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7无价值系列日记节选

乌鸦十三

这是一本有着深棕色封皮的四方形笔记本，每页纸都可以在打开本子中央的活动锁扣后分别取出，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我们随意翻开其中一页开始阅读：

最近一段时间，我在尝试构思某栋建筑的平面布局之前，经常要读三十至四十五页的《城堡》。通过阅读卡夫卡冷静而细致的文字，我试图去把握建筑平面这一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的抽象概念，让它的形象首先在我脑海中成为立体画面，而不是像文字一样仅仅停留在二维图纸上……（字迹不清）……在建筑和小说间建立一种途径，借助对建筑外部形象的理解来解释小说技巧，同时又能利用小说内容来概括建筑的艺术价值和实用价值……这栋办公大楼就可以按照城堡的样子来设计，当然，要用现代的材料替换古老的材料，用玻璃幕墙代替木头门窗，钢筋混凝土结构代替砖石结构，平顶代替尖顶。外部的形象千变万化，但内部的功能结构却不需要太多改变，过去的办公室和现在的办公室布局本质上不会有很大变化：董事长办公室面积最大，坐落在最高的楼层，想要进入董事长办公室必须先进入他楼下的总经理办公室取得许可；要进入总经理办公室则要先得到副总经理的同意，他的办公室在总经理楼下；而要见到副总经理必须先由管理处长批准……以此类推，处长下面还有副处长，副处长下面有科长，科长旁边是副科长，组长，副组长、科员、副科员……他们每人都需要一个独立楼层或者一个单独办公室，因此这栋楼的高度，台阶数和电梯爬升高度都有可能是世界第一，将极大的提高我和我们设计院的国际声望……在每个办公室前面要留有足够大的空间放置秘书办公桌，实际上，你首先要见到他们的秘书并预约才能见到他们本人，但想预约见他们的人有很多很多，排成了长度无限的队伍，最后你只能哀求其中某个排在队伍末尾的人帮你给秘书带一张写有不超过十个字的便条……

我考虑问题越来越复杂，我设计的建筑流线也越来越复杂。现在，我想超越这种复杂性，我想让我接下去设计的封闭式建筑只有一个入口，一个出口，一个通风管道，一条下水道，一条水管和一条煤气管道，这样，也就只有一道交通流线，一种布置方法和一个安全出口，干净，整洁而有效率。我把这种想法说给副所长听，他仔细思考了一会，认为这不太可能。
“首先，入口同时也可以充当出口，这时候，出口就变成了入口，你无法强制使用建筑的人改变生活习惯从你指定的出入口出入，于是你就有了两道重合的交通流线，这会互相干扰。另外一方面，通风管道和煤气管道需要转接外部的总管道，这不可避免的要在你的封闭体系上开洞，更别说连接公用管道的下水道和水管了……”
“如果可以内部循环呢？”我不服气的反驳。
“那你就得安装全新的空气过滤系统，污水处理系统以及混合型煤气系统，这种种系统都需要单独的操作空间和独立的运输处理通道。你想让事情变简单，实际上却把事情更加复杂化……”
我有些泄气的继续默默画图。我今天要画完的小区三层裙楼有十一种不同的功能，包括医务室，小商店，消防控制室，老年活动中心，变电所，居委会，社区服务中心，办公室，咖啡厅，茶座和卫生间。为了按照规范要求给它们分别留出独立的出入口和充足的采光，我需要预留二十五扇门，三十三扇窗和十九个不同大小的孔洞，还要保证人流不互相交叉。
当我最终结束工作离开公司时已经是深夜一点钟，在等待出租车的时候，我掏出缩印版的《聊斋志异》打发时间。在一个很普通的故事末尾，伟大的中国文学家松龄蒲写道：“面对这么美丽而善良的姑娘，怎么可能不心生爱慕之情？就算明知道她是鬼魂，活人会因为爱她而失去生命……因为这些而害怕的人，为什么不能走开？不害怕的人，为什么不能留下？既然不愿意付出代价，何必想玷污佳人？既然愿意付出代价，为了爱她，死掉像我这样一个狂妄的书生又有什么关系？”我不禁摇头叹息，中国古代文学实在太深奥了，每一句话都有别的含义，每一件事情都是象征，他既可能是在表达对文学的热爱和为之付出的代价物有所值，也有可能只是在单纯述说对美丽善良姑娘的向往，还有可能在向某人为某事表白自己不惜一死的决心……如果我能够分辨其中所有的奥秘，我一定能想到方法让建筑中各种各样的功能也能像这样互相联系和重复利用，如果医务室同时又是老年活动中心，变电所同时也可以喝咖啡，居委会是卫生间……这不是不可能的，只要采取像松龄蒲这样的手法就可以做到——他知道世界上并没有鬼魂，他书中所有的鬼魂都是象征，都代表某些不同的东西——既然抽象的概念可以互相引用相互映证，为什么具象的空间和使用功能就不能呢？总有一天，我要重新定义空间的涵义，让本来就自由的空间不因为人类的使用而失去自由……

三月十三日。中尉和少尉又来找我，我再次表达了我的意见，如果不能给出充分的理由，我不可能去为军队工作。我在建筑论坛上发表的关于封闭体系的研究文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并没有经过细致的考虑和深入的思考。
这虽然是说谎，但他们确实没有能特别打动我的提议。我不知道军队里是什么样子，难道不会比设计院更陈腐更功利更官僚吗？在那里，我能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不太可能，至少我觉得根本不可能。但就算不能在现实里完成梦想，我也要在头脑里继续完善和改进整个新体系。

《判断法则》大纲：
建筑师依据客户的要求制订特别的建筑风格，判断客户个人倾向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要求他或她读书然后说出他或她最喜欢的作家和作品：
不读书，只读报刊杂志看电视的人——一般风格，局部追加新奇材料和吸引注意力的装饰。
只喜欢读国内书籍的人——民族色彩与风格。
只愿意读外国书籍的人——国际现代主义风格。
读大部分国内书籍及小部分国外名著的人——风格趋向混合传统现代的典雅，可以大胆改变，“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读大部分国外书籍及小部分国内名著的人——宜采用简洁的外部形体，干净的布局，内部装饰调和两种文化，注重细节。
依自己的兴趣读很多很多书的人——让他说出他对建筑的要求和看法……

小区的模式类似长篇小说，着重于章与节的构建。不同的章代表不同的风格，不同的节区分不同的风格特征。利用详细的调查研究将各种类型的客户填入不同的章节作为句号，变配电室和公共卫生间是逗号，地下室是感叹号，商店裙房是问号。与小说创作相反，建筑创作应该先写完标点符号，确保分布合理才开始写正文。每个句号之间的文字只考虑整体上的联系，不拘泥于上下文的结合；逗号让读者阅读时不会疲劳和无所适从，数量要有最低值；感叹号与正文的数目成确定的比例，保证感情的表达不过多也不太少；问号决定你的小说是否有足够的悬念吸引别人，但也不能太多，会损害整体的流畅；正文就是建筑本身，不同章运用完全不同的风格，确保整部小说永远是崭新的，但又有某些联系贯穿整体——在小说中是某个人物，某种宝物，某个女人，某件事情或者它们的混合，在建筑中则是某种处理手法，某种材料，某个色彩，某套系统或者它们的混合。（四月二十二日：我决定用这种方法写一篇小说，我先写完了814个逗号，227个句号，109个感叹号和114个问号并调整了位置，刚刚开始写正文……）
单独的建筑像短篇小说，重要的是干净的外部构建和精妙的内部构建。它要求你在浓缩的整体里完全释放所有的信息，要求开头稳重，结尾厚实，要求流线简洁，功能清晰。五百字和五千字，两万字的短篇小说相比，并不难写，也不简单，它们都是短篇小说，犹如办公楼和会所，会展中心，别墅一样，都很困难，也都不难。外部形式决定了第一印象，你可以用现代的简洁搭配干净的内饰，也可以利用心理反差，用平板的外表暗示内部的华丽；内部布局应该让使用者感到舒适，安全，并能处处欣赏细节，可以抒情，可以理性，可以温柔，可以直接——任何一种风格都有好处，也有缺点，重要的是适应需要。最好的情况是既适应你的需要又适应客户的需要，即使只能满足你的需要或者客户的需要也别太过沮丧，那已经很不容易了。在不少情况下，最后出来的成果将既不符合你的需要也不符合客户的需要……

今天副院长找我谈话，说外界有很多关于我的传言。
“我们希望你能专心投入自己的工作，别的事情少做一些。”
我迷惑不解。
“最近我……”
副院长伸出手，让我先听他讲。
“今年经济形势不太好，你也知道，金融危机。我们院是外地院，本来就很难和当地设计院竞争，都是打一次交道，多一些朋友……最早的几个工程就来自军队的委托……”
我开始有不祥的预感。副院长喝了一口茶，继续面带微笑的说话。
“院长说他听到消息，我们公司有个人准备去军队工程处工作……我认为这不太可能，但是，你看，这里有些照片……”
我接过他递来的照片，上面是我和中尉及少尉喝茶的情景。
“这个，”我想着怎么来解释，“其实，只是两个朋友……”
“没关系，没关系……”副院长呵呵呵的笑了，“只是提醒一下，提醒一下而已。回去工作吧，啊？回去吧。”
我拿着照片回到座位上。照片上的我显得特别傻，一点都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定和镇静。我把它贴在电脑显示器旁边，以便能时时提醒自己安心工作，但我刚刚画完新的地下室和总平面图就又接到了那位女少尉的电话。她要求和我单独见面。坦率的说，我对她抱有一定的好感，她曾经向我指出，不付出代价就不可能获得成功，像这样空耗时间完全没有意义，我非常同意这样的观点。最后我还是答应她后天在附近的咖啡馆见面。

我希望有一天能设计出独一无二的建筑，并且不因为这种独一无二损害建造者，使用者和设计者任何一方的利益，还能充分符合他们的期望——它应该像最好的小说一样，既不是爱情小说也不是推理小说，不是恐怖不是科幻，不是武侠不是玄幻，不是战争不是传记，不是官场不是都市，而就是小说，完完整整的小说……它如果是不是建筑的建筑该多好；如果它的存在就像不存在，不存在又像存在该多好；它像是被设计的却又不像被设计过，好像早就存在却又似乎刚刚建成；它的出口是入口，入口是大厅，大厅是通道，通道是房间，房间是卧室，卧室是阳台，阳台是办公室，办公室是总经理办公室；它完全自我封闭又充分全面开放，随时准备接纳外部世界又能保证内部世界稳定运行……

三月二十二日。也许现在是做决定的时候了。如果我确定一切需要在这个时候做出决定，这就不光光是现在的决定，还是对今后所有未来的决定。博尔赫斯曾经说出过创造未来的关键，“把将要发生的事情当作已经发生的事情，无可挽回，不可改变”。这种方法要求你对自己有很强的控制力，让未来在你脑海中成为过去，仿佛每种行动都已经实行，每种罪过已经发生，每个决定都已经成为事实。我要尝试用这种方法来……
她说她姓杨，我就叫她杨少尉。他们的指挥官是一位上校，制订了庞大的计划。其中想让我负责的部分是为他们提供一个安全场所，由于无处不在的监视网络和卫星扫描，这个场所必须彻底封闭。上校读了我在论坛上发表的言论，认为我对封闭体系有特殊的理解，可以为计划提供帮助。
“但那很不成熟。”我说。
“一样东西如果不实践，就永远不可能成熟。”她冷静的回答。“实践的过程总是伴随错误，但错误并不可怕，在改正时会带给你全新的经验，而且你并不是一个人。”
我考虑着她的想法，很直接，很现实，而且很有道理。
“你难道不需要一次机会吗？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你都能得到些结果，有了结果你就可以继续向前。否则你只是在空虚之中建造不存在的楼阁，如果空虚换成了真正的大地，你并不知道有可能发生什么。”
我握紧拳头，放在下巴下面。
“可这是一个秘密计划，不是国家行动。”
她笑了。
“国家行动是什么？国家是什么？什么样的计划是秘密的？我是军人，我对这些比你了解的更加透彻。”我注视着她的眼睛，黑色中似乎混杂着些许蓝色，她并不在意我的目光，“对国家来说，个人没有秘密，同样的，对个人而言，国家并不存在。我们只需互相保留各自的空间……”
“我说的是力量悬殊。同样要维持一个秘密，我们势单力薄，国家则拥有几乎无限的资源……”
“你见过风吗？”她忽然问。
我皱起眉头。
“真正的风？”
“真正的风。”她抿着嘴唇，望向窗外，“风的存在是以飘落的树叶，飞扬的尘土和翻滚的塑料袋来证明的，它的本质究竟存不存在？风，是一个名词，还是表示空气流动的动词？”
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果然看见了纷纷下落的树叶，让行人捂住嘴巴的尘土和缓缓在柏油路上爬行的黑色塑料袋，我感到有些震惊。
“尝试像风一样……不管如何检查，都有方法让自己似乎并不存在。但在每个角落，有着明智看法，和你同样思路的人都会随时随地注意到你的存在。他们可以假装谈论树叶，尘土和塑料袋，但实际上却在谈论风，也可以直接谈论风，却让大家了解树叶，尘土和塑料袋——只有愿意听，愿意想的人才能听的懂。这不就是你最爱的象征手法吗？我们也是这样处理与国家的关系的，你看，我们其实早就想到一起……”她再次微笑。我回过头，看着她合身的黑银色军服，长长的头发，整洁的白手套还有温柔的笑脸，不知所措。
她的话扩展了我的思路。我一直认为只存在于艺术技巧里的象征手法原来也可以运用到现实中，在逃脱国家控制时，也能够使用这样的方法——如果不允许讨论风，我就描写飘动的树叶，不允许描写树叶，我就讨论纷飞的尘土，然后我还有晃荡的塑料袋，凶猛的波浪，舞动的纸片，以至无穷无尽的东西可以用来描写和讨论，其中每一种我都可以运用考虑周全的方法和精心设计的暗示来告诉读者风的存在和意义。除非禁止所有的讨论和描写……不，如果所有的讨论和描写都被禁止了，我还可以描写和讨论这一禁止的原因和意义，毫无疑问，这一绝对的禁止里面仍然包含所有被禁止的东西的某种含义和价值……
假如我真的要与他们一起，加入到计划中，我就得先学习这种思路——与庞然大物作战，有两种方法，其一是也成为庞然大物，甚至更加庞大的庞然大物，其二是成为风，让它每天沐浴在风中，只感觉到舒服而不是威胁，甚至主动走到有更大风的地方。显然，我喜欢第二种方法。显然，这也是少尉的方法。

我开始画草图。我一直苦心寻找的最佳建筑形式不就是风的形式吗？风似乎不存在，但整个世界却都在述说它的存在，如果是这样的……（字迹不清）……所有人都在谈论一栋建筑，却没人知道它在哪里，或者进去了还是不知道它在哪里，或者知道它在哪里却进不去，或者看见了却不知道，或者知道了却看不见。这不就是我孜孜以求的封闭体系吗？我要解决的是自我循环和场地控制……（缺2页）……我拼命工作，当我在公司里忙的昏天黑地时，我其实什么也没做，而我辞职之后似乎无所事事却才真正忙碌的废寝忘食。我期待未来，不管是成功的还是失败的未来，因为这方面的失败是那方面的成功，那方面的失败是这方面的成功，还有要成为风……

此后几十页充斥着大量数据，草图和公式，我们向后翻着，一直翻到笔记本末尾的位置。

……我喜欢这样的组织样式，虽然与一开始的计划有所不同，但我们得依据现实做出调整，水的压力超过了预计，在计算上也犯了错误，但现在还不错……武少尉认为一百六十九是个好数字，当然很好，质数的平方代表着完全和封闭，只对某些人开放。遗憾的是，我不能向他们解释这样做的确切含义，他们以为理解了我，但却可能只是误解，但每一种误解都是一种崭新的理解，我并不在意，反而喜欢他们的误解，其中一定会诞生出连我本人都不知道的真知灼见。我感觉到自己的思路越来越开阔，现在我不但用大厅作为通道，让通道成为大厅，还轻易的使它只有一个入口和一个出口。因为场地和环境决定了手法的合理与否，在别的地方显得疯狂的设计方法在特殊条件下却是唯一的处理方式，我正在一步步向着风的形式前进……场地的塑造如此重要，但这要求你对即将出现的建筑有非常清晰的预计，如何改变环境达到你所要求的情况，让你的手法显得合理。我不再考虑如何使建筑封闭，而着重于考虑如何让建筑只能封闭，不封闭就不能建造……

我每隔几周才能见到杨少尉和那位不知姓名的中尉一次，武少尉却和我经常在一起喝茶。
“以后，”他指着慢慢变深变大的土坑，“这里会是一个水池。那里，会有一座亭子，我们可以在里面喝茶。”
“水会成为很好的屏障，再加上大约三十米的距离，确保激光和红外线成像彻底无效。”我想象着未来的水面。
“我说的是喝茶。”武少尉笑了，“没有亭子，就不能在下雨天喝茶。”
我看着这个人深邃的眼睛，不是非常明白他的意思，也许他只是不想在这里说我们的秘密计划，也许他真的只是在谈论下雨天喝茶时会看到的景象……
“在湖面上，一层又一层的水波将被风和雨分割成不同的层面，每一个层面都能接纳单独的雨滴。但是层面在不断随水波运动，有时前进，有时退后，对从天空下落的雨滴而言，很难确定自己将投身于哪个具体的层面。虽然每个雨滴在总体上差别不大，但是个体的差异通过数量的放大将引起局部群体的差异，这种差异如果分布不均将很快影响整个水池的性质。想确保雨滴正确分布在数量相当的层面上，维持整体的平衡，就需要控制风，还需要控制水波，水池和雨滴自身的运动同样不可或缺。最后，我们一面喝茶，一面看到这样的景象：雨滴从空中不断下落，每滴下落的雨滴都会落入某个具体的层面，因此，广阔的，不断激荡翻腾的水面也就是我们正在观看的水面，可以区分成一系列层面，其中每一个层面都有一滴并且只有一滴特定的雨滴将落入它的怀抱。”
我详细记录下他说的每一句话，是因为这段话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似乎在某处读到过类似的叙述，也有可能只是在梦中思索过类似的情况。我应该仔细分辨他的话，以便我能更好的理解他的思想和他的为人。
很明显，由于长期从事秘密工作，他已经充分掌握了如何让自己的语言成为风的诀窍。当他述说水波，层面，雨滴的时候，其实不是在述说水波，层面和雨滴，而是在象征性的给我讲述某种道理，某种可能性。
消极的情况：每滴雨滴代表每个个体，个体的下落看起来是自由的，但实际上由于体系的辖制，个体在风，水池，和他自己的联合作用下必将落入具体的某个层面，某个在他下落时甚至下落前就已经决定的层面，并且绝对不可能改变，一滴雨怎么反抗整个大自然呢？这说明他是宿命论者，认为在世界和命运的强大面前，根本不存在自由意志。
积极的情况：单个雨滴不值一提，但是多个性质相同的雨滴能汇合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引起局部的差异”，并且由于这一体系非常复杂，非但是雨滴不能控制它最后的去向，风、水池看起来力量强大，实际上也不能完全确定雨滴所要落入的具体层面，一切都交付给了随机和概率，而雨滴的数目在下雨的情况下趋向无穷大，可以肯定的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某个层面，某些层面，将逐渐汇集起相同性质的雨滴，它们会形成水流，甚至推动水波，甚至覆盖整个水池……
（十一月十四日：我对他的理解居然这么狭隘……中尉指出，雨滴显然也可以代表事件的开端，层面则是最终结果，事件从开端到结果的发展过程即雨滴的整个下落过程非常复杂；小白说，雨滴是瓷砖，层面是墙壁，他早就知道，每面墙壁都会有特定的瓷砖贴上去，根本奈何不得；杨少尉认为，这段话最精髓的部分就在于它的多重可能性，她决不会向我解释其中任何一种，以免损害它的纯粹……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一样容纳更多的可能性呢？也许，我就只能到达这一步……）
写到这里，我觉得非常感动。他对未来的定义可能是消极的，但是却试图向我传达积极的信息，即再微小的水滴汇合在一起也将变的强大。我决定明天这么回答：
“喝不同的茶需要完全不同的器具，我不喜欢喝乌龙茶，就是因为我讨厌紫砂壶，它的吸附能力太强。我喜欢喝绿茶，不用传统的竹制茶具，而用小玻璃杯来泡，这不但会让绿茶的香气缓缓散发，还能很好的观察茶叶进入水或者水进入茶叶时的详细情况。这种中国茶叶的名字叫做碧螺春，它颗粒细密，味道醇香，如果先倒热水再放入茶叶，会一下子沉到杯底，细芽慢慢展开，从纤细变为修长，有时它还会旋转，但不是在抗拒这种改变，而是在享受；或者也可以先放入茶叶，再沿着杯壁缓缓注入热水，热水将首先汇集在茶叶中心，慢慢被中央吸收，然后是它们的四周，水被分享，稀释，然后慢慢积聚。随着水面的升高，茶叶均匀分布到各个角落，最后，水与茶叶一起缓缓变绿，一切都在其中混为一谈……”
我感觉我在这方面的造诣远远比不上武少尉，但我仍然相信他在某种程度上能理解我，理解我不是在说碧螺春，而是在向他表达我对他说的话的看法。我希望和他们慢慢成为很好的朋友，并一起在下雨天坐在亭子里喝茶……

今天，上校带着大家进行了最后的检查，一切顺利。明天就是崭新的开始，但同时也意味着一些事情的结束。
其中某些事情的结束让我非常难过，我觉得这段文字完全不可能表达我心中的难过，我怀疑文字所能表达的仅仅是这种难过感觉中非常非常小的一部分，因为这里我不想使用象征手法，而只是想让读到这段文字的人能清清楚楚直截了当的了解我的难过。我不能说“撕心裂肺的难过”，从来没有活着的人知道撕心裂肺是什么感觉，这么说你们根本不知道我有多伤心；我也不能说“哀婉动人”，什么叫哀？什么叫婉？什么叫动人？谁也不知道，谁知道？我发现我在文学方面的知识和技巧完全没有用处，既然从来没有人在心碎之后还能述说心碎的感觉，那么我说我的心碎了又表达了什么呢？心怎么会碎呢？我不想使用比喻和象征……
也许最好的方法就是叙述发生了什么，让读者想象如果这样的事情真的刚刚发生过，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带来怎样的情感，然后与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类似经验相比较，相联系……
我们沿着台阶走到最深处，我指着那扇红色的小门。
“上次你告诉我，生命是奔放的，它总会找到出路。”
“是的。”她说。
“可我不这么想。我留下了最后的出口，如果不可避免的到了最后一刻，这里是整个封闭体系的最后开口。”
她没有回答，和我一起推开了门，然后望向远方。
“这让我吃惊。”最后她说。
我看着她被风吹动的长发，犹豫着是否要再问她一次，如果……
“时间过得太快。”她忽然说。
我点点头。“是的……太快了。”
“你变了。”她微笑着，“我以为你不会改变，可你也变了。”
“没有什么不会改变。”我低声回答。
她抿起嘴唇。
“不。的确存在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你知道的，我也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可我们会去不同的地方，你会到达你应该到达的地方，如同我要去向我应该去的地方。”
“那里不能是同一个地方吗？”我咬牙问道。
“为什么不相信生命是奔放的？”她没有回答我，反而再次向我提问。
“因为存在封闭的体系。”我想了想，然后坚定的回答，“存在黑暗无边无际的地方，存在有着密集网格的大网，存在你无论如何努力左突右撞都不可能突破的限制……”
“所以你才想创造属于自己的封闭，属于自己的黑暗，用你的网隔离外界的网，用你的限制限制其他所有的限制？”
我像很久以前那样注视着她的眼睛，黑色中混合的蓝色，蓝色中混合的黑色。
她转过头，面对门外广阔的世界。
“可我却相信，总有一个出口，总有一道光芒，总有一处破洞，总有一丝缝隙……想看看世界究竟有多广阔，想去更远的地方，看更远的景色，感受更真的情感，体会更直接的触动，找回曾经属于我现在却丢失了的一切，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明亮温暖的地方。”她伸出手，朝着我永远不可能触摸永远不可能想象的地方，伸出手，“用自己的力量作出改变，就算是螳臂当车，就算是自不量力，也要用自己的力量……”
我看着阳光从判断不了方位的地方缓缓移动过来，直到落到她手上——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可我难过不光光是为了一切的结束，因为根本没有开始过。我难过是因为我理想中的终点是封闭体系，她却将封闭体系看成了一种开端，一种希望，因为没有封闭就没有出口，没有黑暗就没有光芒，没有网就没有洞，没有限制就没有突破。我误解了她，她并不是为了封闭才促成封闭，为了限制才设定限制，她要用这种暂时的停留换取永恒的前进，而我却不能继续向前……我将停留在这里，停留在我人生的最高杰作中，离她越来越远……
他们走了以后，我独自一人留在控制机房里，将所有的灯一个区域一个区域的慢慢熄灭，直到一切全部没入黑暗。在黑暗中，我静静坐着，我很久都没哭过了，可忽然难过的不行。真的，难过的不行，心像碎了一样，撕心裂肺的难过，就连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风声都那么哀婉动人……我只希望明天会是完全崭新的一天。如果世界上真有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我一定要看一眼，在明天，明天的明天，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笔记本到这里就写满了，但我们发现最后有被撕掉的纸片痕迹。
附：在扉页处用蓝黑色钢笔写着两个字母，“M.N”。
又附：无价值资料，分类S-7-20090317。

Doppelganger

你可以尝试通过论坛发帖的排版功能，为不同段落的文字安排不同的字号来获得更佳的表达效果

另：关于对笔记本中文本的“摘录”形式，建议参考《世界哲学》杂志2009年第1期倪梁康的《埃德蒙德·胡塞尔的“私人札记”》一文。

半个尼尔森

总算是看完了。你用分割的方式把叙述的事物切割成若干个层面，而且似乎是热衷到以致流连忘返，似乎忘却了被叙述物的感受或是行文的某些意义。但有浓浓的隐喻，苦心掩藏又费尽心思的以某些方式去表达，但直到文末我都无法完全理清细枝脉络或是你仍意犹未尽。
既然谈到建筑那就以建筑为结束吧。我以为建筑应不以外象而取奇，以何物为重？我不敢妄论。

乌鸦十三

我讨厌胡塞尔……

但我喜欢大上海唯一神教……
上海是镜子，是反映灵魂与精神的统一体。上海有限的形象通过反射，折射而无限增加，我们只要把真正的上海隐藏在许许多多上海的虚假映像中，就可以使之成为推动这些虚线活动的中心……

马耳

置顶

不错，多重意义混合在一起，遗憾的是故事性太强了些，好比在地上建起了一座精美的房子，终有一天会倒掉，而对小说来说，我觉得最好的小说大多是空中楼阁

李尔客

结尾好像有点仓促

亢蒙

情绪饱满，一些哲思性的想法缠绕在小说之上。最后的突破其实还是有点尘俗，没有预期的突出感。

乌鸦十三

限制：每次想写一个故事，就要有个人物或者物体，“某个名字”，“他”，“她”，“我”，“你”，“它”——无论怎样，有了个人物或者物体，你就得给它一个称谓；然后是故事的主体，这个人物或物体“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在做什么”，“曾经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想什么”，“能想什么”，“将想什么”；一些搭配发生的关系，男女，男男，女女，男物，女物，物物，及这些关系混合之后又发生的更复杂一些的关系；最后是结尾，开放的，或者封闭的。
因为我就是做建筑设计的，我一直痛苦于建筑不可突破的限制，即必须有地基才有一层，有一层才有二层，才有三有四及至无穷……所谓空中楼阁只是用高超的手段欺骗了常规的思辨，建筑中不存在真正的空中楼阁，唯一的可能是使建筑看起来像空中楼阁实际上是由巨大的符合自然规律与计算的力量作为基础，或者看起来有巨大的柱子和墙壁围合最终效果却成为空中楼阁……
我也试图寻求小说中类似限制的解决方法，因为没有一个故事能逃脱这一限制。我怀疑最终情况会与建筑类似，不该去寻求没有限制的故事，如同寻求没有基础的建筑，而应该在一个有限的完整的简单故事中利用反射，折射衍生出众多无需讲述的全新的故事，我希望能够在写玻璃的时候其实在说钢筋，说钢筋的时候在谈石材，考虑石材的时候是在思辨陶瓷，而描述玻璃的用词又是仅仅与玻璃有关的专业术语及丝毫不差的感悟，或者说现在我想超越的是写烟云时候的卡尔维诺，以期能达到写宇宙奇趣时的卡尔维诺的状态，尤其是写恐龙时候的卡尔维诺——故事简单至极，但含义很难一下子说清，你不但能清晰的感觉到复杂的含义之存在，还能清楚的明白整个简单故事的完整起因经过结果，这故事简单到你甚至可以直接对你的小孩念，当作三百六十五夜童话，而那位小孩听的还津津有味，最后追问“你也是躲在我们中间的恐龙吗？”——这似乎遥不可及，我希望总有一天我能写出一篇我50后的妈妈看了说“好轻松”的小说，而同时这篇小说给我的80后朋友看他却说“太复杂”，90后朋友看她就说“好灰暗”甚至落下眼泪，同时我又知道我写的其实仅仅是一篇朴实的报告文学，我想从误解中发现我所不知道的正解，从错误中找到我所不知道的正确，从虚假中看到我所不知道的真实，最终我自己每读一遍自己的小说都会迷惑不解，“我曾经是这么想的吗？”，“还是我过去是那样想的呢？”假如在此之前我不被现实的工作和精神的工作彻底压垮的话，我就想做到这些，总感觉那样就死而无憾了……

酒童

限制：每次想写一个故事，就要有个人物或者物体，“某个名字”，“他”，“她”，“我”，“你”，“它”——无论怎样，有了个人物或者物体，你就得给它一个称谓；然后是故事的主体，这个人物或物体“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在做什么”，“曾经做过什么”，“将要做什么”，“想什么”，“能想什么”，“将想什么”；一些搭配发生的关系，男女，男男，女女，男物，女物，物物，及这些关系混合之后又发生的更复杂一些的关系；最后是结尾，开放的，或者封闭的。
因为我就是做建筑设计的，我一直痛苦于建筑不可突破的限制，即必须有地基才有一层，有一层才有二层，才有三有四及至无穷……所谓空中楼阁只是用高超的手段欺骗了常规的思辨，建筑中不存在真正的空中楼阁，唯一的可能是使建筑看起来像空中楼阁实际上是由巨大的符合自然规律与计算的力量作为基础，或者看起来有巨大的柱子和墙壁围合最终效果却成为空中楼阁……
我也试图寻求小说中类似限制的解决方法，因为没有一个故事能逃脱这一限制。我怀疑最终情况会与建筑类似，不该去寻求没有限制的故事，如同寻求没有基础的建筑，而应该在一个有限的完整的简单故事中利用反射，折射衍生出众多无需讲述的全新的故事，我希望能够在写玻璃的时候其实在说钢筋，说钢筋的时候在谈石材，考虑石材的时候是在思辨陶瓷，而描述玻璃的用词又是仅仅与玻璃有关的专业术语及丝毫不差的感悟，或者说现在我想超越的是写烟云时候的卡尔维诺，以期能达到写宇宙奇趣时的卡尔维诺的状态，尤其是写恐龙时候的卡尔维诺——故事简单至极，但含义很难一下子说清，你不但能清晰的感觉到复杂的含义之存在，还能清楚的明白整个简单故事的完整起因经过结果，这故事简单到你甚至可以直接对你的小孩念，当作三百六十五夜童话，而那位小孩听的还津津有味，最后追问“你也是躲在我们中间的恐龙吗？”——这似乎遥不可及，我希望总有一天我能写出一篇我50后的妈妈看了说“好轻松”的小说，而同时这篇小说给我的80后朋友看他却说“太复杂”，90后朋友看她就说“好灰暗”甚至落下眼泪，同时我又知道我写的其实仅仅是一篇朴实的报告文学，我想从误解中发现我所不知道的正解，从错误中找到我所不知道的正确，从虚假中看到我所不知道的真实，最终我自己每读一遍自己的小说都会迷惑不解，“我曾经是这么想的吗？”，“还是我过去是那样想的呢？”假如在此之前我不被现实的工作和精神的工作彻底压垮的话，我就想做到这些，总感觉那样就死而无憾了……

给小说太多的羁绊了吧.与其这样,反而不如就事写事.

袁群

【特邀评论】

亢蒙|评《S7无价值系列日记节选》

　　在语义上，“乌鸦”和“十三”都是不吉利的名词。乌鸦代表了厄运的到来，而十三同样如此。两者组合形成了一个作者的名字，这让人觉得有趣。在乌鸦十三的同样的名字很有趣的小说《S7无价值系列日记节选》中，文本的有趣也被我放在了第一位。
　　我总是觉得小说首先要有趣味。这趣味不一定是喜感的，或单纯的趣味，它虽然在某一方面表现出冷淡和酷然，但是一定会在另外一面表现出出奇的有趣。乌鸦十三这篇小说文本的实验性很明显，但是并不故弄玄虚。它的实验性是踏实的。杜撰的人物和片段以及片段内的细节让人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力点，这些用力点支撑着小说的框架和结构。它们能够顽强的立起来，依靠的首先就是作者叙述中透露出来的文本的笃定。当一个实验性的文本在创作时，一定会有一个坚定的文本方向。乌鸦十三在小说的结尾完整的暴露出了文本方向的终结。在文本中，我们顺着作者构架的道路来寻找一般性文本，以图能够理解作者在说些什么。这恰恰是文本套用上的一个难点。没有纯粹的单一文本，它必然是以多元化的状态来呈现。
　　小说的结尾稍稍的有些求胜心切，过早的出现在还未真的溃败的敌人面前，反而让自己暴露了缺陷所在。情绪的饱满和密集的哲思般的枝蔓缠绕在小说之上，最后的突破一切来一个惊人之举就显得艰难。乌鸦十三的最后突破有些乏力和缺乏更显著的力量，但是这篇小说依然可以称之为好作品。这个“好”，包括小说的实验性倾向和作者构架小说世界的细密性上。

http://www.heilan.com/periodical/heilan_76/novel_4.htm#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