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擎
这将不同于以往。
因为这叙述从第一个字开始就渗入了一样东西:酒精。
在这样东西的参与下,这个故事便省略掉许多冗长的对白,而让一切变得简单、直接。
你只需将目光投向窗外,投向窗外的那辆车,便已进入故事的中心。
那是辆藏青色的,上面喷着大大的女人胸衣广告的汽车。当你看到它,那么,你的身份也开始改变。你将从舒适的沙发或柔软的席梦思中站起,抛开手中的美酒和怀里的女人,走到街上来。
这时,所有这些游荡在街道的人,便拥有了一个共同的身份:司机。
不要嘲笑这种说法。虽然在白天,你有可能是一位教师、一位银行职员、一位兽医抑或一位夜场女郎,但现在,你只是一个司机。开着自己宿命之车的司机。只不过这身份在太阳下习惯被隐藏、摒弃或是遗忘罢了。
人们常说夜晚是祥和的。因为睡眠。因为睡眠中的那些梦。然而,黑夜也滋生另一些东西:欲望、罪恶、疯狂、及至毁灭。
这个夜晚,若你不幸看到那辆车,那么,你的身份将被迫改变,你灵魂的某些部位将不可避免地被牵扯进来:观望、参与、溶入,直至最终如同那些玻璃,在飞滚的车轮下撕心裂肺地碎裂。
这是关于一辆车的故事,是关于无数在街上游荡的夜魂的故事。这故事的结局只有一个:毁灭。彻底地,毁灭。
不要以为能把车开到这种速度的只有男人。别搞错,看看那个司机,那个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握着方向盘的司机,黑暗里的那一头短发以及那种放荡不覊的神态会让你误认为那是一个男人,一个深夜酗酒的混蛋。若你有耐心一些,若你的目力再好一些,你会发现,那是个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我。就是也许会在明天的报纸上出现,那个被夸大的艳情故事的女主角。
在你认出那位女司机的时刻,车轮碾碎了第一个扔下的酒瓶。夜很静,因此,玻璃的碎裂声也就显得特别清晰。我想象那是S的心脏。这想象让我产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于是,车轮在这种快感下又碾碎了第二只玻璃瓶。
我的阅读者,不要急,S现在还不会参与进来,至少在车还没有坠入黑暗的深渊前,他不会。深夜的街头只属于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属于那些从来看不到黎明擦净最后一颗星星的暗淡光芒的人。
但是,尽管S还没出现,我却一直坚信我们是天合之作。这天合之作就是那两只破碎的瓶子——是的,这就是我们,我和S。我们都有一颗黑色的、必须被碾得粉碎的心脏。
这是辆堪称完美的车。在长达三十六年的人生中,有整整七年,我都是在上面度过的。我熟悉这辆车的每一个部位和零件,包括软座下那颗最隐秘的螺丝钉。现在,这颗钉已开始松动并凸出于软座,而一桩隐蔽长达七年的完美罪行,也将随之宣告终结。
在此,我得先回头说说七年前在这辆车上发生的一件事。
没有人能把那位长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头和那位面孔透着纯真、发髻梳得丝一般光滑的年轻女子联系起来。我至今还记得,那个站在我身后的肥胖妇女,用怎样一种很不高兴地语调低声说:“简直就像和他的女儿结婚一样!” 不错,当时每个人(包括我在内),都认为这对乘客绝对是一部拙劣的情色小说,即一个穷得没有嫁妆的姑娘,嫁给了一个富翁。这老头有钱、吝啬、且喜欢年轻女子。在我们看来,现实里,任何一种爱情都不可能达到如此程度。我曾无数次透过反照镜,力图想从那位老头的脸上发现某种邪恶的迹象,某种没伪装好的心满意足,但是,那张脸却表现得像我所看过的某些书籍插图上的那些探险家一样,既朴实又坦真。
就是这位被无数目光窥视的长胡子老头,在某天,我刚拉开引擎、转动方向盘的时候,在座位上悄无声息地寿终正寝了。而他年轻的妻子——那个所谓的金钱的牺牲者,则趴在敞开的还在公路上疾驰的玻璃窗上,不顾人们的强行拉扯,下死力地挣扎着要往下跳。那哭喊声真可谓撕心裂肺,以致整片天空都跟着倾斜起来。而车上的那些人,那些早已经历过死亡的悲惨嚎叫,亲人离别的泪雨纷飞的人,在这个如此哀恸欲绝的年轻美女面前,一个个也都惊得目瞪口呆。只见她趴在窗口激动异常,一边用响亮的话语高喊:
“让我跳下去!让我跟他一块儿走! 让我跳下去! 让我跟他一块儿走!”
这喊叫声仿若一块块玻璃碎片,在整座城市落得纷纷扬扬。
“也许……也许她是真的爱他……”这是当S慢吞吞地踱上车,并往铁皮箱投下一枚咣当作响的硬币时,我脑海里闪过的一句话。
二 方向盘
我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哪怕今天这趟车比平时早到了半个小时。我的没有耐心不是因为我有什么事要急着赶路,而是,我不得不接替上面那位司机的位置来进行这一站的叙述。
我厌恶叙述。尤其是这种充满酒的呕秽物味道的叙述。
可就算如此,我还是必须参与到这个故事中来。因为我是这一站惟一的乘客,也是惟一的目击者。
我认为这辆车明天会见报,或是,这辆车的司机明天会见报。开始,我认为见报的原因应当是超速驾驶,但当我走上去,便觉得也许会是别的一些什么。
当然,我认识那位司机。我每天都能见到她。因为每天我都在这个站点等待。
我一直认为,如果你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一个终日浪荡街头的落魄鬼,那么,在这个时候上车无疑是最佳选择。这时不仅万籁俱静,而且还可以免费做一次短暂的城市观光。前提是,205路无人售票车。
我认识那位司机,也认识她那位总是在深夜出没的情人。七年来,我一直混迹于这座城市的角落,从中山路的垃圾场到北大路的野鸡巷,从秀林湖的情人桥到良凤岭的仙人洞,我在不计其数的角落里看过不计其数的人生,当然,多半都是些在光天化日下藏匿起来的人生。
在黑暗中生存的最大收获是什么?就是给了你一双狼的眼睛和狼的嗅觉。
这一站,我将从一种声响来展开我的叙述。
那是一种罪恶的声响。就在车最后排的座位上。这种声响我曾在北大路的野鸡巷听到过许多回,不同的是,那些声响里通常夹着男人的浮声和女人的浪笑,而这里,只有喘息。那是种很紧张很急促很亢奋也很可怕的喘息,它使你在血脉驰张的同时也让你毛骨悚然。
那是对男女的交媾声。一种能将你的各个感官刺激到最大忍耐极限的可怕的交媾声。你甚至不能用“情欲”这两个字来形容。若非要说,我会说那是一种对抗—— 一种达到极至的两性间的对抗。或许要将这种声响从一种道德背景下离析出来会是件很困难的事,但我还是得试一试,用我的习惯在黑暗中窥视的眼睛试一试。
我说过我厌恶叙述。特别是现在,我发现我的叙述在熏天的酒气里竟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可笑的同情味儿。“同情”是所有方块字里最令我讨厌的一对组合,我讨厌它就像我讨厌那个压在女司机身上的男人,就像那个女司机讨厌我。这个词组在我们的教育里通常会披上那么一种看似温暖的颜色,实际上,它给我们的是一种更为孤单的感觉。它只是被同情者头顶上的一筐废纸,全然不能抹去隐在你身体里另一个地方的黑大陆。更讨厌的是,在这个词组的笼罩下,有一些情感你连理一理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便只好又往废纸篓里加上一片纸屑。
这是一趟奇怪的车。我想整座城市,只有这趟车的终点站是傧仪馆。也就是这辆与死亡的黑色完美联系在一起的车,成全了这桩完美的罪行。
我知道她讨厌我。从第一天上这辆车时我就知道。被人讨厌于我来说是件很平常的事。我之所以在这个站台悠转,之所以明知会被讨厌还要走上去,一切的一切,仅仅因为我想知道,这个天天在深夜将车开到傧仪馆的人,女人,是什么模样。
坦率地说,我有些失望。这是一个长相毫不起眼的女人,而我心里渴望的是至少能用一些优美的语言、哪怕有所夸大其辞地来形容一下我的女主角。我想若那样,人们便会对我的叙述感兴趣一些,或是,心理因为暖昧而更投入一些。要知道,漂亮的女人从来都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对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故事,人们会心甘情愿地花掉自己宝贵的金钱和睡眠。
这女人不漂亮,甚至还可以说有点丑。她身上几乎毫无动人可言,只有一点——眼睛。这女人有一双与她的外表极不相称的美丽的眼睛。其实若用惯常的审美标准,这双眼睛也不够完美,至少它不够大不够明亮。我指的是——她的眼神。那种,只需望一眼就能将你的灵魂焚毁的绝望的眼神。
那女人抬头望了我一眼,脸木木的没什么表情。也就是这时,我才发现这趟末班车上还另有一人:一个正在拉裤子拉链,走到司机面前并给了她一个很造作的甜蜜的吻的男人。随后,那男人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慢慢地踱了下去。
对于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却又试图用一种小说语言来叙述故事的人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在这座闷热的城市里寻找到一片冰清玉洁的北极地,然后想妙计用“爱”将一切晦暗的东西斩草除根,让人们在“爱”里静坐恭听,奔走呼喊。但是,亲爱的读者,我的手指是不够灵巧的,因而也就无法从废纸篓里掏出什么像样的饰品。我掏出的是一头穿着巴黎时装的堕落的黑豹。虽然它被驯养在文明的世界里,但因为黑森林遍布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所以,只要稍有不慎,这野性的东西便会从那个最黑的非洲里跑出来。哪怕你手中持着一杆特大号的猎枪,你仍是寡不敌众,仍会因为那些猛禽走兽的狂呼怒吼而瑟瑟发抖。
我从没有和我的女主角交谈过,就如同我从没有往那个铁皮箱里投过一分钱。奇怪的是,每次我上车,那女人除了抬头冷冷地望我一眼外,竟也从不曾撵我下车。后来我想想,她之所以让我上车,之所以用那么一种冷漠甚至厌恶的眼神望上我一眼,不是因为怜悯,不是因为疲劳,而是,她的绝望需要有人阅读——哪怕这个阅读者是一堆城市垃圾。也正是这,使得这辆车永远都会在这个站台停上一停,而那扇车门,也永远在 “您好,这是205路无人售票车”的柔和女声中为我敞开。
这是趟绝对守时的车,就像那女人绝对忠诚的等待。这等待在如今的我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明暸。不需旁敲侧击,仅从她的眼神,从那种在车后座发出的颤抖的呻吟,我便清楚,这也是一个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是一个依赖那些可怕的生命从森林里蹦蹦跳跳地进入肢体和大脑生存的人。而她的情人——S,我敢肯定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和她结婚,他只是用一种叫做“爱情”的药剂来处心积虑地驯化她,只是要这匹马心甘情愿地等待他手中的疆绳。他成功了。至少七年以来,这匹马都一直秘密地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一直处于一种受他管制却永远不被承认的状态里。
然而,我必须指出,S是个太自以为是的驯养者,他不知道“爱情”其实是一种最不可靠的药剂,这种性烈的东西有时也会毁了酿造者自己。
依然是无穷无尽的黑,她也依然每天在这个时刻穿行。只为了那个男人的一个电话,一声召唤,然后,她便开着她的车,到这里与他进行交媾。在车上,在寂静的站台,在黑暗的最深处,一次又一次地,交媾。而S,那个每次都掐着点前来与她相会,掐着点投入这个性游戏中的看起来很有些气度不凡的男人,我有时都会惊奇于他竟有着如此神奇敏锐的目光,竟能在这个女人身上找到自己的性和谐。她丑,他清楚这点,同样,她也清楚这点。
车比平时早到了半小时。205路无人售票车。
这是从没有过的。从没。因此,之后发生的事,我确信,一切都是预谋好的,甚至也许预谋了整整七年。
车停了。我站在原地一动没动。我习惯了那个男人摇摇晃晃下车的身影,习惯了那片被隔离在延绵不绝的呻吟声后的风景。一直以来,我、女司机以及S,就像三个互不认识却又心照不宣的幽灵,以一种交替的方式在黑暗里转流显现。我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也默认和接受这种存在。
我从没想过要在他们完事前提前上去。
但今晚,门却开了。车刚一停,门便开了。
显然,这是她有意这么做的。在黑暗中,在那个对一切尚浑然不觉的男人身下,那双眼睛对我透出了这个秘密:她邀请我上来,邀请我观摩并加入到这场激烈的对抗性游戏中。
那绝对是一个荒唐透顶的夜晚,这出乎意料的演绎让我目瞪口呆。她,那个平日里漠然得像一块石头的女司机,在两个男人面前,就仿佛一个摹仿着最后脱衣舞的蹩足演员,在亢奋的色情剧里却扮演成了一名悲剧主角。
他们在做爱——他们已认识七年了。除此之外他们不可能再作别的。
她赤裸的身体就像一条吐着腥红信子的蛇一样剧烈地扭动着。她全身颤抖。她大汗淋漓。她的声音低糜却又震耳欲聋——就像一个白痴流着唾液紧咬着自己的手臂,不见流血绝不松口。
她在他身下,可她的眼却一直盯着我。紧紧地,毫不松懈地盯着。
在如此一种几乎让人无法承受的迫切注视里,我所有胆怯的回避都将成为徒劳。因为那是一种如同秋天的黄叶一样美丽而绝望的颤动,是一种在别人眼中看不见的孤寂——预示着死亡的孤寂。那双眼睛就像抽象派画家描绘的那张有着多重景象的孪生子的脸,一面呈现出枝繁叶茂的盎然,一面又是残株遍地的荒凉。在那里,你找不到一丁点的爱。对那个男人的爱。她仿佛从来都没爱过他,仿佛从来都像今晚这样——只将爱置于一种迫切的性需要之下。在这样一种注视里,你的灵魂从试图维持理性的那一刻就已别无选择地开始了堕落。不仅堕落,还不可避免地随之步入一种野蛮——毁灭的野蛮。
门开了。关上,又开了。
我转过身。
我开始了大口大口的呕吐。
三 油门
当那个男人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想起了以前经常做的一个梦。
那是个可怕的梦。我梦见一辆藏青色的车,停在大路旁,无数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往上挤,奇怪的是,那辆车没有任何标记。“这是要去哪里呀?”我问。“嘘——”一个矮个子女人竖起一根手指,神情诡异地对我做了个手式。就在我也跟着往上挤的时候,车开动了,我一下失去平衡,坐到地上。“等等我,等等——”我边挣扎着起来边焦急地大声喊叫。这时,令人无比惊骇的一幕出现了:大地倾斜,泥土松动,车一点一点地朝地下陷去,大片大片的木板从天空落下,覆盖了大地,而那个女人,在最后一刻,微笑着朝我扔下一张名片:火葬场……
天那么热,热浪一阵一阵,远处工地上工人的喊声和电锯声使它更加剧烈,更加弥散开来。
“火葬场向我递来它的名片……” 当那男人经过鲜花店时,这句阴森森的话一下穿过我的脑海。
电锯声终于停止,热浪也有所消减。可是,当那男人转过身并开始微笑时,电锯声重又响起。他不紧不慢地走,而我的恐惧却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强烈。我有一种被追捕的感觉。天地那么大,可我却无处藏身。
这时,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藏青色的。它在那男人身后缓缓滑行。
电锯声响彻云霄。
我的嘴唇越来越不受控制,我一边神经质地喃喃叨念着那句话:“火葬场向我递来它的名片……”思维一边开始了可怕的延伸。我看着那个男人,突然,我看到他的身体被车子碾过,看到他横躺在街道上,浑身是血。我因这一可怕的景象而浑身发抖——那张圆形的脸在我惊恐的注视下,渐渐拉成了另一个样子:一个有着长长花白胡子的老头。
我开始了不顾一切的喊叫,风很大,街道空寂无人,没有人听得到我的呼喊。我饱含泪水,焦急地呼叫,脸庞因为哭泣而抽搐变形。我完全沉浸入进这种悲剧性的情感中了。
但是,很快,我便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而感到吃惊:车停在原地,男人毫发无损。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宁静、安然又充满自信。这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的侧面,我发现,原先我以为是胡子的,其实只是围在他脖子下的一块方巾。
那是一张绝对陌生的脸。
事实上,这种将一个陌生人跟自己爱人的模样混淆起来并发生灾难的情况,已不知在我身上出现过多少次了。虽然每一次都被证明是臆想,但每一次,还是让我仿佛真的经历了一场恐怖的死亡。
如果读者还有一点记忆的话,该会记得七年前发生在205路无人售票车上不幸的一幕。那天,一个男人,也就是那个白胡子老头,死了,而那个趴在玻璃车窗,悲恸欲绝的年轻女人,就是我。
我是个忠诚的女人。至少从那天起,在人们眼中,我便从一个让人鄙薄的金钱结合者变成了高尚的爱情执守者。这是死亡带给我的荣耀——我丈夫的死亡。爱情的死亡。
是的,我也为自己昨天上演的那场闹剧感到懊恼。我懊恼,却不责怪自己。自爱上我丈夫的那一天起,我头脑中便有了万一他死去的念头。这念头让我在每一个醒来的早晨,都会带着近乎虔诚的态度去端详他。每一次,在头几秒,我都会产生茫然的感觉:在我面前的是另一张脸,一张陌生的,让人看了觉得极不舒服的脸。然而,毫无疑问,那个躺在我身边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但是,他跟他自己并不像。他的脸显得极其苍老,而目光,总如某个就要死掉的人一般对我充满古怪的敌意。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简直让人受不了。于是,我便紧紧抱住他,一边抽泣,一边不断地呼唤:“我的爱,我的,我的爱。”
浴室里水的声响惊醒了我——原来我的丈夫并不在床上,而我刚刚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种类似梦境的恍惚。我走到门边,就像一名想窥视别人隐私的人一般,用疯狂的注意力观察他。是的,那是我一直熟悉的爱人:他正俯身在洗脸池上刷牙,一小片白泡沫沾在了长胡子上,他用毛巾将它们擦掉了。一切,他做得是那么认真,那么细心,这情景不禁让我释然了。
可是,到了夜晚,一切便又都改变了。他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都不是我所习惯的:比我熟悉的要慢得多,虚弱得多。早晨在浴室里,我找回了自己刚刚在夜间失去的人,而到了这一天的尽头,这刚找回的人又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
毫无疑问,我爱我的丈夫。这个男人,有钱、正直、和善,这都是他的优点。但这些别人眼里的优点我都看不到,我只看到他身上的一个缺点,巨大的缺点,那就是:他不爱我。
我美丽吗?美丽。只要是七年前见过我的人都会这样说:美丽、端庄、高贵。他们看不到我的卑微。爱人是卑微的,很卑微的,如果对方不爱你。
我这么说绝非恶意杜撰。如果一个男人在睡梦中呼唤的不是同床共枕的伴侣而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那么,相信你便会认可我的说法。然而,可恨的并不在这,可恨的是,你永远都无法取代和战胜那个名字。因为她已死去。谁能告诉我,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强大?
在外人眼里,在一定的时间地点之内,我们的婚姻是美满的,而在这些之外,一切的美满都被绝望摒弃了。
自我第一次听见丈夫梦中那充满深情的呼唤后,我的大脑便开始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想象。这想象有时是关于他身体的历史:它一直淹没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之中。这女人充满欲望的目光投到它上面,将它从星云一般的无数人体中拉出来,独享、独占。直到有一天,那双目光熄灭了,于是,这具浸泡在火焰中的身体渐渐变得半透明,然后透明,最后变得看不见了。就像一片微小的虚无在夜间行走。这虚无在黑夜碰触到我,并游经过我的身体……
这想象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痛苦,以至他怎么说爱我,说我美,都没用。他那为另一个女人消失掉的身体无法给我慰籍。我要的是那爱情的目光。使我的身体成为惟一的火焰的目光。
我感到了自己的虚弱。比他更甚的虚弱。因为那种不平等的爱情基质已在我心底牢牢地存留下了。那是一种不可辩解的不平等,一种让我愤怒、嫉恨的不平等——我更爱他。
然而今天,我长达数年的臆想终于随着一张报纸断裂。那个男人,昨天被我注视过的陌生男人,死了。确凿无误。
报纸上说这是一桩蓄意谋杀。“谋杀”,当我看到这个词时,没有人知道,我心底漫升出怎样一种阴郁而巨大的幸福,它如浪潮般向我袭来,将我淹没。这个词让我生出幸福,我只能问自己这意味着什么,答案很清楚:这意味着我洁白无瑕的生活将永远地成为过去。
我因自己终于离开“清白”而快乐。清白是用来拥抱世界的,但现在,我不再希望拥抱世界,不再去想这个世界。
这不是惟一的一桩谋杀案。这辆车,205路无人售票车,早在七年前就有过另一桩谋杀。
大厅里弥漫着愚蠢的空气。
审判者正无休无止地围绕着那些愚蠢的问题发问:
“你和S是否有过什么过节?”
……
“为什么行凶时你大衣里什么都不穿,却又戴着白手套?你以前是否得过某些精神疾病?”
……
“有人说……你曾光着身子……在两个男人面前……你是否从中得到了许多的快感?”
……
“那么,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爱他。”
这时,我看到那位女司机—— “犯罪嫌疑人”的脸突然因内心秘密的快乐而粲然。
我的心再次膨生出巨大的幸福。是的,是她而不是任何别人,用一种冷酷的快乐把我从漠不关心中解放了出来。只有通过她,我才能有怜悯之心。这怜悯是一种完全个人化的、痛苦的、被她的遭遇所感动的方式:我想象我们有了同样的遭遇——身体被虚无的欲焰炙烤得遍体鳞伤。
一枚锈迹斑斑的螺丝钉自她掌心跌落。
这是位于司机座位沙皮底的一枚钉子。早在几个月前,就有人提醒:
“要么你就把它钉个结实,要么,就连根拔走。”
她拔走了它。就像七年前我将那盒硝酸甘油从丈夫的口袋里拔走一样。
审判结束。
城市的夜晚凉悠悠的。我步行了五里路回到家,洗了澡,然后从床底摸出一个霉迹斑斑的药瓶——硝酸甘油。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沉很沉,就像木头一样。
四 四个轮子
我知道,今晚会发生些什么。
虽然已近十月,可天气依然很是燥热。
燥热的天气总会发生些什么。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柳,或说,想起了柳的红晕。
与柳的相遇纯属偶然,因为我几乎从不搭公车,尤其是205路无人售票车。其实那辆车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它的终点站是傧仪馆,这就让我有了抵触情绪——我认为它多少会沾上点儿死人的味道。我的胃并不太好。
但那天我还是上了那辆车,并且,一上就是七年。
那是一个燥热又带些阴郁色彩的日子,据说那天那辆车刚刚经历完一场灾难:一个老头在车上心脏病突发,死了。听到这消息的当时,汽车正好抵达花店的门口,而我的手,则刚刚离开那位风骚的老板娘的屁股。
对于那个死去的老头,我一点探究的兴趣都没有,这世上每天都有人死,就像每天都有人生。我感兴趣的是,车上的女司机。
说实话,女司机并不是那种一下就能勾起男人欲望的女人。她的四肢太长,关节太粗,下颌太坚硬——但,她脸红。红得美轮美奂。那红不光是脸颊,还有耳朵,脖子,以及上衣敞开的所有可能的地方。虽然当时我搞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突然脸红,可就是这片红晕,决定了一切。几秒钟后,我毫不犹豫地上了车,而手中那枚挲得温热了的硬币,在滚落的一刻,发出了异乎寻常的清脆声响。
今晚会发生些什么。我一面走一面这样想。
街道寂静得不可思议,我站站坐坐,坐坐站站,最后蹲在了傧仪广场的地洞口——那里正有个小号手在孤独地演奏。只见他神色忧郁,目光越过同样孤独的树顶望向敞开的天际。弦声舒缓,久不久便若有所思地停一下,过好一阵,才又继续响起。可当音乐转入第二个和弦,小号手突然激动起来,他向后仰,身子随着节奏晃个不停,还时不时低头摸一摸那双旧皮鞋,仿佛对尘埃深恶痛绝似的。
突然,一个长长的高音过后,乐声戛然而止,可余音仍在空中环绕。那小号手摇着头,显得如此疲惫。他走到另一个角落坐下,迎面走来的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只低头呜咽起来——太动人了。我感到头脑一阵迷乱,那哭声像是有种异乎寻常的空茫、永恒。我突然那么渴望进入那境界。是的,那低沉的哭声比音乐更奇妙,更难以言喻,它仿佛并不是从耳边,而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它有如一曲温柔的死魂灵赞歌,所有的天使在那儿降落然后又飞进神圣的虚无之境……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飘飘然的惬意,同时又产生出一种恐慌——我无法挪动脚步,我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我并没有死,霓虹灯就在眼前像呼吸一样闪烁,一群白色的鸽子正在杂货店的窗台上飞飞落落……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为什么我竟会产生出如此幻觉?
我突然又想起了柳,想起了柳的红晕。
作为一个男人,我相信,他们的欲望,都会有各自不同的敏感触点。而柳的红晕,就是我欲望的号角。如果在白天,在人群里,她绝对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充其量也就是一个长相还算过得去的女人。然而当她落入傍晚路灯的蓝色光环内,像一只大蛾子般在夜间四处飞窜时,她的模样就会变得令人吃惊。她的脸还是那么平淡无奇,但那片莫名其妙的红晕却使她一下变成了令我朝思夜想的那种女人。而她身上一切令人不满的,那些命中注定的陋质,也因这一色彩的语言而变得生动,充满魅惑。
七年前,是的,就是那太不可思议的一天,当我第一次看到柳的时候,那通体透明的红就像一排黑色的尖钉,出现得那么突然又那么明白无误。它让我来不及说一句话,来不及调整一下还在惊讶中的思绪,一下便激发了我的欲望。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要得到一个女人,是应有一个情感接近为先导的,至少也要有一个优雅的环境。可那天我什么话也没说,或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跟着车兜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就在车终于停下,我的手指触到柳的皮肤的时候,我感到她抖了一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后,一个微微颤抖的躯体便在寂无一人的站台交给了我……
柳是奇异的。而这奇异之处就是那片令人难以言喻的红晕。它让我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在那片色彩的笼罩下,我的欲望就像是冷风中燃起的一束火苗一样——那火在熄灭之前突然烧到你的手指,然后,在眼中留下一个极为明亮的光点。那真是件十分令人瑕想的事,做爱在那刻就好像是一种充满挑战的搜索,双膝和双肘在这搜索中一张一弛,仿佛进行着某种神秘的解剖。我开始充满柔情地吻她,我发觉,她的身体在那时,特别的柔软热烈……
但使我感到最吃惊的是,当那片红潮渐渐褪去,哪怕仅仅就是刚褪下的一两秒内,我便发觉自己不想再吻她了。那裸露在外的小小的乳房和单薄的臀部也没有了吸引力。她整个身体对我已无所谓了,再无渴望可言。身下的座位开始让我感到粗糙不堪,那曾被幸福所灼伤的手指成了一截冷却的白烛,晚风的凉爽里也带上了某种令人不快的鱼腥味。
常常在这种时候,柳会朝我转过身,她凝视我的眼神好像特别谨慎,还带点羞涩的不安,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并且将身体紧紧地靠到我身上,她的模样让我的心生出一丝愧疚,于是,我便用一种似乎充满爱怜的目光去望她,但结果却是那爱怜的目光因为大脑的空白而显得暗淡无光……我感到,那个在一刻钟之前还与我十分亲近的女人,正在远去……
若说我不曾想过离开柳,那是因为那片红晕还一直存留,还能在某些时刻显现出无可抵挡的魅力。然而,现在,整整两年,我都不曾看到过它了。一次也没有。它在日渐衰老的柳身上,渐渐成为一个遥远的过去,远得连一点儿星辉都看不到。
也许用一片红晕来求证爱情是不负责的,可是,我的内心真的无法对那种色彩的语言装聋作哑,那是我的情感所在,欲望所在,它左右着我对柳的一切感觉。我的欲望在苍白的柳面前,就像一件泥制品,麻木得无动于衷。于是,每次做爱,我都只好尽力地想象,直至身下那具躯体在我的想象里重新变得通体发红,直至她成为另一个令我着魔的女人的幌子……
我相信我和柳是有契和之处的,否则,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七年。但这契合是什么?忠诚?誓言?性?不,它是一种潮红。是一种秘密的夹在书页中的高贵色泽。在这种色泽里,我们成了它的仰慕者——任何堕落淫荡的梦都会被漂洗掉,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这个游戏的世界,也因而有了卑微的高尚。然而,当那令人心动的色泽褪去,邪恶便开始重新入侵,它入侵得如此狡猾不动声色,先是借“爱”成功地混入灵魂的房间,然后,悄悄地关上身后的大门,开始了最终的征服和掠夺。
我曾有过跟柳一起生活的想法,但每一回这念头刚冒出来,就会因为那片红晕的消失而变得极其可笑。我无法面对那具苍白的死气沉沉的身体,无法忍受做爱后的那种无以言表的虚无。虽然那种虚无并没有给我造成太大伤害,但却更具摧毁力。尽管我不遗余力地在那片珍贵的色泽里,带着狂热的臆想去一次次要她(或说,去要另一个“柳”),但每次,那种令人惶惑的感觉都会在欲望至极度亢奋的刹那迅速袭来,并使得我脑子里任何关于“忠诚”,“纯洁”,“怜爱”的想法都变得暧昧可疑。我时常会被一种奇怪、忧郁的漠然攫住。这漠然并非出自我本意,它更像一种无法控制的手势——否决。假如这份长达七年的“爱”到头来只是个虚假的模拟物,那么,我的整个人生也是。
我的脸颊感到了柳的手指的接触。更确切的说,是最后一次接触。她的指关节很粗糙,掌心散发着令人不适的汽油和香水的混合味。她的抚摩进行得十分缓慢,沉静,似乎后面还有好长的时间可以利用,我突然想起口袋中的那枚硬币——在路上,我已这样将它正正反反地摸了一遍又一遍了。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着各种各样的措辞。毫无疑问,我在寻找一个离开的借口,可我该怎么说呢?我不能对她说:你老了,我不再爱你了。不,这不可能。我得让柳自己提出来,让她厌烦,让她因此而希望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是的,只有这样,我只要确定她在背叛或有可能背叛,那么我就可以冷酷地,轻松地离开她。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小号手(至今我还无法确定他是否存在过)。天!我发觉他竟跟那个总在深夜时分出现,有着双狼一样眼睛的流浪汉长得惊人的相像!这一发现令我不由产生出一阵颤栗,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颤栗是因为我对于刚才有关死亡的幻景产生巨大的惊恐,而兴奋,则是由此引伸出另一个念头——我确信那个阴郁的窥视者对柳有着无可比拟的狂热,而这狂热,将成为我离弃柳的最好理由。
这个地方我很熟悉。就如同熟悉柳的身体,就如同柳熟悉她座位下的那颗螺丝钉。柳曾对我抱怨过多次,那颗钉已让她很不舒服,很不舒服了。我知道,其实她抱怨的不是那颗钉,而是,抱怨我。每一次,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在对柳的这场情爱里,我的角色不是丈夫,甚至不是情人。我只是个爱情间谍。我永远都在一定距离之外审视,并从中得到乐趣。对这个女人,我什么也不要求,什么也不坚持,我要把我的生活、情感以及欲望智慧地隐匿在这条漫长的路中,而让那种一个男人追逐一个女人的性感场面永驻。
事实上,对门外那双窥视的眼睛,我早就知道并默许。我之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仅仅是因为我觉察到那个孤单的身影并非一无所用,他其实承载了我内心最为隐匿不为人知的一个陌生身份,即黑暗的偷窥者。我不用回头,不用望向窗外,便可以看到他的脸,一个幽灵情人的脸。正因他,才迫使柳苍白的身体有了美不可比的潮红,并加强了我每次的欲望。那冷漠却又无比狂热的眼睛并没有任何说教的企图,却以一种罕见的说服力展示了另一种欲望——极端的有悖所有伦理道德的欲望。
我需要(也许柳更需要)这种窥视。哪怕这需要是如此的畸形堕落,仅存在我们潜意识的黑暗深处,然而却可以为我,为这个世界带来某种滑稽的荣耀。
是的,我不会再忌讳那双眼,不再介意我们的亲热有第三者观摩——哪怕这窥视者只是一个隐形物。我要让他通过我获得柳的身体的所有密码,直至某一天,也如我般熟稔地将这个女人据为己有,而柳,终有一天,对那种窥视也将成为必须——她将需要他现身、阅读、参与,直至不可缺少。
柳的手继续深入。她摸得那么缓慢那么仔细,就像一个一无所知的盲人,要通过这种方式来辨认所触物。借着黑暗,我偷偷打量着柳,她坐在那里,茫然的神情像是完全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而她的身体,哦,可怜的身体!它在我的注视下正无药可救快速地衰老,我感到了自己怜惜的目光(这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怜惜),这怜惜让我产生出一种巨大的同情。
“柳……”
“嗯。”
“我想,我们也许……”
“嗯。”
“我应该告诉你……我已考虑了许久了,当然我想你其实明白,在这种情况下……”
柳的手停了一下,她轻轻地咳了几声,手捂在嘴唇上,很快,又放下。她唇间挂着一丝微笑,抚摸更沉着镇静了,似乎在悠闲地享受那个未完的折磨人的悬念。柳这种几近漠然的反应让我感到有些欣慰:也许,她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脆弱,也许她那固执的想法已有所改变,也许……然而这欣慰并不纯粹,并没有使我轻松多少,它里面还夹带着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痛苦,即一个女人离开了我——就在这儿,在这个寂静无声的站台,一个跟我有过整整七年亲密关系的女人,可也正在变成与我无关的人(哪怕我曾是那么渴望),那条一直联系着彼此的纽带,很快便自此切断。
若是平时,我会喜欢这种抚摸,然而今晚,它却加剧创伤,并带上新的划痕,就像在对谁展示一种不公平。我突然有些恨柳,恨她竟能如此平静并拒绝伤感。
夜色更深了,周围开始凉爽下来,我陷入长长的沉思,我在想柳究竟在想什么?而我,又该如何巧妙地掩饰那种有关离开的情绪?正在这时候,一个身影像一团修长的黑焰般从我枯涩的眼帘边滑过,同时我感觉到我的脚在黑暗中碰触到她的足踝。我抑制住自己的惊讶,谨慎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她离我很近,用一种不受拘束,高傲的姿态歇息着。我在多彩变换的夜色中望着她的侧面:她很高,身材极好,黑色的头发笼着一张红得美轮美奂的脸——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渐渐从她坚硬的下颌中产生。是的,她使我想起一个很熟悉的人……但,是谁呢?她额前一缕头发湿漉漉的……倔强的嘴唇轻轻挂着某种食肉母兽的微笑。那是一种征服的,酒神般诱惑的原始的微笑,还有那双眼睛,充满野性和活力……
我再次惊愕地仔细观察那个女人:一缕湿漉漉的头发留在她高高的光洁的额前,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下颌……我转向柳,又望望那个黑影,再转向柳,又望望那个黑影……
对,正是她……突然,我的身体就像在沉睡的被褥里被冷水猛地泡了一下一样,那个通体发红的女人……柳……我的大脑停留在两个相同却又天壤之别的世界边缘,停留在两张酷似的面孔之间。然后,一股红色的涡流把这两张面孔汇聚在一起……
为什么我的欲望在一瞬间突然便膨胀得无边无际?因为柳,因为柳的红晕突然出现在被大雪覆盖的黑森林中,就像是一场出乎意料的特技表演抛到这里。它用一种轻佻柔媚的方式向我那蜷缩的死鸟一般的心脏伸出了手,把我拉向九月的艳阳。而爱情,那令人恐惧和无所不在的爱情杂烩也因此被一双窥探的眼睛清楚地表述出来:诱惑,欲望,斗争,激情,色情……为了使我对此深信不疑并心甘情愿地往爱情的深渊里跳,它让柳化装成一个艳光四射、使我神魂颠倒的女人,来到205路汽车上,坐在我身旁……
我闭着眼一动不动,我的思维在那种极度混乱的状态下足足游荡了一刻钟。游荡中,我似乎听到许多笑声,其中柳的笑声最大。那是一种我从没听过的快乐的笑声。一种让我无比难受的快乐。她笑着,抚摸渐渐变得有力,我不熟悉这手势,我无法认出这只手来,这不是柳的手,而是另一个女人的手……柳不再为我存在了,她已先我一步去了别的地方,已开始进入另一种生活。在那种生活里,就算我碰到她,也会认不出她来。
我再次闭上眼睛,这原本让我以为是轻松的一幕如今却让我感到了痛苦,不仅痛苦,还有一种妒忌,我想象着她(柳)顺从地,虔诚地将自己的身体任由另一个男人摆布,这情景让我几乎忍不住要喊出来。我想柳怎么竟会变成这样?怎么竟像在一张床上和两个男人同时交合的荡妇?一股强烈的热潮从我胸口深处涌出,许多古怪的念头在脑子里相互摩擦,相互交叉,相互缠绕,就像火烧着每一寸肌肤般的令人难以忍受。
难道这又是一场幻觉?可为什么我丝毫感觉不到它与现实之间的任何差距?可以说,我刚才看到和经历到的,是一个无比自由的形体,它带着惊人的活力灌注进我的身体,我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柳产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对,渴望!我要的不再是辨别清那个神秘的女人究竟是谁,我只要从柳身上弄清它的藏身之地——我将在那里,在最混乱不堪、最黑暗的现实里找到它的词语,这个至高无上的词语将令这个飘摇不定,无法形容的世界开始成形并显示自己的逻辑——爱情!
我开始进入柳的身体,为了躲避那个新生事物强有力的扫射,我毫不留情地强迫自己一遍遍重复这一动作——带着虐待倾向的动作。柳的喘息变得越来越急促,而我的冲击也愈发痛苦。每行进一下我的心脏便在悲喜交加的绝望中爆发:
背叛!背叛!!
密实的月光打在路上,夜晚紫色的阴影笼罩着大地。醉意沉沉之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从站台升起,我从那双眼中看清了一张脸——是的,一张一直隐藏在黑夜最深处的脸——偷窥者的脸。
一阵玻璃的碎裂声在身后骤然响起,而我的耳畔,则传来一句伴着优美的小号发出的轻柔的、略微颤抖的呜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又为什么要活着呢?
2003 /1 /12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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