便。”他说。“我也好久没动弹了,忘得差不多了。弦都松了,怕是得重新调一下。”
我调好弦,然后谨慎的试弹了几个分解和弦。弦相当如意。音质淳和温雅,没有普通吉他那种尖利单薄得像摔碎瓷碗碎片一般的怪音。“好琴。”我说。店主对此予以微笑。
说是弹琴,实际上我也只是初学者罢了。试着弹了《绿袖子》和《橄榄树》,自己都觉得不如何入耳。曲子终了,店主还是拍手。
“弹得好。”他笑着说。“相当不错的。”
“谢谢。”我说。
气氛得以放松。我把吉他放好,抬眼望玻璃门外。天蓝色的轿车俨然广告一般披沐着阳光横过路上。男男女女在郁郁葱葱的树影之下来来往往。合欢树在风里散落着粉末般的嫣红之色。我手插在口袋里望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继续在架上看唱片。我的目光扫过亨德尔,伯辽兹,斯特拉文斯基,马勒,不经意间,一样深色的东西略过我眼帘。我的目光掠过之后重新回首,对那道色泽予以追猎:
那是一串项链。悬挂在唱片架角。说是项链有失准确,因为那样的式样极为古怪,戴着极不适合。倒是悬挂着较为合适。质料厚重,色泽古朴,本来的颜色已然无可分辨,时间在其上洗濯太多之故。我看到我的手似乎完全是自然而然的伸了出去,将之取下。触手陈旧。似乎是承载了时光与生命的骨质品。我回过头来,将手伸出。
“这个……是什么?”我问。
店主将那串东西提到眼前,看了两眼,然后看我,继而低头看我的手。经他这么一看,我觉得自己互握的双手忽然极不自然起来。我咳嗽了一声,右手伸出来按住了嘴。而后放了下去。左手孤零零的按在桌上。店主收回了目光,继续看那串东西。
“是犀角项链。”他说。
“犀角项链?”
“犀角项链。犀牛的角刻磨成的。知道犀牛的吧?”
“知道。《动物世界》和《DISCOVERY》这类节目常看。‘东非草原之上……’犀牛角是很值钱之物。旧殖民时代葡萄牙贩子热爱盗卖之物。与象牙大致类似吧。”
“对对,就是那个东西。”
“这个……是怎么到手的?去过非洲?”
“没有……这个……嗯……是两年前买的了吧。那时刚离婚不久……一,二,大概两个月。”
“……”我缄口不语。看他的样子似乎沉湎于回忆之中,然而似乎涉及到了私事,于理来说是不该继续问的。我装做不经意的问:
“那个……这个小饰品对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说有也有。说没有也没有。说不清啊。”
店主抬起头,看一眼挂着的钟。我下意识的跟随着他的眼神看,然后低头看手表。我的手表快了五分钟。
校准时间。我想。然而没有动手。阳光像是弱了一点。就像沉淀着金沙的水流变得稀薄。本来正该是中午。我听见店主说:
“她还有好一会儿才过来。那,我跟你说说这个事吧。”
5
他说那是两年前的事。当时刚刚离婚两个月。离婚时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觉得不想过了,于是就离了。也没有什么纠纷。而且还保持联系。那天她--他的前妻,他郑重的说明。我严肃的点头--在电话中说,城西新开了一家饰品店,出售鱼龙混杂的古玩和挂件。她要求他去购置一串犀角项链,谆谆叮嘱了所需的样式,并给了他门牌号--“需要注意,”她说,“倘不细看,便会漏过。”
时间是下午三点。阳光斜斜的洒落街上。树叶投影于地。他穿过斜斜的光幕,缓步行进在纤细的长路上。城西的路旁,店铺犹如火柴盒一般鳞次栉比。风中摇曳着仿佛蓝色亚麻布一般洋溢着60年代风味的歌曲。是鲍勃·迪伦的《BLOWING IN THE WIND》。
他随着歌曲一边轻哼一边推想当天的目标。犀角项链。意识一触及这个词,便幻化为一片水波荡漾的流质。“习惯性的思维吧。”他对我说,他在那个时候不经意间想到了犀牛。既而推出犀牛的形象。铅灰色如巨石般厚重的肌肤。独自在非洲的草原行走。一只长嘴鸟儿孤独的伫立在它的背上。其独角傲然指向青天。我追想了良久,无法想到犀角项链与此幻境的关系。犀牛的形象倏然消失,取而代之以一串色调古雅的项链。
“这便是我想象中的犀角项链。”他说。
我点头。
在他行走的时刻,犀角项链的影子如流水总的倒影一般摇曳不已。古雅的色泽在意识中铺展。幽暗深邃的背景。犀角项链。他反复默念这个词。
“这两个字本身仿佛带着种摄人的力量。你以为?”他问。
我默然。他顿了一顿,随即继续。
走到城西路的尽头,他忆起了她给的门牌号。不要错了了才是。他想。他望了一眼店铺,发觉尚未走过头。目标已离此不远。他多少有些紧张,他说。当时迪伦的歌已经播放结束。宁谧的背景和午后三点钟的阳光,给刚才的意识继续添加浓墨重彩。
他漫步而行,每走五步记一个数字。一间间数着--意识的此岸,孤独的犀牛在无边的草原上行走。夕阳西下。他不知道它将走向何处。长嘴的鸟儿一声不响的站着。苍老的树下,灌木丛生。 犀角项链就是这么在他意识的底层熠熠生光。
“好象尼罗河底沙中的白银面具。”我说。
“是。差不多那意思。”他答。
数到第七家,与她给的门牌号相符。他停下脚步。望了一眼店门--低垂的深色大幕。仅此而已。余者都无法从外表判断。他吸了一口气。消散一下紧张--“其实也谈不上紧张。”他说--呼出一口长气,然后撩起门幕。
店中的亮度与他想象中的相似。灯光幽幽。仿佛在暴风雨之夜点着牛油蜡烛。店的三面墙壁分布着三个巨大的黑木架子。陈设着琳琅满目的饰品。架子以外,仅余四平方地空地。他站着,抬首打量架子上的饰品。藏刀。牛头面具。玉镯。钻石坠子。羊角。以及种种动物首级的标本。不一而足。尽皆渗透着浓浓的古雅。色彩幽邃深远。他回头望向蜷缩于角落的店老板。该老板正旁若无人的捧读一本厚厚的书。其神情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于店中。于是他走上前说:“对不起,请问有犀角项链卖吗?”
老板缓慢的抬起头--仿佛一架运作僵涩的机器在运动一般--极其费劲的望了他一眼。眼神空漠。仿佛死水。“什么?”老板问。
“老板什么样子?”我问。
“没什么奇特之处。普通人罢了。”他说。
他咳嗽了一声。
“我继续说。”
不知为何,听到老板的话后,我忽然得以放松。或许在我意识中,对于犀角项链这个词本身带有恐惧--究其所以,我对这些古雅稀罕的器物无不抱有一种敬重感。对于收藏出售这些东西的人也是有着敬畏之情。而我意识的深处,那仿佛来自于无穷远方的犀牛及其角依然在我的意识中作祟。不过幸好此人看似对此毫无概念。
“犀角项链。”我鹦鹉学舌的重复一遍。“犀牛角雕刻而成的项链。”
店主眼神依然空漠。毫无变化。使我感到我的话语如水洒入沙地一般,瞬间消失了无形迹。在沉默的对峙中,我再一次考虑自己的话。犀角项链。没有错。正是犀牛角雕刻而成的项链。
店主的头做不明所以状摇摆几下--使我想到真正的犀牛。非洲草原。--而后咕哝了一句什么。推开后门的门幕。出去了。阳光在店中昙花一现。而后一切归于暗色。门幕外风起。听风仿佛是秋客远行的季节。浑然不是暮春。我抬头望望。灯光凄冷的亮着。
店主出门后,我沉默的望了周遭一遍,有一种乖戾感产生。自己无疑居于奇特的处境。眼下这个陈列着死物--很多死物,但我宁愿相信它们有着灵魂。它们仿佛在凝眸于我。我仿佛血色残阳下战场上剩余的最后一位将军,在接受无数尸骨的巡视。我感到一丝害怕。意识中的犀角项链,依然在摇曳不定。
我再一次想到犀角项链……犀牛,非洲草原上的犀牛……它们缓慢的吃草,缓慢的爬行,交配,生育,忍受蚊虫的叮咬,观赏非洲落日时分的褐色天空,连同其背上的鸟儿……而后被人捕杀,角被拔下,制作成犀角项链……这就是它们一生的命运。
但是无论如何,我的意识中总是无法感到犀牛的悲哀。它只是如此漠然的前行。生命对它而言,无所谓悲喜。它仿佛只是在孤独的前行。仿佛带有一种永恒性一般的前行。与犀角项链一样,是带有漠然生命的某种永恒之物。
既而,开始有别的身影幻化……不只是犀牛,还有着其他的种种动物。它们仿佛游行一般的洪流。在浩荡的草原上无声步行。我感到被无数灵魂的生平所包围。意识中陡然被无数幽灵闯入。在这没有阳光的室中。
犀牛依然在前行。漠无表情。脚踩着草原。广袤的草原。意识中无边无际的草原。
永恒的孤独。
幕被掀开。走入一人。却不是老板--个子差距太大。来者比老板高大得多。从牛油灯般幽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欧洲人。
“What do you want?”他问。
我回到现实--虽然犀牛依然在意识中若隐若现,但现在我必须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
“犀角项链。”我说。
“What?”他问。他脸色迷惘。
我张口想解说,但就在那刹那,我陡然发觉我无法用外语表达出我所要的东西。
“无法表达?”我问。
“是。犀角项链的英文,怎么说?”他道。
“我不知道。”我说。“连犀牛怎么说都不知道。
“所以咯。”他道。
当时就是这么回事。我无法使他明白我所想的我所要的我所记忆的我所追求的。我无法向他解释我意识中感知到的,孤独的犀牛和犀角项链。我们彼此无法沟通无法联系。我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我象我记忆中的犀牛一样,不知道将去向何方。
这是一个晴朗的午后。斜斜的阳光铺在长街上。而在这幽暗的室内,我忽然感觉到语言完全无能为力,感觉到了犀牛的某种绝望。这是个尴尬的时刻。这是我无力改变的时刻。我想到了犀牛在非洲日落时分沉默相望彼此孤独形象于草原广袤地平线的情景。我仰着头望着欧洲人高大的身影。我们两个人在仿佛牛油烛一般的暗光中对视,彼此各怀心事,默默无语。
确切的讲,当时我忽然想到了和我离婚的那个女人。我忽然明白了,那种无法交流的感觉就是如此吧。只是我之前没有明白没有体会而已。
6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茫然的看我一眼,然后恍然般吁了口气。
“后来叫来了正牌的店主,经过交涉,把犀角项链取了出来,交钱成交,如此而已。”他轻描淡写的道。
“哦。”
店主出神的望了会儿门外,说:
“说有影响其实也没有。若有感觉,也是那一会儿忽然觉得难受罢了。说不清。像是有点孤单吧。不过现在时间过去了,什么都好了许多。说起来,都挺远的感觉。”
“也是啊。”我附和。
“其实她倒是个挺好的姑娘。你和她走得近了就知道。为人挺好的女孩子。”店主说。
“谁?”
“你那个朋友。”他食指擦了擦鼻翼,说。
“《加州女郎》那张唱片……”我转移话题。“有消息了吗?”
“正在找。应该有吧。”
“其实我要的,”我说,“最好是有歌词的那类版本。”
“那倒少得很了。”他说。“其实大可以自己听然后把歌词记录下来的。那时侯老歌的歌词还是比较容易听明白的。不比现在重金属或者说唱乐,桀口骜牙。”
“麻烦你了。”我说。“确实想要那个的。”
“知道了。替你找就是。”他说。
门外传来鸟的鸣啭。像是格里格的《早晨》中那般轻盈明亮的声音。几声唱和。仿佛和声般悦耳。店主微微一笑。
“是她来啦。”他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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