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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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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 15:51:2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亲密

星期六的早上,闹钟在七点半准时响起,永宽翻了个身,摸索着按下闹铃,又赖了十分钟的床,然后手脚张开摊成个大字,打哈欠,伸懒腰,满足地叹口长气,对自己一狠心,起床了。
他拉开卧室的乳黄色绣花窗帘,外面一片惨淡的青灰色,天空阴沉沉的,太阳被囚禁在厚重的云层里,呻吟挣扎却是出不了头。他拧开收音机,放大音量,一边去卫生间刷牙、刮胡子,一边听着台风预报,心里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再听下去,河南今年夏粮大丰收,巴勒斯坦同以色列再次爆发流血冲突,美国“亚特兰蒂斯号”航天飞机有望升空,都是遥远的、与他毫不相干的战争和繁荣,永宽草草洗把脸,走出来“啪”地一声关掉收音机,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吃剩的半只面包,三两下撕成块放到嘴里咀嚼,喝了一盒光明牛奶,擦了擦嘴角的残屑,换上一件蓝色的衬衫,来到门口穿鞋子时,他犹豫了一下,又折回去拿了件塑料雨衣,关好窗户,出门了。
乌云压得很低,像帽檐似地快要遮住人的眼睛了,空气异常潮热,真真是像在笼屉里,连呼吸都变得抑闷。永宽来到地铁站,人来人往,休息日又逢着台风天,还有这么多人出来,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规矩地排着队,打卡,上车。座位旁有张被遗弃的报纸,他随手捡起来翻看一会,都是些呆板无趣的新闻,仿佛世界就是这样琐碎、拥挤、不讲理。他厌烦地搁下报纸,望着车厢里的人群,有的在闭目假寐,有的顾自聊天,有的在旁若无人地化妆,有的戴着耳机听音乐,对周围人不瞅不睬,有的垂着眼皮,盯着自己的脚尖,禅定般一动不动。他无奈地捡起报纸,重新逐条看下去,连分类栏的小广告也不放过——看这些白纸黑字总比读陌生人漠然的脸谱强,他需要用旁的东西来填充他的思想,否则这行驶中空白漫长的半个小时可真够他受的。
九点一刻,永宽来到店里,小叶正同一位女顾客争执着,看见他像见到救星般迎上来,“倪先生,这位客人把租去的婚纱弄脏了,她又不肯赔。”那人道:“就脏了一点点,用得着这么计较?以后谁还敢来呀?”永宽平心静气地说:“单子上写得明白,婚纱完好的租出去,如果还回来有污损,租用人是要负责的。”女客人道:“这个油印子又不是我弄上去的,敬酒的时候,一个破小孩啃着鸡腿跑到我面前,脚一崴,手就抓到我裙子上,他是我先生家的亲戚,我不好怪他,要不然早拎着他的衣领把他丢出去了。”小叶抢白说:“那是你的事,我们开门做生意,要是人人都像你,我们就要赔本了。”那人道:“哟,你们怕赔本,就要让顾客吃亏呀?反正不是我弄脏的,你们找那小鬼去!”小叶着急还想争辩,永宽看着女客人强词夺理时的神情倒有几分像茜茜,心里一软,道:“算了,你去给她结账。”小叶嘟囔着,不情愿地照吩咐做,那女人结完账,说:“到底是小店子,服务态度这么差,我还有好几个姐妹忙着结婚呢,我可要告诉她们别来这儿!”理直气壮地走出去了。
小叶埋怨道:“老板,你这样好心不行的,迟早要关张。”永宽笑了一笑,没做声,他瞧瞧天色,说:“你下班吧,今天不会有人来了,我留下来整理一下。”小叶巴不得这一声,高兴地谢过他,便打电话给男朋友,让他来接她。二十多分钟后,她男朋友就骑着摩托车来了,小叶道:“倪先生,再见。”永宽点点头:“再见,路上小心。”他看着小叶跨上摩托车的后座,男朋友和她耳语了几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戴上头盔,拍了他的肩膀一记,摩托风驰电掣而去。
永宽独自留在店里,察看了这个月的订单,将挂着的婚纱摆弄齐整,听得天际雷声轰隆,他忙去把立在外面的木制模特搬进来,不留神把她的一只胳膊撞掉了,他正在安装,忽然听见一个羞怯的声音问:“要关门了么?”他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穿着件浅紫色的荷叶领百褶衫,套着薄薄的勾织开襟葡萄图案的白绒线衫,黑裤子,眉目清秀,流露出失望和疲惫。永宽忙道:“你是来订婚纱的么?进来坐。”那女子走进来,却没落座,有些拘谨地站着,两手握在一起,好似有点冷颤。永宽去给她沏了一杯热茶,两人对面坐在椅子里,他向她介绍本店的承办业务,女孩想定做一袭婚纱,面料和手工都要上乘的,永宽暗喜今天居然遇上了豪客,热情的为她量尺寸,总长、颈围、胸、腰、臀、臂围、前身、后身……量得仔细,只感觉她整个人羸弱纤瘦,不堪一握。他闻见她身上有刺鼻的中药气味。永宽取出纸笔,和她讨论设计婚纱的式样。女孩问:“两个月内可以做好么?”永宽道:“光是把式样送去打版,至少也要一个礼拜,都是纯手工制作,工时相对要长一些。”女孩有些担心道:“我赶时间,能不能加快进度?”永宽说:“可以提前做你的这件,不过在价钱上——”女孩忙道:“没关系,只要能在两个月内完成,我愿意多付钱。”永宽热情地道:“那么,你来签订单吧。”他瞥见她的签名,金妤岩,心里暗笑,多敲你一点也不为过,谁让你姓金呢。
外面已是风雨交加,声势慑人,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噼啪”的炸响,出其不意地吓人一跳,天地间陷入一种海底似的褐绿色的幽暗。店里开着灯,卷帘门关上了,防雨水泼溅进来。茶凉了,永宽又去沏了一回,两人坐着,妤岩静静的喝着茶,永宽反而感到局促不安,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和一个女性单独相处了——小叶那没心没肺的十八岁小姑娘不算——而且还是一个陌生人,他不安于她会担心在这个狭小封闭的空间里,他对她做出鲁莽的举动。可笑。他想起来说:“恭喜你。”妤岩道:“谢谢。”永宽道:“你未婚夫没同你来?”妤岩说:“他工作忙,脱不开身。”永宽说:“定做一件婚纱好,哪怕一辈子只能穿一次,往后翻出来看看,都有纪念意义。”妤岩点点头。永宽又说:“你选的丝绸是最好的了,虽然带象牙黄,配中国人的肤色正好,纯白色反倒不讨巧。”妤岩只是微笑。
两人望着窗玻璃上,雨水像瀑布般流泻下来,哗哗有声。妤岩道:“雨真大。”永宽说:“这次台风的名字叫云娜,一听就是个女人名,女人发起脾气来当然厉害了。”刚说完,他就意识到这玩笑不合适,他对面坐着的也是个女人。妤岩倒不以为忤,笑了笑。两人一时无话,外间喧扰的风声雨声愈加衬出室内的安静拘束,世界仿佛地基塌陷一般,在慢慢地往下沉、往下沉。永宽道:“今年结婚的人特别多。”妤岩说:“是么?那你的生意一定很好了。”永宽说:“结婚的人多,离婚的比率也上升了,我倒希望少一桩喜剧,可能就意味着少一桩悲剧,就像少一个人出生,就少了一次死亡。”妤岩说:“你像个哲学家,不像裁缝。”永宽道:“我只是设计师,交给专门的工厂缝制婚纱,从中得利。”妤岩道:“男人卖婚纱的也少见。”永宽有点不快地笑道:“任何行业都是物以稀为贵,这样才能赚到钱。”妤岩照例笑了笑,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
半晌,风声渐歇,雨势稍减,妤岩准备走了,永宽拉起门,穿上雨衣到外面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出租汽车,把妤岩送上去,两人道了别。永宽在店里一直待到雨停,已是傍晚时分,回去时顺路在小馆里吃了顿晚饭。
家里依旧黑灯瞎火,冷清清的,锁了一整天,屋子里有一股桧木家具散发的拙朴的腐味,和人体泌油的汗腥味。永宽按亮灯,用红笔在花鸟鱼虫图画的挂历上,找到今天的日期打了个小叉,叹口气,颓然地躺倒在沙发上,四肢百骸又舒服又疲累,一种强烈的失落感袭上心头。他望着日历上的小红叉发怔,这是茜茜留信出走后的第一百八十三天了,半年前的一个下午,他回来时便发现茜茜离家,带走了些贴身细软,只留了一张短笺,叫他不要来找她,等双方都冷静后再另做打算。桌子上还整齐地压着当月要缴的水电费和煤气费,一向是茜茜在管家,他对这些一窍不通,她临走时都替他想到了。此前他们是有过一次争吵,为着生育的事,永宽想他已经三十二岁,该要个孩子了,以填补家庭伦常的空缺和为老来考虑;茜茜却不知何故坚决不生,并为此同他分床而睡,冷战了一段时日。其实婚后他们大吵小吵过无数次,也有过比这回更激烈恶毒的,但事后都平息了,想不到这次却导致了眼下这样的局面。
他真是敲破脑袋都想不通,他们是自由恋爱,虽然茜茜的爹妈一开始就竭力反对,他们对女儿的终身大事自有安排,永宽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够不上做她家乘龙快婿的标准。可是茜茜就是铁了心地要嫁给他,甚至不惜闹家庭革命,在父母面前说了狠话:我跟着他过,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是我的命,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他在茜茜的眼里想必是有许多优点,她说过的,她喜欢他的忠厚、踏实、稳重,还有他轮廓清晰的脸庞,浓眉毛,高挺的鼻子,笑起来眯得窄窄的单眼皮和嘴角富于绅士气的纹路。
都说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么,金钱就是摧残虐杀婚姻的刽子手了。结婚之初,他们也享受过一小段鱼水谐欢的日子,然而,在日复一日繁琐乏味的平淡生活里,两人间生出龃龉,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开始不知疲倦的吵嚷,渐渐地,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发生了改变,他的忠厚变成了懦弱,踏实是懒惰不思进取,再比照一下她的女朋友们嫁人后的阔绰逍遥,她当初简直就是糊涂脂油蒙了心,自作自受!永宽从学院里辞了教职,开了这间婚纱店,创业伊始万事难,他都熬过来了,如今生意上了正轨,本想藉机改善夫妻关系,不料她却在这时候离家出走。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他曾去她父母家,低声下气地要求见一见茜茜,当面谈谈,结果被她母亲冷嘲热讽了一顿之后撵了出来,为了她,他都能忍,还要他怎么样?永宽愈想愈觉得头痛欲裂,懒怠动弹,他自暴自弃地想,就此睡死过去算了,再不要醒来面对这些烦恼。他踢掉鞋子,在沙发上窝了一夜。
几天后,永宽刚去加工厂交完一批样本,走在商店栉比鳞次的街上,一扇精品店的推拉门一开,一个女子走出来,险些儿与他撞个满怀。他定睛一看,招呼道:“咦?金小姐。”妤岩微笑道:“是你。”永宽说:“来买结婚用品?”妤岩说:“随便看看。”永宽道:“现在是购物旺季,价钱都提得老高,有点不上算。”妤岩笑了一笑。永宽想了一想,说:“我有个朋友,是卖灯具的,都是名牌,熟人打个八五折,不错的。”他摸出自己的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上地址,递给她:“你拿着这张片子找了去,他就当你是熟客了。”妤岩接过来,说:“你的朋友还真多。”永宽笑道:“做生意嘛,三教九流都要结交一些,朋友多,财路广。”妤岩淡淡地道了谢。永宽见她并不怎么感到兴趣,也不便热心过头,闲扯了几句就走了。他绕过街道的转角,经过一间布艺店,停下来浏览了一阵橱窗里的新货,只见玻璃上出现一个人影,他回头笑道:“又遇见了。”妤岩愣了一下:“真巧。”半个小时里见到两次,两人似乎都有点羞赧,找不着话。永宽说:“你的婚纱图纸送去打样版了。”妤岩说:“这就好。”永宽顿了一下,道:“怎不见你未婚夫?”妤岩道:“他临时有急事,来不了。”永宽开玩笑说:“他放心让你一个人逛么?”妤岩也顺着他的意思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还怕走丢了?”永宽笑了起来。两人沉默了片刻,永宽感到腹中有点空,遂道:“我请你吃饭。”没头没脑的一句,他在心里已经自惭地肯定她会婉拒了,他连请人家吃饭的理由都没有一个,谁愿去?妤岩想了一会,说:“我吃素的。”永宽放松地一笑,说:“我知道一家素菜馆就在附近,去尝尝。”
他们来到这家店内,不是用餐时间,顾客寥落,两人拣了个靠窗的位置。等着上菜的当儿,永宽说:“我们来得正合时,六点钟以后这里就人满为患了。”妤岩道:“哦?这么多人在吃素?”永宽道:“有的是为了养生,有的是赶时髦,还有的呢,是为了赎罪。”妤岩道:“这年头还有人有罪?”永宽笑道:“谁都有罪,就看愿不愿意承认罢了。”妤岩微笑说:“那你的罪是什么?”永宽默想了一会,说:“多得数不清,人的缺点我都有,自私,贪婪,嫉妒、好逸恶劳……,这些都是我的罪。”顿了一顿,又道:“诚实也是。”妤岩说:“你一直都这么诚实么?”永宽脱口而出道:“不——”又马上改口:“不多。”虽然只见过两次面,他却直觉她是个可以放心交往的人。妤岩道:“我们都忙着指责别人,常常忽略了自己。”
菜端上来了,三鲜海参,清炒腰花,红扒素鲍鱼,糖醋素排骨,麻油鳝丝,色香味皆备,几可乱真。永宽细嚼慢咽,分辨其中的味儿,笑道:“嘴里吃的明明是山药豆腐和莲藕,却偏偏在脑子里幻想出鸡鸭鱼肉的美味,等于意淫。”妤岩道:“这也是一种善意的自欺吧,有什么不好呢?”永宽说:“你宁愿被骗?”妤岩淡淡地一笑,说:“生活本身不就是一场骗局么?我情愿糊涂一点,把什么都揭穿了,变得索然无味。”永宽道:“我要向你学。”妤岩说:“我想起来了,你的店名叫竹苞,是什么意思?”永宽咬着筷头鬼鬼地一笑,道:“你猜不出来?”妤岩摇摇头。永宽说:“我告诉你,可不许生气。”妤岩答应他。永宽道:“你把这两个字拆开来,不就成了个个草包?”妤岩笑了,说:“真有趣。”永宽道:“只怕客人们看穿这个文字的小把戏,都不愿来光顾我的店了。”妤岩不觉叹了口气,说:“能够找到一个你肯为他变成草包的人也是种幸福吧?有些人连想犯傻的机会都没有。”言下颇为怨怅。永宽觉得她不是个没见识的人,但言行间总有种落落自伤的神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交情薄浅,不欲刺探,他把话题扯到了别处。妤岩吃得很少,为了不显得浪费,永宽尽力把所有菜都吃完了,胃里胀得难受。出来后两人道再会,妤岩坐车回家,永宽走在路上,打了个饱嗝,细细回味舌间的滋味,竟在甘鲜中尝到了一丝苦涩。
数十个晨昏就在忙碌潦草中偷换了,他奔波于店铺和工厂间,把一件件婚纱交到新娘们的手里,看着她们在试衣镜前满意的笑容,他也感到欣慰,至少她们在这一刻的快乐是短暂而真实的罢。茜茜仍然没有回家,他每月定期往她的银行户头里存钱,不管她在哪儿,总不能让她有衣食之虞。
九月八日,报纸上说今晚有闰七月的月偏蚀,永宽一时兴起,凌晨去外滩观赏,离他家不远,就当散步,走走也就到了。那里已经三三两两的聚集了人,看来和他有一样雅兴的还不少。他在人群里发现了妤岩,暗自奇怪老能遇到她,可是一转念,她因为是他的客人而认识,若不是这一层,她不也就是路人甲?这样一想,他释然了,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妤岩有点讶异,道:“你也来了?”永宽道:“难得的天象奇观,不能错过。”妤岩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这次仍是一个人,永宽打趣说:“我猜,你未婚夫一定是个大忙人!”妤岩道:“他这些天督促着工人装修新房,太累了,一沾上枕头就打呼噜,我不想叫醒他。”永宽道:“我有个朋友,发高烧躺在床上,还被他太太逼着去买南翔小笼馒头来给她吃。”妤岩倚着凸形的栏杆,望着缓缓流动的江水,没答话。虽已入秋,夜间仍然溽热,像灶台闲置后的余温。她在白衬衫外面还加了一件茄紫色的外衣,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青苍,嘴唇也缺少血色,只有眼睛是晶澈的。闪烁的霓虹灯把夜空涂成了醺醉的嫣红,所幸月亮临凡尘而不染,依旧是硕圆皎洁,惹人遐思。
永宽道:“据说这次月偏蚀很稀罕,两百多年才能看到。”妤岩说:“我们能赶上,真是福气。”永宽喟叹道:“可不是,谁知道两百年后我们在哪里?都化成灰,化成土了。”妤岩说:“你相信人有来生么?”永宽摇头说:“我是个现实主义者,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就要这辈子吃够玩够,前生来世的说法,毕竟太虚无渺茫了。你呢?”妤岩沉吟了片时,说:“我倒希望有,这一生没有完成的心愿,还能寄托在来生,否则为了受苦来这么一趟,岂不是冤枉?”
忽然,人群里起了一阵欢呼,两人抬头望去,满月高悬,一览无余,连上面酷似桂树和嫦娥舒袖的暗影都看得清清楚楚,如同瓷盘上的青花图案;很突兀的,月亮的左上角缺了一块,真像被咬去似的,“喀崩”一声,清脆地。黑影以极慢的速度侵占着月亮表面,不似天狗性急地吞咽,倒宛如悠闲的蚕食。乌云渐渐增浓,像破棉絮般飘散,丝丝缕缕如同渗进了月亮里,月亮变成了暗青色,此时又像一枚出土的斑驳的玉玦,有着灵性与魔咒。永宽笑道:“小时候,我见过我奶奶在月蚀的晚上敬香烧纸,老人认为天狗吃月是恶兆,末了还要敲响锣赶跑它。”妤岩说:“科学家真讨厌,把什么都解释透了,少了多少乐趣。”这时,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大伙儿都领会,纷纷大喊起来,代替敲锣,笑成一片。永宽喊完,转头正想说话,却见妤岩半曲着膝盖,紧紧地抓住栏杆,表情很难受。他吃惊道:“你怎么了?”  妤岩说:“站太久了,腿有点酸痛。”永宽忙道:“那就过去坐坐吧。”扶着她坐到了石凳上。妤岩的额际冒出了虚汗,不知是热还是痛,永宽关切地问道:“要不要去看医生?”妤岩轻轻地捶着小腿,摇了摇头。休息了一会,她说:“我想回去了,你慢慢看。”永宽道:“我送你。”不由她推辞,便去招来辆出租车,扶着她上去。车里,两人都不言语,妤岩咬着下唇偏过去头望着窗外,眼角有点泪光,似乎很痛的样子。永宽只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要紧么?”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车子停在弄堂口,永宽把她搀下车,她坚持不让他再送,自己一瘸一拐地进去了。回来的途中,永宽通过车窗仰望,一轮圆月静静地挂在天上,完好无缺,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冷眼觑着这荒凉的人间。
而日子一如狭小的水族箱,波澜不兴,纵有些苦闷的小旋涡,也不致使人灭顶。他就像其中豢养的绚丽的小丑鱼,旁人看着它丧失自由、单调枯燥,它却摇鳍摆尾地悠游,有一种温饱之后的闲适,久已忘记沧海。永宽照常早出晚归,吃饭,设计图样,走路,坐在马桶上抽烟、翻娱乐杂志,洗澡,看电视,像闹钟一样准时固定,若出现偏差,思想逸出轨道之外,那是他最痛苦的时候。夜里,他每每感到性与灵魂的焦灼空虚,躺在床上用手做活塞运动,在发泄后一手腥臊黏稠的羞愧里,他悲哀地以为,这是人在衰老之前,情欲的回光返照。
一天傍晚永宽回来,在楼下的信箱里收到了茜茜寄来的一纸离婚协议书,措词严谨,财产划分公道。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她做得决绝,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他,五年的恩怨,何以至此?他屈膝坐在客厅的地板上,愁闷无力,想嚎啕大哭来倾泻一下,可是泪腺不配合,只干嚎了两声就止住了。他打开冰箱,搬出所有啤酒来预备烂醉一场,然而除了多打几个酒嗝,膀胱憋涨以外,意识却顽强地清醒着。他这才明白,电影里那些遇事不如意动辄便酩酊大醉或呼天抢地的表演有多么虚假拙劣了。永宽只剩下对自己的鄙夷嘲笑。担忧成为了现实,他反倒死心踏地了,他不怪茜茜,她许是迫于家庭压力,或者另有了意中人,抑是根本就对婚姻幻灭了?他不得不佩服她的先见之明,没有孩子也好,省了拖泥带水,委曲求全。——也许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跟他天长地久罢?人活一世,仓促狼狈,谁都不是谁的定心丸。永宽整理好她的财物,装了满满六个纸箱,由她的兄弟开车来拉回去,她兄弟见了他,一句客气话也没有,一向当他是花言巧语欺哄姐姐上当的坏人。家里搬走许多东西,骤然空落下来,一同空落的还有他的心房,他非常不习惯,在躁郁中辗转反侧,整夜失眠。他去看医生,开了许多安眠药,在强迫入睡的梦境里,只有紊乱的记忆残片和坠入黑暗、无所依傍的恐慌。
周末,永宽去看望父母,聊充娱亲的老莱子。他母亲年青时就柔弱多病,一直是由父亲当家,久而久之,母亲养成了依赖畏惧丈夫的习性,而他父亲不免变得悭吝刻薄。他却怕他母亲多些,女人的眼泪比男人的拳头更令他难以招架。他母亲会在他回来的这天,破例下厨烧几个他爱吃的菜,而永宽要向父亲汇报生活近况。得知他离婚了,老两口并不怎样惊讶,他们从一开头也对这桩婚事不看好。他母亲在餐桌上一迳怜悯地给他夹菜,好像吃饱了,伤心就会少些。他父亲知道他在财产上没吃亏,也就不再追究,笃定地说:“自古来,只要有钱,还怕讨不到老婆?”他本来渴望在父母这里得到一些安慰,可是现在他的痛苦更深了。
秋雨霪绵,天气日渐转凉,一天,永宽正在店里做活计,听见门角上悬挂的风铃一阵响,回头看,却是妤岩,忙给她让座,笑道:“你怎么来了?”妤岩道:“谢谢你那天送我回去,我的婚纱做好了么?”永宽说:“快了,再等一个星期。没耽误你的婚礼吧?”妤岩笑了笑。这时,一对新人来试礼服,永宽又去招待他们。过了一会,走过来低声说:“真麻烦!才个把月,就比量尺寸时胖了四磅,这会子闹着要改。”妤岩笑道:“也许她大事已定,没了顾虑,就放肆地贪嘴了。”永宽说:“活该!这正是悲剧的开始。”那对顾客又过来讨价还价,永宽推说有急事要办,赶着出去,让小叶陪着他们歪缠。他朝妤岩做了个眼色,两人便走了出来。
路上,永宽不由得叹口气,妤岩说:“每天要应付这些人,也真够你累的。”永宽道:“这还在其次,看着她们穿上我设计的婚纱出嫁,总有种老爸爸的感觉,希望她们今后能幸福地生活,可惜往往事与愿违。”妤岩道:“你真是瞎操心,各人的运气不同。”永宽说:“你倒信这个。”妤岩默止了一会,道:“有时候,是命教会人迷信的。”永宽笑道:“你的命不好?”妤岩没回答,顿了一顿,说:“你把我叫出来,这会子又要上哪里去?”永宽一拍额头,“呵哟!”一声道:“对不起,这半天拉了你乱逛,我忘了你还有事要忙呢!”妤岩道:“我也没什么事,只是这样走来走去挺滑稽的。”永宽想了一想,说:“我带你去个地方吧,不晓得你喜不喜欢。”妤岩问道:“去哪儿?”永宽保密地一笑,道:“一会你就知道了。”他拦下一辆出租汽车,和妤岩坐了进去,跟司机说了个地点,车子向西南方驶去。
到了目的地,两人下车,原来是一片荒弃的游乐场,杂草丛生,阒寂无人,只有风吹过时,草叶舞荡起来,沙沙作响,仿如一阵轻渺的歌哭。这里曾有的热闹繁华早已烟消云散,各种游乐设施有的坍毁,有的锈迹斑斑,谁还记得它们曾带给孩子们多少欢乐?妤岩坐到一只秋千上,问道:“你常来这里?”永宽说:“这是我的秘密乐园,心情糟就过来走走。”妤岩笑了,说:“真羡慕你还有这么一个避难所。”永宽道:“我小时候常来玩,后来这周围的楼房都拆迁了,这里也就废弃了。当年的玩伴长大以后,忙着炒股票,婚外情,移民,这儿就算彻底被忘掉了。”妤岩说:“你倒是个恋旧的人。”永宽苦笑道:“如果过得好,谁不愿意朝前看?回忆再美好,只能带来心理上短暂的安慰,于事无补。”妤岩道:“你不快乐么?”永宽在她身旁的另一只秋千上坐了下来,说:“奇怪,这个问题常被用来问别人,却很少问问自己。”妤岩说:“因为这个问题,通常自己都答不上来。”永宽叹了口气,说:“其实人可以活得很简单,只关心眼前的吃喝拉撒睡,少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得过且过也不失为一桩良策。我觉悟得有点晚。”两人在微风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秋千,沉默着。半晌,妤岩停了下来,偏过头问他:“如果有机会选择,你还会要现实中这样的人生么?”永宽说:“别人的生活,旁观者无法知悉真相,自己经历的呢,至少知道个好坏,我是个懦弱的人,害怕改变,只能随遇而安了。”他问她:“你呢?”妤岩默然了一会,道:“有些改变是没法子预料的。”永宽每次见到她都是孤身一人,而且她脸上并没有一般准新娘的喜色,然而这次他没再问。
妤岩下了秋千,走到一座小型的旋转木马前,永宽跟了过去。她说:“五六岁时,大人领我去坐木马,它一开动,我就吓得哭了起来,深怕它真的把我带跑了,回不了家。后来懂事了,也没再坐过,它只会原地旋转,哪儿都去不了。”永宽道:“你现在坐一回试试。”妤岩说:“它还能动么?”永宽道:“你只管坐上去,剩下的事我来办。”妤岩顺从地坐到了上面,永宽说:“你闭上眼睛。”妤岩又乖乖地闭上眼。永宽抓着围杆使劲缓缓地推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奔跑了起来。妤岩抑制不住兴奋地叫道:“呀!它真的活了!”她开心地笑着,像个小女孩般,说:“我来到了萨尔茨堡,我最向往的音乐之都!”过了一会,她又叫道:“我站在阿尔卑斯山上了,好大的雪,漫天都是!”她慢慢张开双臂,说:“我感觉飞起来了!摸到了云彩……像棉花糖一样甜!”永宽也笑了。妤岩忽然睁开眼睛,永宽停了下来,道:“你怎么啦?”妤岩按着扑扑直跳的胸口,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层红晕,说:“我怕飞得再高些,就要掉下来了。”永宽笑道:“那你还是回到人间来吧。”妤岩静默了片刻,问他:“你说,天堂里也有旋转木马么?”永宽道:“应该有,据说那里是个好地方,在人间受苦的人都希望到那儿去,去了的人也都不愿再回来。”妤岩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了天堂,真美。”永宽打趣说:“那你也不顺便进去看一看?先预订个房间,我估计天堂拥挤得就像旅游旺季的度假胜地。记得的话,也帮我订一间,免得以后我去了没地儿待,又给赶出来。”妤岩一点都不觉得好笑,道:“我还是喜欢人间,虽然有太多不如意,到底是自己熟悉的,觉着亲。”永宽笑道:“看来你还六根未净,尘缘未了呢。”妤岩说:“做个俗人不好么?——飞了那么久,我真有点累了。”永宽道:“到那边歇一会。”
他们坐在一根倒塌的水泥柱上,脚下的草丛里有哀弱的蛩鸣,极细,断断续续,像在悲悼远去的夏季,抑或是亲人、同伴、自己?微风吹过来,凉凉的,妤岩紧了一紧身上的丁香紫绒线衫,永宽恍惚闻见一缕幽暗的芳香,分不清是当归元胡、花露水、遍地荒草回魂的香气,还是他的鼻子的错觉?妤岩道:“今天永远过不完就好了。”永宽说:“不晓得明天会怎样。”妤岩轻咳了两声,笑了笑。永宽道:“要不了多久,这儿也会被铲平,盖新的高楼。这个城市是不让有回忆的,它把熟人变得像过客。”妤岩说:“有些东西,无论世界翻新了几次,都是忘不了的。”永宽颇有同感:“是的,忘不了。”金橘色的落日像用蜡笔画出来般的明丽,几朵暮云飘在天际,衰草斜阳中,他觉得他们像一对在屋檐下避雨邂逅的燕子,谈谈南飞的计划,各地的见闻,又或什么都不谈,只是各自剔着翅膀,梳理一下潮湿的羽毛,便是如此,也感到在凄清的旅途中一股淡淡的温暖。妤岩疲倦似的,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说:“谢谢你带我来这儿,我今天真的很快乐。”永宽说:“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和人说话了。”他忽然想起,妤岩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也从来没问过,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一刹那的真心胜过客套的千言万语。他转过头发觉她哭了,两行泪水滑落下来,挂在腮边,在夕晖的映射下也变作了金橘色。他手足无措,不知是该伸手替她擦掉,还是递给她一块手帕。良久,他道:“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件最漂亮的婚纱。”妤岩没说话,他的肩上静静地湿了一片。他们离开了这里。
几天后,妤岩的婚纱做好了,这是一袭能令灰姑娘美梦成真的婚纱,百合花瓣式的抹胸,边缘有镂空图纹,束腰缀串珠,下身是曳地蓬裙,春水样的线条,质感如剥了壳的熟鸡蛋般柔滑细腻。永宽想象着她穿上它,在红地毯上优雅地缓步走向等待在尽头处的新郎,两人相视而笑,这是多么美妙的画面!他在欣慰中又有一丝隐隐的怅然。可是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她都没有再来。照着订单上的电话号码打给她,已成空号。是她悔婚了?还是发生了意外?永宽按捺不下,拿着婚纱礼盒去看望她。
他在弄堂里遇见一群在玩跳房子和滚铁环的儿童,向其中一个打听妤岩家的住处,小孩熟络地指给他。另一个抢着说:“她死掉啰。”永宽悚然一怔,问道:“什么时候?”又一个稍大的说:“十多天前呀。”永宽说:“怎么去世的?”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都答不上来,一阵笑。这些孩子不知生死为何物,依旧嬉闹着。永宽谢过他们,径去妤岩家。他敲了两下门,好半天才有人来应,一个容颜憔悴的中年妇人问他:“你找谁?”想必她就是妤岩的母亲了。永宽说:“伯母,我是妤岩的朋友,刚听说……”她母亲虽不认识他,也把他请进屋。里面狭窄昏暗,陈设有些凌乱,最醒目的还是墙上那幅缠着黑纱的妤岩的遗像。妇人让他随便坐,去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他对面,未开口便已垂泪。永宽说:“伯母,节哀顺变,有些事强求不来。”妇人道:“她爸死得早,我一手拉扯大她兄妹两个,他哥结了婚就当没这个家,逢年过节也不回来看看。这几年我同岩儿相依为命,三个月前她查出来有骨癌,是晚 期,原来上班的公司也把她辞了。医生说她顶多只能活两个月,她不肯住院花钱,就在家里,我找来些偏方,煎药给她喝,巴望着能出奇迹,……谁想到,还没满两个月!”妇人絮絮叨叨,这篇话说过许多遍,熟极而流,她要的不是怜悯,只是倾诉。永宽尽责地听着,不岔断。
妇人道:“谢谢你,还记得来看我。”永宽道:“我本来是……给妤岩送婚纱来的。”妇人愣了一愣,随即叹口气,说:“这孩子,两年前谈过一个朋友,不知怎么分了,后来就不见她有动静,我催她,她还跟我生气。她可能是想瞧瞧自己穿婚纱的样子……”永宽明白似地无言了,望着照片里的她,黑亮的眸子,嘴角噙笑,对这世界有一种全心全意地信赖,甜美的憧憬。妇人道:“你把婚纱留下,多少钱?我付给你。”永宽说:“既然用不着了,还是我拿回去吧,放在店里寄售。”妇人点点头,擦去两行泪。永宽又劝慰了她一会,不欲再打扰,便告辞出来了。
走在路上,黄叶簌簌落下,市尘嚣攘。临近中秋,商店里挂出了大红招贴,堆满了金字塔型的月饼,喜庆丰足。过往皆是陌路人,不知姓名、身世、将来……生命的消逝是如此突然、急遽、不留情。永宽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夜里,他把婚纱铺在床上,静静地躺在旁边。窗外,一丸渐圆的皓月高远地镶在幽蓝的夜空中,对世间事了然于心,却又无动于衷。月光从帘缝间蜿蜒而入,满室生辉,黑暗退到了角落。婚纱在月光里显出珍珠般柔和的光泽,永宽疼惜地摩挲着它,仿佛听到了一阵浩大而又轻邈、潮汐似的歌声。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人和事,远的、近的、欢喜的、悲伤的、刻意遗忘或努力保存的,从生命的缺口里汹涌而来,包围着他,有点甘馨,有点酸苦,更多的是复杂难言……这就是人生。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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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蓝富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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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3 11:50:00 |只看该作者
自己心里有感受,但不能传达给读者。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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