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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客
——一个关于旅居国外的寂寞的故事
(这篇习作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作品《白夜》的拙劣摸仿。故事架构和情节发展大致跟原作一样,但时间、地点、人物的设置,以及故事表达的情感和思考都来自笔者的原创。)
1
来到这个法国内陆城市已经一年多了,虽然不能说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早已踏遍,但在这里的主要街道游荡,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城里出名的各式菜馆早已尝遍,大大小小的博物馆也都去过,有朋友来玩的话我还可以当一个不拿地图的向导,不过至今还没有这种需要。
然而即使是这样,在这里我也不过是一个旅客,只不过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一些。
旅客跟当地居民的区别在于,旅客永远是寂寞的。没有朋友也没有应酬,没有根也不会有归宿感。我便是过着这样一种生活。
夏天夜晚,呆在闷热的屋里百无聊赖。没有朋友之约可赴,我时常一人出去漫无目的地溜达。到街道上去跟路人互行注目礼,也好过一个人困在屋里停滞的空气中。夏天晚上我最喜欢的去处是城中心的河畔走道。会享受的法国人在那里种上整齐的一排大树,安放了平整的石头坐椅。靠桥边的那段路还有几张木制的躺椅,专门用来看星星。它们两张两张靠在一边,一看便知是给情侣用的,我从来没有去坐过。靠近河边走的话,有时可以见到天鹅。它们或是把头藏在巨大的翅膀下睡觉,或是抬头挺胸地慢慢游过。那种不需要观众的优雅,每次总让我观看良久。
靠岸的河面上总停泊着几艘首尾相连的船,它们从不出航。枣红色的船门口亮有幽蓝色灯光,青柠色的船身用奶白的油漆涂写巨大罗马字母,黑色的那艘船舱上仅有的一只圆形小窗口射出引人暇想的灯光——它们是风格独特的酒吧、餐厅、舞厅。靠青柠色的酒吧前的河堤上摆了一片桌椅,坐满了喝酒聊天的年轻人。这里时常吹过夏夜清爽的晚风,晚风吹散细碎的谈话声,谈话声又搅浑昏暗的灯光。有时候,灯光中如烟雾漫延起轻快的爵士乐,看不清演奏人的脸孔,只有一种氛围,温文尔雅包裹着的激情,从一个角落里散发开来。一曲终了,人们纷纷鼓掌。我便如梦初醒,起身离开。
冬天夜晚河边很冷,让人无法忍受。我便常到离河堤几百米远的一个广场。通往广场的小巷曲折而脏乱,两旁开满了营业到深夜的烧肉店、酒吧、咖啡厅,热闹得让人应接不暇,路旁还有许多无所事事的人靠在墙边抽烟谈笑。走过这些小路你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然后,在一条曲折的灰黑的弥漫烤肉气味的小路尽头,你突然眼前开阔,——呵,广场,这就是广场…… 你的惊喜无法用言语形容。你先神情激动地欣赏广场中心造型雄伟的喷泉,再微笑着极目眺望广场四周造型繁复的古典建筑,又抑头张望宝蓝色的飘有几朵灰色云彩的天空,最后才注意到占用了半个广场的酒吧和餐厅的桌椅,发现大家都在以各自的方式享用广场。
无论我来过这里多少次,每一次在夜里见到广场中心的喷泉,都像第一次见面一样。每次在夜空下看到它,我都会屏住呼吸,在心里为它惊叹。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动。在广场的每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这座三、四层楼高的女神,驾驭四匹奔驰中的骏马。她赤裸着上身,露出强健有力的肩膀和胸脯——那是温柔而有力量的、给人以安全感的肩膀和胸脯。走近跟前抬头仰望,她头微微朝下望着眼前奔腾中的马,表情坚定而镇静。四匹马朝同一方向奋力奔去,他们眼睛圆瞪、鼻孔大张,身上肌肉清晰可见,其中两匹马前蹄悬在空中。那种往前冲的力量如汹涌澎湃的激流般势不可当。寒冬夜里,女神赤裸的肩膀和马的脊背淌下来像瀑布一样的冰霜,这使他们的力势更惊心动魄。当马的鼻孔喷出雾气,我仿佛可以听见他们震耳欲聋的长嘶。
冬天晚上,我时常混在那些等人赴约的法国年轻人里,有时坐在喷泉池边,有时在广场里慢慢踱步。等人的人来了又走了,我从广场的这边走到那边。时常有游客拿了相机在喷泉前拍照,我也便像他们一样,用一种好奇的、欣赏的目光抬头仰望池中的塑像,只是我从来不拍照。站在这些游客身边我时常有一种主人翁的心情——“瞧,这喷泉多美!你知道吗,这四匹奔驰的马象征了法国四条流入海洋的河流。这塑像本来是为另一座位于西南部的城市所设计,可是在完工之后该市政府声称耗资过大,政府无力购买,于是才被这座城市买下,可见这城市之富裕……”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这样为身边的游客介绍,仿佛一个为这座城市自豪的当地人。可是往往直到游客拍完照转身离开,他们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这座城市虽然寒冷,也不能阻止我在冬天夜晚来到这个我最喜欢的地方。当我的双脚冷得发麻的时候,我便又生出对我那不如十平米房间足够的向往和眷恋之情,可以安心回家了。
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只要在这些人中间走一走,站一站,似乎就可以把我拯救。虽然我没有跟任何人说半句话,连超过两秒的眼神交流也没有,可是站在这些人中间我就觉得少一点寂寞。就好像当你饥肠辘辘的时候,最想吃的其实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可是找遍全城却只有又冷又硬的夹着生肉的三文治,吃下肚之后也不再饥饿,可以回到正常的工作生活中。这样过不知多久,对阳春面的渴望也许会被对三文治的需要所取代。到那个时候,热腾腾的阳春面大概已是一个遥远的梦。
这便是我,作为一个旅客在这座城市的生活,直到那天晚上。
2
那天晚上,我又像往常一样在广场散步。那是冬天里最寒冷压抑的一个夜晚,我的心情也跟天气一样冷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生活在满是陌生人的城市中,在每天下午四点就夜幕降临的冬天,陷入抑郁的情绪是正常的。那天晚上广场上的行人很少。偶而有几个穿行的路人,都把长大衣裹得紧紧的。绝大部分法国人在冬天一律穿黑色,只有脖子上裹的围巾带点鲜艳的色彩。好像他们那点打扮的创意被冷风一吹就逃得无影无踪。我用一条宽大的围巾把脖子包得动弹不得,两只手深深插在口袋里。双腿因为只穿了单薄的牛仔裤冻得发抖,露在外面的耳朵也被风吹得发痛。正当我百无聊赖想回家的时候,广场回响起越来越清晰的高跟鞋的声音。——哎,从那一刻起这声音就刻录在我的灵魂里,直到今天,半夜辗转无眠,我还听见冷硬的鞋跟敲击水泥地的声音——那极富节奏感的、冷漠却暗示无限可能性的声音,而我的神经便是小提琴上最纤细最尖锐的那根弦。
顺着那响亮的声音,我望见夜色中缓缓走来一个女子。她单薄的身上,套一件宽松的孔雀绿毛衣,一条褐色的宽皮带搭在腰间,黑色短裙和黑色高跟鞋,还有半透明黑色丝袜——这样冷的天!就在她离我只有几步远的时候,一个衣着褴褛、面容黝黑的男人突然从后面小跑着追上来,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马上一甩头加快步伐往前走。那男人紧追着她,不住地跟她说些什么。当他们走近我面前时那男人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一直低着头的她抬头望望我,又望了望那男人。
从她看我的眼神,我马上肯定了我的猜想:这是个惹麻烦的男人。我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让她顺势走到我身后,然后用一种集中了我所有厌恶和鄙夷的眼神瞪着那男人。那人发黑的脸马上露出讨好的笑,转身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现在想来,即使当时没有发生这段插曲,我也会想办法去接近她。只是没想到上天会这样宠幸我,给我找来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当时望着那个猥亵男人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庆幸。
我转过身来,这女人身材十分矮小,一头卷曲的黑发随便束在脑后,两只巨大的耳环在夜色中一闪一闪的,樱红色的嘴唇在孔雀绿的衬托下像朵凝固的玫瑰。没等我说什么,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根香烟,然后看着我。我露出抱歉的表情,她便又伸手在包里摸索了好一阵子,才掏出一只银色金属打火机把烟点上。我伸出手帮她挡风,触到她冰冷的手指。那手指很细很尖,瘦得皮包骨头,还有点发抖。
“你不冷吗?”我下意识地瞟过她松松的领口露出来的右肩,以及圆圆的肩头上的黑色内衣吊带。
她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拿着香烟抽了起来,听见我的声音才定神盯着我的脸看。吐了一口烟,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眼睛笑了,“呵呵,你说呢?”
我把围巾取下来示意给她戴上,她说:“不用了,我喜欢这样。”
“那你也喜欢刚才那种事发生?”
“刚才哪种事!?”她一下子受了刺激,用挑畔的目光看着我。我回避她的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不加思索地冲口而出那样的话,不是我的为人。我至今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反应。是她对我的好意无动于衷使我恼火,还是我关心她到了要教训她的地步?怎样也好,反正跟她的对话从一开始就不受控制。
她抛下一句“晚安”就转身“哒哒哒”地走了,没等她走开几步远我大声叫住她:“我请你喝热酒吧!”她停下来顿了几秒钟,然后一句“ok”就爽快地答应了。
我带她到一条很多小店的巷子,在一家我熟悉的土耳其烤肉店门口买了两杯热腾腾的葡萄酒。店主面前有一大锅冒着蒸气的紫红色的汤,里面放有橙黄色的桔子皮、咖啡色的肉桂,下面放上炉子不断地加温,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酒味、提胃口的桔子味和一股暖昧的纠缠不清的香料味。我们就在餐厅门外就着灯光,捧着塑料杯子一边取暖一边喝酒。她双手捧着杯子,喝一小口抬起头来朝我微笑,那种珍惜和满足的样子,单纯得一个十岁女孩。如果不是她右手还夹着冒烟的香烟,我真的要怀疑这跟刚才在夜色中抽烟的女子是不是同一个人。
“煮得太久酒精都蒸发掉了,变成了葡萄汤。现在喝这个有点晚。”我有些抱歉地说。
“是吗?我倒觉得挺好吃的啊 。”她抬起头来,双颊泛起淡红色。
“从来没喝过?”
“没有啊。”
“你才刚到这里吧。”我故作不经意地说。
“嗯,前几天才到,没想到这鬼地方这么冷!”她同时缩着肩膀吸了吸鼻子,“在西班牙我还天天下海游泳呢!”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又落在她肩膀上露出来的黑色吊带——她皮肤的确晒得很黑。
“来旅游?”
“旅游…… 也算是吧。呵呵,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这里好玩的东西多了。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当你的导游兼翻译。”
她轻轻地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又喝了一口“葡萄汤”,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望着前方的地面出神。然后她突然一只手伸进提包里乱搜,我忙帮她拿着塑料杯。她从包里掏出一包纸巾,聚精会神地擤起鼻子来。我微笑着别过脸去。
“我明天带你去买点衣服。”
“不用了,谢谢你,……我说不定明天就走了。”
“这么赶?”
“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天,……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这城市其实很不错,我在这住了一年,感觉很好。”
“你这么晚不跟朋友去玩,一个人跑来这广场干嘛?”
我听了有些不高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说得没错,我就是一个孤独的、渴望朋友的可怜虫,装什么呢。
她好像觉察到了我的不悦,试探着问:“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人?”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
“你朋友还没来吗?”
“……我也还不确定,可能来了。”如果能跟她交个朋友就好了。“你呢?你也来这里找人吗?”
“也算是吧。可是我在这城里谁也不认识,我能找谁呢。”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可以告诉我。”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找人说说话。哎,不过这样不太好……”
“只要你愿意说,我一定会试着帮你的。”我奋力拉住那扇刚刚开启又要关回去的门。
“我在这里不认识一个人,你是唯一一个跟我说上话的人——我是说真正说上话的人,不像那种在商店、在火车站……”
“我知道。”我急切地打断她。
“……其实我觉得你挺亲切的,真是有点奇怪…… 但是,你知道啦,随便在外面向一个陌生人求助……”
“我不是什么陌生人。”我尽量用一种诚恳的眼神看着她,“要了解我很容易,你可以问我一些问题,那样我们就算认识了。”
“问题?你是想我问你干什么工作,年龄多少,来自哪里,家庭背景吗?可是…… 这些问题,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笑了。“是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觉得我好像已经很了解你,好像,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是有这种感觉。这样说你觉得奇怪吗?”
“不觉得。”
她又侧着头认真地想了想,说:“好吧,如果你真的想帮我,明天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见面的时候我就把我的故事告诉你。”
“明天……”
“有问题吗?”
“没有,没问题。”
“那好吧,明天见吧。”她退后一步,点了点头,就回头往广场方向走去。
我为这个约会欣喜若狂,答应时的迟疑只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等到明天。我望着她“哒哒哒”地走远,很想偷偷地跟着她,又害怕一旦被她发现,就把建立好的一点信任也毁了,明天的约会也泡汤了。于是我站在原地,听着清脆的高跟鞋声逐渐远去消失,我才慢慢往广场踱去。当我发现自己站在喷泉前面时,才想起来手上还拿着她喝过的杯子,上面有个新月形的樱红色印子。
3
那天晚上回家后躺在床上,晚上的奇遇像黑夜中的火花一样搅得我无法入眠。遇见她的情景跟第二天再次相见的场景,回忆跟想象,杂乱的影像争先恐后地占领我眼前的那一小片黑暗。为眩目的火花兴奋激动之余,我不免害怕她明天不会出现,害怕这火花如流星般短促。这种恐惧折磨着我,我恨不得有人把我一拳打晕,或是给我灌一杯迷幻药,醒来就直接可以见到她,不必经过这二十四小时的残酷折磨。对不确定的不安比现实本身更难熬。有时我又禁不住幻想一个美丽浪漫的故事——不外乎是勇敢的骑士和等待拯救的公主的经典童话结局,然后像一个最纯情的听众那样感动一把。在甜蜜、不安、激动、畏惧、陶醉等感官刺激的随机轮番轰炸下,过度疲乏的脑细胞最终采取麻木态度,我竟然在窗外发白之际睡过去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刚过,我在家里再也呆不下去。到河边散步,每时每刻都觉得她会在哪里突然冒出来。听到“哒哒哒”的高跟鞋声就神经质地马上转头去看,如果不是她身材比一般法国女人都瘦小,我一定会以为满街的女人都是她了。我有时会吓唬自己说她可能已经回西班牙,昨天的约定只不过是一句摆脱我的谎言。这时我便会被恐惧和失落包围,跟她的约会就像是我的一线希望,那是我双手抱紧、系以全身重量的一根救命稻草。
晚上九点,我来到约定的广场。我和手表上的指针一起辛勤地绕了不知多少圈之后,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到达的十一点,竟然也来临了。指针郑重其事却无声无息地滑过刻度“11”。她没来。没关系,我们约的时间是很松动的。这个女孩不是她,那个女人也不像她;她应该不会剪了短发吧,改穿男装也不大可能。她会不会不认得我了?昨晚光线太暗,我是否应该站到广场四周的路灯下,还是就等在昨天遇到她的地方?……
我心猿意马了半个小时之后,她出现了。高跟鞋的声音,孔雀绿毛衣和短裙,一头披散在肩上的卷发,一朵鲜艳的大红花,巨大的银耳环,遮住半边额角的浏海。她就这样从夜色中缓缓向我走来,嘴角带笑;我突然感觉到某种隆重,仿佛在梦里。这真是一个神奇的女人。
看着眼前的她,闻着她头发散发的香气,我内心充斥着强烈的喜悦、兴奋,和感激。我做不到平淡地跟她打声招呼,也没办法向她描述这二十四小时我是怎样渡过的。我就那样看着她,希望我的双眼可以胜过任何语言。她望着我,显得很高兴,耳边那朵花更是喜不胜收。那是一朵开到最灿烂的大红花,带着一种凋谢前一瞬间带着痛苦的灿烂,被鲜血染红的柔弱花瓣在冷风中轻轻颤抖,热情泛滥而又让人心疼。我不知道她在寒冷的冬天去哪里找一朵开得如此糜烂的花,也看不出它是否以假乱真——真跟假本不存在区别。
我明白她不会接受我的围巾或者大衣,早就想好带她到附近一家土耳其烤肉店去坐下来聊天——咖啡早已关门,酒吧太吵不适合说话。那家店开到很晚,而且二楼一般很安静。进门的时候我打算象征性地要一份沙拉,谁知道她点了一份烤肉套餐,然后就坐在我面前狼吞虎咽起来。
我吃惊地望着她。她先在装满烤肉的口袋面包上涂一层鲜红的辣酱,然后双手(十指又细又长)捧着巨大的烤肉面包,连啃了几口肉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抬起头来发现我在看她,把食物吞下去之后她问:“你看我干什么?没见过别人吃烤肉吗?”
“没见过这种吃法的。”
“那只能说你少见多怪。”
她不管我,继续很投入地大吃。我看看她,看看我面前的沙拉,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然后又为自己的不好意思莫明其妙。
我心不在焉地吃起沙拉来。等她吃完,又叫了两份薄荷茶,装在北非风格的镶金玻璃杯里。她用小勺子搅拌茶里渐渐失去棱角的方糖,把杯子中央飘浮着的薄荷叶子捻起来吃了,然后用又把方糖舀出来嚼碎吞了。我也没见过有人这样喝薄荷茶的,不过我什么也没说。
她继续搅拌着没有糖的茶,渐渐神情恍惚,又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那朵尽放的红花正对着我的脸。经过寒风的摧残它依然妩媚。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
“想。”
于是她就开始给我讲她的故事,把我带到她的回忆中,那个洒满阳光、有海水味道,与我无关的地方。
4
“夏天我在一个海边小镇的餐馆工作……”
“西班牙?”
“西班牙。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到了那个国家,想停留一阵子再去别的地方。”
“像个旅客。”
“像个旅客,只是停留的时间长一些。七月份我遇到了Marc…… 后来他假期结束回法国工作。冬天餐馆客人不多,我就来这里找他。”
“就这么简单?”
“不简单。”
“可你说得很简单。”
“并不是真的简单。”
“那个Marc,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
“……?”
“我写了封信,交给了他公司门口的秘书,因为她不让我进去。可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那封信。”
“听起来很浪漫,还写信。”
“我没有别的办法。”
……
当晚的对话是这样的吗,我不能确定。只有一些零散的句子,飘浮在黑色海洋一般的记忆中。
“夏天我在南部一间餐厅工作。”“像个旅客。”“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可我从没把他当真。”“不会,他不是那种在沉闷婚姻外找乐子的秃头中年男人。虽然那种人我也遇到不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这重要吗?”“如果找不到他?我就离开这里。”“可以回西班牙,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我尝试用这些句子构建出我们完整的对话,可我不能。一些只言片语,她在我面前的一颦一笑,以及不时闪现的鲜红的花朵,在夜的海洋中飘浮不定。
画一幅画应该会更容易——是印象派油画。我从没到过西班牙,用她的话我尝试描画一个想象中的世界。那里有用粗旷笔触刷出来的桔黄色的阳光,又深又广的碧蓝色泼出来的蓝色海洋,皮肤由鲜榨橄榄油涂出来的女人,她们说起话来舌头要打好几个卷,双手像跳舞一样兴奋地打着手势。我们故事的男主角,温文尔雅的Marc,穿着像暗夜一样静默,像寒冬一样深沉的黑色衬衣,小心翼翼地走进一家餐厅,准备品尝那黄得发红的paella海鲜饭。这时他看见了她,在一群衣着艳丽、妆容夸张的西班牙女人中,仿佛穿过一丛狂长的热带植物,他看到一株精巧的紫红色野花。她,以一种独特的美丽沉默着,像暗夜一样神秘,像寒冬一样冷艳。
这幅印象派作品的失实之处在于,我遇见的她即不沉默也不冷艳。可她是神秘的。因此我可以自由地把她在某个过去的故事里想象成另一个人。谁知道呢,同一个人在不同人的记忆中,可以是完全不一样的。因此在这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里,我构造了一个我所不认识的她。这样的她只存在于他的回忆当中,哦,是我想象中的他的回忆。
她的名字叫做Monique。这是一个Monique和Marc的故事。Marc马上爱上了Monique。他告诉她这是震憾他心灵的“coup de foudre*”。她是他黑夜里的一道闪电,她照亮了他的人生,她给予了他生的含义,以及死的价值——如果有必要的话。她总是含笑听他说这些话。她很爱听,虽然他并不是第一个对她说这些话的人,更不是最有文采的那个。
美好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他的假期结束了,要回到他的城市去工作。那个有静默的暗夜和深沉的寒冬的地方。她到火车站去送他——没错,他一定要乘火车离开。两人一路无语,只有她的忧郁的淡红色长裙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他突然叫她去找他,还告诉她一个地址。她一边跟着火车奔跑,一边努力记下那些陌生的法语名词,连白色的宽沿帽掉落在地上也未曾发觉。
然后,在寒冷的冬天,她来到了他的城市。带着阳光的温暖和鲜花的娇柔,她出现在这座灰色城市的暗夜里。
*coup de foudre,法语,一见钟情,本义为一道闪电。
5
她在他的公司留下一封信,内附有她所住旅店的联系方式。三天过去了,她每天呆在旅店等待,还是没有他的消息。
“我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等下去……”
“反正你不急着回去工作,再呆一段时间吧。”这是我自己的愿望。
“这样等着很难受,你知道吗!?我宁愿马上知道他不在这里,或者,或者他不会来见我了…… 我希望马上知道答案。你了解这种心情吗?”
“我了解。”我怎么能不了解?
“你真的觉得我应该多等几天吗?三天都不来找我,他一定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也可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可能是秘书忘了把信交到他手上,可能是他出差了。你要多给他一点机会,说不定你今天走了,他明天就来找你。”
“嗯,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 不过,听你这么说,我才觉得安心一点。”她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我也放心地笑了。
“哎,好像你很容易理解我的心情,我觉得…… 跟你很有默契。”她的笑有种窘意。
“你还说…… 昨天晚上你还说,一见面就觉得认识我很久了。”我好像被她的害羞传染了。
“那可能只是一种幻想吧,因为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
“你知道吗,我也有同感。”
“真的!?”
“千真万确。”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那,我们交个朋友吧?”
“我们不是已经是朋友了吗?”
“我说的是那种很特别的朋友。”
“好啊。”我求之不得。
“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最特别的朋友。我的知己!”
她兴奋地握住我放在桌子上的右手,我两只手牵牵抓紧她的手。四眼相望,突然不知说什么好。我终于可以为她暖暖那冰冷的手。
那天夜里睡着了之后,我看到她,在无边的黑色海洋中轻盈地向我游来,身后墨绿色的头发像海草一样,在水中飘扬。她的身体像海水一样冰冷,我愿意用我全身的温度给她取暖。如果真的有守夜神的话,他会看到我睡着之后嘴角的笑意。我们约好第二天夜里同一时间再相见,我要守着她、陪着她,是的,我愿意跟她一起分享或分担一切。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另一个跟我一样无助的人,另一颗火热的赤裸的心。
6
第三天晚上,我见到她的时候天空下着细雨。她没打伞披着湿发“哒哒哒”地跑到我面前来,全身冷得发抖,眼睫毛上都是水滴,像哭过一样。看见她的微笑,我才稍微放下心来。我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她就很乖地缩在那温暖的保护下。
就着一壶热茶坐下,她缩着身子,双手捧着杯子取暖。打湿了的头发愈发黑得油亮,盘成一个个小圈在她光滑的皮肤上拼出美丽的画框,镶住一张绝望的脸。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包住她冰冷潮湿的手。
“没有消息。他不会来了。”那声音带有一种不祥的平静。“我早该想到。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她尴尬地看我一眼,“居然相信一个来渡假的男人的话……一时冲动的承诺…… 一回到他的日常生活,假期就变成回忆…… ”突然她盯着桌面的眼睛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他看了我的信一定觉得好笑,还会跟同事一起笑话我,哪有这么傻的女人,还追到他上班的地方来…… 天哪,我太可笑了!你说——难道你不觉得我很傻,你不也在心里嘲笑我吗!?”
“不觉得……”我努力地思索比安慰更现实的反应,只是徒劳。
“毕竟我们只相处了几个星期,能了解对方多少?我居然就这么认真起来……”
“认真没有什么不对。”我用力握紧她的手,“这个男人,他才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我真幸运,遇到你这样的人……”她好像突然注意到眼前的我,“为什么他就不能像你这样呢?……其实我跟他也从来没有像跟你一样说这么多话。”
“你不是说我们是知己吗?”
“如果他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还说不定呢。你再等几天再看吧。”我受宠若惊起来。
“我的房间订了五天,明天还有一天时间……”
“你后天就走?”
“是啊,在这里没什么好留的了。”
我心里一阵失望,握她的双手也觉得多余。
“我们会一直都是好朋友的,无论在不在同一个城市!”
她还不明白,知己、好朋友、特别的朋友,这些不过是托词。从一开始,我就想要成为她心里面那一个男人,那个位置一直被一个叫做Marc的男人占据。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你怎么了…… 我说错了什么吗?”
“既然你不明白,那就算了吧……”
“你……很不想我走。”
“当然。”
“为什么?”
“……”我一向不是能轻易表达感情的人。
“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我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我不想给她哪怕是一点点的压力。可是善感的她,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对不起,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伤心的事…… 但是我也不想把事情搞成这样。从一开始,我就只把你当朋友看待……”
“我明白。你不用说了。”她用的是最常用的拒绝方式。我把双手抽回来。
“不是,你先听我说完——我从一开始也对你有好感,跟你的感觉是一样的!可是因为我一直在找他,我跟他有约在先,我才把你当成好朋友。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过来…… 其实你比他更适合我。我需要的人不是他,而是你。”她握住我的双手。“你跟我有这样的默契,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支持我保护我,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是取代他的那个人。”
她的话足够把我将近破裂的心融化掉。对,从一开始我们的故事就充满了神奇的暗示。给她冰冷的手取暖的时候,我的心也一次又一次地被温暖。只是我自己一直不想让她知道。直到这一刻。
“那……你能不能为了我留下来?”
她想了一下,然后用力地点头。
她愿意为我停留,她要陪我在这里生活,我寂寞的生活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我兴奋地给她讲这座城市里有意思的去处,以后我们都可以一一游历,还有我要带她去的不同风味的餐厅,多得不能一一细数。——还有,喜欢看电影吗?有设备先进的电影院,也有小型的专门放地下电影的地方哦。啊,我多么希望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看星星啊,可惜这天气冷得…… 等夏天吧,夏天的河边是多么诱人啊——那里有现场爵士乐,有轮船上的酒吧,河面上还有成双成对的美丽天鹅——是真的,不骗你!我可以带你去看,等到夏天……
那天晚上,离开了那家烤肉店之后,我们一直手牵着手在广场上漫步。空气中透着清凉,潮湿得像挤得出水来。她的手很小很冷,我像牵着一尾海鱼一样牵着她。她就是我的美人鱼,在寂寞的海洋中无声地向我游来,海草一样碧绿的长发网住我的心。我心甘情愿地落网。从此我的生活不再是寂寞海洋中的潜泳,我也不再是时常需要跑到广场、河边来呼吸氧气的鲸鱼了。
一起散步到凌晨,我们约好第二天同一时间同一地方见面。离开的时候,夜空中泛着红色的光,明天还会下一天的雨吗?
7
雨如期地下着。我沉浸在无法形容的激动之中。寂寞的夜空因为眩烂的火花而有了意义,我长久的孤独也是为了这一次的相遇。白天我在家里看书,走到街上乱逛,没有一分钟可以停止想她。我想起我们前一天晚上说过的话,就会一个人笑起来。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人不想太多将来,我唯一盼望的只是当晚跟她的约会。再见到她便是我那一天的所有期许。
那天晚上九点钟,我来到广场上等待我的她出现。湿漉漉的地面上闪着耀眼的白光,头顶上还积压着意犹未尽的乌云。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比前一天晚了半个小时,我终于听见她“哒哒”的高跟鞋声从广场的另一个角落传来,果然是她。这一次,在她的身边还有他。
那是一个高大的法国男人,跟所有人一样穿着黑色的大衣,黑色西裤黑色皮鞋。挽着他的手臂的她只到他肩膀,穿着一件崭新的及膝白色外套,像只小鸽子一样依偎在他身边。她见到我很高兴,还快步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要为我们介绍。
“Marc,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刚认识的朋友。”
他注视了一下我的眼睛,有礼貌地笑笑,伸手出来给我握手。
接下来,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应付过去的。神志不清地,仿佛听见她兴奋地跟我解释,她在旅店接到他的电话是多么兴奋,说我说得一点没错,他这几天出差了,今天一回公司接到她的信就来旅店找她。她一直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充满了热切和快活。
我说我为她高兴,我的心却冷得发抖。她找到了给她带来幸福的人,难道就忘了昨天晚上对我说的话?还是我自作多情,把自己代入她美丽的故事?我开始怀疑自己对前一天晚上的回忆。眼前的高大的Marc身边的这个女人,怎么可能会喜欢我,对我倾吐内心?是我自己的幻想而已吧。
她突然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你还会当我的朋友吗?”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只是可怜自己。
“那我们还是最特别的朋友,没错吧?”她还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冰冷的。
“我们一直都是知己。”
“那就好。”她终于露出放心的笑。“你知不知道,我真的不想让你伤心。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看见你这样,我为你高兴都来不及。”
“真的啊。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她把我拉回那男人面前,我们说了几句话,我托辞有事就离开了。走之前那男人,Marc,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以后可以经常联系。我一拐进小巷子就把它扔了。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个Marc。
8
可是Monique,这个Monique,我见过很多次。在不同城市的广场上我都见到过她。她有时披散着黑色的卷发,穿着印花长裙,用戴着巨大银戒指的细长手指夹着香烟,无所事事地在广场上吞云吐雾;她有时穿了白色T恤黑色吊带短裙和高跟鞋,脸上架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巨型太阳眼镜,急急地从广场上穿过;还有的时候,她缩在过大的运动衫和牛仔裤里,跟三五个流浪汉和他们的狗一起坐在墙角,对过路人行注目礼;晚上她时常涂了血红色的唇膏,一身黑色只露出雪白的胸部,像一只冷艳的吸血鬼一样从我身旁飘过。可是无论她如何变身,我都能一眼把她从其它女人中认出来,即使没有那“哒哒哒”的高鞋跟。
有时我会上前跟她说几句话。她心情好的时候会对我很热情,跟我这个知己聊上很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装作不认得我,扭头就走。有的时候她抽烟,我就拿出随身携带的火机给她点火,虽然我从来不抽烟,自从遇到她之后我就总把火机带在身上。她总是喜欢穿很少的衣服,在寒冷的冬天露出拥有美好曲线的双腿和晒得很黑的皮肤。下雨天她从不打伞,被雨淋得全身湿透的时候,样子性感却一点也不狼狈。她吃起东西来还是那么狼吞虎咽,像个饿坏了的小孩……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都在证明她是我的Monique,一点也没变。可是她再也没有提起过Marc,就好像那个人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对一个旅客来说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要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离开一个地方。而那天晚上,我感觉到我离开的时间到了。
这本是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我只是这个故事中的旅客,我却以为它将要改变我的一生。我现在明白,作为一个旅客的可悲之处在于,无论去到哪里,我们总拼命地想要留下一些自己的印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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