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 1676|回复: 5

雪有千千羽

25 主题	0 好友	623 积分

注册会员

Rank: 2

发消息

电梯直达

1^#

发表于 2008-12-22 08:27:4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记得，那还是我小时候，在农村——
在冬天。
我家生着一个小小的蜂窝煤炉。
我们把手贴在炉壁上取暖，炉上蹲着个绿柄的座壶，水开了，白气沿着壶盖的缝隙翻滚上来，它就喔喔的歌唱。
通常是妈妈把水提走，火苗子腾——窜上来，舔着皮肤，热汩汩的，使人从心里滋生着幸福。
火苗呼呼的，会在墙壁上投射出窜跃的影子。就像废名在一首诗里的描写：“炉火是墙上的树/是冬夜的声音”。似乎就是这种感觉。
过不多久，风一掉向，灰灰的天际就会落下雪来。我们三五成群的跑回家，还没挨近火炉，沾在鞋上的雪就化了，等把双脚盘在火炉的壁上，鞋面滋滋冒着热气，散发出一股土腥的味道。
妈妈在火撑子周围摆了长果，切成薄片的红薯，此刻也酽酽的冒出柔软的香味。身上渐渐暖了，天在窗外也渐渐黑了。我们围者火炉子吃这些东西，饥饿的猫在我们裤腿蹭来蹭去，并且不时仰起脑袋，喵呜喵呜的叫着。
该做晚饭了，妈妈咕嗒咕嗒的拉起风箱，火苗子就从灶堂里呜呜的舔出来。映照着妈妈平常而安静的面孔——这也是孩子喜欢她的原因。
“小羽。”妈妈喊我。
“哎。”我应。
妈妈把一个老鼠大小的红薯扔进灶堂里埋好火梗子，然后她皱起眉头说：“看看你爸爸回来了吗？”说话间她拽下头巾，抽打着身上的尘土。
雪还在下。
麻酥酥的滑过面颊，从手电筒的光柱里，扑簌扑簌落下去的雪，很快没入到黑暗中。我在门口立了一会儿，爸爸还没有回来。
爸爸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爸爸从来没有这么晚回来过。
手电筒里的光渐渐微弱下去，这时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慢慢靠近我，手电筒明显是在亏电，我看不清楚这个身影，他突然开口说话，像是一个陌生孩子的声音：
“是在等你爸爸吗？”
“是！你怎么知道？”
“跟我来。”
我来不及向妈妈告别，就跟着他走，他也不知道哪里变出来一个小小的雪灯笼，蓬着荧荧的白光。
我们在雪里，深一脚，浅一脚……雪原来已经下的这么大了。没有想到，今年冬天会下这么大的雪。
雪化到脖子里，很敏锐很尖细的凉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
到了一个小小院落。推开落满积雪的栅栏门。打雪灯笼的孩子拉起我的手，我乖乖的跟着他进了屋子，他的手冰凉而又光滑。我一辈子记得那种感觉。在我手里要化掉的那种感觉，后来我经历过的无数冬天，总会在下雪的时候，轻轻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在我的手指上，融化成小小的水汽。
屋子里有一架织布机。以前奶奶家也有，后来就只成了骨架，被铺上被褥，成了一张柔软的小床。爸爸正埋头修理，织布机好像停不下来，还在织着，嘎啦嘎啦的发出响声。白色的布匹缓缓的从机杼里延伸着。
我这时才觉得有一点奇怪，织布机竟然自己停不下来。
“真是有一些麻烦呢。”
爸爸显然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抹抹头上的汗，继续干活。
这么洁白的布，像月光下的雪。
我瞅了一眼身旁打雪灯笼的孩子，这才看清楚，他身上穿着的白衣服，竟然全是细细的小羽毛缀成的。
他的眼睛很清澈，似乎也隐隐闪烁着一丝忧伤。
这时爸爸回过头来，爸爸发现了我，冲着我一笑，那平日再熟悉不过的笑容在我现在看来，突然感觉到十分神秘。
“快要修好了吗？”
打雪灯笼的孩子有些焦急的问爸爸。
“一定快了，爸爸是村里手最巧的木匠。”
我有些自豪的替爸爸回答。
我拉住他的手，说：
“等修好了，一起去我们家玩吧。因为我有一个好脾气的妈妈，我们家总是有很多小朋友。你一定会喜欢的。”
打雪灯笼的孩子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织布机仍然没有修好，仍然是嘎啦嘎啦的响着。
屋子里荧荧的全是白光。
爸爸用很细的针，拨弄着织布机上最关键的部件。
针刺破了爸爸的手，洁白的布上有斑斑的血迹，像一朵朵耀眼的红梅。
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好了。”爸爸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跑上前去搂住爸爸的脖子。亲他带有胡子茬的下巴。
窗外的雪，渐渐的停住了。
我和爸爸跟打雪灯笼的孩子告别，焦黄的月亮不知何时挂在了天空。雪下的真是大呀，踩在脚低下咯吱咯吱的响。
我们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
小朋友们早从我们家散了。
妈妈还在焦急的等我们。
后来，天渐渐亮了，我们一家人一起在院子里扫雪，很奇怪，今年会有红雪花。像一朵朵红梅，捏在手指上，一会儿就化成了鲜红的汁液。
这时，我才突然想到什么，这一定是爸爸的血，那么昨天夜里，那个打雪灯笼的孩子一定就是雪孩子，我想起他冰凉温润的手，好像要化在我手里那样……
我呆呆立在雪堆旁，不由得有些怅然若失。
爸爸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故意大声嚷嚷着：“难得今年有这么大的雪，我们在院子里堆一个雪人吧。”
这个提议立刻得到我和妈妈的响应。
我给堆好的雪人戴上了我最爱的蓝围巾。
我搂住它。
咔嚓！爸爸给我摁下了一张合影。
后来我长大了，到了城市里，很多事情就像老照片，成了发黄的记忆。
我也再没有碰到过雪孩子。甚至连堆一个雪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风信子

[ 本帖最后由风信子于 2008-12-22 08: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