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
我又在别人家里过夜,我来的如此频繁,几乎就要被当作自己人了。又是这样的傍晚,广场上没有什么人,他们都待在自己家的客厅里等着开饭。两座楼挨的太近,以至于聚集了很多烟。这些粘稠的气体要从楼间的空隙中飘出来才能被风吹散。较高的楼层里有几个人隔着窗户说话,他们把脑袋伸出窗外,凑近对面伸过来的耳朵。突然爆发的笑声带动一阵风向外吹着,窗帘从窗口飘出去,几乎要打在正要再次伸过来的脑袋上。
晚饭前谁也不会再出门去,只有我,还在别人家住着。这里住了很多人,却没有一个愿意去做饭。我怀疑他们既没有原料也没有一个懂得厨艺。或者他们都在外面吃过了,对,一定是这样。两个小孩不停的在床边打架,枕头扔在地上,小女孩把画在墙壁漆皮上的涂鸦一片片剥下来。小男孩威胁她,宾哥回来要揍死你的,你最多只能嚣张到夏天。我为了和另一个人说话,不断地把这孩子哄出去。每次起身,埋在我腿上、肩上和腰间的稿纸都会散落下来几张。而这孩子像是对这飘来飘去的东西着了迷,很快又会脱掉鞋,悄没声的溜回来。我不记得是不是对她瞪过眼睛,或者趁人不注意,悄悄地使劲捏了捏她的胳膊。其实也见不到什么人,他们在整座楼里四处闲逛,不约而同的在某个时间集中到某个地方。这小孩干嘛不跟去呢,难道墙皮上有什么她能看懂的东西吗。当她发现这里还有个活着的大玩具时,马上就转移了视线。
我终于把她关起来了。她现在正在隔壁房间哭着喊着,说她要尿尿。尿个鸡毛啊,根本不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也许这次已经非常狠了,放出来会真的乖很多。但我没心思再一次上这种小儿科的当,连试试都不想。我沉浸在一个轻松的姿势里:终于不用那么费力,为了努力听到对面传来的每一句话,几乎要将身体伸出去一半还多。我可以悠然的在带靠背的椅子上坐下,点着主人放在这的手工烟卷。连对面的人也感到惬意了,也开始趴在窗台上,手撑着下巴。她慢慢的说话,说一会儿想一会儿,有时沉默下来,有时说到一半也会突然就沉默下来,看着那些烟——那些在两座楼之间徘徊,要飘出这段空隙才能被风吹散的烟。
她沉默时,我才能感到自己饥肠辘辘。可我从头到尾都没告诉她。上次,也是一个傍晚,我对另一个人说起我的饥肠辘辘来,她立刻紧张的要命,四下里寻找能吃的东西,没用完的下脚料,南方才有的调味品,要张罗做一点热东西来吃。我看着她忙碌的跑来跑去,自己也跟着兴奋起来。她发现了半根牛腿,没有人发现这根已经冻成一团白玉的牛腿。我帮她砍了一斤多下来,剩下的骨头还熬了锅汤。我们都吃的很高兴,可我也只顾着高兴了,好像什么也没吃。很快的,我重新感到饥肠辘辘,可我不再说出来了。“但我们还是吃了顿很好的夜宵”,那天的日记里这么写到。
所以今晚,我没有告诉她我的饥肠辘辘,这样她自己是不会想到要去吃东西的。她坐在窗户边,看那些朝各种方向飘去的烟。烟里夹杂着茴香的味道。我试图分辨出每一团之间的区别,可它们互相纠缠着混在一起,遇到窗台和晾衣绳就打起转来。它们需要一整夜的时间才能散尽,直到那些下班回来的男人们再次打开窗户。她说了那天的最后几句话:“这真好啊,我们都在最边上住。”她说的时候还不忘朝里面望望,我也朝里望望,但是看不到另一边,那些烟雾挡住了视线,只看到被两座楼夹扁了的一团白光。“如果住在中间,看到那么多烟在外面,我肯定不敢打开窗户的。”
我说:“没关系,我迟早会打开。”
“那有什么用呢,那不过是透气罢了。”
“这已经很难得了,里面那些人,即使连透透气也做不到啊。”
“如果只是为了透气,我才不会打开窗户。我不需要让呼吸只变好这么一点点,几乎感觉不到的这么一点点一点点。”
她说了很多个一点点,不知道为什么,我正在沾沾自喜,大概是因为自己的罪过里体现出的那些难以分析的东西。从街道上飘来的热煎饼的气味在告诉我,如果我继续和这个人说下去,天就会亮起来。我就会耽误早晨所有的约会,从城外开来的车不会多等任何一个迟到的人,当下午的仪式察觉到空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席位,自然会有人把那张椅子搬走。那个将只能随性生活到明年夏天的孩子此时已经在隔壁房间的窗台边尿过,并对我埋下了持续十年之久的怨恨。当然这一切我都毫不知情,起码当时是这样的。我向右看,四分之一个太阳正从两座楼之间升起来,对面这座楼上的所有东西都伸出一条和地面平行的影子。对面的窗户正落在左边窗台的阴影里,只有窗帘的一个小角平摊在那儿,不停的在黑暗和光明的边界上跳来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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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孙浩然 于 2008-11-26 01:3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