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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流氓阿三及其朋友们(请以此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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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9 09:45:5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小流氓阿三及其朋友们
  这是一个早春的傍晚,阿三的奶奶站在窗前,隔着玻璃看着楼下的院子,等阿三回家。院子铺满水泥地砖,有两棵柏树和一辆破旧的两厢夏利车,让院子看起来更加荒凉。这是一座由三栋六层高板楼组成的U型围合式建筑,当年作为装饰的白砂粒墙面已经变得污黑。有人在楼下种植了爬山虎,开始爬到四楼,也许可以遮住墙面显而易见的寒碜。
  
老人十六年前带着阿三搬过来的。老人的儿子和儿媳一直在外地工作,工厂已让他们提前退休。刚退休时,儿子情绪活跃,一度表示要回来,“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在一起了”,并在电话里认真地讨论过几个楼盘的情况。两个星期后,儿子不再提楼盘的事情,却用同样热情的语气,谈论他们那里方便的社区设施和低廉物价,“最重要的是,安静和空气好。”不久,儿子发现自己患上了糖尿病,于是不再谈论团聚的事情,却依然用同样热情的语气,向老人详细介绍糖尿病的起因和治疗方法。老人也随之松了口气。老人早已满足于远方有个儿子这一事实本身,并尽量让儿子变得和电视、沙发一样令人舒服。前些年,老人一直订阅的是晨报,今年新上任的总编对晨报进行革新,“面向知性市民和社会攀升阶层”,——总编坚持认为,当报纸的定位是面向新势力,报纸本身就会成为新势力。——与晚报进行差异化竞争。老人打定主意,到11月份邮局征订报纸时用晚报替换掉晨报。对于新潮事物,老人终于学会不去发生兴趣,以免徒增苦恼。自来水管在不同街道轮换着爆裂,以及报纸中缝里不断变换面孔的寻人启事,这类消息让老人感到心安。
  
  天黑时分,阿三的身影在院子拐角出现。为了躲避早春乍暖还寒的风,阿三缩着脖子,贴着墙根走,这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更不起眼。老人坐到餐椅上等阿三。餐桌对面墙上挂着一个装有照片的镜框,屋里灯光昏暗,使得照片里的人影影绰绰,有时看起来仿佛在动。镜框里有老人和丈夫年轻时的照片,阿三父亲刚参加工作时怀抱手风琴在草坡上放歌的照片,阿三父母头靠头的结婚照片,阿三在幼儿园穿着白围裙胖嘟嘟的照片,阿三小学文艺汇演时脸颊搽得通红的照片,几张不知什么亲戚的照片,略显古怪的是,还有一张阿三父亲工友的小舅子夫妇的合影。照片们被一视同仁地夹在镜框玻璃内。照片里的人都在笑着,竭力凸显当时的欢乐一刻。挂镜框的麻绳已经磨损,也许年内就会断掉。
  
楼道里响起阿三毛燥的脚步声。老人像往常一样细细地听着。这已成为老人生活中一个细弱的幸福;老人对这一幸福是心中有底的。老人暗暗想着,还有多久阿三的脚步声会停在门外,然后是门钥匙转动时“咔嗒—咔嗒”前后两次的声音。

阿三是个瘦高青年,偏爱黑色衣裳;一张白净面皮,眉角略微往下吊梢。在整个院子里,阿三长得还算是出挑的。阿三和远方的父母客气相处;父母存在的主要作用就是不会让阿三产生父母双亡的感情。阿三不爱记事,但有件事让他铭刻于心:高一时躲在校园围墙下吸烟,一把匕首隔着衬衣冰冰地抵住了阿三的腰子,背后是两个小流氓百无聊赖的油脸;但大家又都找不出话说,匕首抵了一会儿,两个小流氓就走了。当时的寒意在阿三心里生下了根。

两年后,阿三高中毕业,和几个朋友出去跑世界,煞有介事地把多年积攒的钱踩在旅游鞋垫下。他们搭上夜班列车,车窗灌进狂烈的热风,铁轨强劲地震响,铁路沿线是安静射出灯光的民房。大家都在专心致志地兴奋着,没怎么说话。晨光熹微中,有人唤醒阿三,一辆三轮摩托拉他们来到旅馆。临近下午,阿三在一片不安的燠热中醒来,有人送来了外卖。

送外卖的是个镇定自若的老头,嗓门很大,两簇鼻毛坚挺地露在外面。老头特意把早晨剩下的绿豆粥带来给阿三他们去火,他觉得很有必要将自己的这份心意告诉给大家。老头用手捏了几下装粥的塑料袋,大声地说了出来,由于口音太重,老头不得不又说一遍,声音大得像吼,然后镇定地看着阿三他们。大家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应对,领头的涛哥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结束了这一尴尬局面,他轻咳一下,眼睛看着老头,诚恳地说道:“谢谢您。”然后双手接过粥袋。老头满意地走了。涛哥身板挺拔,两只亮眼睛,出门时总用者哩水把头发拨弄精神,不说话时脸上有股狠劲。大家都服他。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在旅馆房间里不分日夜地抽烟,地板堆满瓜子皮和啤酒瓶,有人在玩牌,电视里是县电视台每天播放12集的一部武打片。日子总不缺少响声。有个年轻的女服务员每天到院子里晾晒床单,年纪不到20岁,谈不上漂亮,但有时不自觉地笑,脸上会露出两个酒窝,头发掉下来时,就仰头把头发撩回去。阿三对她的出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期待,其他人可能也有同样的感情,但都表现得若无其事。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耗,一种莫名的恐慌开始蔓延。涛哥再次展现了他的领袖风采,果断地带领大家离开县城,来到滨海的梅龙镇,进行有关海产品贸易的前期商务考察。梅龙镇建在海边斜坡上,渔船杂乱地停靠在岸边,海面上有黑点在活动,那是渔民在照料养殖场。只有一条狭长的街道,太阳没有遮拦地照着梅龙镇,街道出奇地安静,从两边店面的深处传出鱼腥味。有家店面收购沙蚕。大家来到海滩,学当地渔民的样子,弓着腰一行行地刨沙蚕,因为顶不住头上太阳直筒筒的晒,两天后终于作鸟兽散。这是阿三所从事过的最主要的经济活动。
  
从梅龙镇回来后,阿三得了一场病,起因是在海滩上的曝晒,后来在火车上又喝了不干净的水。出租车穿过五个有着红绿灯的路口之后,把阿三和老人带到医院。令阿三意外的是,深夜的医院依然灯火通明,值班护士精神抖擞地来回忙碌,这让医院看起来像个确凿无疑的日常生活的场所。阿三感到一阵安慰。

阿三手背脉管上插着针头,连续不停地输了两天药液。阿三明白,在接下来的日子,输液用的塑料管将是和自己日夜相处的新伙伴,但他怎么也做不到和它亲切起来。阿三躺在床上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心里想:它们永远也不会滴完。拿着一大把体温计的护士每天来量三次体温,然后凝神地朝着窗户的亮光读出数字;主治医师巡查他名下的病人,带着满意的神态对每个病人都说恢复得不错;还有邻床病人张合着坚实的下巴,很响亮地嚼咬着西瓜。这都让阿三感到奇怪。

几天后,阿三出院回家。他躺在床上,听着穿堂风从自己的屋子跑到老人那边的阳台,风刮得不知哪里的一张纸片在轻微抖动,厨房里熬粥的气味在房间弥漫开来。阿三感到以前的世界失而复得。此外,这场病将阿三的狼狈出走掩盖过去,阿三和老人都为自己可以很自然地不去谈论这个事情而暗自高兴。

有段时间,阿三喜欢上两个街区外的一条街道。这是条破烂低矮的小街,拆迁在等着它。中间位置是家有着蓝底白字招牌的寿衣店,寿衣店左边是家门外搁着一个“性”字灯箱的成人用品店,右边是家卖河间驴肉火烧的小饭馆,还有水站、五金建材店、廉价成衣店,以及几家在街上就能看到里面大腿的发廊。行将消失的命运,让这条街道弥漫着一股不安分的气息。这吸引着阿三。也可以说,这条街道是阿三性格和命运的另一种展现形式。

  涛哥没有忘记阿三,他发来了邀请。梅龙镇散伙后,涛哥去了重庆,晚上,朋友荣哥在出租屋接待了他。睡觉时,涛哥隐约觉得窗外有个沉默的怪物;第二天醒来,看到被削掉一大块的山峰伫在窗前。所住楼层远远地在地面之上,令人垂直地眩晕。下午时分,荣哥打来电话,他们公司在涪陵市的总代理开始异动,据说竞品的西南大区经理专程从成都去涪陵进行深度拜访,晚宴后还一起出去Happy了。“狗日的刘麻子,捅我腰眼!”荣哥在电话那头气急败坏地骂道。他得离开几天,马上过去扭转局面。“哦,对了,你要是闷得慌,可以去解放碑看看美女。”
  
晚上,涛哥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坐在客厅,想起阿三他们几个小黄毛,居然有些亲切。为了消遣,涛哥来到附近一个不夜城的地下迪厅。看场子的保安吸引了他。他们的领带一丝不苟地系在黑衬衫上,神态冷漠地在场子里逡巡。涛哥要了一瓶啤酒,坐在吧椅上,开始饶有兴致地打量周围人物。时间还早,有个乐队在演唱暖场歌曲,陆续有男女进来,服务生托着芝华士洋酒套餐来回穿梭。场子喧哗起来。DJ阿昌从高处看着场子,及时放出劲猛迪士高,把人声盖了下去。迪士高劲爆狂野的鼓点,把场子里的声音冲得七零八落。烛光下的男女,交谈时得把脑袋凑在一起,状极亲昵,其实在冲着对方的耳朵吼。

那些来找快活的男女,走进场子中央的弹簧地台,开始合目慢摇。令人血流加速的舞曲,幻化臂肢身影的镭射,炫动金属织片短裙的抖臀者,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场子开始销魂。邻桌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有个东西打着了涛哥,三对男女坐在环形沙发包座里,面前的茶几上有一个生日蛋糕、一个果盘、两瓶洋酒,还有其他几个叫不上名目的食碟。涛哥并不觉得被冒犯,也没有生气,只是对其中那个壮硕的光头发生了兴趣。
  
  邻桌传来的笑声更大了,光头开始拿着一瓶酒跌跌撞撞地爬上舞台,和领舞女郎对舞,有时回头冲台下的同伴鬼笑。光头脱掉上衣,露出一身刺青,有人在台下喝彩。保安的行动让涛哥还算满意,一队人迅速围在舞台下面,把领舞从台上接下来;另外几个人排成一排站在光头同伴的包座前,表情冷峻地请大家继续吃好喝好;其他人分散站在场子的主要路口,有人开始用步话机和外面联系。光头手执敲碎的酒瓶和台下的保安对峙,喝彩声更响了。涛哥注意到,光头的同伴中,一个是瘦长的四眼田鸡,另外一个长得气派些,也许是个生意人,他们在保安注视下小心地吃着东西,看得出来,他们关心的是自己如何安全地置身事外,对光头并不上心;那三个女人显然也不是什么正经来路。涛哥不由得替光头惋惜:三个露着大腿的女人,两个并不把自己当朋友的朋友,一群不相干的人的喝彩,还有背脊上那条团龙刺青,这么几件不值钱的货色,竟然让他做出博命的架势,太不值了!光头充其量也就是个有几斤力气的草包。涛哥很快就明白自己在这个事件中该取何立场了。
  
  保安很有耐心,谁都没有表现出要针对光头的意思。光头拿着碎酒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台上,灯光很亮地照着他。时间一长,台下观众逐渐失去兴趣。光头局促不安起来。涛哥没有犹豫,从后面跳上舞台,一脚踢掉酒瓶,——也许是光头趁机撒手的。保安一拥而上,把光头抬出场外。光头还想挣扎,涛哥一拳砸向他的脖子,老实了。涛哥再次展现了他懂事的一面,他把光头的衣服捡起来,放在光头的肚子上,不慌不忙地对大家说道:“来的都是客。多喝了点酒,胡闹一下,也算不得什么。可别让客人酒醒后说少了什么东西。”在此期间,DJ阿昌也没有闲着,使出他打碟的绝活,把台下男女调弄得如痴如醉。没人对光头的去向再有兴趣。负责场面清洁的大妈上去把碎酒瓶收拾干净。唇髭“型男”和薄纱“肉女”开始在台上贴身热舞。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光头是从重庆郊县铜梁那边过来的,在当地也还有些名气,都称他“六娃”。六娃这次从重庆回去后,也没觉得自己丢脸,仗着那条团龙刺青和一身腱子肉,在铜梁一带依然混得不错。——真不愧为一个地痞。和其他小说有所不同的是,涛哥与六娃没有再见面,他们也许早已忘了对方,更谈不上因为相打而相识。其实,这样的安排也自有其合理之处,在大都会里,尽管涛哥砸晕了六娃的颈动脉,但他们在本质上也无非是对方的过客而已。只不过六娃成了涛哥改变命运的一个机会,涛哥第二天就开始来迪厅看场子。涛哥暗地里将自己上班的日子定成前一天晚上。
  
  第三天上午,涛哥被荣哥从涪陵打来的电话吵醒。“阿涛,果然没料错!就是想多要几个返点,拿刘麻子来敲我,老狐狸!我直截了当告诉他,政策不能乱变,不然其他代理都会造反,但我会从总部争取一笔市场费用,给他补偿。费用额度我也事先打探清楚了,比我今年给他预留的还要少一点。一切搞定!昨晚,老家伙在桑拿间又开始和我推心置腹了,还抢着把钱给付了。这个铁公鸡,为了省钱,估计他自己都没舍得去搞!我完事出来后,老家伙还在休息大厅里装,一副搞完后疲软的鼻涕样。不过给我选的那个还真不错。”荣哥想起了有关老家伙的笑话,前年开渠道大会,到了晚上,老家伙和其它几个代理商出去桑拿,每次送到他包房的小姐,他都例行检查地摸了腰乳臀,然后再嫌人家长得不好,赶了出去。前后换了三个,老家伙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气派地甩下一句川普:“咋个搞的嘛!”走了。干这些事的时候,老家伙多年修炼的儒商派头起了重要作用,再加上那副总是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金丝眼镜,更增添了他行为的正派感。结果,一分钱也没有多付,反而让那些留着板寸的服务生还自觉理亏,一个劲地抱歉:“不好意思,让您失望了。”荣哥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涛哥不太感兴趣,敷衍地问:“他想要多少钱,你怎么知道的?”荣哥又得意起来:“阿涛,告诉你实话吧,老家伙身边有哥哥我的‘无间道’。哎,重庆美女怎么样?我下午回来,要不今晚带你出去勾兑一个?”
  
  三天前的晚上,涛哥前来投奔荣哥,重庆那舔着街灯的白雾和意味深长的山影,令他不免有些恐慌。如今,不到三天,他就在这个城市拥有了自己的固定活动场所。荣哥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让他感到陌生。
  
  接下来的日子,涛哥开始驾轻就熟。迪厅这种场面,他本来就不排斥,发下来的行头也还趁心。在地下走廊的尽头,穿过一扇通道门后是一扇消防门,然后是一段灯光幽暗的走廊,左转后走廊突然变宽,两旁是涛哥他们的宿舍。走廊里不时有大门转动的声音;宿舍里唱机播出的歌声也在走廊回响。保安进进出出,宿舍区有一种幽闭而古怪的热闹。保安部长住在他们上头的一楼,和地下宿舍区有消防通道相连。是个一居室,本来部长住一间房,另外那个带电视的大厅是大家的娱乐活动场所,部长把老家的女人接了过来,大厅开始堆积她捡回来的塑料瓶、废报纸。部长的女人已经怀孕;大家现在很少上去。涛哥上去向部长汇报工作时,见过那个女人,鼻子上有粒大痣,进城给她带来的变化,主要表现在那头不分青红皂白地染成深黄的头发,她见到涛哥进来,赶紧走进里面的卧室。看得出,这确实是部长的“发妻”。部长有些不好意思地招呼涛哥喝水。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涛哥却感到一种隐秘的快乐。部长是不夜城武总的表弟,他稳坐这个位子,主要靠血缘带来的信赖,另外在于他下手时敢使力气,没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在老家发过几次横。涛哥决定先取得部长的信任,然后再架空他。
  
  几个月后,部长已经充分确信,涛哥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他常在大排档吃着涛哥这个属下的酒肉,剩下的还打包回家,一直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不久,部长的小孩出生,涛哥他们在楼下不时听到小孩的哭声,还有部长女人的吵闹声,声音很尖。身心疲惫的部长决定让涛哥来帮他顶事,涛哥很快被提名为副部长。涛哥在一楼分到一间带电视的房子。涛哥自己又掏钱买了DVD播放机,桌上总不缺瓜子和饮料,大家找到了新的活动场所。懂事一些的,不会空着手进来,有时是几瓶啤酒,一包花生,几个桔子,或者一张时令电影的盗版光碟,光碟看完后就留在涛哥这里。涛哥表面上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既没有表现反感,也没有过多地表示欢迎,但心里自有一本帐。涛哥已成为事实上的领袖。对整个不夜城的秩序建设,涛哥也开始有了自己的一套看法。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几个信得过的保安进行了简单沟通,大家都没有异议。涛哥觉得情况还没有摸透,准备等一等再说。
  
  手下有保安辞职,空出来的名额,涛哥不急于填补,他要找自己人过来。上次梅龙镇漫游中,阿三自始至终都对涛哥表示出一种依恋式的忠诚,这让他进入涛哥“自己人”的名单。这天,阿三接到了涛哥的电话。阿三正在网吧玩联网CS游戏,阿三听电话时,看着显示器里的“自己”被一个一个地打死,阿三的血滴完了,进入demo演示画面,“自己”再度彪悍地玩转匕首和狙击步枪,向画面的黑暗深处走去。涛哥在电话里镇定而热情的语气,带给阿三一种不容拒绝的效果。此前,阿三对于重庆的概念,全部来自白公馆和渣滓洞两个名词组合带来的奇特效果。如今,重庆多了一层魅力——涛哥从这个陌生的城市发来了召唤,阿三开始觉得自己像香港喋血片里的一个角色。这个感觉真让人舒服。
  
  晚上吃饭时,阿三看着奶奶小心地低着头喝汤,昏暗灯光下,老人这个喝汤的样范显得很妥帖,无缝地镶嵌进整个室内背景中,象张相片。阿三兴奋地想:明天她还会这样喝汤,我却已经踏上开往重庆的列车了。阿三把自己去重庆的事情告诉给老人,仿佛为了自我辩解,阿三按照自己的想象把涛哥那里的工作进行了一番美化。最终,这番描绘让阿三自己也高兴起来。老人的第一个反应是桌上那盆酸菜鱼做得太多了,老人不喜欢菜变凉后的鱼腥味。看来,剩下的酸菜鱼只能由老人自己一顿挨一顿地吃下去了,可能要吃很多天。煤气罐也只好让工人送上门来,老人只能一个人在旁边小心地看着,任由陌生的男子汉在自己家里进出。另外,站在窗前等阿三回来的习惯也得改掉,老人需要找件新事情来打发以后的黄昏。这就是多年相处的一个人离去之后所留给别人的难处,虽然琐屑得不足提起,但又确实绕不过去。阿三以从未有过的正经态度说起出门远行这件事,老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才配合得上,沉默一会后,出于这种场合通常的礼节需要,老人提醒阿三尽快收拾行李。
  
第二天早晨,阿三踏上开往火车站的双层巴士。阿三和老人坐在上层,由于座位离地面高的原因,两旁街道具有抒情的气味。阿三安静地看着,心里把这当作自己和熟悉城市的一次告别。老人在月台上和阿三告别,阿三坐在临近车窗的座位,想不出该跟老人说什么话,但眼睛又得看着老人。车上车下的两个人都巴望车子快点开走,以尽早结束这尴尬的时间。老人为了找点事做,去月台小卖部给阿三买瓶可乐,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阿三感到一阵轻松。阿三看着座位对面安定下来的旅客,心里想道:今晚睡个大觉,明天就和涛哥一起在重庆了。

列车驶出市区,车窗外面开始出现青绿的麦地,麦地的尽头是个采石场,隆起的山包已经被挖掉一大半,泛着石料的白光,肮脏的拖拉机像爬虫般在采石场来回奔忙。下午是窗外细细的春雨,笼着房屋杂陈的村镇。晚上睡觉时,阿三觉得自己的梦在忽紧忽松地来回切换,阿三后来知道,那是入川时列车在不停地进出隧道。



重庆成了阿三生命中新的城市,阿三急于和这座城市发生关系。阿三去坐过江缆车,候车地点就在繁华的市区。缆车像个吊着的铁皮屋,向江面滑了过去,那边的候车室是个三层水泥建筑,建在江边,孤零零地像个碉楼。阿三跟着几个从对岸超市购物回家的大妈,走到候车室下面。一片空旷的荒野,没有路,也没有人,前面是个光秃秃的山坡,在阳光下泛着赤黄色的光。那几个大妈提着东西,镇定自若地朝荒凉的山坡走去。不知道她们究竟在哪里安身。阿三赶忙爬上候车室,回到对岸,喧闹的街道让他定下心来。阿三去解放碑广场看美女。解放碑的楼房嵯峨棱嶒,人在下面密密麻麻地走着。购物回家的年轻姑娘,背后跟着一个手上拿满东西的棒棒,活像另一个版本的吉普赛姑娘和夸西莫多。一个客人在广场上的药房买达克宁脚气软膏,售货员随手拿了一瓶藿香正气水作为零钱找给客人,并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很快就用得上它。”阿三去渝中老城区坐公交车。旁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中学生,长得都很秀气,低声地说着话,像是恋爱的样子。车子在一栋高楼前停了下来,男孩下车回家,车子继续向坡上爬去,转弯后到下一站,女孩也下车回家,阿三发现这对恋人住在同一栋楼,只不过住在上下不同的楼层,这才在不同的车站下车。公交车成了这栋楼房在外部蜿蜒的电梯。

阿三一直没有从重庆给他带来的震惊中舒缓过来。他固执地认为,重庆人之所以能对重庆表现得若无其事,那只是出于迫不得已的生活需要而故意装的。

期间,涛哥带阿三去瓷器口吃了鸡杂。瓷器口是市区内一个建在山坡上的码头古镇,居民仍然住在里面;一大片有屋檐的泥瓦木房,时间让它们显得低矮黑沉。时间还早,涛哥带着阿三先去参观古镇里的一家川东民居展馆,展馆是为慈禧当差的一个大内太监传下来的木构院落,里面挂有他的黑白像片,脸型端直方正,看起来像个为家族担事的人,和电视里所有的太监都长得不象。里面有七八个游客,有个游客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让人拍照。院落很静,能听到外面商业步行街上游客的喧嚷声。有间厢房辟为古代计量工具展室,里面有升、斗、斛、尺子、算盘等展具,展具都很古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游客正在拨打作为展具的算盘,重温多年以前小学课堂上将“123456789”连加10遍、然后算盘上会重新出现一个“123456789”的珠算练习题,他的女伴在旁边神情专注地看着,一阵算盘子的清脆响声过后,女子兴奋地说道:“九九归一!你打对了!”

涛哥和阿三穿过古镇的商业街,拐进一条巷道,店铺消失了。两旁的房子紧紧地夹着巷道,阿三贴着下坡那边的房子走着,屋檐低低地斜了下来,窗户还不到阿三的额头处,阿三低头就能见到房子里面的全部情形。一个小女孩正趴在临窗的桌子上做作业,房间里有张小床,墙壁上贴着几个卡通和一个月亮,看来是小女孩的卧室。阿三隔着窗户玻璃看得出神,嘴角不自觉地带着笑,小女孩抬头看到了阿三,她也笑了一下,算是对阿三笑容的回答。阿三他们继续往里面走着,两个棒棒迎面走了出来,他们吸着纸烟,用难懂的家乡话交谈着什么。再右拐顺着山坡往下走一段,然后左转,阿三他们的视野突然开阔起来,嘉陵江就在山坡下面流淌着,再流几里地就到了老重庆。前面是一片种菜的坡地,菜地上散乱地矗着几个坛子,盖得很严实,夕阳映照着坛子,阿三走上去掀开盖子,看到坛子里面装着发酵的大便。

菜地那边也是一片民房,房子之间偶尔耸出一株肥厚的芭蕉;还露着一条小马路,但看不出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涛哥带阿三往回走,来到一家吃鸡杂的饭馆,饭馆是座破败的木房,涛哥带阿三登上板梯来到二楼。板梯右下侧是没有遮拦的厨房,阿三他们坐在楼上等菜时,听到楼下厨房菜下锅时发出“嗞嗞”的叫声。涛哥要了一大盆酸辣鸡杂,还有几个配菜,加上啤酒,满满地摆了一桌子。二楼除了一个斜下来的青瓦屋顶,四面都没有板壁,视野极为开阔。涛哥和阿三吃着鸡杂,喝下几瓶啤酒,酒意涌了上来,放眼望去,只见夕阳沉了下去,嘉陵江和对岸的山峦齐整整地列在眼前,笼着春天时节的黛青色。涛哥指着对岸一个长得很秀气的山头,说道:“阿三,看到那个山头了吧?武总和几个朋友把它买下来了,明年就会把它削掉,开发一个楼盘。我到时也去买套房,争取拿个内部价。”

  三个月后,涛哥开始出手整顿不夜城的场面秩序。整个不夜城除了涛哥发迹的迪厅外,还是集夜总会、桑拿、美食、精品专卖店等多项业态于一体的娱乐休闲中心。夜总会汇集了全市要价最贵的小姐,她们像蝙蝠一样在黄昏时分出现。她们的长腿撩拨着不夜城的空气。野鸡开始前来刨食,她们坐在不夜城通道的休闲长椅上,看到有男人打量自己,就冲着男人笑;有些野鸡甚至号称自己是夜总会小姐,趁机抬升身价。涛哥已打探清楚,部长没有从中拿过好处,她们的靠山无非就是坐在远处照看着自己的“男朋友”。这些手臂露出刺青、耳朵穿着钉环的杂毛们各自为战,有时为了客源问题,还相互推搡。有小姐是一回事,成为淫窝却是另外一回事。对于野鸡,涛哥毫不留情。很快,这些“男朋友”们分别受到了严厉警告:不夜城不欢迎他们,如果还要一味蛮干,那他们就只能想办法去派出所领“女朋友”出来了。
  
  对于那些在不夜城门口趴活的黑车,涛哥则是另外一番思路。他让手下对那些黑车司机放话:大家混碗饭吃,本来无可厚非,但再这么胡乱下去可不行,必须把规矩立起来。两天后,一位“刘先生”约涛哥去茶楼,就相关问题进行“友好磋商”。时间刚到下午,茶楼里没什么人,只有一桌茶客在玩“双扣”,都是老头,不像有埋伏的样子。涛哥简短有力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首先,黑车也是车,它的作用也是运送客人,这与不夜城的业态性质——“招徕”并无矛盾;当然,应该有人出面,把那些人品还靠得住的司机组织管理起来,不能任由害群之马混进来,给不夜城添乱;看来,这副磨人的担子,自己是推不掉了,只好参与进来,当然啦,既然大家——说到“大家”,涛哥也客气地指了一下刘先生——主动替出租车公司担起了这份管理工作,那么,司机理应把本会交给出租车公司的管理费拿出一部分给大家。“毕竟,市场经济嘛!”涛哥的提议让人无法拒绝。涛哥就是这样的人,他的力量既不源自人生理想,也不源自蛮干冲动,而是源自无可辩驳的逻辑。
  
先生一张迟缓的胖脸,仿佛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做出一个脸部表情;一幅钛金超薄眼镜,两片薄嘴唇合在一起时,就会消失成一条线。多年的生存经验告诉他:一个有拳头的人在讲道理,理应受到敬重。协议很快达成。司机们按月缴纳管理费,由刘先生统一交给涛哥;涛哥这边确保他们的利益,其他黑车在不夜城将无立身之地,但不夜城也不可能全部是黑车的地盘,正规出租车将成为有机补充部分,这样才不会招来闲话。涛哥的收费方案也让刘先生心服口服:他不是按实际的黑车数量来进行简单摊派,而以不夜城提供的客人数量能养活多少辆车为估费标准,再由刘先生分摊下去。

涛哥和刘先生谈判期间,阿三他们几个自己人在旁边的街道巡游,街道两边是厅堂纵深的苍蝇馆子,阿三眼尖,看到最靠里的桌子上,有几个身影依稀像黑车司机。阿三决定不说出来。这也许称得上是个秘密,也许什么都算不上,但当时却让阿三获得了保守秘密者所特别具有的那种内心力量。
  
  至于那些夜宵摊位,则属于市容问题,涛哥让他们挪到马路对面,就跟马路这边的不夜城没有关系了。小吃摊上冒出来的热气,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像是给对面不夜城上供的氤氲香火。涛哥不想在这些穷得只剩几根骨头的摊贩身上开发新收入,也禁止手下干将去这么做。当然啦,其他小保安去马路那边吃个偏嘴,诸如一碗酸辣粉、几块麻辣翅尖、一小碟酸辣鸡杂,摊主出于对“友谊”的珍惜而坚决不肯收钱,那就属于私人情感领域的问题了,涛哥懂得怎么去尊重底层百姓出于生存需要而苦心维持的这份穷酸友谊。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不夜城被整顿成一个秩序井然的藏污纳垢之地。通过这番实战,涛哥甄选出真正懂得分寸但关键时刻也敢于下手的一批干将。涛哥重新梳理了组织结构,宿舍成为基本的战斗小组,干将作为“室长”分别安插到各个宿舍,通过这种方式,涛哥手里牢牢掌握了一支五十多人的“地下室力量”。特别任务由干将完成,其他保安只负责日常值班工作,但碰上那些靠人头壮势的场合,这些保安也保证呼之即来。阿三身子单薄,镇不住人,涛哥这次没让他作室长。刘先生交来了第一个月的管理费,涛哥把钱分成三份,一份送给部长,一份留给自己,另一份以奖金的形式发给手下干将。干将有的心安理得地把钱揣进腰包,有的请自己宿舍的保安出去吃酒,涛哥大致知道这些情况,但他什么也没说。奖金进一步提高了涛哥的威望。涛哥在部长面前继续保持应有的谦恭,但不是讨好的那种。
  
部长有身力气,也会训练队伍,但本质上还是个没有开眼的农民。刚来不夜城时,出于对大城市的不知所措,部长按自己的理解方式拼命干活,每天都疲劳不堪,这让他自己镇定下来。在部长眼里,表哥代表重庆这个城市接纳了他,出于感恩戴德而严格训练保安队伍,是他脑子里能够理解的。但是,不夜城场面秩序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不夜城需要什么样的人气和外围业态,这些问题就显得过于复杂,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了。所以,对于六娃那种明显闹事的人,部长凭借自己的蛮劲反而能够对付;此外,出于对表哥财产的忠诚,部长还懂得保护诸如座椅墙面等设施,厕所里手纸的使用情况他也会关心,还要求保安随手关灯。但对于后来出现的黑车和野鸡等性质更为暧昧的问题,他就不知如何应对。比如野鸡,她们只是不安分地坐在通道长椅上,但没有闹事的意思;而夜总会里也有小姐,这也让部长心里底气不足。部长在清扫野鸡时,始终拿不出足够的决心和狠劲,最后不了了之。这些事情他是摘不清的:为了保障场子里的小姐,就得扫清场子外的野鸡。老家的“发妻”过来后,几顿小炒,就让部长开始感到家庭生活的复苏,同时,和老家的地里那可怜的出产相比,不夜城的废报纸、塑料瓶显然更能滋润这个“家”,部长从中找到了新的乐趣,将多余的野心全部倾注到自己的“家”上。对于涛哥在保安部门的权力,他从不担心,他关心的只是“部长”这个头衔。没人能夺走他的“部长”一职,这是由血缘所注定无可动摇的事实。涛哥不想动他。

  和寄生蟹的生存方式类似,涛哥把自己的组织寄生于不夜城这个母体。不夜城为涛哥的五十多人提供基本生活费用,解决集中住宿问题,还让大家拥有了合法身份。此外,大家都知道,不夜城武总用自己的关系和上面牵上了线,这也给大家“上面有人罩着”的暗示,这种暗示弥足珍贵,就本质来说,保安只是一群难以成团的民工,而这种暗示会解除那些束手束脚的心理障碍。本来就是一群闯入都市的游民,组织成一支地下力量也不会太难。既然已经拥有这么一支地下力量,那就该让它发挥出更多作用,黑车管理费显然只应是诸多进项的一种。涛哥明白,以自己目前的实力,还不能脱离“母体”,事情不能超出不夜城所能容忍的范围。严禁流血,涛哥把这当作自己和不夜城之间达成的默契。所有对外业务,全部由涛哥负责接洽并决定是否接单,其他人绝不允许涉足。
  
先生上次和涛哥见面后,对涛哥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涛哥当时没有出于紧张而发狠,也没有不必要的武力示威,而是以真诚的态度来促成事情的达成,而说出来的那番道理也让人不得不折服,刘先生事后琢磨了一下,即使换成自己,也不可能作得更好了。刘先生也自认是个见过场面的人,但涛哥的这份老到,还是让他不由得感慨“英雄出自少年”。而刘先生在茶楼里善于倾听、于不动声色之间就将事情盘算停当的功夫,也让涛哥敬佩不已。涛哥明白,刘先生谦和温厚的表面是多年经历所打磨出来的,他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涛哥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涛哥和刘先生惺惺相惜。

先生认识的朋友多,这些朋友的业务或多或少都需要一些特别支持,刘先生觉得涛哥是个可以托付事情的人。于是,涛哥很快就展开了自己的对外业务。涛哥制定具体的作战策略,指派人手,为了控制事态,每次都亲临现场,有时亲自动手。涛哥不负所望,开始小有名气。涛哥将每次得来的钱分为两份,自己一份,出勤的干将们一份,其他保安则以出场费的形式明码标价。以部长的见识,很难理解这些钱所内含的正当性,难保他不会担惊受怕而最后坏事,再说这些钱本来也不是从不夜城刨出来的,涛哥没给部长分钱。部长只限于模糊知道一些不确切的消息;涛哥不时给他点甜头,有时甚至动过作部长儿子的干爹的念头。面对部长好奇的探问,涛哥总是诚恳地进行回答,但只说三分话。涛哥对手下人恩威并施,重要的是让他们觉得受到了公平对待,对于那些看起来有油水的单子,各战斗小组轮班出勤,这种方式其实并非最为公平,但其可取之处在于能让大家无话可说。



阿三很快轮上了自己的第一班差事:车展期间作人体围墙,是为刘先生堂哥去做的。刘先生的堂哥约摸五十来岁,简单说来,这是个喜欢在《人民日报》里面去寻找人生方向的人,十几年前受“市场经济”的感召,突然辞职去了南方。据说在那边混得比较艰难,中间回来过几次,基本上是坐火车回来的,也坐过一回飞机,那次精神比较昂扬。但每次还都能穿身光鲜衣服回来。前几年他回重庆开了家活动会展公司,成了“刘总”,有一间办公室和四五个人,几年下来,全靠精打细算,公司才勉强没有倒闭。公司基本上没什么业务,但他坚持每天都穿着正装按时上班,员工遇到问题,他就带着微笑耐心指导。他还坚持“背靠背”式的发放工资,并利用发工资时一个月难得一次的两人独处机会,和员工挨个谈心;只有一间办公室,一人在领工资时,剩下的几个人就在外面走廊等着。这位刘总苦心维持着自己的公司。亲戚们见面时,都小心翼翼地不问他公司的情况。涛哥这回接的单子是,为刘总的客户——一家参加车展的厂商做人体隔离,一个车主将出事的破车拉到了展馆门口附近,车展第一天是媒体日,车主要向媒体记者“拦街喊冤”。

涛哥带着阿三他们一大早赶到展馆,时间还早,展馆里的工作人员在最后调整音响。阿三他们留在展馆外面,刘总和厂商市场部经理Joanna小姐在展台接待了涛哥。刘总带着讨好的笑容站在Joanna身边,西装倒还笔挺,下巴也刮得铁青,但出于对这笔在自己临近老年才迟迟到来的“第一桶金”的患得患失,——没有人知道他为了拿到这份合同做了多少令他自己感到屈辱的事情,——他眼神张皇失落,透出一种把西装作为工作制服来穿的人所特有的凄怆。Joanna看起来要好很多,毛料短裙套装衬着她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根铂金项链,头发也染得很有层次,看得出经过精心焗油;由于早起的原因,脸色有些疲惫,但还带着雅致的笑容,是个有着良好家庭教养出身的人,也在国外受过高等教育。涛哥明白,离自己如此之近的这个美丽姑娘就是常能在杂志上看到的“白领丽人”,和不夜城夜总会的那些小姐相比,一份体面的职业给Joanna增添了特别魅力。

Joanna微笑着给涛哥介绍了任务:车主的亲人在车祸中受了重伤,他可能会不计后果,一定要把车主和媒体隔离,她们重庆当地的4S店在上面有关系,那辆破车将会因为随意停泊和扰乱车展公共秩序而被强制拖走,但在政府人员出面接手之前,场面由涛哥他们控制。分别时,Joanna伸出她洁净的手掌和涛哥握了握手。Joanna的指尖在涛哥掌心留下的轻痒,让他有些惆怅。

晨雾笼着车主和他的破车,车主一副不打眼的身板。不时有参展的工作人员从他旁边经过,因为事不关己而心情轻松地打量车主。车主脸上不自觉地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旁边连个拍摄现场照片的副手也没有。车主集中注意力,想着这辆破车由于质量问题而给自己带来的不幸,以积攒自己的怒气。涛哥下达了三道命令:第一,大家表情一致做出看热闹的样子,把车主和车子围起来,其中一半脸朝车主,一半背向车主,尽量做出散乱的阵形,不让外人看出来这是围攻。第二,禁止说话和作表情,骂不还口,不给车主自我激怒的机会。第三,绝不动手,车主如果动手,那就再好不过,大家立即把他扭送去医院,替挨打者作身体检查,现场问题马上解决。命令简单明了,很好地得到了执行。Joanna的两个助手站在展馆门口,有记者到来,就轮番上前和记者热情地交换名片,引导记者进展馆,不让记者在门口逗留。涛哥看着这些在晨雾里身影逐渐变黑的记者,他们会在里面见到Joanna,他很想Joanna能够在门口看着他办的事情。

阿三他们离涛哥不远,安静地散列在雾里,隐隐约约地像一大把肥粗的黑条。阿三面对着车主,时间一长,车主的脸变得熟悉起来,那些此前不曾注意的表情也随之变得生动起来,为了不让自己笑出来,阿三和脸朝外的室长调换了位置。三个小时后,晨雾开始消退,政府部门的拖车开了过来,车主、破车和晨雾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涛哥没有再见到Joanna。

两个月后,阿三独立担当了一班差事。这个单子是和阿三同屋、都叫他“小豆”的一个保安介绍过来的。小豆和马路对面夜宵摊上的一对摊主夫妇,有些建立在酸辣鸡杂上的友谊。那个小摊靠着老板的手艺和老板娘的精明,生意做得还有些气象,几个月前,他俩接到一单给一家软件公司送午餐的生意,夫妇俩抖擞起精神,把老家的一个亲戚叫了过来打下手,每天的菜品都变着花样,老板娘又腌得一手好泡菜,每天送过去给大家开胃,几个月下来,公司员工竟然没有一个向行政主管提意见的。老板娘开始开窍,给自己的出租屋申请了电话,印了名片,挨个去写字楼里的公司前台进行推销,——那些坐在办公区观察老板脸色的行政主管,对她来说还过于高高在上,也不是她敢于奢望去攀谈的。仗着自己那副不讨人厌的长相,老板娘每次等前台小姑娘接完电话、发过传真、打发走快递员,就陪着笑走上去自我介绍,然后把自己的名片和一饭盒装有各种自家做的小吃(里面有老板娘引以为豪的泡菜),硬塞给前台。靠这种简单的方式,居然也有所斩获,有两家小公司开始订午餐,另外,其他一些公司员工加班时,也有零散订餐的。夫妇俩在不夜城那边的夜宵摊子继续营业;又从老家叫了一个人过来帮忙。

老板娘把自己和两年前刚来时的凄惶作了个比较,如今,自己住上了带淋浴设备的楼房,看上了电视,有了固定电话,自己也成了名片上的“吴经理”。而这一切只是她事业的开始,这位“吴经理”还有着更为长远的规划,她已把目光瞄上了开饭馆——当然还只能是苍蝇馆子,店面她也已经心里有底,是江北观音桥商业区旁边小街上一家正在转让的店面。老板娘准备接手后,在店面的靠街前厅加一个卤品食摊,以老板最拿手的卤汁鹅头作为特色招徕,这也可以顺便提升馆子的档次,不再象那个店面现在的情形,只能靠给棒棒卖回锅肉和辣汁豆腐脑来勉强维持。

但现在她遇上了麻烦,前些天,那家软件公司的几个员工午饭后开始拉肚子,其实,情况并不严重,大家吃了点药,很快就好了,但公司老总却趁机拒付还没交付的两个月饭钱。对老总来说,这一万多块钱作为业务流水固然不值得他去特别费心,但换个角度来看问题,把这笔毋需成本的钱作为公司净利润来对待,那就大有想头了。而自己的员工也确实吃坏了肚子,于法于理,他都可以心安理得地把这笔钱留在自己的账户。——再说了,在诸多挣钱的门道里,又还有什么能比有理有据地拒付一笔款子更让人省心的呢?老板娘不甘心于自己的事业就此受挫,她想起了小豆;小豆把她带到涛哥的住处。

涛哥的房间已重新作了一番布置,中间拉了条布帘,把房间隔成两个单间,靠窗户的单间是涛哥卧室,外面单间要大一些,是大家的活动场所,又多添了几把马扎。房子由各宿舍室长派人来轮流打扫,在涛哥眼里,内务是约束纪律的有效手段,——一个男人如果连他最不情愿的室内清洁都能够去做的话,又还有什么道理是不能和他讲通的呢?平时,大家在外面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发些不着边际的议论,混和着吃东西的咀嚼声,涛哥喜欢听着这些噪音躺在里面床上想事。涛哥躺在里面时,谁也不敢掀开布帘去惊醒他。小豆带老板娘进来时,正是上午,没有人在里面玩,房间里呈现出上午所特有的清静。室内光线昏暗,涛哥把隔在中间的布帘收拢一段,外面单间亮堂起来,同时,嘉陵江上轮船的身影静静地从窗外驶过。涛哥坐在布帘后面光线暗淡的沙发里,老板娘站在他面前的亮堂处,介绍了事情经过。这个单子看来没什么油水,但可以用来练人。涛哥把这班差事交给了阿三。

几天后,阿三给老板娘要回了那笔钱。阿三他们来到那家软件公司时,由于公司老总对华为“垫子文化”的推崇,员工们正在集体午睡,办公区摆满了行军床,一排排的脑袋和脚掌露在毯子外面。里面的灯都关了,遮光帘也放了下来,楼外是都市热闹的中午,办公区的暗淡阒寂让阿三他们一时没适应过来。老板娘冲进办公区,大声叫囔:“都别睡觉了!连饭钱都付不起的公司,大家还在这里干什么!”老板娘的声音很尖,还胡乱配合着在老家时驱赶鸡鸭的手势。大家没什么动静;有几个员工困惑地拥着毯子在床上坐了起来。阿三忍着笑,挡住急急忙忙赶上来阻拦老板娘的前台。在里面单间身体力行地睡着午觉的老总也被惊醒了,他走了出来,远远地看着阿三他们,觉得阿三像个在混社会的人,他一声不吭地想了一会儿。此前,老总之所以能够理直气壮地拒绝付款,真正原因在于他觉得这笔钱可以拿得很省心,但现在他明白了,他不可能省心,于是,也就开始觉得自己的理由并不那么充足了。老总终于决定改变主意。随行的小豆一时冲动,抱着一台显示器想往地上摔,被阿三及时拦住。

阿三当时做的活谈不上漂亮,只不过第一次独立担事,心绪比较雀跃,在整个过程中,阿三脸上都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流氓气。这让他在小豆眼里成了个角色。阿三拿到奖金后,带着小豆和宿舍其他同事出去吃酒,小豆毫无节制地吃着眼前的那盆香辣排骨,回来后开始拉肚。小豆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睁眼看着上铺的床板,对于粪便来到什么部位,他都作到心中有数,快到尾椎部位的时候,他就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去厕所把它们拉出来,回来后唏嘘着喝下半杯开水,然后躺在被子里等待下一轮粪便。全仗着小豆的这份耐心,那些排骨全部排了出来。第二天,阿三替小豆出了一班勤,中午给小豆买回一碗糖粥,让他热乎乎地吃下去,阿三洗碗回来后,发现小豆躺在被子里,有些羞涩地对自己笑着。

那天以后,小豆对阿三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情。房间里只有他们俩人的时候,小豆会在旁边小心地打量阿三的举止,阿三跟他说话时,他就认真地看着阿三的脸,有时候嘴巴还会轻微地翕动,把阿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某句狠话当成至理名言来背诵。阿三感到了被人期待的快乐与烦恼。大家在一起谈事时,阿三根本就不看旁边的小豆,表面上他是在和室长争论着什么,实际上他的话却是说给小豆听的。

小豆来自山区,一副红黑脸膛,上颚由于每颗牙齿都长得过于饱满而挤成一排整齐前突的暴牙。笑的时候,眼角的几条皱纹会攒到一起,乐成一朵花,嘴部因为暴牙的缘故倒没什么笑意。脸上总是一副天真而显老的神情,看不出他的年纪,仿佛生来就这么老,以后也不会更老。问他年龄时,他总是固执地以自己的属相来进行计算,阿三有时觉得他给自己多算了12岁,有时又觉得他少算了12岁。小豆身份证上的出生年份好像与他自己无关,纯粹是为了给身份证填空而用。山里农民或者出于让孩子不受年龄限制早点成家的目的,或者出于对政府意图的不可理解(他们理解不了,政府要知道自己的生日干什么用),或者出于“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情”这一代代相传的处世格言,往往给政府上报虚假的出生日期。

这天黄昏,阿三执勤回来,宿舍里的同事告诉他涛哥找他。涛哥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涛哥已经收拾利落,坐在沙发里,前面摆着几个饭盒,对阿三说道:“饭给你买回来了,你快点吃,今晚带你去碧春池快活一下。等会儿去换套衣裳,精精神神的出门。老鸭汤里放了樟子油,用来补充子弹,到时能派上用场。”涛哥说得很诚恳,不像开玩笑的样子。阿三愣了一下,然后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尽可能镇定地坐在马扎上吃饭。菜肴很丰盛,涛哥看着阿三,提醒他多喝点鸭汤。

涛哥穿上他那件黑色的风衣,下摆摇曳着走过通道,阿三跟在后面,盘算着到年底自己也攒钱去买一件。阿三能够感到两边宿舍里传出来的羡慕的目光,阿三尽量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态,他不想让涛哥看轻自己。涛哥为碧春池提供特别支持,作为回报,碧春池给涛哥一年40人次的签单权。底下人活做得不错,或者做了其他值得提倡的事情,涛哥就会带他来一趟碧春池,以示慰奖。涛哥也带部长来过几次,但他没有独自来过,涛哥这种不吃独食的作风颇得人心。其实,碧春池在上面有着过硬的关系,只不过警察也有不便照管的时候,这就用得着涛哥了。据说刘先生在碧春池也有股份,可也有人说,刘先生只是替他那位派出所的同学持股而已。

碧春池的当家老板达叔,一副五短身材,是个和气不过的老伯,但自有一本生意经。碧春池在达叔接手之前并不景气,达叔接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灯光换成暗红色,达叔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灯光一暗,哪个女人都有可取之处。”达叔的第二个决定就是把空调的暖气开足,让小姐在冬天也能“把肩膀和大腿都露出来”。达叔还把两位长得相像的小姐装扮成双胞胎,以“碧春姊妹花”的名头闪亮登场,这一独特卖点让碧春池在客人当中口口相传。另外,每当客人出来结账时,达叔就会笑咪咪地上去询问客人是否满意,用这种方式,达叔对每位小姐都公正地进行了评分。那些分数高的小姐,月初结算时,达叔这位忠厚长者,会在事先约定的分成比例上再按每次上调十几块钱的方式来进行奖励,并把她像家里人一样偷偷地叮嘱。达叔还为大家想得更多,他准备过一两年把楼上那家不景气的英语培训学校的楼层盘下来,开家中等消费档次的KTV,他给底下几个小姐透露了口风,并许诺到时候让她们去作妈咪。漫漫人生路,还有什么事情比作完小姐后能接着当妈咪更为惬意的呢?至少有五个小姐死心蹋地地在碧春池卖命。在洗浴界,提起江北达叔,也是有些分量的。

涛哥和阿三换好衣服,涛哥把阿三送进房间,难得开玩笑地拍了一下阿三的裤裆:“好好干,接下来的事就只能靠你了。”阿三也很想开个玩笑,但说不出来。房间里有张双人床,被子叠得很方整,洁白的床单上随意地撒了几片红色花瓣,用来增加情趣。玄关终端处有个摆放了三层日用商品的玻璃橱柜,每个商品前面都很正规地摆放了售价牌,价格倒还地道,比超市没贵多少。第一层是可乐、鲜橙多、矿泉水等瓶装饮料;第二层摆放的是木糖醇、口香糖和避孕套等橡胶制品;第三层是碗装方便面、筒装饼干、袋装麻辣豆干、火腿肠等小食品,在暗红色的灯光下,火腿肠显得老实而又性感。正对着门的那堵墙壁,中间拉着一条窗帘,给人一种窗外的暗示,阿三拉开窗帘,发现后面也是墙壁,并没有窗户,阿三把窗帘又给拉上。

阿三躺在床上,等小姐进来。传来了几下敲门声,进来了一个服务生。服务生给阿三把电视打开,里面有一对男女正在做爱。这个片子的光碟和沙发、花洒等其他东西一起,作为碧春池的固定资产由前任老板打包转让给达叔,光碟有些年头了,不时传来读不过去的咔嚓声。里面的女主角也谈不上好看,至少不是阿三他们这个年头的人所喜欢的那种,但女主角的胸很大,达叔按照他那个年头的趣味,坚持播放这张光碟。服务生站在阿三床边,问他要不要方便面,阿三说不要。服务生站着没动,接着问阿三要不要避孕套,阿三反问服务生:“你们不提供吗?”服务生带着为客人贴心着想的微笑解释道:“大哥,你想啊,一分钱一分货,小姐带来的东西,哪比得上杜蕾丝这些牌子货。”然后,服务生耐心地给阿三介绍杜蕾丝的几个型号,并告诉他一般客人都是选哪种型号。阿三顺着服务生的意思要了一盒避孕套,服务生仿佛出于安慰阿三,说道:“大哥,你真会挑。这是三粒小包装,凭大哥的龙马精神,肯定都用得上,一点都不会浪费。”

又传来了敲门声,这次进来的是小姐芳芳。芳芳个子不高,长得也不算好看,但有很大的胸,并且天真地认为男人都会因为她的胸而对她不怀好意;此外,她力气不小,也喜欢开玩笑。芳芳看到阿三放在床头柜上的避孕套,拿到眼前仔细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你们男的怎么都喜欢这个型号呀?”阿三不高兴地说:“你少管!”芳芳看着阿三有些稚嫩的脸,觉得阿三很好玩。芳芳扑了上去,用胸压住阿三,说:“我来搞你吧。”阿三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竟然笑了一下。芳芳看到阿三笑了,开始脱自己的套裙,把避孕套扔给阿三,说:“你戴上吧。”阿三说:“我不会戴,你给我戴。”芳芳来兴趣了,一边给阿三戴套,一边说:“你不会是第一次做吧?要不要给你封个红包?哟,它还吐丝了。”阿三不肯说话,把芳芳摁在下面,想插进去。芳芳准备逗一下阿三,她把双腿紧紧地夹在一起,让阿三插不进去。看着阿三在上面发急,芳芳觉得很好玩。阿三要发火了,芳芳松开大腿,让阿三插了进去。芳芳对阿三是否处男依然很感兴趣,说:“你还不到二十岁吧?你肯定还没做过。你还是个‘童子鸡’。”说到“童子鸡”,芳芳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又想起超市熟食柜里的童子鸡,童子鸡光溜溜的身子此时也变得格外生动起来,芳芳越笑越觉得好笑。阿三有些生气,想提醒她注意点,不要老是嘻嘻哈哈的,因为毕竟是在做爱。但阿三说不出口。阿三用力捏芳芳的乳房,芳芳感到疼了,不笑了。阿三看着芳芳的脸,芳芳也睁着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阿三的脸。阿三射了出来。阿三仰天躺在芳芳旁边,芳芳突然有点爱怜他,用手理着阿三的头发,说道:“你第一次做吧?做得还挺好的。”

回去的路上,阿三在出租车内不停地说话,对沿途的夜景一一点评,断言重庆这个城市是属于夜晚的,还怂恿司机去闯红灯。坐在一旁的涛哥嘴角含着笑,一言不发。



几个月后,阿三不得不逃离重庆。起因可以说是和室长的明争暗斗,但终归是阿三那颗不肯安分的心。室长是部长从老家带过来的,“上进心”和“尊敬领导”是他应对进城生活的两根拐杖。不夜城资产管理中心请讲师给大家做了几次内部培训后,室长又从中明白了一个新道理:时间不等人,是规划自己“职业生涯”的时候了。室长按照“中层干部”标准严格地自我要求。而这给阿三他们带来的影响就是:床铺底下只能摆放两双鞋子,衣服一干就得收进柜子,非值班人员晚上十点半前必须返回宿舍。还有其它诸如此类“大规矩”之外的“小规矩”,都上不了台面,不足为外人道,其烦人之处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体会。据说,当初涛哥并不情愿让他当室长的,事实上,他也是唯一一个身为室长而又没去过碧春池的人。大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都等着看他的笑话。

从碧春池回来后的第二天早晨,阿三还在睡觉,小豆给阿三买回来早点,还有两个荷包蛋。大家簇拥在阿三床前,一唱一和地劝他多吃点,特别是荷包蛋,都劝他吃下去,因为“昨晚肯定辛苦坏了”。阿三也不示弱,嘻皮笑脸地回敬一句:“为人民服务!”大家七嘴八舌,语气听起来既像是在戏谑阿三,也像是故意在给室长添堵。一旁的室长看不下去,借口值勤,走了。此后,情况变得更加微妙,作为一种向室长出气的方式,同事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把阿三奉为宿舍的新领袖,但都还懂得去顾全一下室长的面子。小豆对此信以为真,高兴得忘乎所以,露骨地讨好阿三。时间一长,阿三的心思也开始动了。涛哥没有制止事态苗头的意思,但也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个人倾向。阿三是这么来理解的:涛哥是向着我的,只不过顾及部长的面子,不好表现出来,我要做件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的事,涛哥自然就好帮我说话了。

很快,让阿三搏出位的机会来了。渝中区泰兴电脑城有个范氏兄弟联手经营的店铺,哥哥在一家IT媒体做事,厂商那边有些人脉;另外,他在当地的一个DIY论坛里也还有些名气,那些“菜鸟”装机时会听听他的意见。弟弟没上过大学,但在老家做过小买卖,对于“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生意不成仁义在”、“给老顾客优惠价”这些基本的生意经,还是懂得的。兄弟俩的生意做得挺旺相,准备再攒些钱,就去沙坪坝那边的赛博电脑城开家连锁店。上个月,平常挺合得来的小马在他们这里扎了一批货,然后连人带货突然消失。这批货包括100来根内存条,十几块时兴的i850芯片组主板,还有几十台显示器。内存条是杂牌货,当地一家作坊买回三星的内存颗粒再自己封装,不过质量挺好,当地不少懂行的发烧友都知道这个牌子,哥哥为这个杂牌在自己媒体上做过一篇文章,和老板建立了交情,拿货价格比其他人略低一点,有时还能拖延几天货款。内存条和主板的损失不算太大,但那几十台显示器是市面上最为走俏的纯平方管,还有几台宽屏液晶。

兄弟俩找过涛哥,涛哥对这个单子比较犹豫。阿三知道后,背着涛哥去找了范氏兄弟。第二天,阿三带着小豆和范氏兄弟出发。阿三没有跟涛哥打招呼。阿三心里计算好了,完事后,还来得及赶回来值自己的夜班。阿三在车上愉快地想道:涛哥还在犹豫的当儿,我却暗自替他把事给办了,妥妥当当的,还没耽误正常值班。

小马家所在的镇子是个老镇,临河那条老街已有一百多年。镇上房子缺乏统一规划,不时能看到“豪宅”,气派得没治。那些发了一笔的地方豪杰,把五花八门的想象力全都倾注到自己的豪宅上,终于让建筑成为凝固的怪兽。和周围房子根本没法搭调。

大家下车后,哥哥大范想起第一次去小马家,应该买点礼物。大家来到车站附近的一家南杂店,店主有一张长脸和一部花白的山羊胡,是镇子里的一个老派人物,做买卖时也要遵循一套繁琐的规矩。顾客在他这里买到的不只是南杂百货,还有世道人情。靠着这种耳濡目染,店主使得老派规矩悄无声息地影响着镇子里的礼仪。大范这次在南杂店学到了两个规矩。第一个规矩是送酒方面的,大范指着金六福随口说买酒时,店主带着一点教训的口吻不慌不忙地问大范,是自己喝呢,还是拿去送礼。自己喝的话,一般是一两颗星的酒;拿去送礼的话,最低三颗星,要表达特别感情,那就四颗星,要是求人办事,那四颗星也就低了点,最好五颗星。店主让大范先想清楚,再决定买酒的事。其实,店主本人也是从这套规矩中捞到了好处的,金六福在当地算得上好酒,买它的人基本上有特别用途,这套规矩让店主四五星的贵酒多卖了不少。第二个规矩是人名称呼方面的,大范要找的“马士澄”,应该叫成“马士‘登’deng”,因为在马士“登”之前,已经有了一个“马士诚”。店主打着哈哈谈起他当年的得意之笔:“名字本来就是用来把人分开的。当时,两个名字写出来不一样,但叫起来就分不清,弄得大家好恼火。我把这个主意一提,街坊邻居拍着手板就过了。先来后到,马士‘登’他爹娘也没意见。哈哈哈。”


店主让孙子“桂娃”带大范他们去小马家,特别给桂娃交待了两点。第一,人家是远客,对镇子不熟悉,一定要把他们送到士“登”叔家里,等到他们相认了,确定没有找错人,才能回来。第二,这回只管是带别人去士“登”叔家,但你进了人家的门槛,也就是客了,是客就要懂得向主人家打招呼,莫要失礼。

桂娃在前面总和阿三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但每到拐弯处又懂得等待他们,看到阿三他们走近了,他又往前快走几步拉开距离。大范想和桂娃搭几句话,发现这是很难的事情。对于任何问话,桂娃一律用“不晓得”来作回答,或者干脆装作没听见。大家跟着桂娃,先是拐进一条里弄,有几栋破旧的木房子,听得到鸡的叫声。然后一拐,路更窄了,麻石板上有几滩猪屎,一个小孩在路边的土沟里挖蚯蚓,桂娃和他说了几句话,可能是同学。然后贴着一堵高峭的青砖墙壁继续往前走,阿三仰头一看,上面有个翘然的飞檐,飞檐上长着瓦茨,几块瓦片松动了,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再顺着麻石板路高高低低拐了几个弯之后,到了小马家。小马家的房子在一个院子里头,院子的门已没了,围墙还在。院子里只剩下小马家的房子,小马家对面的房子遭过火灾,留下几段焦黑的木头,地基上开始长草。

小马的身板和阿三相似,但没有阿三高;两只温顺的眼睛,是个不爱想事的人。父母都宠着他。小马正在他的房间里看光碟,房间是水泥地面,上面摆了一张双人床,床上用品都很柔软舒适,各种形状的枕头很多,看样子是镇子里的高档货,还有一套沙发和茶几,电视、电视柜、音响和DVD播放机等家庭影院,看起来都很新。光碟是租来的一部电视连续剧《大染坊》,里面的陈六子正在设计把藤井的一船布匹以超低价购进。小马见到大范他们,吃了一惊,但电视里的剧情又正发展到高潮,让他的心思很难挪开。小马站起来冲大范他们点了下头,然后招呼他们一起过来看电视。大范看到小马打招呼时温顺的微笑,往日那种软和的情绪涌了上来,加上他也很想看《大染坊》,于是就带大家进来和小马一起看电视。小马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一直没动,他父亲张罗着给大家倒茶、装瓜子、洗水果。小马母亲接过大范手中的礼物,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送进正屋后面光线暗淡的拖屋。按照老派规矩,礼物会像个禁忌一样,不受打扰地一直呆在黑屋子里,直到客人动身离开。桂娃坚持给小马父亲、小马母亲、小马、大范等挨个告别,然后拿着士“登”叔给他的橙子,回家了。

午饭做好了,小马父亲叫大家去吃饭,小马看电视看得正起劲,赖在沙发里不想动,大范觉得不合适,劝说着小马,大家一起来到堂屋吃饭。堂屋板壁正中是个神龛,神龛前下方摆着方形饭桌。菜肴很丰盛,一大碗喷鼻香的爆炒公鸡,一盘调和了豆瓣酱汁的肉丝香芹,一菜碗煎得焦黄的泥鳅,又是一碗在饭锅里蒸得热汽腾腾的肉肠,加上两盘刚从地里掐回来的清炒菜苔,还有一大盆小葱蛋花汤,满满地摆了一桌子。饭菜的香气在堂屋里蒸腾着散开,直达神龛。

小马父亲把范氏兄弟让到挨着神龛的上位,阿三和小豆坐在范氏兄弟对面的位子,也算上位,小马父母和小马分坐两侧作陪。小马父亲按照“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条古训,对范氏兄弟以贵客之礼相待,不停地恭维范氏兄弟年轻有为。说小马现在能有点出息,全靠朋友的帮忙,还让小马给大家敬酒。小马母亲用眼睛照顾着客人的用菜,考虑到今天都是从外面大城市来的远客,特意准备了一双公筷,看到谁吃菜的速度慢了,就用公筷给他夹菜,通过这套调谐方式,使每人最终都达到她心中的那套吃菜速度标准。弟弟小范和小马平日打交道比较多,在这种亲热的氛围下,小马往日种种讨人喜欢的行为出现在他脑海,作为对小马父亲的回敬,也就把小马种种值得夸奖的事情说了出来。外面的朋友能这么评价自己的儿子,让小马父亲打心眼里高兴,当然啦,“全亏他结交了你们这样的朋友”。大家仿佛比赛着为小马营造亲热祥和的漩涡。

阿三困惑起来,不知道这次跟着范氏兄弟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小豆不住嘴地吃,阿三觉得丢脸,严厉地看了小豆几眼,小豆不解地笑了一下。

饭后,大范叫小马出去走走。小马想知道陈六子最终到底把藤井怎样了,提议再看一集电视。大家耐着性子,陪小马看完电视,然后出门,小马父母热情地邀请大家回来吃晚饭,就在家里歇息,明天再走。大家走在石板路上,抬头能见到窄条的天,大家都没说话。小马想起电视里的剧情,说:“大范哥,你说,藤井后来会不会识破陈六子的计?”大范说:“小马,你什么时候还我们的货?”小马先是愣了一下,对于大范还记得要回东西这件事,一下子理解不了。一会儿小马明白过来,人家肯定是为了那批货才来找自己的。于是,小马忸捏起来,脸上那本来讨人喜欢的笑容也开始不自然。小马看了看大范的脸色,觉得大范是希望自己能顺利归还货物的,于是,小马顺着大范的意思,说货物都还寄存在重庆呢。大范冷冷地说:“是吗?你没卖掉我们的货?你一屋子的家具、电器,从哪里来的?”小马困惑起来,因为从大范这几句话来看,他好像又是要自己承认把货物卖了,尽管如此一来,对大范他们会很不利。于是,小马说自己确实把货物卖给了镇上的一家网吧,小马开始不厌其详地对这家网吧进行描述,以让人相信确实有这么一家网吧。因为不用再费脑子去编话,小马心里又轻松起来。

大范纯粹为了验证小马说的网吧确有其事,带领大家押着小马去那家网吧。网吧开在一座楼房的底层,二、三层是房主家里人的居室。网吧的门口用厚棉帘遮着,里面光线暗淡,大概有几十台机器,基本人满,中小学生不少。一个母亲寻上门来,正在里面追打自己偷偷来此上网的儿子。老板站在兼卖饮料和方便面的柜台里,胖脸微微地笑着,看着母亲追打儿子。儿子掀开棉帘,冲了出去。小马为了证明自己说的都是实话,一一指明哪台机器用的是大范他们的什么货。小马还讨好似地把网吧老板介绍给范氏兄弟。小范和老板很聊得来,从老板嘴里知道,网吧生意不错,准备再添置一些机器,小范很热情地给老板名片,说到时候自己可以卖给他一批不错的配件,价格也比同行便宜,“不信,你可以问问小马。”小马很有诚意地为小范作了证。

从网吧出来后,大家押着小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太阳明亮地照着街面。大家开始烦躁起来。传来一阵列车震动铁轨的声音。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小豆突然开口了,提议大家去铁路那边走走。十几分钟后,大家开始沿枕木往前走着。两边是农田,开满了油菜花。镇子附近可能有个空军基地,一个伞兵没有降落到预定地点,像朵失散的蒲公英,飘悠悠地掉到一大片油菜花上。田主父子拿着扁担,从家里吆喝着跑出来赶他。伞兵胡乱收拾起降落伞,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大家没有说话,沿着枕木一直往前走,慢慢地可以看到镇子的全貌。离镇子远了,两旁的人家也稀落起来。

为了消遣,小马拿出手机,开始玩手机游戏,手机是最为时新的滑盖手机。过了一会,小豆伸出手来,想看看小马的手机。小马觉得自己的手机能引起对方的兴趣,也就乐意地把手机递给小豆。小豆把手机盖来回滑了几次,看来,手机盖来回滑动引起了小豆天真的兴趣。阿三担心会让范氏兄弟瞧不起,给小豆使眼色。小豆突然举起手机,把它狠狠地砸在铁轨上。大家都大惊失色,但很快就活跃起来。阿三觉得自己该出场了,他沉下脸来,命令小马站到铁轨中间去,一动也不许动。大家都不知道这到底能有什么用,但都莫名地觉得这是对的。小马带着不自然的笑容站了进去,还没意识到什么危险,主要是觉得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让别人看,感到难为情。大范突然想起他们并不会一直这么站下去,他们终归是要回去的,于是问小马,他们镇子回重庆最晚的班车是几点钟,又问从这里去车站该怎么走,要花多少时间。看到有人和自己说话,小马的脸色自然一些了,对大范的问题详细地做了回答。然后,大家就都不说话了,仿佛在等待什么。一列火车震动着铁轨,迎面开了过来。小马开始紧张起来,讨好地对大家笑着,大家看着小马,也不自觉地笑着。火车越来越近,开始鸣笛。小马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容,双腿已经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紧张得像在憋尿,但又不敢动。大家也都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小马见大家都笑起来了,赶快跑了出来,阿三和小豆追上去,把他摁在路边。列车撞击着空气,往前开过去,小马昂起脑袋,定睛地看着。因为速度还不够快,列车的那二十多节车厢没有产生放映电影胶片式的画面效果。车窗里布满了人头,那些观风景的人也许看到了小马被人摁在路边的这一幕,但列车以它的速度载着这些人,往铁轨的那头呼啸而去,这一幕也就成了风景。小马想道,刚才从自己眼前过去了一千多人,但他们对自己正在被两个流氓欺负这一事实却没有任何影响。

阿三他们把小马摁在地上,时间一久,阿三也不知所措起来。仿佛是为了确定自己行为的合理性,阿三开始恶狠狠地骂小马。最后骂他:“叫你手脚不干净,叫你拐人家东西!看我不打烂你的手!”阿三话刚说完,小豆就给阿三递过来一块石头。阿三一愣,发现小豆正期待地看着自己。这是一块近似于球体的鹅卵石,上半部便于手掌很舒服地握紧;底部比较平坦,便于拍击人掌。路边没有合适拍小马手掌的地方,阿三和小豆一边一个,架着小马走到铁轨边,小范蹲下来,用嘴把一根枕木上的沙土吹干净,说:“就放这里吧。”阿三让小马把一根手指放到枕木上去,阿三这么做,因为心里有这么一个狡猾的想法:拍碎一根手指也同样会很疼,但事情却不会闹大。小马把食指放到枕木上,因为他觉得除拇指外食指最顺手,而拇指他又实在舍不得。阿三把石头用力地拍了下去。

拍碎小马的手指后,阿三他们仿佛立即成了见不得光的鬼魅,消失得干干净净。铁轨边留下淌着血的小马,剧痛过后,小马觉醒过来,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受尽侮辱的人。小马想起,大范他们刚进自己家里时,提着镇子里公认的标准礼品,让他父母没有任何疑问,立即就把他们当成了客人,老父亲上下张罗着茶水、瓜子的情景也格外生动起来。然后,陪着自己看《大染坊》,一边看,还一边说“从商需看《大染坊》”,让小马确信,大家是来兴致勃勃地陪他看电视的,并没有其他意图。他们就这么轻易地骗取了小马一家人的好感和敬重,被当成了这个家庭的贵客,坐在小马家神龛下面的上位,就在自己二十几代祖宗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吃光了自己家里最好的东西。小马想起了本来是留给自己吃的泥鳅,特别是那一大碗喷鼻香的爆炒公鸡,他家院子遭火灾后就变得荒凉起来,全靠小马父亲、小马和这只公鸡来壮壮阳气,但为了招待这些“贵客”,这只公鸡也没了,小马又经常在外面跑,给院子壮阳气的事情,现在就只能指望老父亲来独立担当了,父亲可能怎么也没想到,他临近老年时还要挑这样的担子。事后想来,小豆那不住嘴地吃菜的样子也成为嘲弄这个家庭的恶毒表现,而自己的母亲却还唯恐客人没吃满意,特意迎合她想象中的城里人用餐习惯而准备了公筷,给大家不停地夹菜。更为恶毒的是,大范他们通过夸奖小马的种种好处,和小马父亲一唱一和,共同为小马营造丧失警惕心的旋涡,从而让父亲也参与到陷害儿子的过程中来。就这样,大范他们直接来到小马家里,吃光了他家最好的东西,侮辱了他家所有的人,包括神龛上的祖宗,然后,又利用小马本人从小马手里夺走网吧老板这个客户。网吧老板是小马用心维系的老主顾,加上同乡关系,别人是很难打进来的,但是,小范现在和他建立了关系,小马还帮着说小范他们的好话,以后就很难说了。榨干小马的价值后,大范他们才实施报复,就在这时,还没忘记从小马嘴里问清班车信息,以确保安稳撤退。而且,就是在砸小马手指的时候,也是以一种侮辱小马的方式:砸碎一根手指,小马并没有减轻多少痛苦,但他们犯下的罪行却因此小了很多。而自己当时也很配合地伸出一根手指,为什么不把整个手掌放到枕木上去呢?小马躺在铁轨旁边,无尽的屈辱感涌了上来,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阿三回到重庆,没有耽误自己的夜班。他把制服穿戴整齐,不急不忙地擦亮皮鞋。阿三希望自己能像往日一样地值班,但做不到。小马那双温顺的眼睛搅得他难以安宁。阿三想起涛哥闲谈时的话,“最重要的就是不能看对方的眼睛,人的眼睛是带钩的。”

阿三没给任何人提起小马的事,象忘掉一段丑闻般去忘掉它。小豆因为能和阿三共同保守一个秘密,反而比较兴奋。但情况还是变得不利起来,同事们常常背着阿三议论着什么,但仿佛又想让阿三知道。当阿三装作若无其事地去问时,大家却又用另外的事情来作回答,这些事情要么和阿三过于无关而毋须躲着阿三,要么和阿三过于有关而使人觉得从常理看是不宜当阿三面说的。反正,同事们仿佛就是想明白地告诉阿三:我们故意用种种难以站得住脚的事情来作回答,就是要你知道,我们谈的不是这件事,也不是那件事,那我们真正在谈的事情就是唯一剩下没说的那一件了。也有宿舍的同事还偶尔把阿三当领袖一般来和他说事,但说话的和听话的都能感到,这只是出于善意而造成的一个别扭的玩笑。室长在阿三面前又恢复了此前的那种从容。一个晚上,涛哥带阿三出去吃酒,不知他们在外面呆到什么时候,有人深夜起来去厕所时,发现阿三没脱衣服,一身酒气地趴在床上。第二天,阿三和小豆离开了重庆。小豆把阿三带到了他的老家野猪沟。

他们在朝天门搭上开往长江下游的客轮,黄昏时分,在沿江的一个镇子上岸。小豆带阿三沿着石板路来到一家客栈,客栈临街炉灶上炖着滚烂的牛肉,味道和重庆的有所不同。小豆象熟人般地和老板打着招呼。第二天,他们改换旱路,坐上长途汽车,司机对到达目的地好像并不关心。临近下午时司机把车停在一家路边店,让大家去吃午饭,然后,他和售票员就被招待进包间,消失了。两个钟头后,汽车重新启动,司机在一段平路上兴奋起来,把车开得飞快。天黑了好几个钟头,汽车终于到达目的地。小豆胸有成竹地带着阿三跨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家住店旅馆。第二天,小豆带阿三逛街,特意去买当地的烟熏牛肉干。看起来,这象一个热闹的镇子,但也可能是个县城。天黑时,阿三和小豆搭上夜班客船,船上的人好像都相互认识,用不好懂的话喧闹地交谈着,加上马达的响声,阿三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客船泊进一个码头,小豆让阿三带上行李上岸。

阿三对于自己身处何处已心里没底,只知道离重庆越来越远,但也许越来越近。一路经过的地名都从来没有听过,留不下任何印象。阿三对到达最终目的地开始失去信心。小豆却一直都很镇定,让人觉得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这次上岸后,小豆开始兴奋起来。他们上午搭乘客车绕着一座大山盘旋,下午在一个快要散场的集市下车,然后换乘拖拉机,天黑后,拖拉机停在一个山脚下,小豆带着阿三下车。两人背着行李包,在山路上一前一后地走着。为了节省力气,两人都没说话。月亮升了起来,阿三生平第一次看到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不知往上走了多远,阿三开始看到房子,在月光下像一个个静物。都是些木房子,没有光亮,农忙开始了,山里人都睡得早。走近房子时,能听到狗叫。其间,小豆带阿三去路边的一口水井喝水,阿三觉得井水和以前喝过的水都不同,应该就是书上所说的“甘泉”。阿三已疲乏得不能再坚持下去,这时小豆说到家了。阿三顺着小豆的手指往上看去,一座房子孤零零地趴在前面的山窝。

一个老太婆给他们开了门,小豆兴奋地和老人说着话,阿三听不太懂。小豆和老人在灶屋做饭,阿三坐在土灶前的长凳上,火舌不时从灶膛里窜出来,把人烤得很舒服。阿三靠着后面的木壁,睡过去了。不知多久,小豆摇醒阿三,小豆堆满笑意的眼角在火光里一闪一灭。饭做好了。没有电灯,桌上的两碗菜在黯淡的灯盏下看起来比较厚重。阿三吃了几块黑乎乎的肉,有烟子的香味。小豆告诉他这是真正的腊肉。站在一旁的老人咧着嘴,乐呵地指了指土灶上面一大挂垂着蛛丝的东西,那应该就是她熏制的腊肉。睡觉时,阿三和小豆睡在一张床上,被子有股霉味,小豆像往常一样,只穿着一条内裤,阿三不时碰到小豆光溜溜的身子,有些别扭,但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旁边不见了小豆,只见房梁上挂满肉块。还有猪耳朵、猪舌头等东西。遮挡窗户的塑料已经撤下,南风进来把肉吹得半干。阿三昨晚和一头散碎地挂在梁上的猪同住一个房间。那些肉块摇晃起来,有人在上面的楼板走动。传来小豆的声音,他从柴楼往院子里扔下一捆柴禾。阿三来到院子,张眼望去,这是一条狭长的山沟,沟外堆积着山峦。阿三想找出自己昨晚的来路,但做不到,山路在下面随着山沟一道拐了个弯,隐藏不见。山沟里散落着几十户人家,小豆家在山沟最上面,从小豆家再过去几里地,连着一个瑶人的寨子。这是一个阴沉的天气,空气里饱蘸着水分,使得炊烟在屋顶上升得不高,低低地落到下面的稻田。两边山上长满叫不出名字的树木,还有一大片竹林,翠绿着往山背那边延伸过去。阿三一动不动地看着,看得没有了自己。

来野猪沟的几天后,阿三想起给涛哥打电话。小豆问了老人一通话后,过来跟阿三说,去“姆姆家”打手机,那里应该有信号。这是一个晴朗的上午,小豆带阿三走在一条用脚踏出来的小路上,茶树和杉树遮着这条小路。小豆在路边摘下几片叶子,揉成一团,递给阿三吃。他们来到“姆姆家”,是个向阳的山包。阿三手机上开始出现信号。涛哥在电话里的声音含混不清,好像还没起床。阿三一时想起时差问题,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哪个时区。阿三冲着电话大声问涛哥重庆那边的情况,小豆突然做出噤声的手势,说:“姆姆,别吵醒姆姆。”阿三顺着小豆的手势,看到下面一块大石头上的姆姆,姆姆是条大蛇,盘成一团在晒太阳。回去的路上,小豆安慰阿三,说他刚才问清楚了,姆姆这两年与以前一样和气,不咬人的。姆姆的洞不在山包这边,但它喜欢来这块大石头上晒太阳。小豆的奶奶嫁过来时,就已经见过姆姆。

阿三后来还去“姆姆家”打过两次手机,但都没成功。第一次是个阴天,姆姆不在石头上。阿三拿出手机准备拨打时,小豆突然指着一大团涌过来的黑云,惊慌地说:“雨来了,别打电话,雷会劈死我们的!”他们在小路上飞奔着回家,雨赶了过来,浇着他们俩。第二次再去时,电池已经没电。阿三已弄不清重庆在哪里了,问小豆时,小豆毫不犹豫地指着沟外的方向,但问北京在哪里时,小豆也是毫不犹豫地指着沟外的方向。

接下来的日子,阿三只能让自己尽量去适应山居生活。对阿三来说,没有生活用电本来是难以想象的,但现在发现,只要睡得足够早,这个问题也可以解决。耳朵听不到喧闹声并非不可忍受,何况有时还能听到沟里人家杀猪时的猪叫声。山上的天气变化无定,但也有晴朗的日子。晚饭后,老人在旁边的猪栏喂猪,阿三和小豆坐在屋檐下,看晚霞在天上变幻着颜色和形状,远处山峦的背脊慢慢青黑起来,阿三这时觉得天上真的有神仙。桌上总是那几样菜,阿三学了个乖,不时跟着小豆去做重活,阿三发现,只要饿了,菜就不难吃。

阿三觉得自己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沟里无限期地呆下去了,他开始想念重庆。此前的生活体验转化成执拗的内心力量。阿三有时想象自己像游戏中那样,在这个山沟里沉睡了亿万年,当自己睁开双眼时,这座大山已在“终极时代”里成为宇宙的重要基站,因为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而被改造成繁华的都市,就好像亿万年前重庆还是蛮荒,但后来因为水陆交汇的原因,而变得如此繁华。阿三兴奋地想起,说不定重庆现在就潜藏着沉睡了亿万年的半兽人。天黑时看着眼前起伏的山影,阿三又幻想着把重庆这座山城的街道灯火PS到这里的山峦上来。

和在重庆相比,小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泰然自若地干着农活,看到云彩能说出第二天的天气,听到鸟叫就推测它们的意图。一句话,小豆参与了这座大山的秘密。小豆没有对阿三表现不恭,但在不知不觉地教导着阿三。阿三比划了一下姆姆的粗细,小豆立即让他对着地上吐三次口水。一个晚上,阿三在院子里流下几滴鼻血,小豆抓了一把灶灰把血滴盖起来,防止把鬼招过来舔血。阿三不能确定,到底是小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是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阿三病了,可能是因为天热,贪图了过多的山风;也可能是在外面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小豆煮了一碗松针汤,老人又往里面撒一包灰白色的粉末,让阿三喝下去。第二天醒来,阿三觉得口里发苦,身子有种无力的轻盈感。小豆坐在床边,微笑着安慰他说没事。窗户被塑料纸封上了,防止风进来。屋里闷热起来。黄昏时分,从下面的山路上不急不忙地走来一个人。这是一位身板硬朗的长者,留着气派的胡子。他拿出一团像梅干菜的东西,小豆轻轻地告诉阿三,五叔过来给他烧艾。整个山沟里的病,都是五叔烧好的,连山那边的瑶人,也会来请五叔。五叔让小豆把阿三的身子翻过来,拍了两下阿三的背皮。烧艾时,阿三觉得疼在往肉里面钻,但又觉得痛快。背上留下几个焦黑的艾疤之后,阿三的病好了。

给阿三烧艾的长者,整个山沟都称他为“五叔”,连年龄比他大的老人也这么叫。五叔烧得一手好艾,另外,还懂一些中医,靠着山沟里的药材和毒虫,可以配出几十个药方,那些常挂在嘴边的病基本都能治好。五叔治病没收过钱,沟里人家都受过他的恩惠。但是,整个野猪沟也可以说都是五叔家的。碾坊是五叔家的,南杂店是五叔家的,野猪是五叔家的,生老病死是五叔家的,伦理纲常也都是五叔家的。

五叔下山的前后几天,是野猪沟最为热闹的日子。各家纷纷把平日收藏的东西送到南杂店,托五叔去山下卖掉(阿三记得小豆的奶奶曾给南杂店送过一布袋蜂蛹,还有一次是几串风干的黄皮青蛙),也有托买特别货物的。谁都知道,五叔和外面的人打交道没吃过亏。家家都在五叔家的南杂店里有个账本,那些图省事的人,卖东西得来的钱直接就存放在五叔家,然后在南杂店买东西时慢慢冲抵。可以说,整个山沟的钱都是五叔家的。阿三听小豆说,有些老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百元面额的钞票。

五叔有一匹黑马和一匹黄马,黑马的毛色亮得像匹缎子,五叔常爱骑它。他下山时,就骑着黑马,背后是驮满东西的黄马,有时带个儿子一起下山。第二天黄昏,沟里的狗冲着外面叫的时候,五叔他们回来了,儿子在前面给五叔牵着黑马。每次山路上都最先出现五叔的脑袋,然后是儿子和黑马。黄马驮着买回来的东西,温顺地跟在后面。五叔家的黄狗飞跑着去迎接五叔,五叔从马上下来,温柔地拍拍它的脑袋。

五叔有两栋木房子,上过桐油,都是沟里最好的。五叔还有三个儿子,都是沟里最有力气的。老大和老二已经成家,住在上面的老屋,老三和五叔夫妇住在下面开着南杂店的新屋。三个儿子在五叔面前俯首贴耳,轮流着给老屋神龛上香。沟里的红白喜事,都由五叔按老规矩来一手操办,根据主人家的财力做适当调整,但确保不会失礼,即使那些从沟外来的客人也挑不出毛病。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穷酸的山沟在外头还能勉强维持脸面,全靠五叔一手张罗。

稻子扬花的时候,阿三吃到了野猪肉。这天下午,阿三在睡午觉,外面的喧嚷声吵醒了他。小豆从外面跑回来,叫上阿三去打野猪。野猪可能是被瑶人赶过来的。五叔家老大的鸟铳打中了野猪,老二又补了一鸟铳。沟里的狗都已经上山,人的叫喊声和狗叫声混成一片。野猪流着血,摆脱狗的纠缠,向自己的老窝跑去,沟里的几十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它向山脊跑去,翻过山脊就没办法可想了。埋伏在山上的老三突然出现在野猪面前,激怒野猪后,老三飞奔着向山下跑,野猪在后面嚎叫着追。老三跑到一个土坎,坎下是一丘有深泥潭的稻田,老三大叫一声,越过泥潭,跳到下面的田埂上。野猪也跟着跳下来,掉进了泥潭,在里面无可奈何地扑腾。大家一哄而上,拿锄头、扁担把野猪胡乱打死。狗一直在叫。

五叔穿着浆洗干净的夏布衣裳,坐在南杂店外的院子里,主持分了已剖洗干净的野猪,上山围观的妇女、小孩也都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这个傍晚,野猪沟每户人家的灶屋都传出野猪肉的香味。

大概过了半个月(阿三现在已开始学会不记日子),阿三按照新养成的习惯,准备早早上床睡觉。小豆兴奋地把他叫到院子,指着下面五叔家的房子,只见一串红红绿绿的小彩灯在南杂店门廊上一闪一灭,在整个山沟里是那么的显眼。南杂店在拦腰处开了个一米见方的大窗龛,五婶坐在亮着电灯的南杂店内,能看到她的半个身子,富态而又安宁。五叔这次从山下买回了微型发电机。这个袖珍水电站是这样建成的,山上泉水通过竹槽引到老屋院子里的大木桶,这个大木桶就是“水坝”,发电机安装在下面新屋的灶屋后面,中间用根塑料管相连。五叔家的两座房子都通上了电。白天,五叔家在“水坝”里打水,杀猪时给猪褪毛也在“水坝”进行。黑夜里,闪灭着的彩灯把南杂店装扮得又俗气,又妖娆,让人看得心内欢喜。晚上聚在南杂店外聊天的人多起来了,有人靠着铺板喝杯烧酒,浇灌一下苦日子。

不久,五叔又下了一次山,第二天黄昏回来时,黄马驮回一台电视和一袋石头,那袋石头是为了平衡用的。到了晚上,大家没事就去五叔家看电视。电视放在院子,座次按五叔的意思安排,小孩坐前两排板凳,五叔和其他老人坐在后面的椅子上,再后几排条凳是生过小孩的已婚人员,年轻人一律站着。具体观看的节目,由五叔征求旁边几个老人的意见后做出决定,以不伤风败俗作为标准。看电视时,可以随着剧情发笑或者哭泣,也可以鼓掌,但不能随意交谈。一个晚上,不知怎么回事,电视突然出现淫秽画面,五叔大惊失色,立即关闭电视,在场人员被疏散回家。接连几天,大家都没有看到电视。有时电力不足,电视画面出不来,老三会冲着上面的老屋叫嚷,让他们关掉一个电灯,画面就变好了。

阿三和小豆常去下面看电视,一个叫兰兰的年轻姑娘引起了阿三的注意。兰兰眼睛明亮,通体都很干净,是野猪沟的女王,也肯定会是老三的女人;以后也肯定会接替五婶,安详地坐在杂货店内。这些年,野猪沟在外面的名声虽然还没有烂,但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外面的女子却也并不情愿嫁进来。沟里开始多了一条规矩,沟里的女子只能嫁在沟里,这是五叔最开始的意思,其他做父母的带着一种矛盾心理,也都同意了。大家不能想象,最后被迫去向山那边瑶人求婚的情形。其实,野猪沟从前是瑶人的地方,汉人和瑶人在这里发生过血仗,沟里人的身上也可能混着瑶人的血。但穷苦让野猪沟的人形成了自己的尊严底线,那就是不假思索地去蔑视更穷的瑶人。

老三和兰兰在沟里天天都能见面,但前两个月还是按照规矩行了见面礼,他们还没有“下定”。五叔的规矩严,老三和兰兰没事时不能在一起,偶尔见面也会有长亲相陪。现在,兰兰和她母亲一起,经常来看电视。按照规矩,兰兰是没有座位的,老三每次都会特意准备一张条凳,让兰兰挨她妈妈坐着。五叔可能没有看见,什么也没说。老三看到感人剧情的时候,总爱转头去看几人之外兰兰的表情。

    老三随五叔下山时,给兰兰买了连衣裙,连衣裙的下摆和衣袖都足够长,无伤风化。兰兰黄昏时分,就会穿着连衣裙,牵着她心爱的白羊出来吃草,白羊脖子上挂着一串小铃铛,也是老三下山时带上来的。在野猪沟,兰兰的这身装扮算是惹眼的。兰兰就要出嫁了,这是女儿在娘家的最后几个月,父母都格外娇纵着兰兰,不希望女儿嫁到别人家后还记着娘家的不好。五叔也以他的人情世故,理解年轻女人作姑娘的最后日子里会撒点野。老三也很喜欢兰兰现在的样子,心里想,下定后,自己就可以陪着兰兰去放羊。没有谁派兰兰的不是,都在宠着她。
   
一天黄昏,阿三从南杂店买烟回去,遇到了兰兰和她的白羊,看起来就像山林女神。阿三吃了一惊,旁边没有其他人,阿三决定和兰兰搭话。阿三指着白羊说:“白羊叫什么名字?”兰兰有些意外地看着阿三,说:“就叫白羊。”阿三说:“我认得你。”兰兰说:“那我叫什么名字?”阿三说:“你叫兰兰。”和沟里的其他男人相比,阿三算是白净的,与电视里的人物看起来也比较相近。兰兰对于阿三的搭白并不讨厌,反而为两人能像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用普通话来交谈,感到开心。他俩还对最近电视剧里的几个人物交流了看法。让阿三感到惊讶的是,兰兰竟然能够把女主角的台词成段地背诵出来。阿三也不示弱,把他以前知道的有关女主角和男主角戏里戏外的绯闻说了出来。这引起了兰兰的沉思。阿三也就严肃起来,很有分寸地对绯闻进行点评,以不伤害兰兰的感情作为底线。

此后,兰兰牵着她的白羊,不时来小豆家。阿三和兰兰坐在院子里说话,白羊就在旁边温顺地叫着。阿三和兰兰说话时,“人生”、“爱情”这些火一样的词语,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出来,这让他本来空洞乏味的句子,具有烫人的效果。兰兰也发现,用普通话来谈这些话题是很舒服的事情,而用当地方言就没法去谈论这些话题,普通话给兰兰带来一个另外的世界。另外,这些话题也是电视节目里经常看到的,这给两人无形中设定了谈话方向。阿三和兰兰两人都觉得是在谈自己的看法,其实是在变个样式复述电视节目的内容(但这反而使他们之间具有高度默契)。这让他们高兴。小豆的普通话,回到野猪沟后立即忘得一干二净,他插不上嘴。但他每次都会坐在旁边,用心地听着阿三和兰兰谈话。阿三觉得,小豆又开始像在重庆那样关注自己。有次,为了看个东西,阿三带兰兰进了房间,小豆的神色突然变得不对,编个可笑的借口,也跟了进去。

两人在五叔家看电视时,相互都会看一眼。有时,阿三还会站到兰兰旁边,一起看电视,不过都还遵守规矩,没有说话,这让阿三看起来不象是特意在陪兰兰。大家心里虽然觉得不对,但又不便说什么。阿三有时还陪着兰兰放羊,兰兰为阿三在土坎上采摘野草莓,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酸甜叶子,阿三像白羊那样顺从地吃下去。兰兰还教给阿三怎样把蚂蟥真正地弄死。兰兰把手指放进稻田,让一条蚂蟥吸在上面。兰兰用根草棍顶住蚂蟥末梢,全神贯注地把蚂蟥的腔体从吸盘处开始,全部翻了过来,然后把包裹着蚂蟥麻白内腔的草棍插在田埂上。兰兰告诉阿三,蚂蟥就是烧成灰,只要沾水,灰还会变成蚂蟥,只有把它的皮翻过来,它才会真正死掉。

现在,重庆成了阿三和兰兰之间新的话题。兰兰问重庆的样子时,阿三指着沟外的山峦,让她在上面再想象地加上楼房和灯火。山里人对于山上也有城市,总是特别地感兴趣。阿三兴奋地谈起,天黑下来,灯火在重庆的山头上怎样渐次亮起;冬天枯水时节,布满嘉陵江河滩的牌桌被晒得懒洋洋的;几场春雨过后,街上开始出现吆喝枇杷的挑子;深夜时分,酒吧迪厅里不肯回家的男女兴致越发高涨,天色发亮时再搀扶着进了出租车;还有一年四季不断档的路边摊,一直不缺野得出奇的菜品……和兰兰一样,小豆也趣味盎然地听着阿三嘴里的重庆,仿佛这是一个他从没去过的城市。让阿三略感内疚的是,自己居然从没动过念头,把老家那座城市掺进重庆里面讲给兰兰她们听。也许是那座城市还没繁华到足够让人把它当作故乡的程度,重庆取而代之,成了阿三心中的故乡。

兰兰对重庆以及阿三在重庆的生活有着异乎寻常的热爱。这种情绪也感染着阿三,阿三不可遏制地把重庆说得光彩陆离,兰兰忍不住问阿三:“你是不是要回重庆?”阿三一愣,他一直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件事,但兰兰不舍的样子,反而激起阿三有了离别的冲动(阿三感到,离别会带来兰兰对自己的思念)。于是,阿三认真地点了点头。兰兰不再说话,过了一会,若有所思地走了。第二天,兰兰又来了,直接地对阿三说:“你带我走吧。我们去重庆。”阿三想象自己带着兰兰去重庆见涛哥的情形:消失了几个月,然后带个女人回来。——这一念头吸引着阿三。阿三甚至直觉地感到,这件事会提高自己在涛哥心中的地位。阿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兰兰走后,一个现实的难题开始困扰阿三:自己又得背着行李在山路上走路,上次的行路经验让他觉得,走完这段山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阿三还特别担心兰兰会坚持夜晚逃走,那又得摸黑走山路,他对此很没把握。第二天,兰兰一直没有来。阿三又开始觉得这个问题并不那么重要了,他感到日子会照旧下去,就这么在野猪沟慢慢地呆下去。阿三这么犹疑地想着问题的时候,听到下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一个女孩子在尖声哭闹,是兰兰的声音,还有很多人站在兰兰她家的院子里,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阿三隐约感到事情跟自己有关,想下去看看,但又不知道下去后自己该说什么话才好。后来,哭闹声慢慢变小,围观的人也散了。

接下来的几天,兰兰也没有上来。阿三在院子里,能看到她牵着白羊在下面老远的田埂上吃草,旁边还跟着个小孩,可能是她弟弟。兰兰以一种天真的热情,把她仅有的三条裙子每天都轮换着穿出来给人看。阿三一直觉得,兰兰是在为他这么做。小豆推托农活太累,吃过晚饭就早早上床睡觉,不再带阿三下去看电视。小豆说,兰兰和老三就快下定了,下定后,老三就可以当着人的面和兰兰在一起。

小豆最近一直很忙的样子,每天都很晚才回来。阿三问他时,他就说农活太多。阿三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但也不放在心上。过了几天,小豆把阿三叫到房里,塑料纸又把窗户封上了,小豆轻轻地把门闩上。小豆告诉阿三,今年竹林里的竹鞭笋很多,野猪开始跑过来刨笋吃,他在野猪来竹林的路上挖了个陷阱。他前些天一直在忙这事,但不能事先说出来,以免这些话跑到野猪的耳朵里去。陷阱已经挖好,明天一大早,他带阿三过去看那个陷阱。

第二天凌晨,阿三在睡梦里听到雄鸡的叫声,他记得这才是第二次打鸣。阿三翻了个身,想继续睡,这时,小豆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叫他起床。小豆提醒阿三,早晨山里寒气重,要多穿件衣服。

外面是鱼肚白的天,整个野猪沟没有一丝声音。从下面的房子里偶尔传出一阵咳嗽声,那是按老规矩天一亮就会起床的老人在灶屋抽烟。小豆带着阿三,朝山上走去,山路边的草叶上沾着饱满的露珠。已走了很久,阿三却觉得离竹林更远了。小豆在路上不急不慢地说了唯一的一句话:“你觉得在走远,其实你离它越来越近。”

小豆指着一个陷在泥土里的脚印,告诉阿三那就是野猪的脚印。这时,到陷阱了。陷阱的口朝天敞着,周围堆着土,里面没有野猪。东方的云开始变红,太阳快出来了。小豆提议阿三下去看看陷阱,因为阿三比较高,让他下去试探一下陷阱的深度够不够。

小豆把阿三装在一个箩筐里,慢慢地把阿三放到阱底。阿三伸着手臂,兴奋地在下面跳了几下,去摸陷阱的高度,他怎么都摸不到阱口处。阿三告诉小豆,深度应该够了。这时小豆把箩绳扔了下来,阿三愣住了,然后把绳子的一头系在一块石头上,扔到小豆的脚边,小豆捡起绳子,扔了下来。阿三把绳子又扔上去,小豆又扔下来。阿三把绳子又扔上去,小豆又扔下来。就这样,阿三把绳子往上扔了三次,小豆捡起后往下扔了三次。

外面传来一阵拨开柴草的声音,五叔家的老大、老二和老三站到陷阱边沿。小豆冲着阿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阿三明白了。老三对阿三说道:“城里佬!谁让你来的,现在就送你回去!”老大好心地对阿三说:“你趴下吧,这样会快一些。长度应该够,你能趴得下去。”

大家把堆在阱口边上的土都推了下去,然后用力踩紧。剩下的土,三兄弟把它们装成三挑,挑到一个山涧处倒掉,这些多出来的土,就是阿三插进地里后所挤出的土。小豆看着这些土在涧水里慢慢地流走,就像是看着阿三慢慢地流走。













结束语
阿三进入山里的水脉。阿三摇摆着尾肢,随水脉流动,不知过了多久,阿三突然被抛了出来。阿三从水面浮出脑袋,只见岸边山坡上一片参差林立的楼房,最上面的一栋高楼树立着熟悉不过的“WTO大厦”楼宇标牌。阿三回到了日夜思念的重庆。


写于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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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9 11:32:37 |只看该作者
非常好,有些段落的叙述很见功力,好的地方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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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觉得结束语没有必要,完全可以把这段想象融进结尾,大概是觉得这样的结尾有些草率,才加一段“结束语”?
2、整篇感觉有些仓促,气有点短,特别是在沟里那段的后半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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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9 16:07:57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个好胎子,不过感觉作者写得过于急躁了些,叙述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篇幅,描写的分量太少,力度也不够,无论是前半部分的繁华城市,还是后半部分的偏僻山村,都没有花费足够的笔力写出它们真正的感觉,我觉得这篇文章如果要写好的话,起码得花上五万字或者更多。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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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9 16:38:19 |只看该作者
严重同意马耳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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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31 17:44:29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马耳 于 2009-1-19 16:07 发表
这是个好胎子,不过感觉作者写得过于急躁了些,叙述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篇幅,描写的分量太少,力度也不够,无论是前半部分的繁华城市,还是后半部分的偏僻山村,都没有花费足够的笔力写出它们真正的感觉,我觉得这篇文 ...

____马耳和antres,感谢两位的评论。我个人的看法恰好与两位相反,我觉得叙述得再紧凑一些就好了。而描述性的东西太多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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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31 22:09:24 |只看该作者
描述的岂止是多,堪称话唠。比如第一段,描述了些啥玩意啊。院子破败了,五个字的事。
不过没看完,不知道你后来对那些夏利车,U型楼,柏树白墙水泥砖做了什么,反正我看到七八段都还有信口开河的感觉。如果后面是说女人的事,那前面的背景展开的实在有些水.
雪夜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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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31 22:15:30 |只看该作者
我觉得虽然搞了这么大篇幅,却没有你前几个短的质量高了。
雪夜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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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1 09:48:23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孙浩然 于 2009-1-31 22:09 发表
描述的岂止是多,堪称话唠。比如第一段,描述了些啥玩意啊。院子破败了,五个字的事。
不过没看完,不知道你后来对那些夏利车,U型楼,柏树白墙水泥砖做了什么,反正我看到七八段都还有信口开河的感觉。如果后面是说 ...

_______这篇小说,进入得比较慢,“开头”显得长了些。但总体说来,我个人认为比我之前的那几个短篇要好一些。不过,开头部分,对于不少读者来说,确实造成了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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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 08:38:24 |只看该作者
是比那几个短篇要好,只是我觉得因此欠缺的地方也比较明显
我先前说仓促气短什么的,是觉得这篇小说沉不下来,支撑整篇小说的是概括性的叙述(可能用词欠准确),这种感觉从涛哥在夜总会得势开始越来越明显,而前面写阿三在家里的那一部分好一些,举例来说送外卖的老人那段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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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5 01:02:20 |只看该作者
语言的叙述有力,对事态的概括力很强。
该篇较有可读性。缺点是结构拖拉,事件的堆积,并行而下。作者有叙述才华,很有生活底子。作为小说,想像力的攀升,或曰超离现实生活的感觉和意境少了些。
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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