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火车

周登

张三疯了。
　　这是我和许可畏刚得出的结论。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又几乎同时掏出一根香烟来点上
。
　　张三何许人也？他也许你不认识，但说起他老爹，肯定都知道：全国最大的肉制品企业春光集团的
董事长，同时也是连续两年荣膺福布斯排行榜中国第一首富的张春光。张三就是他的独子。不过，张三
原来并不叫张三，他的本名叫张不二，跟我和许可畏是大学同班同学，也是同一寝室的室友。
　　十二年前的某一天，张不二最后一个跨进寝室大门，他把行礼包放地上，一边掏出一包软中华开始
发烟，一边自我介绍道：
　　“兄弟们好，我叫张不二，以后请多关照。”话音刚落，寝室里就笑成了一片。
　　“你说你不二就不二了？那我还说我叫朱很帅呢！”
　　“二不要紧，但撒谎就是你不对了。”
　　“你说这哥们吧，嗨，本来可能没人说你二，你非得一个劲的说自己不二，这反而让人怀疑你真是
有点二。”
　　张不二当时愣住了，在他的家乡没有“二”这个说法，他没听明白。这时，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门
口，寝室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那时的张春光剃了个光头，戴了副墨镜，旁边还跟了个膀大腰圆的
壮汉——那是他的司机吴师傅。“大家都没吃晚饭吧？我在旁边紫华轩摆了一桌，请弟兄几个赏个脸。
”刚中学毕业出来的毛头小伙子们，哪见过这阵势？那会没听说过什么春光集团，都以为这家伙老爸是
黑社会老大。总之，那一刻以后，大家就对张不二另眼相看了。再后来，“张三”成为了张不二的正式
外号，就像大腿内侧的那块牛皮癣一样，注定了要跟着他一辈子。
　　许可畏掐灭手中的烟头，喃喃地说道：“张三肯定是疯了。但跟着他的那些人呢？都疯了么？”
　　“可能吧，都疯了。不过，也许在那个队伍里，张三一个人疯就足够了。”
　　“我去洗碗了，你自己倒茶喝。”
　　“那什么，我先走了，喝得有点晕，回家睡觉去。”
　　“行，那回见。”
　　“铁门没锁吧？”
　　“没锁，你先出去吧，一会我来锁。”
　　我刚走出许可畏的家门，突然想起来澡还没洗。算了，回家洗吧。拎着装换洗衣服的背包，我径直
走出了大铁门。许可畏住的这院子以前是个废弃的火车维修站，后来变成了某大型国有企业的澡堂子。
他的工作就是管理这个不大的澡堂子。我平时每个礼拜至少要来这洗一次澡——倒也不完全是为了给自
己节省电费和水费，关键是这澡堂子淋浴喷头水量大，洗起来特舒服。其实许可畏以前不住这里，他曾
经有过一套好房子，三室一厅，但因为三年前炒飞机票亏了，欠了一大笔债，父母又都不在世，他就把
房子给卖了。
　　也许是因为喝得有点高，我一直踉踉跄跄地行走在从澡堂子延伸出来的这条铁轨上，而张三的身影
，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他虽然不学无术，但怎么说智商其实并不低，而且一表人才，怎么就成了一个
杀人团伙的头目呢？最奇怪的是，听说张三领导的这杀人团伙只杀自己人，这又是为了什么呢？集体自
杀么？走到要拐弯去搭乘公交车的路口，我回头望了一眼，第一次从远处看，才发现这条废弃的铁轨并
不完全笔直，而是稍稍有一点弧度。话说我七岁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偶然间从窗口看见火车在拐弯，
大吃了一惊：原来火车这又笨又重又无比强大的家伙，竟然也会拐弯。从那以后，我一直觉得铁轨的曲
线，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它刚柔并济，比女人身体那只知道一味阴柔的曲线，要高出好几个档次。
　　回家后，我洗完澡早早地就睡下了。夜里还做了个梦，梦见张三身披一件纯金制成的铠甲，在天空
中腾云驾雾。这时响起一段很熟悉的背景音乐，但梦里的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那是什么曲子。最后我
竟然发现自己变成了张三，手拿着一件类似方天画戟的兵器拼命挥砍，血光四溅，但敌人并没有做出任
何反抗，甚至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头颅就如雪花般纷纷飘落……
　　
　　一阵凄厉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美梦中惊醒。我赶紧从床上一跃而起，来到窗前，对着窗外咳了几下
，清了清嗓子，然后再跑过去拿起电话。
　　“您好！”我用纯正的普通话朗朗说道。
　　“好你个头，是我。都十一点了，你还没起床呢？”
　　“靠，服了，这你也能听出来？”
　　“废话。赶紧去学院路那个湘菜馆。蒋申龙回来了。”
　　“回来了？他不一直在呢吗？”
　　“他刚出差回来，说是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咱们说。”
　　“成，我马上。”
　　蒋申龙是我们大学寝室里的老三（顺带交代一下，寝室总共八个人，我排行老七，许可畏是老大，
张三最小。）。当年，这家伙是寝室里唯一一个认真学习的家伙，好像年年都拿了奖学金。毕业后前几
年，蒋申龙比较风光，扛起了摄像机成为了一名电视新闻工作者，不过慢慢也不怎么样了，估计现在的
经济境况也就比我跟老许稍好一点——比我俩稍好一点的意思就是，也就能买个小房子，付个十万块钱
左右的首付而已。
　　我进门的时候，蒋申龙站起来，朝我挥了挥手。这时候，正好许可畏也到了。
　　“张三的事，你们都听说了没？”刚点完菜，老蒋就急不可耐地开口了。
　　“一点点。不是太清楚。”
　　“告诉你们，我可是亲眼见到了！”
　　“怎么回事？说说。”
　　“昨天我出差回来，坐火车，车刚到河北省就莫名其妙地停了。我坐的Z字头，从来都不让车的，可
偏偏就停了。”说到这，蒋申龙却莫名其妙地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然后又戴上，继续说道，“接着上
来一个中年男人，拿着一把手枪，说什么只耽误我们一个小时时间，他们既不要任何财物，也不要什么
女色，只让我们乖乖地坐上一个小时就行。那人感觉还有点涵养，说话还挺客气。没多久，感觉车厢晃
了晃，然后就听见火车头开动的声音，但奇怪的是，我这截车厢并没有动。”
　　“你的意思是，火车头脱离后面的车厢，自己开了出去？”老许问道。
　　“我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不过应该大体上就是这样。大概二十分钟或是三十分钟以后吧，听见一
声巨响……不对，响了两次，对，两声巨响。再过了二十分钟以后，火车头好像又回来了。接着，那个
男人说了声‘谢谢各位的合作’就下车了。”
　　这时候菜端了上来，各人把自己酒杯斟满，干了一杯。
　　“后来呢？”
　　“后来火车就开动了呗。我好像隐约看见我那侧的铁轨旁边有血迹。”
　　“血迹？你确定？”
　　“应该是吧。不，是我旁边的人指着窗外说看见血迹了，然后我看了看，好像是有一块红的东西，
但因为火车速度已经起来了，所以也没看得太清楚。”
　　“这事跟张三有什么关系？”我问。
　　“有，当然有，”老蒋放下筷子，很认真地看着我说道，“在最开始停车的时候，我看见张三了，
就站在窗外，斜前方三十度左右。我绝对没有看错，千真万确，一定是他。”
　　“难道这就是张三那个什么杀人团伙干的？”
　　“不知道，我昨晚回家以后也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他杀人吧，为啥还要费这么大的周折？”
　　“是挺奇怪。有意思，呵呵。来，走一个。”
　　本以为这天会喝高，毕竟昨天喝得不少，但没想到状态还不错。喝到后来老许跟老蒋都有些醉意了
，我还特清醒。尤其是老蒋，一喝高了就叽里呱拉说个不停，又把大学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事给翻了出
来，还说什么如果大学那会我肯教张三弹吉他，说不定他早就是个歌星了，也就不至于去杀人什么的—
—因为张三的嗓音条件确实不错，而且毕竟家里有钱有背景，把他捧成个二流歌星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
　　其实，说句心里话，大学四年张三跟我的关系还是挺不错的，虽然全寝室就我对他最凶——也不是
凶，主要是其他人对他都很客气很友好，只有我不怎么鸟他，所以显得我对他很凶。张三这小子虽然不
学无术，一天到晚就知道泡妞和玩电脑游戏，但对有文艺才华的人却特别尊敬，甚至可以说是有一点点
崇拜。寝室里，他给别人发烟的时候都从不主动去帮对方点火，而只有给我递烟的时候，会必恭必敬的
双手握拢，把打火机一并点燃。而我呢，因为比较穷，交上这么个富公子朋友，至少烟酒不愁，所以也
乐得如此。
　　信息已经全部接收完毕，菜也吃完了，酒也差不多了，这饭局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坐的士回
家的路上，经过一家琴行，听见里面有人用电吉他弹出很华丽的SOLO。
　　
　　一礼拜过去了。
　　这个礼拜可以说糟糕透顶，简直一件可以让我开心的事都没有。找工作也毫无进展。回想下自己大
学毕业以后这八年，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工作换了无数个，可保险几乎等于没上过，存款更是少得可怜
，买房子连想都不敢想。而且至今我那份档案还不知道尸陈何方。妞倒是泡了不少，但这事在我看来不
算什么鸟事，完全让我高兴不起来。
　　中午起床后，走到挂历旁确认了一下日子，还好，总算又到了洗澡时间，我是说，去许可畏那澡堂
子里。这次我买了一斤腊肠和一瓶白酒。毕竟老白吃白喝，还白洗澡，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关于张三的事情，许可畏又得到了一些新的情报。饭菜刚摆好，我们就聊起了这个话题。
　　“你是说，他们用火车头作为道具进行赌博？”我问道。
　　“没错。”
　　“怎么个赌法？”
　　“非常有创意，跟你说你想都想不到。他们让火车上的人下来，帮忙抬起火车头——当然，应该要
先把火车头跟后面的车厢分离开吧我想——然后往天上一扔。”说得兴起，老许双手往上扬了一下。
　　“扔？然后呢？”
　　“张三他们团伙成员在铁轨两旁排队站好，火车头扔上去，下来砸着谁算谁倒霉……这腊肠没蒸透
，嚼不烂，妈的，差点噎着我。”
　　“那火车头不报废了？”
　　“报废不了，跟车的机务人员修修就能继续跑了。”
　　“那张三他们呢？上火车？”
　　“不是。你别着急，我先吃口菜……是这样的，他们会先把死亡的人员就地埋掉，然后火车该往哪
开还往哪开，他们继续往前走，直到拦下另一列火车。”
　　这时，我突然捧着肚子狂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事有这么好笑。两分钟后，我擦了擦眼泪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是……我今年听过的……最不好笑的笑话了，哈哈哈哈……”
　　“笑你个头，这是刘聚告诉我的，他说的话我信。”我收住笑声，低头夹了一块肉，筷子在半空中
停了两秒，接着我摇了摇头，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你爱信不信。对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我扭头看了看窗外，“诶，我说老许，这废弃的铁轨怕是永远都不会拆了吧？”
　　“鬼知道。”
　　“这条铁轨通向哪里？”
　　“听说通老火车站。”
　　我小饮了一口酒，继续问道：“你会不会有这样的担心，比如，哪天晚上突然被汽笛声惊醒，然后
睁眼发现一列火车停在了你家门口？”
　　“我家门口？来这干嘛？带我上北极参加圣诞舞会？”
　　“不知道，随便去哪，总之，离开这里呗。”
　　“神经病！我吃好了，你完了没。”
　　“我饱了。去洗个澡。”
　　“先帮我收拾下桌子。”
　　“行。不过有个条件，你得陪我一起洗。我一个人洗多没劲。”
　　“去你大爷的，我只跟异性一起洗澡。”
　　后来在我的威逼利诱下，许可畏还是跟我一起走进了澡堂。这澡堂虽然挺小，但烧起热水来以后，
机器发出的噪音却特别大。我第一次来洗澡的时候就被整得很烦躁很郁闷，那噪音说不清是来自哪个方
向，反正震的心脏“嘭嘭”直跳，感觉就像在这屋子外部的六个面，同时有六辆火车紧贴着墙壁高速开
过一样。
　　真舒坦。我闭着眼睛享受着热气腾腾的水流。公家澡堂就是好，想洗多久洗多久，永远不用考虑能
源问题。几分钟后，我睁开眼去拿香皂，发现许可畏竟然穿着一条短裤在洗。这小子，大学这样，现在
还这样。不就包皮过长吗，连班里的女同学都知道了，还害羞个屁。大二那次，全寝室一起比鸡巴长短
，他死活不肯脱裤子来参与，结果惨被强行扒光。第二天老六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包皮过长的鸡巴，还配
了这样一句话：同学们，知道为什么许可畏同学爱穿高领毛衣吗？因为这事，许可畏一年没跟老六说话
。对了，那次比试结果是张三的最长，当时就感叹，操，有钱人连鸡巴都比我们长。
　　“老王啊，”许可畏背对着我说道，“听说戴月也在张三那个队伍里面。” 我没有搭理他，继续在
擦着香皂。戴月是我女朋友。谈了五年，但我俩一直都没有跟自己的父母说过。因为感觉没准备好。我
指的主要是物质方面，不过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许可畏转过身来，加大音量又重复了一遍：“戴月也在张三队伍里面！”
　　“我知道。”我不得已回了一句。
　　“操，你知道？那这件事从头到尾你早就知道了？”
　　“恩。两天前就知道了。”
　　“那你跟我装个鸡巴？”
　　“知道得没这么详细，不过戴月在里面我知道。”其实我撒谎了。我不仅知道，而且我比他知道得
还多一些——队伍里不仅有戴月，还有张三的老婆，另外还有两个哥们，我跟许可畏也都认识。不过除
去戴月，他们都死了，目前队伍里只剩下了七个人。我不仅知道队伍里有哪些人，我甚至还知道得更具
体：火车头其实并不是像老许所说的被扔上天，而是通过埋在铁轨上的两排炸药（或者是小火箭什么的
，反正类似的玩意）给冲上去的。我甚至还知道，这个队伍成员全部都是自愿参与，而且为避人耳目，
全用黑布蒙住了脸。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因为两天前张三给我打了个电话，非常激动地告诉了我这些，
还说要谢谢我，因为是我在大学写的一首诗给了他灵感，诗的题目叫《飞翔的火车》。我说我不记得曾
写过这么一首诗，他却仍然一口咬定，我也没再说什么，就挂掉了。
　　“那你傻逼啊，怎么不给戴月打电话叫她回来？”
　　我突然愣住了。是啊，我为什么没想过叫她回来？不过，我估计叫也没用，戴月已经不是那个戴月
了。不，关键不是这个，不是结果，关键是，我居然从来没想过把戴月叫回来？我反思了一下，自从两
天前我知道这事以后，好像就把它作为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接受了下来，说不上高兴，说不上幸灾乐祸
，也说不上同情，更说不上伤心，它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情感上的冲击，只是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太有意思
太值得去说的事情，仅此而已。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竟是如此陌生，如此不可理喻。突然，可能是太
热了的缘故，我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天旋地转，接着，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老许那矮胖的肉体，慢
慢就看不清了，只看得见一片白茫茫的水蒸气，而巨大的噪音仍然在耳边轰鸣着。

陈鱼

因为两天前张三给我打了个电话，非常激动地告诉了我这些，
还说要谢谢我，因为是我在大学写的一首诗给了他灵感，诗的题目叫《飞翔的火车》。
——我很喜欢这里 仿佛这里是让整个小说“飞翔”起来的地方，也是一个关键

但是 结尾又弱了 这个“飞翔”没有很好地着陆 且张三这个人还没弄透 使得这整件事的动机和外形都仍有“虚假”的“不着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