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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一人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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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7 11:29:0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空无一人的飞机

马耳



我理想中的飞机是这样的:空姐们的奶房大而温柔,仿佛里面储满柔软而甜蜜的乳汁。她们来往穿梭,用橙黄色的眼神哺育着每一个饥渴的乘客。每次我乘上飞机,都会拿出一个大号奶嘴叼在嘴巴上,然后我就闭上眼睛,让空姐们通过这个奶嘴为我提供一切服务。我闭上眼睛,飞机就飞啊飞啊,飞到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中去了。

现在,这个美丽的乌托邦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通过无数次艰深枯燥的考试,我终于成了一位飞机驾驶员,然后又经过一连串的起起落落,就变成了现在的这样一位民航飞机机长。或者说,我并没有变成飞机驾驶员,也没有变成民航飞机机长,而是像普通人一样,经由各种千篇一律,令人生厌的管道,最后终于从管尾被排泄出来成了一个合榫合缝的经常玩弄空姐乘坐飞机的中产阶级。

由于某种奇怪的差错,我变成了一个一位两体的人,我只有一个存在,却具有两个躯体,一个躯体是驾驶飞机的民航机长,另一个躯体是乘坐飞机的中产阶级。我在这两个躯体中同时存在,每日见惯了飞机上的种种无聊事体,这种经历日渐深厚,终于像一把刀子一样把我脑中的那个乌托邦给生生地剜了下来。我认识到空姐们的奶房并不一定温柔,里面也没有甜蜜的乳汁,即便你耗费了几百上千大洋把她们赤裸的身体放到床上,她们生产出的眼神也是灰黑色的而非橙黄色,叼奶嘴的男乘客无一例外都要被送进动物园的驯兽笼与虎豹同眠,百般恳请后才会把你送进监狱最底层的地下室的厕所里,而飞机再怎么飞啊飞啊飞啊,也不过是降落在某个满地鸡屎的飞机场上,而绝不会飞到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中去。

现在,在写下这些文字的同时,我正坐在一辆开往飞机场的巴士上,今天的天气像往常一样晴空万里无聊透顶,仿佛一个高潮过后的女人的腹部。我的两个躯体很快登上了同一架飞机,这只不过是无数次巧合中的一次,巧合得我禁不住张开嘴来呵欠连天,机长打着呵欠走进了驾驶舱,中产阶级也打着哈欠坐在了一张经济舱座位上。

是的,这不过是许多平常日子中的平常的一天。机长无精打采的眼神固定在仪表盘上,打开一个个按钮做着起飞前的准备,中产阶级挺胸抬臀,把不知什么原因勃起的阴茎给疲软下去。空姐们来了,我的两双眼睛把目光停留在她们身上,想看看她们今天或许有什么新内容,但是没有,她们甚至没有洗刷一下她们的皮囊,就带着体内残存的别的男人的精液匆匆忙忙地赶上飞机来了。那些空姐们,她们匆匆而过,来了又去了,端着一些瓶瓶罐罐碗碗钵钵,里面盛满白色的像是氰化钾或砒霜的粉末。

一切都像平常一样,平常得让我有些失望。机长开启了发动机,让赤热的气体从尾喷管口喷射出去,飞机震耳欲聋,发出临盆孕妇的嘶声尖叫,用赤热的喷射力鞭子驱赶着这架银色的金属怪物缓缓滑行,转入跑道,把机头对准远方,一翘而起,升入空中。中产阶级成功地把阴茎疲软下来,又能象以前一样左顾右盼,为所欲为了,他要了一杯橙汁,两打饼干,看着一些不规则的透明颗粒洋洋自得地悬浮在黄色橙汁中,皱起眉毛,啧了啧嘴,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结束了它们短暂的幸福生涯。

现在,我的两个躯体都开始松弛下来。机长漫不经心地看着飞机底下连绵不断的絮状云海,中产阶级也用出神而空洞的眼睛望着那片云层。他们已经无数次地凝望过它们,现在却又再次陷入它们诡谲的迷茫波涛之中。那里面会有些什么呢?他们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好像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它,他们的嘴角却悄悄地垂了下来——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过他们多次,与其白费力气去寻求一个解答,不如躺在座椅上来一场酣睡。

然而,现在,在这架银白色的飞机上,他们却无法酣睡。飞机在天空中行驶,在它的四面八方也有无数架飞机在飞行,它们的航道交错纵横,如鱼网一般纠缠密集,机长的眼睛必须密切注意每一架飞近的飞机,判定它的动向,以免发生碰撞。中产阶级则必须在机舱内应对一个更加复杂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无数个个体在行驶,它们的航道充满变数而不规则,他不得不频繁调整自己的航道以便避开或遇上某个个体。

那些愚蠢而任性的飞机们,如果不是因为它们,机长现在早就离开驾驶舱和空姐们鬼混去了,他会俯身扑向她们,进入她们深黑的怀抱,让她们大声尖叫,淫水淋漓,骂他,掐他,踹他,把他带上狂乱的云端。然而很可惜这样的乐事他从来也没有做过,因为总有一些无聊的家伙,在醉意朦胧中驾着一架架庞大的飞机,它们的航向毫无定则,速度、时间和地点都毫无规律可言,一旦你出现松懈时,它们就会出现在你的正面或侧面(或许可以说这就是一条没有规律的规律),拼足了吃奶的劲向你飞来,一心一意要和你撞个人仰马翻机毁人亡。中产阶级的境遇似乎会好些,因为机舱里没有飞机在行驶,只要机长不三心二意,他就用不着担心安全问题,其实并不尽然,他的安全看似高枕无忧,实则岌岌可危——机舱里拥挤不堪,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一颗独立的恒星,沿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对他人的方向和轨迹一无所知,一旦他们庞大的躯体撞在一起,一场大爆炸将势不能免。和机长一样,他也时刻渴望着成为空姐们的核心,他应该是一颗原子核,空姐就是围绕着他飞行的电子,他会施展一切手段把她们引向自身,让她们和他一起撞出耀目的菱形火花。只可惜空姐们嘴唇冰冷,神情淡漠,像风一样来来去去,还用白布把自己的乳房包得严严实实。

这样,在冰雪与云彩交叉环绕的两万米高空,在鲜花与美人喷香吐玉的机舱里,我的两个躯体在不停变幻的心情里游戏。这种游戏毫无规则,或者说有严格规则,这个规则就是毫无规则,但在毫无规则的外表下隐含着的又是一整套极其严密的规则——机长在开飞机时是没有任何规则的,他可以衣冠楚楚,也可以一丝不挂,当然还可以呈半裸体状态,高兴的话还可以拿一把剪刀把衣服剪成一堆碎布,他可以横着飞,竖着飞,正着飞,反着飞,倒着飞,顺着飞,喷云吐雾地飞,一丝不苟地飞,囫囵吞枣地飞,冷漠绝望地飞,四脚朝天头朝下地飞,翻着筋斗打着滚地飞……只是无论怎么飞,他都必须在规定的时间把飞机降落在规定的机场,让乘客满意地走下舷梯,奔向一群浓妆艳抹的情妇。中产阶级还可以比机长更随意些,当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机舱内移动时,沸腾的体液在他体内迅疾地流动,带着生气勃勃的能量渗透到全身各处,如坟头冒起的青烟般直逼四野,各种思绪一齐涌上心头,动作神情随之瞬息万变,这就怪不得坐在他四周的人可以看见这个古怪矮胖的中年汉子时哭时笑,时怒时乐,时悲时喜,时怨时叹,时而向着空姐大抛媚眼,时而对着美女呆呆凝视,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时时感到身边有一堵无形的墙,就像他身边坐着的那个胖女人,用她粉白色的目光盯着他不放,她高大的身体紧挨着他,在他与机长之间投下一道狭长的影子。

这些可怜的人,他们从来不会放过我们,永远陪伴着我们一同飞行,看去像是亲如手足,更多的却是貌合神离,我们与他们的区别在于飞行航道的截然不同,这不是指外在的真实可见的物理航道,而是指内心里看不见的心理航道。机长和中产阶级其实是同一个人,我们一位两体,都是沿着疯狂小径一路狂奔而来。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很仔细地研究过女性生殖器的构造,惊叹于它的无比柔软与宽容。很多年前,我们一起在一个寒冷的夜晚等待流星雨的降临,一起看着A片快乐地手淫。我们的航道,就是柔软而宽容的阴道,就是流星在夜空中划出的一道闪亮之弧,就是精液喷涌而出的充满快感的轨迹。我们愿意合二为一,变成一只快乐的精子,顺着美丽多姿的阴道漫游奇境,最后再和娇羞可爱的卵子姐姐喜结良缘。他们却与我们大不一样,尽管他们中有些人容貌俊美,貌比天仙,却无一例外出生于黑烟腾起的瘴疬之境,伴随着污血与尖叫呱呱坠地,被石头与污泥四面围困,只得在腐臭的垃圾堆中开出一条逃生之路,他们有着闪亮的金属制成的航道,擦拭得一尘不染油光发亮,可惜这航道的尽头就是一个乌黑如墨的臭水沟,谁进去都要变得一片污脏,永无翻身之日。

不过,虽说有这样的优势,中产阶级此时的处境却有些不妙。胖女人的眼白已经变成了一片粉红,正紧紧地盯着他不放。对于女人,中产阶级的身体一向都非常慷慨大方,他躺在地上,伸展开四肢,心胸像大地一样开阔,生殖器比任何一位古代英雄都要豪壮,他生来就是为了满足这些女人,满足她们无休无止的欲望,在他的身上,她们的所有欲望都能找到一个坚实的着陆点。然而看得出来,胖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的眼白一片粉红,她尖声大笑,声音直入骨髓,使人全身酥软无力,几近瘫痪,变成一只只癞蛤蟆般的动物,在她家的后院里四处跳动。现在胖女人还没有放出她的笑声,但是她的眼睛已经紧紧地盯住了她的猎物,她是一位耐心的猎手,在时机没有完全成熟之前,她从来不会贸然采取行动。对中产阶级,她有着充分的自信,这是一只脂肪丰富,味道鲜美的猎物,而无论哪只猎物,只要进入了她的视线范围,就从来没有逃脱过她的掌心。几个小时之后,他就会成为她的笼中物,像一只被捕获的狐狸一样急速地团团转圈,但是她不会一下子就把他变成一只蛤蟆,他的毛色太过艳丽了,她要把他擒来好好把玩一番。

机长在前方看见了一团黑色的阴影,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在他的冲动得不到满足时,他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幻觉,美丽的女人们的身影在他眼前飞舞,看上去像是飞机前方一片片乌黑的云彩,这样他就可以宣布因为天气原因而不得不紧急返航,把飞机飞回机场,停在停机坪上,在明媚的阳光下开着桔红色的跑车一路疾驰回到心爱的女人身边。这是唬弄那些乘客们的最好方法,他们全都胆小如鼠,一听说飞机可能遇上雷暴就吓得瑟瑟发抖,哪怕是万里无云烈日炎炎也心甘情愿跟着他一股脑儿滚下飞机。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这个借口了,因为担心过于频繁的使用会被人发现破绽。现在,也许可以再来用用,满足一下自己小小的欲望。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失误了,这是一片真正的黑色的云彩,而不是自己的眼睛的幻觉。这可不是个好兆头,一旦遇上了真正的雷暴,虽说他可以理直气壮地驾机返航,但却为时已晚。从来没有哪架飞机能在真正的雷暴中全身以退,它们全都会发疯似地翻着筋斗坠向地面,轰隆一声和地面深情一吻然后陷入熊熊烈焰,让许多动人的生灵在一瞬间变成焦黑的烤肉。雷暴,或者不是雷暴,这是一个问题,机长却顾不上去思考,他一拉操纵杆,飞机猛然一个转弯,躲开了那片黑色的云彩。

中产阶级沮丧万分,感到一片暗黑色的阴影正在向他逼近。他想躲开,但是全身被慵懒和困倦束缚得死死的,他甚至都不能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厕所里去避避风头。空姐们川流不息地向他走过来,又走过去,手中托盘空空,眼光如蜂蜜般粘在他的身上久久不去,好像她们在一忽然间发现了这个尤物,想用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引诱他对她们伸出垂青之手。她们像一支军队般来了又去了,目光停靠在他身上滞留不去。但是中产阶级没有兴趣去回应她们的暗示,他正蜷缩在胖女人的阴影之下瑟瑟发抖。很久之前,这样的情形就已经发生过一次:有一天,在他小时候,他正肆无忌惮地在马路上四处奔跑,猛然之间,一辆比山峰还要庞大的汽车向他冲来,发出巨大的吼声要把他碾成粉碎,他瘫软在地,看着山一般的阴影降临在自己身上,他听见风在自己周身嘶叫,它们被撕成了一条条的碎片,他自己的身体也随着破碎的风嘶叫起来,像一架鼓风机般不停地颤抖。他颤抖着,死死地坐在座位里,眼睛僵视前方,眼睛里面一片空洞,世界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一团漆黑,胖女人的巨大威胁才因此得以稍稍减弱。

从那辆汽车之后,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过无数次了,他渐渐学会了躲藏,机敏地避开一个又一个的阴影。但是现在,这一次,他的心里有一个不祥的预感,觉得他再也躲不过这一回了,胖女人不过咫尺之躯,对他并不构成什么威胁,但她的阴影却是非同寻常地浓厚,仿佛一块巨石正在隆隆滚下,朝着他渺小的身子压来,而他早已吓得僵若木鸡,无可逃避。机长现在也和中产阶级一样,浑身发抖——黑色的云彩比刚才更加浓厚了,他的躲避并没有成功,一场雷暴看来已经不可避免。他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这毫无用处,那些穿云裂石的尖叫,魂飞魄散的奔跑,只会徒增飞机本已深重的灾难。他驾着飞机,迅疾地朝着阴影重重的云阵飞去,它们已经将飞机团团包围,他别无选择,只有迎云而上。

中产阶级坐在座位上,蜷缩成一团,阴影遮没了他全身,他等待着山峰的降临——它会从天而降吗?他焦急地等待,计算着时间,扳着手指头,看着表,他等不及了,它会来临的,但他已经迫不及待——他站了起来,走到过道中央,一跃跳上一张桌子,开始发表演讲:

“亲爱的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走过的路过的千万不要错过了,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的多姿多彩以致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太阳下落之后并不意味着美好时光的结束因为一场激烈的性生活已经拉开了帷幕,邪恶的笑容涌上了嘴角满街飘满烤鸭的香味,是的,这个时刻我们必须沉思,沉思美好的生活为什么不能给我们带来内心的快乐。朋友们,是谁让我们的脸庞布满阴影?这些可怖的阴影来源于何方?不要跟我说你们一无所知,我知道你们一清二楚!这架飞机上危机四伏,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阴谋的所指正是我们每个人。你们对此一清二楚,可是你们只想躲避,我知道你们只想躲避,你们总是只想躲避,看哪,你们的目光已经移向了别处!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吗?你们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了吗?你们错了,我告诉你们,你们错了!软弱的躲避只能带来更大的灾难,唯有战斗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

他站在桌子上讲得唾沫横飞,乘客们嗑着瓜子惊讶地看着他,空姐们跑了过来把他团团围住朝他仰望,他感到心情振奋下身酥软继续进行他的演讲:

“我们的时代要求我们成为真理的守望者,而我们却坐在柔软的座椅上想入非非。这个时代已经颠倒了,不是吗?睡衣取代了外套,内裤代替了长裙,奸贼小人占据着荣耀的首席,英雄好汉在阴暗的角落里打盹。阴影制造者在幕后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成功的盛宴,在这场他一人制造的惨剧中他既是加害者又是被害者,既是立法者又是审判者,既是杀戳者又是正义者,既是施虐者又是受虐者,他所有的行为都只是为了自己会心的一笑,在看到别人泪流满面的时候,他暗地里满心欢跃,他四处浪荡,横行无忌,在身后留下串串悲鸣,他就是我们一切痛苦的发源地,他欺辱我们已经多时,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容忍他吗?站起来,举起你的双手,让上天的雷火击穿这邪恶的精魂吧!”

他跳起来,双手用力往上一举,仿佛要把飞机举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轰”的一声闷响,像是千里之外的一个雷声,穿透机壳传入了机舱,飞机轻轻一颤,又平静下来。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惊讶地望着舱顶。

“咣”的一声,一个玻璃杯掉落在地,然后更多的玻璃杯掉下来,然后是行李,然后是不知名的碎片,然后舱顶的灯熄灭了,一会儿又亮了,一会儿又熄灭,然后有人尖叫起来,然后是另一声大叫,这声大叫穿透了所有的座椅,像一股风一样在机舱里环绕,带着尖锐的嘶声:“出事了!”然后一切全都陷入了黑暗。

机长在驾驶舱里,奋力维持着一切。出事了——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一个雷暴刚刚击中了飞机,他不停地按捺、拍打、拳击着一个个按钮,直到它们暴出一串串火花,在驾驶舱里为他上演了一场个人焰火晚会,他把所有的水都倒在它们上面:茶水、口水、肥皂水,最后他解开裤子,释放出了他能使用的最后一点液体。他本想把副驾驶也叫醒一起来,这样一场亲密的比赛可以极大地融洽上下级关系,可惜他一头顶在仪表盘上,怎么叫也叫不醒,他一向都是个贪睡的人,这个样子也不足为怪。

他放松他的肌肉,尿液垂垂而下,浇灭了最后一束美丽的焰火,然后他抚摸着下体,不知道该干点什么。随后他发现了一个麦克风,他拿起来,对准了嘴唇。

机舱里一片嘈杂,无数个声音争抢着从各个角落里发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交杂着四处弹跳,用它们柔软易变的形体把世界搅成一团糟,黑暗将人们凝固起来,谁也不敢离开自己的座位,只得听凭无形的混杂的声音把自己的全身挂满恐惧,直到机长和缓,然而稳固坚定的声音从机舱顶部的喇叭里传出,像一阵整齐细密的雨丝洗去了人们身上的恐惧和混乱:

“亲爱的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走过的路过的千万不要错过了,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的多姿多彩以致于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福的微笑,太阳下落之后并不意味着美好时光的结束因为一场激烈的性生活已经拉开了帷幕,邪恶的笑容涌上了嘴角满街飘满烤鸭的香味,是的,这个时刻我们必须沉思,沉思一个我们不得不沉思的问题:是什么使我们的命运如此多舛?我们满心欢悦地来到人世,迎接我们的却是一团混乱的时代和可望不可得的诱惑。我们从早到晚奔忙劳作,统治者却舍不得从钱袋里给我们多挤出一分一毫。这些无赖的小人,我早就见识了他们的伎俩了,他们从小吮着娘奶,长大后却不会再看一眼自己的母亲,他们只会一心一意讨要钱财,却不会愿意回报亲人朋友一点一滴,我情愿生活在任何一个时代,也不愿在他们的阴影下过活。然而我们却正是生活在他们的阴影下面,我们的头顶正对着他们干瘪的乳房,散发着恶臭,滴淌着脓血。这些无赖的人们,他们用他们的阴影压在我们的身体之上,想让我们在恐惧中惊吓至死,可是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我们没那么愚蠢,我们宁愿被雷电击穿也不会就死于他们的恐吓,这雷电已经来临了,它是幸福的雷电,它会把你们带到天堂上去的,会的,好好享受吧!”

最后一声尖利的吼叫刺破了机舱里的宁静,舱顶的照明灯不知什么时候又全亮了,把橙黄色的光线胡乱涂抹在人们的脸上,人们用疑惑的眼睛看着它们,他们看见一张张白色的脸悬浮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从一双双晶亮的眼睛里射出一道道怀疑的目光,密如罗网地交织在机舱内,他们全都变成了疑虑重重的蜘蛛,用惊诧的细小的眼睛看着这重新浮现的世界。飞机平稳地飞行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刚才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恶梦,机长仍坐在驾驶室里全神贯注地驾驶飞机,中产阶级也和胖女人亲密地搂抱在一起,空姐的眼神重又变得冷漠,天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才会奉献出她们的乳房。

一声轰响,地动山摇,一阵颤抖传遍机身,机舱里的物体开始摇晃,灯光慢慢地萎缩,直至消失,白色的脸孔在面面相觑中消隐于黑暗,喇叭里发出一个男人或一只野兽尖锐的嘶叫声,不知哪儿传来一支乐曲,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想要分辨这支乐曲的名称,它来自何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黑暗无光的机舱内。他们很快分辨出来,这是一支婚礼进行曲:婚礼现场隆重而热烈,新娘新郎双双步入大厅,他们互相拥抱着,开始亲吻。周围的人潮水般涌了上来,朝他们步步进逼,在他们的嘴唇之间投下森长的影子,他们将手伸入口袋,从中掏出一根根长形物,高举在半空中,闪着黑色的光,一齐向着这对新人猛砸下去……

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团漆黑的空白,有条不紊的凌乱,寂静中无影的惊慌,浓烟一样在机舱里弥漫开来。中产阶级站在黑暗中,紧紧咬住嘴唇,一股液体在他周身流淌,带着骚臭,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每一回都是这样,在最脆弱的时刻向他袭来。机长也面临同样的困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驾驶舱里,裤子湿透,尿液在大腿上四处奔流,忽强忽弱的臭味一波接一波地向他涌来,他这样坐了很久,一切感觉都麻木了,大脑却相反格外地清醒,他回想着:在他小时候,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半死不活地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行走,一边四面张望,想要找到一个阴凉的地方,躲避一下毒辣的日头,不久他看见了两个男人,一言不发地站在一座半米来高的宽广的凉蓬旁边,凉蓬下正是他渴求的深黑色荫凉,像灌满了墨汁的海洋般宽广无边,两个男人伫立在一边。他走了上去,带着好奇与饥渴,贪婪地看着那片深黑的荫凉,那里躺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形体,看上去有点熟悉,又有些古怪。

“什么?”
“水泥。”
“水泥?”
“水泥。”
“什么?”
“水泥。”

两个男人弯下腰来,用两根撬棍插入形体的下部,一齐用力一撬。

悄无声息地,黑色形体翻转过来,仿佛并非撬棍的作用,而是它自己翻过身来的。这一面和那一面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一端凿开了一个缺口,缺口里呈露出来的,是一张惨白僵硬的人脸。

机长猛然从座位上跳起来,他的恐惧不可扼抑,他又看见了那张人脸,不偏不斜,就在他眼前,在这漆黑无边的驾驶舱里,他全身瑟瑟发抖,放开喉咙拼命嘶喊,听见的却是中产阶级魂不附体的哀嚎:

“开灯,开灯,开灯,开——灯————”

灯亮了,很多张脸出现在中产阶级面前,像一条急速的溪流般从他身边一闪而过。“砰”的一声,乘务舱舱门扑倒在地,腾起一团浓重的烟雾,一个空姐出现在烟雾中,她面无表情,头上包块白布,布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看上去像是遗书。她站在乘务舱门口,看着惊愕的人们。

她伸出一只手,仿佛要用它来支撑自己,她的身体向前跌去,无声而缓慢。飞机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它升了起来,晃晃悠悠,吵吵嚷嚷,发出一连串吓人的声音,仿佛一个喝醉了酒的醉汉。人们马上警觉起来,神经骤然紧张,双手紧紧抓住座椅靠背,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

飞机摇晃着,失去了平衡,它猛然向左一倾,像抖沙子一样,从行李架上抖下大大小小的行李,人们乱成一团,尖叫着,奔上去收拾行李。还没等混乱结束,飞机又向右一颤,抖下更多的行李,加倍了原有的混乱。

机长慢慢平静下来,他的全身一片清凉,他在回想:那时他还小,去买雪糕,天气很热,雪糕一边吃,一边熔化。白色的雪糕向下流淌,像一条熔化的冰川,雪糕淌了他一身,也淌了一地。他回想起了雪糕的味道,口里溢出一股股的津液,如喷出地面的泉水。在一口泉水里,他看见了自己的脸,涂满了那样的白色,他伸出手向泉水,指尖感到一片清凉。长达几千米的清凉泉水奔流而下,从林荫郁郁的山间来到他的脚边,他顺着泉水向山上走去,一路听见潺潺水声,光线慢慢变暗,乌云渐渐聚集,堆垒在他的头顶,但是无声,像是和他毫无关系,直到他看见白色的雪花飘落下来,顺着泉水向山下流去。

他想起那年冬天的事情,他用身体将中产阶级压在底下,他的身下传来一阵阵难以抑制的快感,很久后,他翻过来,看着中产阶级脸色雪白,他的身下一片潮湿,屋子里弥漫着潮湿的热气,正像林间树下的黑色暗影,在那里他躲藏起来,看着影子慢慢移去,白光填满了所有的黑色的角落,连同中产阶级的脸,他伸着手,无力地张开手指,他是死了么?他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直到他像一具炉火重新变得温热。

飞机歪歪斜斜的,像寒战一样打着摆子,雷声沉重,闪电吐出一条条艳丽的火蛇,缠绕在飞机的四周。人们随着飞机的摆动四处奔逃,他们像乒乓球一样被抛起来,又落下去,空姐们在放声尖叫,像一群刚被放出鸽笼的鸽子,她们用手抓住别人的脚,但还是免不了被抛上舱顶,又从舱顶上猛然下坠,把她们柔软的身体砸在坚硬的座椅靠背上。

我呆滞无语,失去了对一切变化的兴趣。无论是中产阶级还是机长,我们现在都平静地坐在座位上,观望着身边的剧变,冷漠、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幸灾乐祸。我不得不承认,我高估了人们的耐心和胆量,当我听到那些山洪般的尖叫和骚乱再度迸发时。人们的脸拉得无比修长,面对危险的征兆,他们不知所措,只能以无益的叫喊和混乱的奔跑来面对不可确知的未来,他们的脸上写满恐惧,他们的行为却像在上演一出滑稽剧。

世界已经乱成了一团,这是世界的本意,谁叫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世界呢?这个漂浮在虚空中的长形金属飞行物,它的超然于地面而飞行于天空本身就违反了自然界的客观规律,现在要它重归大地的怀抱倒也无可厚非,大不了就是要我们肢残体缺,面裂耳歪罢了,只可惜某些空姐和乘客无法理解这一点,她们尖叫着,用高达一百二十分贝的音量撕扯着我们的神经,提醒我们她们的怀抱比大地的怀抱更加丰饶可亲,我们可以在上面吃蛋糕下象棋而不用担心鼻子像锈蚀的零件一样掉落下来,我们柔软的消极态度被这锋快的尖叫一削而尽,只得重新拾起沾满尘土的信心。前方云雾迷漫,阳光和水汽把云彩渲染得一塌糊涂,恍如置身一个五彩画廊,机长抬起机头,一头撞进这个后现代画匠的杂货铺,把毕加索的和平鸽和母牛一轰而散。他漫不经心地拍打着各种按钮,飞机随着他的拍打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一掀、一转、一跳、一个倒栽葱,机舱里传来一阵阵忽高忽低的惊叫声。

忽然之间,尖叫与骚乱平息了,飞机平静下来。机长停止了拍打,飞机飞出了云雾,开始平稳地飞行。前方阳光灿烂,一束束阳光射进驾驶舱,泛起一片耀眼的金光,舱内一片凌乱,破碎的玻璃、横流的尿液、死去的副驾驶,像一段段朽烂的木头从阴影中浮现出来。他把椅子向后挪了挪,躲开强烈的光线,飞机发出了欢快的呼啸声,仿佛为脱离险境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却无动于衷,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暗黑色的云朵,像是一朵朵蘑菇,或者是他平生见过的最美的女人的乳。这两者之间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在一丛茁壮生长的蘑菇旁边,他展开了那个女人的乳,那时候大雨将至,林中光线幽暗,女人的两颗乳晕清晰可见,两乳之间却晦暗不清,似乎隐藏着一些奇特的内容,他瞪大了眼睛,但一无所见,四周万籁俱静,静得仿佛能听见蘑菇在疯狂地生长,他俯下身子,把脑袋埋进女人的两乳之间,听见那里传来一阵阵雷鸣般的滚动。他静静地听着,口里生出一丝甜滋滋的气息,光线越来越暗,像一张宽阔的大幕慢慢垂了下来,蘑菇还在生长,把所有的声音都吸收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它生长的声音,吱吱嘎嘎的挤压着空气,它白色的顶盖伸展,填满了他眼睛里最后一块青蓝色的空隙。

他呆想着,停留在这个久已逝去的时刻,他的身体慢慢地朝椅子里躺下去,骨头一节一节地陷进了椅子的柔软靠垫。偶尔地,他抬起头来,看一看那些云朵,它们还在那里,一直都在那里,每一次都稍稍增长了些,显露出一个愈来愈吓人的庞大体魄。飞机的呼啸声变得平稳而规则,几乎叫人觉察不出来。有时候,他会猛地从沉思中惊醒,以为飞机已经停止了飞行,仔细一听,才并非如此,它还在飞行,但是仿佛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空虚无物,飞机闯入其中不啻于一次核爆炸,或其他的什么惊天动的事件,它庞大的身体打乱了空间长久以来的宁静,一个个分子随着飞机突入其中,像雪球一样聚集起来,又迅速分散,牵扯着飞机向四面八方飞去,把飞机撕扯得四分五裂,消遁得无影无形,他就驾驶着这样一架无影无形的飞机在空间里飞行,他自己也是无影无形的,四散的分子带走了他身上的肌肉、骨胳和血液,他看着他的头发像一条条细细的游蛇消失在漆黑的空间里,还有他的眼球、手指、脚趾,全都化成粉末般的碎片向四面飞去,但他仍然在那儿,飞机也仍然在那儿,他仍然在那儿驾着飞机,向着一个虚幻无边的境界飞去,这样倒好,他终于可以不必在规定的时间把飞机降落在规定的机场了。

中产阶级回过头来,看见胖女人坐在他身边,眼神不再那么放肆,也许她刚才受了惊吓,也许她本来就不像他想像的那样放肆。他看着不远处乌黑的云朵,它们的形体就像是一个个放大了的胖女人。他看着飞机慢慢朝云朵飞去,像一只被磁铁吸引的铁皮玩具,他的身体也慢慢地向她滑去,他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这更加快了他滑行的速度,他要倾倒在她身子底下了。他转过身,朝向汽车,进入它的阴影,他现在想起来,当汽车从他身上飞驰而过时,他感到了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感,那道森长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身体之上,使他觉得自己缩小了,影子越长,他的身体就越小,小到成为一个黑点,溶化在那道影子里。他想起了一个冬天的夜晚,当他从黑暗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一个沉重的身体压得喘不过气来,那个身体伸展着,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只粗壮的大手伸入他的下体,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地拨弄,仿佛那儿有一架古琴,他的头脑变得昏花,耳边传来了琴声,口里津液潺潺,眼前亮起一片白光,下体涌起一阵激动的颤抖,温热的潮湿感覆满全身。他想醒过来,却睁不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那个身体近在身旁,离他隔了几步路,他伸出手去,想抓住它,怎么也抓不住,像是有一堵玻璃墙,把他和它给分开了,虽然它就在那儿。

机长坐在椅子上,看着云朵慢慢逼近飞机,他伸出一只手,手指盲目地在按钮上按动着,像在弹奏一支乐曲,飞机无动于衷,云朵近了,呈露出山峰般庞大的体积,云朵的里面,就是雷暴的核心,雷声隆隆,一条条闪电纵横交错,一股股气流上下翻涌,最强劲的飞机飞进其中也会像蚊虫一样被撕成碎片,机长加快了按动按钮的动作,现在是在弹一只轻快的舞曲,女人们纷纷下到舞池,像一朵朵莲花落入男人们的怀抱。中产阶级站起来,挽起了胖女人的手,他们开始跳舞,胖女人跳得很好,很优雅,裙子的边角在机舱里飞扬,露出两条白白的胖腿,她的动作稍稍有点快,中产阶级有些跟不上,这并不是她的错,因为音乐的节奏太快了。机长的双手在操纵板上飞快地舞动,按下一个个按钮,五颜六色的火花从操纵板里冒出来,把驾驶舱映得五彩缤纷,他驾驶着飞机,这架老朽的飞机,像一个被他操惯的女人,在他的手指下做出各种动作。它摇摇晃晃、横七竖八地在天空中飞行,每转一个弯,都把它向雷暴的中心拉近一步。中产阶级在机舱里累得气喘吁吁,一下子瘫倒在座位上,胖女人还在机舱里飞快地旋转,她的裙子扬到了最顶端,露出粉红色的内裤,音乐越来越快,她的旋转也越来越快,她肥胖的身体在旋转中变得无法自已,在像面团一样膨胀,渐渐充满了整个机舱,中产阶级感到胸闷、窒息,仿佛脑袋被夹在她的两只乳房之间,他的眼前一片昏暗,脸部扭曲,脸上的皮肤疼痛欲裂,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

机长闭上眼睛,再用一双手罩住,双肘倚在操纵板上。他疲惫万分,他需要休息,他不想再管这狗娘养的飞机,他闭上双眼,任凭自己的思绪游荡。机身一个颤抖,直向下滑去,他的身体也急骤下滑,他,还有中产阶级,他们一同滑落下去。他们可是在一个巨大的高坡上吗?滑行真的令人心惊胆战,小时候,他们常常一同做这件事,他们站在一个高高的斜坡上,看着坡下的青青草地,青草全都长得肥肥壮壮,绽出最浓的绿色在风中摇曳,他蹲下来,坐在一块木板上,开始下滑,中产阶级比较胆小,总是跟在他的后面,然而他的木板比较光滑,很快就超过他,滑到他的前面去了。他们滑着、滑着,中产阶级开始尖叫,他看见了一块石头,“砰”的一声,石头被撞飞,远远地滚下去,中产阶级的尖叫声折向他来,他的木板已经减速,并改变了方向,向着他的木板撞来,他看着中产阶级一张越来越大的脸,高高仰向天空,鼻孔的两个黑洞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同时还有鼻孔下面另一个更加巨大的洞穴,它凹陷下来,从地平线上猝然塌落,中产阶级的尖叫就是从这个洞穴中向他飞来,那些尖锐的嘶喊,让他也情不自禁地发出尖叫。

他听见叫声从机舱里传来——中产阶级叫着,却不是机长想像的那种极端惊恐的尖叫,他终于摆脱了胖女人的乳房,发出胜利的喊声。他也在下滑,他昏昏沉沉地抓住一个扶手,在滑入一个无底的洞穴前阻止住了身体的下坠。他看见了一张脸、两张脸……很多张脸,它们都在他的身边浮动。那一天天气十分的晴朗,他们带着木板来到斜坡,阳光从高空洒落,像金子一样铺满坡面,机长先坐木板滑了下去,他紧随其后,阳光一晃而过,风就在耳边叫起来,呼呼,像是有谁在撕扯一面巨大的旗帜,这种感觉很好,他的头发向后,和掠过的风在争斗。

那边,在你的右边,那是谁?他转过脸去,看见了一张脸,像一只气球浮动在他身边。谁?一张没有身体的脸?他转回去朝向那张脸,脸就不见了,像他的思想一样迅速。它确实是没有身体的。他这么想着,看见了另一张浮动的脸。它还在呀!它竟然还在。他又转过脸去,看见了第三张脸,鼻子眼睛眉毛像模像样的。他正想细细观察一下,它就转过来,冲着他笑了一笑,笑容的下面空空荡荡。

他一惊,脸不见了,四面一片白地,他在滑行,机长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影子都没看见。那一年接连下了好几场雪,大大小小的,连绵在一起,让他忘记了确切的次数。滑板底下出现了积雪,滑板从积雪上滑过,滑行的速度骤然加快。他们说,在海洋中有一种飞鱼,在它们跃出海面在空气中飞行时,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于它们的脑袋可以暂时脱离它们的身体,等到落回水中后再合二为一。他仿佛看见自己的脑袋脱离了身体,只留下一张脸,浮动着在空中飞行。机长落在他身后,他看不见他,只听见了他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忽左忽右,扑扇着翅膀。他在雪地上滑行,厚厚的一层雪,滑板穿越其中,飞溅起一片晶莹的雪花,前面是一块大石头,他有点紧张,用力抓住了滑板,滑板毫不费力就飞越了石头,飞向青蓝色的天空,然后就开始慢慢下降,落向地面,重新回到白色棉被似的大雪地,一个身材苗条的空姐向他走来,在他耳边发出阵阵轻呼:“先生,先生……”他又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停了下来,雪不见了,脚下是一片碧绿的青草。

我从沉想中清醒,发现飞机正在下降,机舱里传来混杂的喊声,人来人往,人影重重,他们在干什么?带着那么焦虑的神情。他们吵吵嚷嚷,争抢着拿出一包包降落伞,把它系在身上像是背了个大乌龟壳,然后排着队走向跳伞舱口,风正急剧地从那里灌进来,用它强大的力量把他们吹得摇摇欲坠,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向舱口,曲膝躬身,一听到乘务长数到三便纵身跃出舱外,在空中翻滚着坠向地面,直到白色的伞盖喷出伞囊,把他们肥重的身体牢牢地悬挂在空中。

乘务舱通向驾驶舱的门打开了,乘务长向机长走来。他已经疏散了所有的乘客,他看着他们从舱口跃出,吐出一朵朵白色的伞盖,像在天空中开出了一朵朵白色的花,他们飘荡着,脸庞模糊,落向预定的降落点。他们得救了,这些幸福的人,他们因他的手而重有了生命。所谓的预定的降落点,他们可怜的大脑所设想出来的一片平坦的草地,实际上并不存在,真正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一片没有边际的海面。现在他走来,请求机长允许全体乘务人员跳伞,时间不多了,每抓住一点时间就是抓住一个生命。他看见了乘客们幸福的眼神,他们纵身跃出舱口,倏然下坠,经过一段漫长的坠落,他们会落进海里,给大海喂鱼。他过来请求机长允许乘务人员跳伞,让空姐们乘着降落伞坠入幸福之中,她们身材窈窕,穿着黑色的筒裙,紧紧箍住,她们的屁股,她们和她们体内的精子们。自从飞机起飞以来,他已经好久没有搂住其中一个的细嫩的腰肢了,他忙于工作,他钻进机器房忙上忙下,看着飞速转动的零件他兴奋不已,他拆下所有的漂亮的齿轮,把它们一个个用指甲弹入空中。飞机在摇晃,机长竖起耳朵,听着雷声。

乘务长走到机长跟前,他说,机长,我们跳吧快点跳吧,再不跳就没命了,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可不能这么白白把命丢了。机长回过头来,用眼珠的白色部分看着他,心想他再怎么看起来也不像个快死的人啊。过了一会儿他把白色部分又换成了黑色部分,心想算了吧,也许的确应该跳下去,谁知道我们死后会不会后悔呢?如果后悔的话,即便进了天堂,那又有什么用呢?天堂那么大,那么广,如果碰上一场雷暴,会不会像飞机一样坠毁呢?也许他早就应该进入天堂了。他转过脑袋来,看着窗外的云彩,想看看它给他带来了什么信息,但是没有,云彩一片虚空。

中产阶级呆想着,听着声音慢慢从耳边消失——乘务长费力地把最后一位空姐推下飞机,她发出惊叫,从机上坠下。他回过头,再一次劝说机长、中产阶级和胖女人,但只是徒劳,他弃他们不顾,跳下了飞机——声音消失殆尽,这个他久已期盼的时刻,现在终于来临了,比他预想的要早一些。飞机还在飞行,浓云滚滚,一截截电花伸进舱内,他们坐在空荡荡的机舱里,沉默不语。

我睁开眼睛,意识慢慢地清醒,又再次变得浑噩无知,飞机在寂静的黑暗中飞行,除了发动机的声音外,机舱里什么也听不见,我努力把眼睛睁大些,向着黑暗的深处看去,那里像是有一个个光点,停留在那里,开始移动,拉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浓鲜的色彩在移动中变得稀薄寡淡,飞机发动机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悦耳,让人想起一列长长的列车,车头发出悠长的鸣响,车尾传出低沉的呜咽,又像是有无数个弹子球一齐重重地从空中落下,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凹坑,建筑的黑色横梁从高空向地面倾倒,腾起烟尘,微小的颗粒互相撞击,水泥柱砸得粉碎,一些水晶做的玻璃杯却高高弹起,像表演滑稽戏一样在眼前不停蹦跳,这种毁灭的方式令人羡慕,像一阵风,卷起了大大小小的树叶和种子,把它们吹到无人知晓的去处,然后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大部分的死亡方式却显得缓慢无形,一具尸体在时光缓慢的流逝中降解,细菌如蝼蚁般来去匆匆,眼睛在很久以后才失去闪亮的光泽,在此之前它一直朝着某个方向空洞地凝望,那架不停飞行的飞机,它上面的乘客都已死去,它的飞行却没有停止,发动机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红光,那些光,它们迅疾地不舍昼夜地朝着一个方向飞逝,仿佛有一块磁铁吸引着它们不停地飞奔向前方,越来越冰冷,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无边,而它们自身只能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柔软,就像一只垂死者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一只逝者的手。

他想着,眼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空地,空空荡荡,飞碟一样悬浮在半空,他朝着它走去,走得越近,它就离得越远,他走了很久,它还是悬浮在遥远的前方,距离仿佛比刚才更远了些,他想停下来,却又有些不甘心,只得慢慢地向前磨蹭。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马达的轰鸣,他转回头去,看见了一架飞机,新鲜的发动机里喷射出赤热的气体,他看着它向他飞来,在地面投下阴黑的影子,它越飞越慢,慢得跟他步行速度一致,最后悬停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他抬头向它的舷窗里望去,里面茶果犹在,人迹杳然,他加快速度向前走了几步,想看看别的舷窗,然而飞机也随之加速,他能见到的,依然是原来那个舷窗,他继续向前走着,直到路的尽头出现一个拐弯,他发现舷窗里有黑色的影子在闪动,他扭头向舷窗里看去,发现那不过是自己脑袋在排列整齐的行李之间的投影,他回过头来重新朝空地的方向望去,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物,他刚才走过的那个拐弯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一条干净笔直的大道贯通在他身体前后,而飞机也正升起来,呼啸着向高不可测的青穹刺去。

这样,他回想起了我,一个坐在空无一物的飞机上的机长,一个中产阶级垂着脑袋,睁开眼睛看着身边奄奄一息的胖女人,她是死了么?她想起了我,一个躲藏在她的阴影中的的男人,所以她要疯狂地旋转。那时她陷入昏迷,中产阶级站起来,俯下身子看着胖女人,她是死了么?他的身材可真高大,那么剧烈的颠簸怎么没有把他抛下飞机?我站起来,伸出双手,挽起昏迷中的女人。她看了看他,睁开眼睛,她说:“迟了么?”

“没有迟,怎么会迟呢?”

男人挽着女人,像挽着一株静静的小树。

他们跳下飞机,让它在空无一人的空中飞行。

[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09-1-7 11:3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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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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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7 12:54:28 |只看该作者
充满怨恨的精液的味道。
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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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游民

我是一颗续命的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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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7 13:07:17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写得并不好。
开头的所要的“亮”不够,有点蒙。还有几处不该有的瑕疵。
结尾又有点萎了。

[ 本帖最后由 纪小齐 于 2009-1-7 13:08 编辑 ]
我把你遗在从前的地久天长拾来,日夜打磨,化作尾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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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7 14:31:46 |只看该作者
很特别,想象力不错。形容词用得太多会显得空洞,一些句子也感觉比较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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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入佳境

水协委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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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lan Super Team 功勋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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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7 15:15:54 |只看该作者

马耳看到我给你的站内信了吗

还有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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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7 15:29:56 |只看该作者
很喜欢这样的风格,之前看了勒克莱齐奥的《诉讼笔录》,觉得有些相似。文笔很喜欢,有时候看不懂没关系,文字带给我兴奋和快感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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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酒坊起糟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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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7 23:03:18 |只看该作者
黑色幽默,.我觉得用"轻松"的调子处理绝望的态度会更好些?
不错.
我的基本工作是:上笼屉、铺麴、点火、取浆、入缸,最后起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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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侠客

银甲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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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8 21:09:27 |只看该作者
我想起了搏击俱乐部,不同的是搏在开头杰克仅意识到自己患上了失眠症,得知精神分裂是影片进行了一大半后的事。这篇的第一段非常抓人(想想杰克倚在鲍勃巨大的双乳间泪流满面样子吧),但是第三段就让我陷入了痛苦的思考中,第四段“我”的叙述视觉又好象变为“无所不知至的第三人称”,可第一句话又否定着这种想法。由此进入到鬼魂一样的第一人称,冷静,无所不知……到了机长睡觉,神经质的中产阶级演讲,这些没有铺垫好的荒诞情节一出现,我还是那么的冷静,倒数第二段尤其败笔,作者竟发了诗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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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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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9 17:21:52 |只看该作者
谢谢各位评论,这篇还是想像,想像在一种“空”的状态下可能出现的种种形状,然而因于这个主题过于“轻”,所以使用了一些沉重的东西来与它制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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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有小成

冷场小王子无限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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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10#
发表于 2009-1-9 17:52:18 |只看该作者
在这么长的篇幅里,作者设置的意象有些单一,从进入雷暴区开始,作者就有一种故意拉长叙述的嫌疑。
http://blog.sina.com.cn/rockdaxingx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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