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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死去的回忆(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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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09:59:53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一片死去的回忆






范典/文




1






他被雨声惊醒,首先闻到一股霉烂的气味,仿佛一下子从云端跌落下来,忽然看清了这个地方。天色已晚,狭小的室内堆满了黑影,那是一些被工厂废弃的纺织布料,因为潮湿,散发出一蓬蓬刺鼻的味道。室内丑陋不堪,脸盆堆在地上,打湿的纸屑已经发黄。他把黏乎乎的薄被子掀开,扫了一眼狗窝一样的上下床铺,皱皱眉头。


刚才因为太累,竟然穿着鞋子睡着了。雨下得很大,雨珠打到窗前的旧毛毡上,发出很沉闷的响声。这里到阿祥的车间,大概要五六分钟。他在墙角找了找,在脸盆架下的破篮子里寻到一把雨伞。


撑着那把破伞,他走过一大片空地,然后爬上高低不平的水泥石阶,找到二楼的“加工车间”。阿祥正在师傅旁边听取教导。他把阿祥叫到门口,他的神态看上去更像一位父亲。


已经不早了,我要回去,如果,你想搬回来住,下班后你过来,我等你。”


说完他掉头走了,阿祥在灰暗的走廓里看着他的背影。



他们通过网络相识。那时阿祥还没和朋友分开。阿祥把他带回家,两人坐到沙发上,忽然觉得热起来。对的,那时是夏天,空气和人的皮肤一样,滚滚烫的。他觉得紧张,整颗心像在显微镜下放大了一千一万倍,稍稍跳动,整座房子就会震动。


阿祥长得很靓,骨架匀称,胸脯肉鼓突出来。阿祥的眼睛、鼻子、嘴唇、脸型统统那么好看,让他的心爆胀开来,撑满了胸,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把喉咙挣开。他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他打算回家。阿祥凑过来问:“你叫什么?”


你叫我刘立,文刀刘,立正的立。”可以闻到阿祥嘴里喷出的热气,有股清爽的茶水味。


电视里在放娱乐新闻,也是热火朝天。他浑身发烫,想站起来,立即回家。谁知,阿祥却说:“你先去洗洗。”他浑浑噩噩起立,又浑浑噩噩走进洗浴间。蒸汽弥漫的狭小空间里,一簇米白色的百合倚在墙角,壁架上琳琅满目都是化妆品。像个梦一样,他不觉身边多了一个人,浑圆饱满的身躯,一双手摸到他的胸口。他们没有说话就开始呻吟起来,水蒸汽把两具肉体紧紧包裹,像在云端,什么也看不见,却好像又有了什么。



他不想把回忆拾起来的。那晚,团拜会结束,回到家,望着一室空荡满室糟乱,不禁扑到床铺上哭起来。窗户忘了关,风呼呼直啸。阿祥的一只手摸上来时,他总是会浑身酥麻,把眼闭起来,紧紧抱住,直到要把脊椎抱断为止。可那些怀抱像风一般飘走了,他拥住被团,把眼泪鼻涕揩干净,从口袋翻出一包吸剩的烟来,叼上一根,靠到床上,开始想起那双眼睛。


阿祥的眼睛很漂亮,眼角有些上扬,单眼皮,珠子贼黑明亮。他喜欢用舌尖去舔那双珠子,每当这样做时,阿祥便去推他,推不倒时就用手去扇他的脸颊。但他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阿祥喜欢外出,喜欢黑夜,喜欢到PUB买醉。他为了阿祥什么都可以付出。可以陪他到PUB,可以夜不成寐,可以放弃所有朋友的聚会。他曾经那么优秀,拿了那么一大抽屉的奖状证书,而且一毕业就排进国家公务员编制,负责街区教育工作。虽然一开始工资并不可观,比起那些忙于四处寻觅工作的同学们,却是幸运多了。


遇到阿祥后,这一切似乎一下子全改变了。


你和朋友分开后,我们一起住。”他很坚决,阿祥有些犹豫。


我没有工作,你养我?”说着,笑起来,眼神有些不怀好意。


他却一脸正经:“不管怎么样,我都可以为了你,奉献我的全部,就算只剩最后一碗粥,我也会让你先喝。”


阿祥没有说话。他们拥抱的时候,阿祥的身子在轻微的颤抖。一星期后,他没有说明理由,就搬出和同学合租的房子,在市郊一个小角落找了个房子。


每当他有冲动,想去拥抱阿祥,后者总是把身子挣开,耍下一句话:“阿立,不要这样,我们不可能的。”


不可能?你什么意思?那天……”


那天是那天,我已经给过你了,现在我不想。”阿祥没朝他看一眼。


刘立半天说不出话,心中忧愤参半,视线模糊起来。他想不到阿祥这样子对待自己。他把衣橱上的用牛皮纸包住的被子抱下来,铺到地上。阿祥坐起身,愣在那儿,问:“你要干什么?”


既然这样,就分开睡,我不想打搅你。”


阿祥呆呆看他忙了半天,等他要躺下来时,幽幽地说道:“该睡地上的是我,你睡床上。”语气斩钉截铁,不容挽回。


以后,他俩就分开睡。天气冷下来,阿祥一天比一天晚回来,他便烧好开水放在卫生间。可是第二天起来那瓶水还在,阿祥裹成一团蜷曲在地上,睡得像死尸一样。有一次,他把地上的阿祥踢醒,骂他:“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还住在这里,为什么?你知道我多么痛苦吗!”说着,把阿祥抱紧,大哭起来。阿祥一句话没有说,扁了扁嘴,连眼睛都不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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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0:00:31 |只看该作者

一片死去的回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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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立在单位,还算用功。领导安排下来的工作,每次都及时准确的完成,因此常常得到表扬。有次,他晚回家,看到同事林淑竞一个人呆坐在位置,两眼通红,便问她什么事。林淑竞年近不惑,常把长发盘在脑后梳成个圆溜溜的髻;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她原本有一双大眼睛,却因为近视,架了副眼镜,硬生生使眼睛在镜片后面变细小了。这使她显得过于沉闷。
        “林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林淑竞展开个淡淡的笑容,说:“你先回吧,我也快走了。”
        “要不,我们一起下班,等我把文件整理好。”
        路上,林淑竞沉默许久,才把心里的话倾倒了出来。刘立听完,才觉得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原来,林淑竞的老公游手好闲,不仅不去单位上班,还常把家里的积蓄拿去赌。淑竞劝了几回,置之不理,还赌。好不容易戒掉,承包一辆出租车让他去开,又整天肇事生非,打架撞人,赔上不知多少钱。淑竞在丈夫那儿除了得到拳头和责骂,再也没有丝毫爱的温暖,她几次想去一死百了,却想到女儿,泪水涌满一脸,心又软了。
        那时,刘立拿的工资少,为了阿祥,开销又大。几次饥肠辘辘,都是淑竞从家里拿来些果饼糖糕。为此,刘立很是感激。
       
        刘立为阿祥的事还真费了不少心思。为了替他找工作,专门跑到街道办事处领导那儿送礼,想在街道管辖下的饭店找份工作。两个男孩子大冷天,坐着公交车,一站一站地晃过冰冷的街道。他几次想去抓阿祥的手,却怕被人看到。阿祥明白他的心思,把手绕到他脖颈后,搭在他肩上。
        “试用期工资500,包吃包住,如果在三个月试用期没能很好的适应这份工作,那我们也没有办法了。”饭店的经理冷冷说道。
        刘立堆起微笑,说:“那这件事就麻烦您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来这儿上班呢?”他忽然想起刚才下车时,阿祥拉住他说:“你待会儿跟经理讲,就说我想当领班,我不想干服务生。”但他怎么能说得出口。经理咧嘴笑了笑,看着他:“随时都可以过来。”
        可是阿祥不肯干。做了两天,怕累,跑回来。接下来几天,因为没有钱,阿祥在家里安稳了几天,而且偶尔还会跟刘立开个玩笑。刘立在周末下午特意跑到菜场买了只活鸭宰了,回来煲汤。阿祥的好朋友连琪过来了,三个人边笑边吃饭。连琪笑得很妩媚,用筷子戳着阿祥的脸说:“不知道你几时修来的福,还有老公为你煲这么好喝的汤。”阿祥歪着脑袋,笑道:“要喝尽管喝,这又不算什么,你只当是自己家,不过,他可不是我老公。”
        刘立听了脸一沉,他站起来说:“我去厨房再打点汤。”连琪去踢阿祥的脚,后者却一脸的无谓。
        连琪走后,屋里只剩他和阿祥。两个好久没说话。碗筷堆在一起,谁也没去碰一下。阿祥伸了个懒腰,说几点了,好困。刘立说:“晚上你别出去了。我准备了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你喜欢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阿祥的脸一下子亮了:“你今天发工资了?”
        “恩,领导多发给我两百块的奖金。我给你买了爱吃的巧克力。”
        “巧克力?我不喜欢。”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问你喜欢什么,你不是说过的吗。”
        “那是随便说说的,你当真啊。”
       
        阿祥的童年并不幸福,从小父母离婚,后母带来一双胞儿女,他一下子失宠,决定离开这个无人再来关心他的家庭。他学会自己生存。他那些生存方式在刘立眼里看来,简直不堪入目。就是这样一个被亲人遗弃、草籽一样的生命,却四处漂流、四处发芽,结交了一帮社会上的混混,他甚至为了求生存,在同志酒吧做过反串。只要他喜欢,刘立什么都肯为他做,甚至买来化妆品替他脸上涂抹脂粉。那个大冬天的夜晚,吃完饭,刘立就一丝不苟的给阿祥脸上擦粉底,然后画眉毛、涂口红。不一会儿,连琪来敲门,提了个箱子来。一进门,见阿祥画得像个活鬼似的,先就叫起来:“吓死我了,姐姐……”,便“咯咯咯”像母鸡似的笑起来,刘立连忙把门掩上。
        箱子打开,是一件镶了亮片的红色连衣裙,还有白绒绒的一些围饰品。阿祥拎到手上左看右看,然后斜看着连琪撇开嘴笑,说:“真是我的好妹妹,有能耐。”连琪趁机卖乖:“跑了好几趟,那个阿林嫂才依依不舍得借给我,还说改天要请她吃饭……”
        阿祥把身上的衣服扒光了,去套那件裙子。刘立去帮他。可惜穿好后,总觉得身材干瘪瘪的。连琪说:“你太瘦了,这衣服被阿林那头牛撑这么大,根本看不出你的曲线美。”
        刘立站远了打量,突然“呵呵”笑起来,说:“胸口和屁股上再装点东西就像了”。
        阿祥“啊”了一声,叫道:“我忘了要做两个乳房了。”
        连琪翻了翻箱子,找到一只散发着汗臭味的乳罩,连忙扔给阿祥。可是这下犯愁了,谁也不知道要往里面装棉絮呢还是放气球,连琪想打电话问阿林嫂,刘立突然说“有了”,他把电脑桌下的第二只抽屉拉开,找出两只避孕套。这下另外两个也明白了,三个人顿时喜出望外,兴高采烈的忙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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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0:01:12 |只看该作者

一片死去的回忆(3)

3
       
        不久,刘立的工资就涨了,还被安排到主任身边办事。这晚,他邀林淑竞去吃火锅,还叫了阿祥陪同。三个人点了很多菜,一下子吃不完。刘立因为高兴,脸到脖子都喝红了。这是阿祥和林淑竞第一次见面,两人不冷不热的打了招呼,也不碰杯,都是刘立在左右召唤着干杯。阿祥冷冷的态度倒勾起刘立几分怜爱来,说着说着便暗地里掐他一把大腿,或趁林淑竞上洗手间摸一把脸蛋。阿祥说:“十点钟还有演出,我先回去化妆。”说着,便起身要走,刘立忙皱起眉头,一副要生气的模样。
        阿祥根本不管他,拔腿就走了。刘立还要照顾到林淑竞,便堆起笑容,装作什么事没发生。林淑竞一走过来,惊讶地问道:“你小兄弟走了啊?”脸上明显补过粉底,连笑容都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漂亮吗?”林淑竞问他。
        刘立这才注意到林淑竞那个圆溜溜的髻不见了,头发拢到脑后扎了个马尾,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
        结完账,两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刘立心里想着别人,自然有些心不在焉。林淑竞没有察觉,以为他喝多了,便说:“对面有个公园,我陪你走走,刚喝了酒吹点风就会醒的。”
        走到小路上,人声静了。刘立突然说道:“林姐,我很感激你以前那么……照顾我……”。
        林淑竞低下头,闻着对方嘴里飘来的一股酒气,竟然像少女般羞涩起来:“那算什么,应该的。”
        刘立将两只手放在身后,左手握住右手腕使劲绞动,恨不得能把皮肉一块块绞下来。他脑子里全是阿祥的身影,他可以想像对方如何在镜子前扒得一干二净,然后又蹦又跳穿上那些女人的衣服,在脸上涂抹粉底、口红、装上假睫毛……十点一到,像参加晚宴的公主一般,在聚光灯和欢呼声中挺着两个假乳房登场,可这些统统像一蓬虚缈的烟般消散。他身边的这个女人隐隐让他觉得不安,她体内似乎正有一个声音要蹦出来。而他,在这条阴暗的小路上,瞳孔里的一切都放大了,每一片树缝间躲着的鬼魂都静悄悄的观望他,那些露珠以极其缓慢的动作跌落下来。他是宁愿喜欢阿祥那种假女人,也不会喜欢身边这个真女人的。
        果然,他感觉到有一样软绵绵的东西爬上自己的手指,勾了两下,仿佛在期待他的主动。刘立一哆嗦,突然站住了,他定在那儿,把林淑竞吓坏了。她望着他背着路灯的黑沉沉的脸,以为自己吓着他了,便颤抖着嘴唇说:“怎么了?”
        刘立说:“林姐,我们这样……不行的!”
        林淑竞像被野蜂突然蜇了一口,愣住良久,她捂住了脸。她期待这个比自己小将近十岁的男孩能走过来抱抱自己,然而听到的却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林淑竞曾在幼儿园当老师,嫌工资少工作又累,便托人在街道办事处谋了个临时编制的工作。在她这把年纪,没有文凭,也没有正式编制,除了拿固定工资外,别无出路。刘立却是大学毕业后由学校推荐至办事处,虽然一开始艰难,混出了头,年薪总归比一般打工青年要高出得多。
        林淑竞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刘立接受自己的话,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她现在只想尽快和丈夫离婚,把女儿的抚养权夺过来。她每天扑在镜子前擦各式各样化妆品,试图把急欲逃遁的青春的尾巴捉住,就算捉不住,挖也要挖出来摆放到这张脸上。
        那晚她在公园里荡了很长时间,全身都被风吹凉了,回到家怕吵醒睡熟的女儿,一个人关起门来坐在马桶上哭了半天。她原本心头燃起的一点少女情怀,瞬息被扑灭了,怎么不伤悲呢?
        她请了一天假。隔一天去上班,只顾坐在位置上打文件,想不到刘立主动跟她搭讪:“林姐,昨天陪你女儿去哪儿玩了?”
        她摇摇头,眼睛并不看他。
        过一会儿,刘立又扔了包速溶咖啡过来,说:“提提神!”
        她没有理会,兀自打着长篇累牍的文件。
        直到下班时候,所有同事都走光了,林淑竞才关掉电脑,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谁知这时候门口冲进一个人来,正是刘立。刘立把门迅速关上,倒吓得林淑竞后退了一步。
        刘立说:“林姐,前晚的事我很对不起你,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一直有一个……秘密,不知道,该不该说?”
        林淑竞悠悠地说道:“有什么秘密你跟未来的女朋友说去……”
        刘立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来:“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我就知道,我早知道了。”她卷起一个微笑,却显得干涩。
        “我女朋友你认识,我拨个电话给你听!”
        刘立走过去,按下电话上的免提,然后拨通号码。林淑竞恨不得立即跑出门去,可是脚步却钉在原地,她极想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她脑子里晃过一大片人脸,可是没有一个人是合适人选,她想知道……
        “喂,你怎么还没回家,我快饿死啦,”电话里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带着怨嗔的撒娇的口吻。
        林淑竞头脑顿时来了个急刹车,那么多人全来了个“人仰马翻”——竟然是个男孩!
        她顿时明白了。火锅店。阿祥。两个人细微的动作。
        她久久盯着刘立的眼睛。
        奇怪的是,这一次她不再羞涩,而是惊异万分地赤裸裸地盯着他。
        然后,心里的一块冰渐渐溶化了。
        两个人都有点心酸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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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0:01:47 |只看该作者

一片死去的回忆(4)

4

        刘立回到家中,发现桌上有张字条。上面写了几个东倒西歪的字:“晚上不回来睡了,有事”,底下没有落款,画了三条弧线,组成一张笑脸。
        他租的房子并不宽阔,屋角摞着半人高的旧报纸,电脑摆放在床边。拨开窗帘,是个不锈钢的窗框,经常可以晾衣服,或把家里带来的腊肉挂在上面。屋子朝北,有点潮湿,白胚墙与天花板的交界处有霉迹斑斑。阿祥没搬来前,他上班总是将窗帘拉开,开着窗,风透进来至少能扫除屋里的异味;现在,他总是将窗帘拉上。以前一个人时,房间总是乱糟糟的,因为有各种样的应酬,屋子成了光是睡觉的地方,可现在不一样了——本来潮漉的地板已被拖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毯也叠放得整整齐齐。只有在关上门、拉上窗帘,他才变得无比活跃起来;走出这道门,夹上公文包,他又变得心事重重、一本正经起来。要是不小心在楼道上碰到房东,在追问下会尽量装作轻描淡写的口吻回答道:“哦,那是我远房的表弟,来这边找工作,暂时住我这儿”。
        每次都这样搪塞过去,而且面不改色。如果没有这点演戏的功底,怎么可能在那么多眼皮底下混?怎么可能在公家单位错综复杂的人际网络中轻松游走?林淑竞看上他,其实摒弃年龄因素、级别因素外,更重要的是他那副老练沉稳的办事作风。
        只有刘立自己清楚,自己在初中文化的阿祥面前,是什么办法都使不出来。他回家的路上,心情一直很轻松,因为久抑心头的一块黑云被他轻而易举的拨掉了。他甚至还给林淑竞发了条短信:“以后你就当我的姐吧”,对方立即回复:“好的”,这让他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这阵兴奋异常的感觉在他见到那张纸时,顿时化为乌有。
        他一屁股坐到床上,垂着头,感觉心脏里的血像气泵一样被打上来,继而胃里面一阵酸痛。他捏了捏肚腹上弹出来的肥肉,不禁苦笑一声。躺下来,闭住眼,阿祥的身影马上走过来,水蛇一样有韧性的腰肢扭动着,亮片闪耀的紧身服包裹住两块胸肌,下面露出紧实、块垒状的腹肌。那是一片喧吵的环境,球形彩灯在屋顶上翻滚,射出一道道霓虹般的光线,扫过一张张带着类似偷窥狂般的脸。阿祥头上戴了两根雉鸡翎毛,长长的飞舞着,脸上化的是京剧花旦的妆,手臂和小腿上则绷了女式黑色网眼的手套和长袜。他这身着装显然引起台下一片骚动。很多人围到前面来,有些站到凳子上,手里拿着的啤酒不小心洒到别人的裤子上。一阵白色的烟雾喷出来,迷蒙了那些脸,灯光愈加昏暗,变得五颜六色。这些脸像是海洋深处的热带鱼,一摇一晃的游动着。他也仿佛变成海洋里的一条水草,舒缓的摇曳起来,许多微生物飞扬起来,拨开那些脸,那些夺眶而出的眼神,他试图在混乱中捉住阿祥那两条跳舞的细长的腿。
        刘立赶到酒吧时,演出还未开始。他挑了个角落坐下来,因为是周末,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人。来的当然都是同道中人,穿戴争奇斗艳,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阴柔。服务员一律穿着超短的牛仔裤,屁股上还挖了几个洞眼,也不知道是否老板特意指示他们这样穿法。他一坐下,服务员就拿来点酒单,“一杯绿茶”——大概是环境太吵,服务员没听清,把耳朵凑过来,这次他伸出指头点了点“绿茶”两个字。服务员让他即刻付钱,并不以为然的瞟了他一眼。
        正当他低头想事情时,服务员又领了人来,跟他拼桌。一个声音立刻爆炸似的响起来:“阿立,你在啊!”他抬起头,看到连琪携着另一个小男孩的手在面前坐下来。连琪手里夹着一根女式MORE烟,往男孩子脸上吹了一口,对方立即皱起眉头,嘟起一张小嘴。服务员递过酒单,连琪看都不看,说:“一扎啤酒,拿一碟花生米和鱿鱼丝,对了,我还要醋!”然后他便一脸微笑的盯着刘立,刘立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元,服务员说:“先生,还有两人的门票也麻烦买一下。”连琪一句话都没说,扭着脖子东张西望。刘立掏出一百元来换回那张五十元。那小男孩怕生似的盯着刘立看,男孩看上去才十七、八岁,头发染成柠檬黄,不过在灯光下倒显出一种哈密瓜瓤的色泽来。
        连琪朝别人打量,别处也纷纷投来目光。他说:“阿立,我先去下厕所,马上回来。”那小男孩身子动了动,被他按回座位:“你坐着,别乱跑!”说着扭着屁股走了。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着酒和绿茶过来了。还没等把东西从托盘上取下来,小男孩就伸出手撮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刘立看了看,没说话。
        灯光暗下来,整个酒吧顿时安静下来,主持人在一束追光下跳到台上。因为光线太亮,将他的脸照得格外的苍白,所有人的屁股都在座位上紧了紧,身子挺起来,脖子伸长了。十点一过,表演正式开始了。
        先是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穿着红色礼服,用假音唱宋祖英的《大地飞歌》,唱完时还用手托了托假乳房,引得台下一片訇笑。刘立坐着,那小男孩已经爬到了凳子上,一手扶着墙,一边随着音乐微微抖着身子,别人笑,他也笑。连琪这时走过来,将酒倒满一杯,举起来喝掉一半,十分不屑地说:“真他妈恶心,这支歌阿林嫂都唱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越唱越难听!”
        偏偏那个叫“阿林嫂”的又唱了一首《女人花》,边唱边将肥壮的手臂抬起来,袅袅绕绕的在脑袋上挥舞。连琪差点把酒杯给打翻,幸亏刘立一手抓住了。连琪趴到他耳边说:“等一会儿阿祥出场才好看叻,我给他化的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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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0:02:13 |只看该作者

一片死去的回忆(5)

5
       
        主持人又上场了,灯光一下子全亮起来,很多人眯起眼睛。
        “欣赏完了这么肥美的一朵‘女人花’以后呢,我们要请出今天的重量级演员,她就是来自遥远的马来西亚的‘露露’小姐,因为是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露露’小姐本来丰满多肉的身材呢一下子苗条不少,等一下跳起舞来呢也是婀娜多姿,说不定腰肢一扭就像弹面一样弹到你脸上来,到时候你可要抓住机会把她搂到怀里来呀!”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口哨声和哄笑声,那些男人伸长了脖子,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蹦出来,而且不约而同的紧紧盯着上台的楼梯口。灯光又暗了,球形彩灯在顶棚滚动起来,地面上喷出两三蓬白烟,烟慢慢扩大、交融成一团,一下子,酒吧变得迷离惝恍起来。刘立坐在位置上,只是偶尔朝台前瞥了一眼。那群人挡在吧台前,筑起一道人墙,男孩们站在圆凳上掏出手机来拍照,也有笑着鼓掌的,而中年人则更多喜欢躲在阴影里,透过缝隙看表演。实则,这些观众中就可分出两部分人来,一部分在灯光下作秀,另一部分躲在阴暗中观赏。真正的演员出场时,只不过让他们得到了共同的释放口,寄托于一种变形的、甚至是丑态、畸形的表演来放逐自己内心的骚动或苦闷。
        演员并没有马上出场,等音乐已经响了差不多三五分钟,人群中才掀起一阵骚动:黑压压的观众群忽然像一匹滑溜乖顺的丝帛被利剪划开,一个头顶红绒毛的女人穿着同样红颜色的超短裙迈进去,“她”的双肩绑着两只火红色的翅膀,两条修长的腿下蹬了双红色的长统靴,那个造型很独特,极似一只美洲大草原跑来的火鸡,浑身洋溢着热浪。很多人看得傻眼了,纷纷吹起悠长又尖利的口哨来,而“火鸡”左瞄右嗔的看着这帮围成一圈的人,“她”没有停止一蹿一跳的舞蹈,但是脸上表情丰富,看起来十分妩媚,又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挑逗。“她”背过身去,蹶起一只装了马达似的屁股,不停地抖动,接着全身都抖动起来,配合着音乐中非洲鼓的激烈节拍,抖得台下的男孩都看傻眼了,站在凳子上的也配合着旋律抖起来,差点从上面摔下来,幸亏有趁机讨好的中年人扶住了对方的腰,四目相对,一下子便碰撞出电光火花来。“她”的美在这样灯光迷离的环境下让人尤如活在梦里,大家会有一丝疑惑,从这张年轻、俊美的脸庞上,透过妆容,他们猜想“她”是真女人还是假女人,而不是针对她是否真正来自马来西亚。因为在这儿,“性别”才是问题,除此之外,他们仿佛被一种不知名的热带病困扰着,不辨是非、不论虚实。然而,这种疑惑立即被他们敏锐的观察力给砍杀了——他们的眼睛直露露地看着“露露”那高耸的胸部,没有乳沟。为了遮掩这一缺憾,露胸装的边缘故意缝了些绒毛,等“她”转过身,这群目光敏锐的男人又分析着这个娇小的背影——髋骨窄狭,臀部虽翘,却紧实有力,丝毫不像女性那般柔嫩丰腴。当然这些人中不乏有认识这位“露露”的,对于他们来说,酒吧就是他们的业余生活,而“露露”这个名字,只不过是为讨好他们的低级趣味而相应而生的,躲在这个名字后面的,是一个男孩,也许是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玩具。所以这个时候,又有两派人诞生了,一派是和表演者上过床的,他们大多抱着一股随意的态度,既会为认识表演者感到些微的自豪(因为毕竟不是大明星),又会趁此机会把目标瞄准下个“表演者”(年轻男孩都是他们床上性爱最佳的表演者),因而此时的他们往往在心不在焉的同时又表现出一种假充“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世故男人,他们秘密的放射着自己的“毒汁”,去吸引那些涉世不深、虚荣不求进取的男孩。        此时,火爆的场面似乎离刘立很远。他静静坐着喝那杯绿茶,黄毛男孩跟连琪早已不知跑哪儿去了。音乐终于停了下来,然后是一片鼓掌声。“露露”小姐清了清嗓子,用十分男人味的声音说道:“刚才给大家跳的一段舞蹈,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台下立即卷起一阵风暴似的响动——“喜欢”。“她”幸许是跳累了,讲话有点气喘吁吁,但“她”用男人的声音来讲话,倒让所有人如释重负,只有刘立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声音。他赶忙站起身子,跑到吧台边,但是人实在太多了,他只能透过空隙捕捉到一角裙裾,或是弯起的手肘。这是阿祥的声音,他听得太分明了。他试图拨开那些人,但立即有人转过身凶巴巴的瞪了他一眼。于是他搬来一条凳子,想站到上面看个分明。
        “今天来到‘风之语’,我是感到非常的非常的荣幸,多亏(应该是”承蒙”,但他显然读的书不够)各位的喜欢,我还要唱首歌,它是邓丽君演唱过的《月亮代表我的心》,送给在座的每一位。”甫一说完,立刻有人笑出声来——这个马来西亚的贵客竟然讲话像个大土冒,他们带着嘲笑纷纷鼓起掌来。音乐如水一般漫上来,从刚才还火热滚烫的舞台上流泻下来,流泻到阴暗的角落。
        刘立看不到舞台,便只好走到座位上。那音乐便低低的伏在他的脚边,亲吻着他的脚踝。他对着墙壁,有一种受了辱似的辛酸从喉头蹿出来,眼眶一潮,阿祥的身影从墙壁上出现了。他想起那个冬天两人坐着公交车去找工作,他们在床上紧紧拥抱的情景,他并未落魄到要自己朋友到这种地方丢人现眼,可是阿祥却没有依赖于他,宁可离开他到这种地方来扮女人让别人品头论足。他心里被砸出一个大洞来,有种预感告诉他:阿祥要离开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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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0:02:37 |只看该作者

一片死去的回忆(6)

6
       
        照例,表演结束后会有一曲悠缓的情歌。男孩们各自组合,抱在一起,他们的亲密会让异性情侣感到无地自容。耳鬓厮磨,肉体贴着肉体,更有甚者,紧紧拥吻。刘立想去后台找阿祥,但是被保安拦住了,只好站在边上。那些情侣们亲热的景象看得他浑身发热,于是跑去洗手间点了根烟。等他出来,酒吧里的人已散去三分之一。他的眼光在舞池里逡巡,昏暗的灯光里,有无数双忽烁忽灭的眼睛,像极了埋伏于黑夜中的野兽。
        忽然,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喉头一紧,差点喊出声来。
        阿祥抱着一个中年男子正缓慢地移动着步伐。
        刘立呆呆看了半天,胃隐隐抽搐着,他忍住痛,一脸木然地靠在墙上。看了半天,他终于认清楚那个中年人正是阿祥以前的男友。在那只白色的奈克鞋盒里,阿祥的小相册里,有两人的合照。刘立浑身颤栗起来,倒不是那台立式空调在两米远的地方吹来一阵阵冷风。他的手指在身后挖着墙壁,指甲缝里填满了灰泥。
        等一曲完了,阿祥漠然走过他身边。他忽然伸出手拉住阿祥,对方眼里发出惊恐的光来,立刻沉淀。中年男子腰身挺直,像一株孤高的君子兰,盯了一眼刘立的脸,然后面无表情的走开。阿祥衬衣敞到胸口,脖子上一根细闪的银链,他用力挣脱开。
        刘立注意到有人朝这边看来,用手摩梭着下巴,尽量保持冷静。可手心飘来阿祥的汗味。他的心被沉闷的一拳击中。仿佛这个拳击台上,他即将倒下,而所有人都密切关注着这位失败的拳击手。
        那晚,阿祥没有回来。
        他走遍了大街小巷,走到阿祥以前住处,没有灯光。雨开始下起来,他没有伞,午夜的空气里有股阴冷袭来。五个月的时光,他全身心的精力扑出去,最后却像悬在一棵浮木上的风筝,遭受着一路奔涌的洪流和枝杈的撕挠。
        他浑身湿漉地躺在地板上,把阿祥的内裤盖到脸上,一边哭一边用牙齿撕咬着,直到牙龈发痛,内裤上染上一片片的鲜红。
       
        林淑竞看得出他这几日心情不佳,提出晚上请他吃饭。
        两人到一家土菜馆,他有气无力的点了三个菜,默默地喝着茶。林淑竞小声说:“身体不舒服吗?”他摇摇头,望着她两片厚眼镜片后透出的关怀。
        菜上来了,他夹起一筷万年青。林淑竞迈近一步问:“是不是失恋了?”万年青细碎地从筷子跌落在桌上,他将筷子含在嘴里,眼睛就红了。
        林淑竞连忙从手提包里取出餐巾纸,递给他。
        “不要这样子,你告诉我,也许我好帮到你的。”她心里拂过一片相似的感受,抿了抿嘴。
        刘立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林淑竞,在他眼里,她俨然成了一位良师益友。并非他不怕难为情,而是工作与生活布满陷阱,他实在没有一位交好的朋友,孤独中,她是唯一不戴有色眼镜看待他的。
       
        林淑竞试着给阿祥打电话,约他来吃饭,却被一口拒绝了。
        不多久,刘立的手机里传来一条简讯,说:“我们已经结束,过几天琪琪来拿东西。你把我忘记吧,我不是好人。”
        他把这条短信翻来覆去读好几遍,竟读出对方心底里残存的歉意。虽少,像一粒尘灰,他也兀自认为,只要自己将心植入,会开出硕大、鲜红的花来。屡次拨通对方手机,总是响几声便被按掉,直到对方不耐烦,接通了劈头劈脸骂几声,然后直接挂了。
        他并没有觉得受辱,反而笑。
        他发了很多简讯过去,讲得信誓旦旦,情意缠绵。石沉大海。
        如果是精卫,也会觉得累了吧。
        他老家的海,总在傍晚涨潮,潮退去后留下大片的生物的壳,五颜六色。他赤脚沿着沙滩,看到过垂死的水母蠕动的触角,海蟑螂在岩石上爬蹿,还有五个瓣的海星,海螺、死鱼、贝壳、空酒瓶都遗弃在那儿。他只觉得,对阿祥的爱已被卷入海中,心已不在,只剩空荡荡一具躯壳。
        连琪两天后来拿阿祥的东西,就一个包,几件衣服,一双运动鞋,还有化妆品、假发、假睫毛。临走前,连琪说:“现在阿祥可怜地很,挣的钱不够花,他那朋友又小气,他说能不能向你借点钱。”
        刘立淡然地说道:“让他自己来找我。”
        阿祥果然来了,带了连琪,还有一个小伙子,柠檬黄的头发,刘立想起来是在酒吧见过的那一位,现在套了件短褂,臂膀上纹了只青龙。
        连琪阴着脸,走到他跟前,那气势像是要打人。
        “这样吧,阿祥说,他跟你在一块儿也半年了,你玩了他多少次了?他一点都不喜欢你,都是你自己缠着人家,现在他说要去外地,让你拿点钱买飞机票。”
        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望了一眼阿祥,后者把脸别到一边,挂着个不屑的表情。
        “你们要去哪儿?回老家吗?”
        “这你管不着,快拿钱来吧。”连琪一脸霸道,即使这样,那声音仍尖利得像个娘们儿。
        “我没钱。我每天吃泡面,阿祥知道的。”
        “少来这一套,”连琪吼起来,那小伙子抱着双臂走上来,但一脸稚嫩的表情,嘟着嘴的模样,好像仍没断奶。
        刘立深吸了口气,绕过这两个人,直接走到阿祥面前。好几天不见,清瘦了些,像雕琢而成的五官浸渍着一种冷漠。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对方一动不动。嘴唇蠕动一下,喷出两个字——“没有!”
        “你也不瞧瞧你自己长什么模样,你是有相貌还是家财万贯啊?快点拿钱来,废话少说,就当是赔偿阿祥的青春损失费!”连琪恶狠狠的叫起来,那模样跟一只伸长脖子的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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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0:03:30 |只看该作者

一片死去的回忆(7)

7
       
        刘立的心像烛火一样坚定的灭了。
        他带他们到银行,从自己的存款中取了三千元,装在信封里。连琪一把夺过去,阿祥站在路边蘸着唾沫数。数完他们就离开了。那黄头发男孩还回头看了一眼刘立,吐了一下舌头。
        之后,他回到家中,疯狂的开始翻箱倒柜。将一堆自己在学校获得的荣誉证书统统扔到地板上,把自己和阿祥的合影撕掉,从QQ上删去对方,把号码也彻底从手机里除去。他一脸颓丧地坐在床边,脑海里浮起读书时候老师颁奖给他的情景,那一本本红皮证书此时扔满一地,那涂金的字体反射出软弱的光,抚着他的眼皮。
        第二天,他开始咳嗽。额头像顶着一块烙铁。
        他的脸孔涨得紫红。旁边同事还打趣道:“刘立,昨晚干坏事了啊?”
        他们的意思,刘立不是不明白。他装作很领情的样子,“有什么好干的,都一把年纪了。”
        只有林淑竞知道,她接道:“你一把年纪,那不是说我已经踏进棺材啦!”
        同事们仍不依不饶:“什么时候把你女朋友叫过来,让我们拷问一下,怎么也不把你照顾好。”
        刘立扮起一脸苦相。
        到下班时,他快昏倒了。林淑竞一摸他额头,心疼的叫起来:“烧成这样子了,还硬撑着。走,我陪你去医院吧。”
        拦了辆出租车,飞驰着前往省人民医院。可惜路上堵,正遇上高峰期。刘立将头靠在林淑竞的胸前,闭着眼,一声不吭。她以为他睡着了,尽量不去吵醒他,然而他浑身的热量仿佛从他的鼻子、口腔、眼皮底下蹿出来,扑在她的胸前,竟如此滚烫,尤如抱了壶烧开的沸水。终于到医院门口,林淑竞付了车费,扶刘立下车时,才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湿了巴掌一块大。
       
        挂了两瓶消炎的盐水,配了两副药。林淑竞陪他到九点半,实在太晚。她打电话给自己母亲,交代好女儿的事情,然后先去吃个饭。回来,带了碗饺子,想叫醒刘立,又坐在一旁看了他五分钟。才推了推他的肩膀。
        刘立睁了睁眼皮,看清是她,一把就抓住她的手。
        他坐正歪斜的身子,才觉得屁股一阵生痛。眼睑上粘潮潮的,像是长了青苔。他抬起手背擦了擦,那样子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母亲。然后又紧紧抓住她的手。
        这让林淑竞有些难为情起来,她说:“先吃饺子吧。”
        他摇摇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生病了也要照常吃饭,身体才不会垮掉。盐水吊完,回家好好睡一觉,单位里我替你请假吧。”
        刘立呆了半天,好像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等她端起饺子,捧到跟前要喂他,才发觉刘立的眼眶蓄满了泪水。
        “林姐,我不是心痛那点钱,我是感到可怕。一个和你朝夕相处的人竟然会咬你一口,就像,就像养的一条狗突然丧心病狂,六亲不认。他还说,要什么青春损失费……”他的嘴唇抖颤着。因为太干,唇上起了层白皮。
        林淑竞神情黯淡地安慰道:“不想这么多了,先吃吧!”
        他还是摇摇头。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他从来就没喜欢过我,都是我一厢情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开始就同情他的身世,他的所做所为很任性,但是那算得了什么。我以为他在父母那儿得不到爱,我这样甘心情愿照顾他,他会感到知足,会对我感激。想不到会是这样,我没想到啊。”
        泪水终于蓄满了眼眶,哗地直泻而下。
        林淑竞又去找餐巾纸。她的发髻又盘得圆滚滚紧实实的,一身深色的职业套装,衬得她身形较为挺拔。她也是受过伤的人,才会在面对他人的伤痛时,表现得这么沉着。
       
        林淑竞说到底是个乐观的人。她周日带七岁的女儿去少年宫,排队等坐空中大转盘的时候,前面那位先生的儿子尿急,那人让她帮忙留一下位置。结果轮到她和女儿检票时,那位先生还没回来。她便先让给其他人,自己一直等着。女儿快急哭了,她一边哄着一边焦急地等。不一会儿,那先生领着儿子回来,见此情形很感动。等从大转盘走出来,他们便站到树底下聊起来。因为天热,她不停擦着额头的汗水,那位先生买了饮料给她和女儿。
        她才知道对方是电视台的一位导演。论起年纪,竟然还比自己小了两岁。他姓季,苏州人,98年来杭州。他的妻子回老家照顾老人去了,本来也在杭州。两人聊得投机,相互留了号码。
        本来林淑竞没有放在心上,照常上班下班。某一天,手机响了,一个浑厚的男人嗓音。她没想到会是他。她刚下班,从菜场拎回的一条两斤重的鲤鱼被扔在厨房的白瓷台上。接电话时走到窗边,厨房里传来鱼尾拍着台面的“啪啪”声,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留意着鱼。
        她想不到,对方是想请她出演其栏目剧中的一个配角。
        当然,她一口答应下来。心情就像一个怀了春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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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0:03:54 |只看该作者

一片死去的回忆(8)

8
       
        夏天很快就过完了。
        冷空气一来,办公室的人员就开始穿上薄毛衣,有的在衬衫外加了件外套,只有刘立仍穿着衬衣。他一早到办公室便开始打扫卫生,擦桌子、扫地板,把当天的报纸夹到报架栏上。主任出差去了,大家便会空闲一些,纷纷聊起昨晚的电视剧,或者是某个荒诞绝伦的新闻事件。刘立在草拟一份欢迎辞,过几天安徽那边派人过来考察,需要做一些社区的宣传工作。他打印出来后,跑去三楼财务室复印。出纳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姐,瘦巴巴的一张脸,涂得像墙壁般白,又搽了粉红色口红,活像一只白球鞋上系了个皱巴巴的蝴蝶结。她见有人来复印,拿出一刀废纸放到复印机里,刘立说:“这是给上面领导审核的,用新纸吧。”
        出纳白他一眼:“用废纸节约资源,这也是上面领导规定的,先将就着用吧。”说完一挫一挫地走回座位。刘立只好复印了几份,临走前,他说:“我要领一刀A4纸”,出纳头低着按计算器,一个指头揿着账单上的小数点,生怕一留神就捉不住蝌蚪的尾巴了。刘立等了好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遍,出纳才抬起头,不耐烦地说道:“你急着用吗,没见到我正忙着,等一下来拿吧!”
        刘立只好掉头往楼下走,还没走出几步,听见那出纳对其他人说:“你看他那样子,说话半阴不阳的,这种人我最看不惯了。”回到办公室,他的心情就开始低落下来。看其他人看报的看报,玩游戏的玩游戏,不知道林淑竞在闷着头在干什么。他走过去,看到她手里拿了本打印出来的剧本,上面赫然写着《姐妹情仇》。她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低声说:“不要告诉别人!”
        刘立干咳一声,走回自己座位。林淑竞跟他讲过她跟季导的事情,对方很体贴,常常开车接送她和女儿,周日还一起带孩子去玩,空了他会跟她分析剧本中的人物性格,还有什么本色表演,甚至谈到苏联的什么拉夫斯基。她这几日,越来越注重打扮,套装胸口别了枚凤凰造型的水晶胸饰,脚上蹬了双高跟鞋,人愈加显得高挑、挺拔。她原先那只麂皮的手提袋也换了只新的,竟然是一只仿“百丽”的A货,白底上有秩序的排列着一枚枚彩色的小图案。
        刘立百无聊赖地打开了QQ,办公室规定不能在上班时间上网的,但此时见其他同事都无所事事,他也便开了小差。QQ栏下有一只小喇叭在闪烁,一点开,是个申请加为好友的通知。一查这个号码,是个名叫“小番茄”的男孩。他立即加了“小番茄”为好友。
        不一会儿,对方发了条信息过来:“你好啊,好久不见!”
        刘立心里一惊,以为是那个伤他心的人,再一查资料,并不是。于是回过去:“请问,你是哪位?”
        小番茄:一个老朋友!
        刘立:老朋友?我没有朋友的。
        小番茄:嘻嘻,你上次不是在酒吧见过我的啊。
        刘立:酒吧?哪个酒吧?
        小番茄:风之语。我们坐一桌。
        那酒吧刘立不常去,最近一次就是阿祥表演那晚。刘立终于想起来了,是那个头发染成柠檬黄的小男孩,他仍记得他那天跟阿祥他们走时向他扮了个鬼脸。
        刘立回过去:有什么事吗?
        小番茄:阿祥出事了,被抓了。
        刘立:为什么被抓?
        小番茄:跟人打架,关在派出所。
        刘立:不关我的事。
        小番茄:呵呵,你真狠心。
        刘立不去理他,打算关掉QQ。可对方仿佛有意缠着他,连连信息发过来,刘立气得想删了他,后来,对方说:“公务员哥哥,要不晚上我去你那儿?”刘立顿时紧张起来,自从和阿祥有过肉体之欢后,就再也没有和其他同性上过床。他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这个男孩子长得并不比阿祥难看,笑起来时反而要可爱得多。他还在犹豫,对方早已发过来:“干我们这一行不谈感情,只收取一定费用。如果你需要有人陪你,就拨我电话:136……”说完就离线了。那个彩色头像忽地变成了灰色。
        关掉QQ,刘立兀自陷在一种落寞的情绪当中,当初与阿祥同处一室的悲欢情景一幕幕浮现出来。如今对方已经尝到囹圄之苦,他的心头倒忽然闪过一丝恻隐之情。
        下班后,挤上公交车,看着身边一拨拨人都穿得厚厚实实,刘立忽然同情起自己来。子女有父母宠爱着,丈夫有妻子照顾着,连老人也有后辈孝敬着,唯独他,孤伶伶的,仍然穿了衬衫,一下车就冻得瑟瑟发抖。
        夜晚,他躲在被窝手淫,脑子里全是那张背叛的脸。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假想着那个他爱过的男人体横在面前,驯服得软成一张光滑的沙发,任由他坐在上面蹦跳、摔打、狠劲的插入。每次高潮过后,他的眼角便挤出泪来——跟射精一样,男人总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屡次受肾上腺素的支配。
        一星期后,他终于无法忍受孤独,拨通了“小番茄”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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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0:04:46 |只看该作者

一片死去的回忆(9)

9
       
        那具男体压在他身下,像一个橡皮娃娃。年轻人的皮肤像充了气一般饱满,又富有弹性。除了间或发出沉闷的呻吟声。他抓住那篷柠檬黄的头发,一下一下狠劲地撞击着这具肉体,酸麻的感觉不时从大腿根部传来,刺激了他的肾上腺素的分泌。不一会儿,他就浑身冒汗,汗液顺着脊背笔直淌下来,流到屁股上。
        等完事后,他用被单罩在男孩的裸体上,点上一根烟,慵懒地斜躺在床上。疲软的阴茎像喷过水的皮管垂在大腿上。
        男孩伸过手把烟夺走,放进自己嘴里。烟雾一下子笼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他的嘴角带着不屑,这小屁孩甚至连毛发都未长齐全,就开始卖肉。这具肉体看起来毫无赘肉、紧实而富于弹性的皮肤和肌肉包裹在每一块纤巧的骨骼之外,从婴儿期到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它们总享受着他人的抚摸,毛孔上没有污垢的逗留,毫毛映着光线,每寸肌肤在阳光的映射下像流过乳汁一般可口诱人。
        除了青春赋予的这套资本,剩下的,却是无知和愚蠢的灵魂。
        刘立到浴室冲了下身子,一边留心着室内动静。对这种人,他既充当着狼,又暗中像只猫一样,好奇中有戒备。他赤着身体走过去,男孩正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看样子并没有什么企图。他凑近他,近距离看着那双眼睛。双眼皮上短疏的睫毛,一双眸子透射出婴儿般的无知来。他将唇凑上去,男孩推开他,把烟蒂扔到地上。
        “我不跟陌生人接吻!”
        男孩背向他把牛仔裤从地上捡起来。他的背上赫然印着三个手指头,刚才刘立抓的,对方显然没有觉察到。男孩连内裤都不穿,直接将两条腿塞进裤管。当他将浑圆而白晰的屁股刚要塞进裤子的时候,刘立情不自禁又扑上去抱住他。男孩用手肘将他推开,别过脸,狠狠的扫了他一眼。
        刘立从抽屉里将事先准备好的三百元钱塞给男孩。对方淡漠说了句“谢了”,将钱塞进屁股袋,一边套着短装茄克,一边往门口走。
        “下次还会来吗?”
        对方停住脚步,走过来从桌上拿了根烟,叼在嘴里。刘立捡起打火机点亮它。
        “有钱当然会来呀,”男孩用手拨弄起鸟窝一样的头发。
       
        与阿祥分开以后,刘立的生活表面上看依然很平静,然而,早已偏离了正常轨道。车轮撞击着铁轨,崩出璀璨的火星,暗夜里那种尖利的摩擦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那是一种能穿透肌肤、直抵内脏的声音,比响雷更可怕,更具破坏性。
        他会偶尔去一次酒吧,躲在角落。欣赏那些乱七八糟的表演。假装变性的身体和变异的声音,从人墙缝隙和三流品牌的音箱中透出来。他那只耳朵在黑暗中抵达了某种境界,就像一只鸟飞过污烟缭绕的大气层,捕捉到了某种宇宙空气里漂浮的光粒子。他没有点绿茶,而是叫了瓶88元的红酒,还附送一个水果拼盘,西瓜片上插着一把小阳伞。来这儿的人,不是真的喝酒,只不过是充面子。那些年轻人图的就是有钱人,他们会注意你,并向你递纸条想认识你。刘立认识到这一点,并且开始实践。在黑夜里,他像是变了个人,衣冠楚楚,脸上带着一种从容和理智。他把自己当成是诱饵。
        有时候,感情的背叛会让一个人彻骨的清醒过来,也会让他深陷黑暗的囹圄而无所知觉。
        听说阿祥从派出所出来后就改良归正了。大概是认识了什么电影院的经理,在那儿谋了个职。只是听说而已,刘立并不想问出个所以然来。除了去酒吧钓到几个男孩,他又通过网络认识了各式各样的同志,有自称是白领、学生、体育老师、退役军人、医生、导游……那些或瘦或高或胖或短的肉体,一具具摩擦过、碰撞过,他始终没有吻任何人。他头脑里始终盘旋着那个男孩子的话语:“我不跟陌生人接吻”。
       
        看到林淑竞出场的时候,刘立不禁笑出声来。她穿了件不合身的护士服,头上戴着燕帽,特别是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紧张。虽然演的是一个护士长,却笑得有点像个服务员。在这个分为上、下两集的电视短剧《姐妹情仇》中,林淑竞出场仅仅五六个镜头,台词有八九句。她没有戴眼镜,眼睛很大,眼神却显得毫无光彩,整个脸在屏幕上就显得比平时圆,跟夏夜的满月一样。
        看到一半,他便拨通她电话:“林姐,你看起来比平时胖啊!”
        “他们都这么说,你觉得我演得怎样,这可是我第一次,”对方显得异常兴奋。
        “演得不错了,还可以放松一点。”
        “是啊,太紧张了,那几个都是专业演员,我可是第一次。要不是脸上抹了粉,肯定红得像个苹果!”
        林淑竞是太过兴奋了,以致于第二天还买了一堆零食犒劳同事。除了刘立,别人都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情了,以为她家有什么喜事。刘立故意说:“林姐,是不是你女儿嫁人了?”
        林淑竞回过去:“我自己还没嫁出去,嫁什么女儿啊!”
        刘立便打趣道:“难道是二婚?”
        林淑竞嚷道:“闭嘴,吃你的东西,我还没老到女儿出嫁的年纪吧。”
        同事们就不明所以然的笑起来。反正有东西吃,不说话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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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1 10:05:15 |只看该作者

一片死去的回忆(10)

10
       
        年底到了,下面几个社区搞文艺演出,邀请街道办事处领导出席。主任将邀请函交给刘立,委派他去参加。这倒是挺不错的差事,看完演出,还有社区几个小干事请他吃饭,临了还塞一些商场或者超市的购物券给他。刘立客气一番,也便收下来,俨然一副小领导的模样。
        比起刚毕业时,他竟然重了十几斤。原本嫌工资低的他想辞职不干,但远在海边的家人打电话过来,厉声制止他这么做。“你这样是自绝后路,晓不晓得,每年毕业生跟狗毛一样多,你不做,大家抢都来不及,这只金饭碗打碎了,以后可是找不到了!”他母亲在电话里吼起来。
        他时常听闻同学中的某某某在当医药代表,年薪十几万,开着奔驰四处招摇;还有某某某自己做生意,辛苦是辛苦些,却在滨江买了别墅。听到这些,他的胸腔好似被一块铁板撞了一下,生硬地疼。第一次,他觉得人生变得如此浅薄,如此简单,从学校出来就跨进这个单位,就像刚生出来的小老鼠,还没学会跑就被关进了铁笼。但比起身边那些仍在为生计东奔西跑四处打工的同学,他的优越感又油然而生。翻开报纸,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人为了个位数的公务员名额如蚁状涌。当他夹着公文包,走过大街小巷,听着鞭炮声响彻天空,竟然有点自得意满的感受。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轻松又稳健起来,仿佛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谁也拦不住自己。
        林淑竞短暂的爱情宣告结束,本来想申请年假去放松心情,可惜她并非合同编制,没有年假,只好狠了心请了几天病假。她没有在刘立面前流泪,哭诉那个男人对她的伤害。季导的老婆从苏州回来,看出他们两人的非正常关系,当即想去林的单位告发她,被季导拦住千劝万阻才熄了这把火。不过季导也是写了保证书,发誓他不会再做对不起老婆的事。林淑竞没想到这个男人这般的软弱,如果换作是她,她宁可放弃这份工作和这个家庭,也会去争取自己的幸福。她着实伤心了几天,饭也懒得做,把女儿送去母亲家里,自己一个人跑到西湖边,大冷天的,坐在冰冷长椅上。水像一块溶化的铅,没有动静,她很想跳下去尝尝那种被冻得刺骨的痛,也许是铅水下蕴藏的炙烫,不过,两种感觉对她来说,无非就是体罚,总胜过这种心理的痛楚。她裹在呢大衣里颤抖了半天,然后站起来,无目的的乱走。碰到某个熟悉的人跟她打招呼,她飘忽的一笑,继续走。走了很久很久,回想起很多昔日的事情,从小到大,一路想一路丢,丢完了,心情就渐渐好转起来。天黑了,跑到某家西餐厅,一个人点了一大桌,竟然有如此好的胃口。她相信,此时如果碰到季导和他老婆,她也一定能从容的走过去打招呼,或者一声不吭的走掉,或者……最后,她放弃选择,实在想不好到底会什么反应。然后喝一口咖啡,眼泪又滴下来了。
        离过年还有一星期,刘立把一大堆贺卡拿去邮局寄掉。天实在太冷了,据说第二天要下雪,所以刘立围了条硕大的羊绒围巾,把整个脸和脖子都包起来。走到半路,手机响了,收到一条简讯。一看,是一个没有储存过的号码,看了遍数字,并不熟悉。
        内容是:“提前问一声新年好,不知道你现在好不好。还会想到你。我对不起你,祥。”
        他停住脚步,又重新看了一遍,确信这是阿祥发来的。他想了半天,觉得内心已经很平静了,不像当初那般,爱恨交杂,痛得无法自拔。于是回过去:“也祝你新年好,现在好吗?”
        就这样,一路发着短信,一路走走停停,过红绿灯。旁边有一个游戏房,喧哗冲天,他却很平静。
        “我的腿瘸了,十一月份的时候被车撞的,我没法子上台表演了。”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好像并没喜欢过你,所以老是伤害你。你肯定恨我吧?”
        “连琪他混得很好呢,不过他也不联系我了,他不想跟一个瘸子在一起走路,总是嫌我走得太慢。”
        “我现在没有朋友,比以前瘦,倒没有胖。”
        “我在杭州郊区一家丝织厂当学徒,离你很远……”
        刘立和他聊了很久,突然发觉阿祥换了个人,好像变得更加温驯了。也许是因为孤独缠身吧,这倒帮了他的忙。他以为阿祥已经回心转意,便问他:“是不是想过重新开始?”
        对方始终没有回。
        他又发过去:“我明天刚巧在外面要办点事,想来看看你。”
        阿祥发了地址过来。
        一个晚上,刘立翻来覆去没有睡着。已经凌晨一点多,他坐起身打开电脑,找出藏在很隐秘的角落里的一张照片。他抱着开怀大笑的阿祥,理着平头、身材挺拔结实的阿祥。一切都消逝了,但是一切都回来了。
        突然想到那天在酒吧里听到的一首歌——
And so it is
Just like you said it would be
Life goes easy on me
Most of the time
And so it is
The shorter story
No love, no glory
No hero in her sky
……
淡淡的吉它声,一个几乎哭泣着的男人的声音。与他的心情极为吻合,他把一杯子的红酒都倒进喉咙,他发誓忘掉这一切,可是,现在,他马上投降了。
第二天,他坐着车去往城郊。他拎了一大包从超市买来的食物,望着车窗外萧瑟的风景。想起去年他们两个人坐公车的情景,阿祥将手搭在他的肩膀,旁人没有察觉,当他故意转头去看风景时,唇有意地碰到阿祥的耳垂。阿祥痒得笑起来……
天气预报说要下雪,可车窗外却飘起了雨丝,渐渐大起来,大到司机在骂娘。
他的心情却像只小鸟,早已飞出车窗,比车速更快。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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