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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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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2 14:05:1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是一条鱼



紫含



我跟踪汤小萌的理由很简单,我是一条鱼。


有那么几个春天的晚上,是春天,我确信无疑,街上人真多啊,隔几步都有人从店门里出来,他们的脸上还残留着店里出售物品的轮廓,仿佛那些标签正清晰地贴在额头那里,招摇着经过越来越拥挤的大街。汤小萌也在街上走着,拎着她的鱼匣子。


“你跟着我干吗?”


“回家。”


“神经病!”


她转过身去,长发一荡。我收回指着鱼匣子的手,迈着和汤小萌一样的步子。大街上的灯现在更明亮了,照得鱼匣子里的四条鱼就像是正在人群中闲逛一样。像我一样。


汤小萌蹲在工贸大厦门口一溜的小摊点前挑选金鱼的时候,我刚站到那个街口,打算过马路。人缝里她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我那时并不知道她正兴致勃勃地用纱布网兜去兜一条黑黑的、扁平的、两边肚子好象紧紧粘在一起的金鱼,那鱼游得有气无力的,在一大盆急促晃动着的金色尾巴里,它像一滴不小心滴下去的墨汁,散淡地悬浮在盆底。汤小萌一眼就相中了它。


此时我正朝她走去。确切地说,我朝我的鱼走去。春天开始,我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暂时不想提及这个想法的内容),我希望能讲述一下形成的原因,不然之后发生的一切,恐怕我自己也不能够相信。想法发生的那个晚上,我正从一条河边经过,下着雨,路灯也亮着,河边的铁椅子上空无一人,有几条湿漉漉的柳枝挂在椅背上。老实说我犹豫了一下,这场莫名其妙的雨已经下了20多天,不但打乱了我每天散步的作息,还使我20多天没能坐在河边,静静地想一件事情。椅子是湿的,但我坐下了,屁股底下垫着我的帆布包,不用多长时间,它也将湿透,然后是我。


河边很静,没有行人。雨落在水面,一朵又一朵的花。我长时间地注视着那些花。我时常这样,独自一人呆着,专心地看某样东西,心里却并不想它。这样,在那种寂静里,我听到身边传来微弱的拍击声,然后看到我的脚边躺着一条垂死的鱼。


它几乎不动,好象被粘在了地上,地面很湿润,雨水正不断地落下来,它却毫无知觉地躺着,大张着嘴。


我蹲下去看它。整个河边就我和它呆在一起。为了看得仔细点,我坐到了地上,并不再动弹一下。这种姿势真是可笑,我发觉自己全身都湿了,屁股上一阵阵地凉。但我就那样呆在那里,看着一条忽然出现的,嘴巴大张着的,身子松软的,眼睛空洞地呆怔着的鱼。它在同死亡抗争,也许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它来自哪里?来自这条肮脏的河流吗?还是偶尔被人丢弃在这里?我看着,它已经不再动弹,之前的拍打微弱到令人无法察觉,死亡渐渐地降临到了它身上,它的身体垮塌下来,肚子似乎粘在一起,鳞片已经失却了光芒。


我艰难地站起来,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在场使这场死亡变得残酷。我一步一步离开了河边,膝盖发麻,不知为什么,我很疲惫,我觉得我病了,浑身发着抖,牙齿上下磕碰着。我将鱼扔进了河里。它在水中消失了,水面被灯光映射得很迷离。我没看到它再次浮上来,但我知道,它死了。



汤小萌在我前面走走停停,身子有些故意地晃来荡去。跟在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后,一步不拉地走,对我来说本来是艰难的事。汤小萌只要加快点脚步,或者耍点小花招,进出几个店门,都能轻易地将我甩掉,彻底消失到人群里。没错,我是个老头,我70多了,步履缓慢,虽然我每天早晚都坚持散步两个小时,但缓慢地行走不但是我的习惯,更是我如今只能保持的速度。汤小萌走得不紧不慢,像任何一个只想在街上闲逛逛,随意地在一处停下,饶有兴致、而又漫不经心地四下看看的年轻女孩儿。我尽量迈着平稳的步子,双手插在裤袋里,在汤小萌停下的时候,安静地呆在她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望着她手里拎着的透明塑料匣子。



现在这个匣子被摆放在橘黄的餐桌餐厅呈半孤形,有轻柔的音乐,靠窗的栏杆上垂着绿色植物,大玻璃窗透明干净,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我和汤小萌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那只透明的、盛了大半水的、绿色框底的匣子。
“看吧,请随意观赏。”汤小萌用带着点戏谑的口吻,将这话连着说了两次,她的双手环抱在胸前,身子像是粘在椅背上,眼睛直视着我。


我点点头,装作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讽。几分钟前她在这个叫做“有意思”的餐厅门口停下来,面对着我,好似在等着我走近。任何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人都会看出,这是一个年轻活泼的女孩,正皱着眉耐着性子略带不快地等着她身后慢腾腾的祖父。


“你跟我了三天了,噢?”她“噢”的时候加重了语气,以示她的恼怒和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有完没完?”


我指了指她手中的匣子,说:“我跟的是它。”


“它?”她将匣子举到眼前,水在里面晃荡起来,倾斜到一边,四条鱼也齐刷刷地倒过去。


“它。”我指着其中一条黑黑的、扁平的鱼,“本来这条鱼是我的,你买的前一天我就看中了。”


“那你为什么不买它?”


“那天晚上我有事,不能带它回家。第二天去买,只差了你几分钟。”


“所以你就跟踪到了我家?第二天还等在我楼下?要不是看你岁数大,我早喊人了。你没说谎?”她一脸不信任地上下打量我,如果不是我的穿着打扮看上去还算体面,我猜她早掉头走了,不,是理也不会理我,更懒得猜测我跟踪她是为了什么,她或许会以为我是个精神病人,或者是一个无聊的不正经的老头。应该说,从发现我跟踪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对我起了好奇心,兴许还有些惊讶,像玩一个游戏一样。她太年轻,还处在睁开眼睛打量着世界的兴致盎然里。


“如果你不介意,一起进去坐坐吧。这是条很有意思的鱼。”我边说边拉开“有意思”那扇木头边框的玻璃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跟我设想的一样,她只犹豫了片刻,便装作毫不在意地大步迈进了门。我注意到我说“这是条有意思的鱼”的时候,她略略扬了扬眉。我笑了,我没告诉她,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买这条鱼。


现在可以随意观赏它了匣子里有四条鱼,一条黑色,一条红色,一条白色,一条黑白相间。那条“有意思”的鱼懒洋洋地在水中央相比另外三条一直游来荡去的鱼,它的动作悠闲,不紧不慢,闲庭信步。它有时停下来,水微微荡漾,偶尔它浮到水面,色的嘴巴一张一合。这时它的身子和水呈现一个角度,四十五度角,或者不止。这是一个困难的姿势,很容易让想起声嘶力竭,某一双极力向上的眼睛,或是伸出的一双手,总之,是我熟悉的。我奇怪的是,它和水之间的那个角度。它无疑是不喜欢这个角度的,我看见它在水里平行游动的时候,嘴唇的开合,尾巴的摇摆,都是愉悦的,两边的眼睛呈现安静的美感,当它缓慢将头抬起,一种痛苦隐隐出现,随着向上的角度越来越大,它的表情变急促,嘴唇的开合,传递给人一种将要窒息的隐示,身子因为倾斜,显出一种向下的沉重,而尾巴的摇动,仅仅是一种本能。


我盯着它,我已多次看到它的这种姿势,在它没有被汤小萌装进匣子前,在工贸大厦的鱼摊前,在下着雨空无一人的河边。


“有意思吗?”汤小萌冷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这才发现对面的她正压抑着不快,咬着一根白色的吸管。我冷落了她。


“对不起,”我向她道歉,“我其实很想跟你讲讲这条鱼的事,这不但是一条有意思的鱼,还是条有故事的鱼,你不相信吧?觉得很荒诞吧?你会觉得我是在骗你,骗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她不耐烦地蹙着眉,“我也没觉得这条鱼有什么意思,不过你说吧,反正挺无聊的。”


“我是一条鱼。”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沧桑而平稳,不带神秘感和故弄玄虚,我不想被引入汤小萌制造的玩笑氛围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我想让她明白我没开玩笑。


她显然吃了一惊,有点不知所措,但很快就轻蔑地笑起来,她笑着说:“好啊,你是一条鱼,是不是这条又老又瘦你跟踪了好几天的鱼啊?”她轻松而玩笑的口吻表明了她有兴趣听我说下去,她比我想象的聪明多了。


“以前我也不知道我是一条鱼。鱼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好多年不吃鱼了,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我经常去河里抓鱼,很多很多的鱼,站在河里鱼都会往你腿上撞来。呵,你可能无法想象那种情形。你想去我家看看吗?看了我的家,你才会明白我说的话,这条黑色的鱼叫蘑菇,是我给它取的名字,它是很名贵的品种,不过那些卖鱼的没一个懂的。关于这条鱼的出生,还有一个传说,一本杂志上介绍过。我家有。”我想任何人都可以听出我说“我家有”那三个字的居心,汤小萌也能听出,但她似乎没在意。


“你家有很多鱼?”


“不,一条也没有。除了我。”


她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鱼匣子。它的四周依然是轻柔的音乐,玻璃窗外有一排新栽的银杏,嫩绿的叶子围绕笔直的树干,它身后的栏杆,黑色架子上,摆放了一些蝴蝶兰,开着淡紫的小花。那四条鱼在灯光下静静地摆动着,我看见汤小萌的眼睛迷离起来。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你是人,怎么可能是条鱼。本来我想既然你那么喜欢这条黑色的鱼,我就送给你好了,但你说你家一条鱼也没有,你在骗人,你根本不想养它。”


“我没骗你,你去我家看看就知道了。”我坚持说,但心里明白,我的话是那么虚弱,听起来就是在诓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汤小萌站起来,打算离开。她迟疑了一下,说,“你别再跟踪我了,再跟踪我就报警。”







多雨,潮湿,膨胀,泥土的湿润;多梦,不安,浅睡眠,长久的厌倦;花草在夜间肆意开放,路边青草绿得使人发晕,树木长出令人吃惊的嫩芽,形状各异,颜色不一,春天似乎越来越情绪化了。这个春天的我,也似乎越来越虚飘地醒着。我想到那些黑暗中的植物,它们之前的蛰伏,它们沉寂了多久,爆发的力量就有多大。我感到自己每天都在老去。我清晰地看见皮肤在时间的流走中发出滋滋滋的收缩声,每一根血管都懒洋洋的松弛着,发出老化了的含混不清的呼哧声,我有时甚至能感觉到它们隐藏在我身体中的重量,沉重的向下的力量。春天的重量。

拥挤的春天的街道,总是那么的生机勃勃,我从工贸大厦的鱼摊前走过,那些鱼摆着美丽柔弱的尾巴,在水中像一群沉默的幽灵。我看着它们,觉得它们也在看着我,我们是互不相干的两类生物,没有人能理解一条鱼的想法,但鱼能看穿每一个指点着它们的人吗?人们在它们面前肆无忌惮地议论着,用手摸着它们的皮肤,他们兴高采烈,似乎一切都在了解和掌握之中。他们觉得懂得一条鱼真是太简单的事了。我对面楼下的老太婆,甚至还懂得兰花,每天清晨,我在露台上伸展身体的时候,都会看见她拎着把水壶给兰花浇水。这是个怪人,她的露台上只种植着兰花,一盆盆地围成圆圈,她站在那些兰花的中间,傲慢地、像检阅她的部下般地对着兰花浇水。每次她一浇,我就听见泥土发出滋滋的响声,兰花的根迅速地发出炸裂开来的噼里啪啦,而每一片叶子在那种响声里狂乱地扭成一团。我惊惧地望着这一切,不敢相信是真的。水壶还在不断地冒出烟来,我能断定,那里面的水一直在沸腾着,奔涌着,充满欲望地渴望着什么。


不出几个星期,那些兰花就全死了。当然,并不奇怪的是,老太婆的露台上依然种植着一盆盆的兰花。我有时会忽然怀疑这个身材瘦小、佝偻着背的老太婆是如假包换的巫婆,她站在兰花中间,指指点点,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的确神神道道的。但我确定是我自己看错了,我在楼下的超市里碰到她好多回,每回她都面色安详地朝我点头,微笑,我们有时还停下来,推着小推车聊上几句,她知道很多正在打折的商品到底值不值得买,有一次我在她的指点下买到了又舒服又便宜的内裤,等我知道它们多么适合我的时候,再去买就没有了。到现在也没有了。我遗憾了好一阵,每次穿它们的时候,她的身影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我常常忘记她的兰花。


就在我站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汤小萌的身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街道上的灯呼啦一下全亮了。


几天后,汤小萌出现在我家露台上。我当然继续了我的跟踪,因为汤小萌依然拎着她的鱼匣子,不同的是,她的鱼匣子里只装了一条鱼,那条黑色的叫做蘑菇的鱼。当她这样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就知道她一定会去我家看看的。


“你家就你一个人?”她四处巡视着,打量每一样东西,从客厅里的壁炉,到铺着亚麻碎花桌布的长条桌,厨房里小巧的酸奶机,陶制、银制的餐具,楼梯拐角一套四方的茶具也引起了她的兴趣,她摸了摸那只盛茶叶的深色陶瓷罐,并打开盖子来闻了闻,自言自语道,“工夫茶?”不等我回答,她又转到我的书房,对着我的一大排落地书柜,眼睛在那些书脊上瞄来瞄去。


“你是个文化人?”她拿起书桌上的砚台,又装摸作样地坐到椅子上,拍了拍屁股下的黑色真皮,“很舒服”,她朝我笑笑,然后站起来。


“喝点什么?”我问她。


她想了想,问我,“你平时喝什么?”


“茶,一点红酒,这里还有香槟,你喝吗?哦,对了,还有啤酒。”


“有可乐吗?怎么都是酒。”她抱怨道,一边转到我的楼梯口,准备上去。



“上面是什么?”她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有个露台,你先上去看看。我拿点吃的就来。喝啤酒吧,下次我再买可乐,好吗?”


我拿着几罐啤酒,巧克力和牛肉干,还有些零食,这些零食是我去超市精心挑选的,流行的,广告上出现过的,女孩子们喜欢的。我将食物摆放在圆形石桌上,汤小萌正呆呆地站在一个巨大的水池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什么。这个池子在一间全玻璃的阳光房里,里面有很多绿色植物,还有一颗桂花树。我招呼她,她回头,指着池子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鱼池。”


“全陶瓷带冲浪式按摩的鱼池?你真有钱,我还没见过这么巨大豪华的浴缸呢!这都有10来个平方吧?鱼池?你的鱼呢?”她的声音有些尖刻,语气里带着一种焦躁。她一定联想到了什么。


“真的只是个鱼池,你别紧张,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是一条鱼吗?这是我的池,我晚上睡在那里。”


她睁大眼睛望着我,脸色惨白,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这是汤小萌脸上第一次出现紧张的神色。她或许正在后悔踏入我家吧!我注意到她在我打开大门让她进去之后,就震了一震,似乎是没想到,然后就装出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大大咧咧地走来走去,随手翻看我的一些小摆设,脸上流露着惊讶和喜欢。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装潢华丽的客厅里她微微有些拘束,也充满疑问,但她不问。看得越多,她的疑问就越大,这么大的房子,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居住?而我看上去又那么奇怪,一个老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条鱼,不是脑子不好使,就是存心不良。汤小萌跟我熟悉之后,曾有意无意地提起她第一次来我家的感觉,那时她已经知道,我的儿子在国外,女儿在外地,我妻子,多年前死于乳腺癌。


我抬起头,天空此时呈现着一种不自然的青色。接近黄昏的天,雾霭正在升起,汤小萌坐在圆桌旁,起劲地嚼薯片,喀啦啦,喀啦啦,她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跟我说话。


“我的弟弟,在大学里学计算机……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是北方的一个大学,刚去那会儿,他时常给我写信,他说姐姐,那里真冷,他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收到信就哭,我和弟弟是双胞胎,农村里有个说法你知道吗?龙凤胎里一定有一个是不好的,命不好,不聪明,没出息,而另一个刚好相反……我弟弟真是聪明!他考上了重点大学……他说姐姐,那里的生活他一点也不习惯,他想回家……我真着急啊,我就每天写信给他,我能说什么呢,除了安慰他,我只能回忆我们小时侯呆在一起的那些事,我说你看那些时光多美好,可是已经过去了,不会回来了,你以后会有比这更美好的事说给姐姐听……渐渐的他的信少了,字数也少了,后来一个月都收不到一封他的信,我就知道,他习惯了,习惯了……可我不习惯,我真想每天看到他的信,我喜欢他的信,那么忧伤,那么幼稚,那么充满感情……他或许还谈了恋爱,他要钱的次数多起来了,有一次他还问我恋爱没,我就知道这小子的心思了,呵呵……”她说着说着声音就轻下去了。蘑菇在水里懒洋洋地动了一下。暮色沉沉,站在11层高的楼顶往下看,所有的一切都好象被缩小了一倍。


我站起来,在露台上四处走动。春天的夜晚总是过于浓厚,连汤小萌吐出的话语都像被水淋过一样的湿润,在那些湿润里我听见细微的水的流动声,听见桂花树干上“噗”地钻出一枚粉红的嫩芽。


“蘑菇是条有灵性的鱼呢。你要是仔细观察它,就会发现早上它的皮肤是透明的,你都能看到它那两排细细的排列整齐的骨头,只有到了晚上,它才会像墨一样,像就要来临的黑夜一样。这种鱼在奇闻逸事里被记载过,说它是一种被谶语附身的鱼,每次它出现,都会带给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意想不到的事?太夸张了吧,这和你说你是鱼有什么关系呢?”汤小萌显然并不相信我的话,她用手指着水池,“你真睡在浴缸里?”


我点点头。我发现她喜欢一次问几个问题,她并不需要所有问题的答案,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证实一下她心里的想法。这种谈话真令人愉快。


汤小萌看着水池,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靠着栏杆一时无语,她也沉默了。一丝尴尬在我们之间游荡,她带着倾吐之后的些许后悔,对我心思的难以猜测的慌张,还有听起来颇为诙诡的我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论。从她进入我的家门,她的底气就明显地削弱了,虽然她自认为我对她还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毫无疑问,陌生的环境和人还是让她大为紧张,而莫可名状的好奇和游戏般的心情又刺激着她,使她不安、烦躁、并微微地兴奋。


我往水池走去,汤小萌的眼光紧张地跟在我身后。水池的水差不多有三分之二满,我走进去,背对着她,沉入水里。


一轮月亮挂在天边,春天的霭气蕴绕在天地之间,远处的天和山都渐渐模糊了。


汤小萌静悄悄地走了。下楼梯的时候,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在犹豫,当中几步她还停顿了一下,但最终她还是咚咚咚地下去了。









太阳照到桂花树上的时候,我醒来了,整个城市已经在我身下早早地喧闹起来。我望着那丝晕黄的光线,它可能是一天之中最微弱的一缕光线,稀薄地、轻慢地穿过桂树叶子,斜射到水面。水微微荡漾着,在我身体的周围,我觉得自己枯草般的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轻盈,我被包裹在一种细腻温暖的触摸中,像被咏叹调的余音包围着的坐在音乐厅的人们,不,比那种抚慰还要贴近,还要令人舒畅,对,就像是整个肉体都不存在,只剩下我的眼睛毫无思想地看着我的灵魂轻盈地飘荡。


我从未这么轻盈过。


从冬天开始,焦灼感就困扰了我。这个城市起码有五年没下雪了,天空阴霾重重,像怀着孕的女子。我不知道人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每到冬天就盼望着雪能落下来,落在树木、泥土、建筑物、河水和动物们的身上,落到孩子的手心和我的眼睛里。我还记得那个最后下雪的冬天,欣梅握着我的手,说你看又下雪了。我望向窗外,雪花静静地落着,整个世界都那么安静,只剩下我和欣梅的呼吸,她的呼吸越来越慢,像一根从茧子里拉出来的丝线,越拉越细,越细越透明,直到最后终于断了,毫无声息地断了。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一大片一大片地下,第二天,这个城市就全白了。


蘑菇在石桌上悠闲地转了个身。汤小萌没有带走它。我安静地呆在家里,没出门,一场又一场的雨又无休止地开始了。雨敲打在玻璃上,发出劈啪的响声,这个春天的雨水真多啊。我在雨声中听汽车急促地驶过,尖锐的刹车声,电视机在打开的每一刻发出热情洋溢的各种声音,钟点工打开我的房门,又关好我的房门,电话每周三和周六准时响起,我的儿子和女儿再忙也会在这两天打来电话,让我听一会他们的声音,然后是孙子和孙女娇憨的童声,他们亲热地叫着爷爷,夹杂着英语单词,我的女儿在又一次邀请我去她的城市被拒绝的怅然里轻轻地搁下电话。


“原来这池子里的水是恒温的,太神奇了,你怎么做到的?”汤小萌将手浸到水里,轻轻转动手臂,水面划开一道道的波痕,柔和地伸展出去。她将零食和啤酒搬到池子边,兴致勃勃地扯开一个鸡腿,又灌了一大口的啤酒。


她从不在我预料的时候来。


汤小萌在雨夜敲开我房门的时候,说实话我没想到。我以为她不会再来了。她的头发湿答答的,衣服上都是水,看上去很冷,抱着双臂,嘴唇发白。也许她在我的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她脚边的水泥地上显现着两个深色的水渍。她怯怯地观察着我的反应,小声说:“我上次忘记带走蘑菇了。”


我笑了,汤小萌说谎的时候眼睛垂下两排栅栏似的睫毛。


我一露笑脸汤小萌就放松下来,不等我说话,她就急促地抬起头说,“你能借我点钱吗,我真是没办法了,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这么晚了我也不晓得还有哪里能借到。”她咬了咬嘴唇,那里渐渐有了点血色,她继续说:“我妈妈住在医院,马上要开刀。我明天就还你的。”


“多少?”我问她。


2000。”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将钱交给她,递给她一块浴巾,说:“别着急还,先把事情解决了。”她点点头,用浴巾擦着头发和衣服,表情很复杂。


她走到电梯口,又回过头来,说,“好好养蘑菇,它太瘦啦。你还没睡到鱼池里?”她顽皮地朝我眨眨眼睛,像和我同时拥有一个秘密那样亲热。


汤小萌把池子里的水弄得哗哗响,水被她抛起来,又落下去,有几张桂花树的叶子轻飘飘地掉下来,落在角落里,她伸出手去够,但够不着。


“为什么不下去试试呢?水很温暖。试试吧,你会回忆起很多事。”我鼓励她。


她正够着树叶的手停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没有说话。然后她站起来,脱掉鞋子,她穿着一件白色的拉链衫,她将拉链衫也脱了,露出里面奶黄色的背心,她小心地扶着池壁,蹲下身子,慢慢地伸开两条腿,池子底部设计的是躺椅的摸样,她很快就将整个人滑到了那里,只露出头靠在一块气垫式的靠垫上。


“现在闭上眼睛……你会看见你弟弟在向你走来,你们躲在奶奶的房间里偷吃她的蜂蜜呢……你弟弟胆子比你小多了……你时常笑他又想偷吃又害怕被发现,每次咕咚就吞完一大口,连蜂蜜是什么味道也不知道……你老是逼弟弟把作业借给你抄写,弟弟不肯,你就威胁他要告诉奶奶偷吃蜂蜜的事……”


水轻轻地波动着,汤小萌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我将手伸进水里,小心地从她的脚趾上摸上去,她是如此轻盈,身体在水中像不存在一样,在明亮的晚霞里我看见她的眉毛被染成了深红色,霞光落进了水池,她在水里闪烁着深红色的光芒。









“你老了。”欣梅在我耳边悄悄说。


“你一次也没认出我来吗?”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脊背,“五年了,你老得骨头都弯曲了。”


“我又去了一次我们初相识的地方,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个地方到现在还是老样子。我还记得你生机勃勃的样子,你的身上散发着桂花的香味。”


“是那些桂花落到我身上的缘故,你说怎么我的指甲也会发光呢?我的头发在那一刻都变成了晚霞。”欣梅的样子好象坐在桂花树上荡着脚,她一下一下地荡着,她离我真远啊,但是她的话却清清楚楚。我一下子想起她总是喜欢跟我去爬山,站在高高的悬崖边她又兴奋又害怕,调皮地做出往下跳的姿势,每次都吓得我脸色苍白,死死地抱住她。


“你总是说,时间一天天过去,两个人的过去就会一点点消逝。生活中更多的人和事件件与自己不相干欣梅,现在你也跟我不相干了,我找不到你身上的印记,那些桂花的香气,空气里到处都有,它们落在水面上,好久我才发现,你在水里,你怎么会变成水的呢?你真是顽皮,不过只有你变成了水,我才能再次感觉到你。


怎样才能抚摸得更慢一点,像凌晨城楼上的钟声缓缓地钻进温暖。”她摸着我胸前的肋骨,肩膀、喉管,以及消瘦的面颊,她的手像水一样细腻温暖,像我们初相识那样生机勃勃,她手经过的地方我的肉体唰唰唰地消失了。


“这样的时刻,只有你在。只有你在。”我轻轻地叫着欣梅的名字。这个世界真安静啊。雨声已经停了,汽车的喇叭此起彼伏,电视机里传来悲伤的音乐,两个小贩不知为什么吵了起来,在楼下相互咒骂着,音调越来越高,像开演唱会一样卖力。欣梅从来都比我能欣赏咏叹调,她满怀热情挺直腰身穿着晚礼服走进音乐厅的时候,就像一个女王。在她咏叹调一般的抚摸里,我像以前一样愉快地睡着了。



“我弟弟又来信了……他说五一长假班里组织去西藏,要1000元,他不打算去了……我知道他一直想去西藏的,他说那里的天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1000元哪里够啊,唉,他是怕我没那么钱……我妈病了我还没告诉他……他很懂事……”汤小萌梦幻般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真美妙,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轻轻地飘过来,我不得不先回味了一番这种滋味,然后才注意她话里的内容。我想起欣梅在我耳边悄悄说话的情景。


或许躺在水里的确能忘记很多事,包括紧张、疲惫和戒心。像蘑菇一样,懒洋洋的。


水不断地将我包围,时间在水里停滞不前。时间本身是没有思想和灵魂的生物,时间以造物的身份主宰着思想和灵魂,如果失去这两者,时间便会一无所有吧。


一切都需要慢下来,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汤小萌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睁开眼,看见她歪着头疑惑地询问我,她在水里不停地游来游去,有时从我身体上钻过去,有时她将我的身体拨拉开,来来回回地从这边到那边。  


“太小了,这个水池,应该大一倍。”她说,“现在我也是一条鱼。自由的鱼,属于我自己的鱼。我都快忘记很多事了。


她笑起来,现在她的身体纤细而光滑,水似乎和她融为了一体,五脏六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水里比其他地方舒服多了。不知道在水里死去会不会痛苦。要是真是鱼就好了,一定不会痛苦。”她仰躺着叹出一口气。


“你想听蘑菇的故事吗?”


她闭上眼。不说话。过了一会她睁开眼,说:


你就是蘑菇。我知道你是骗我的,哪有一条鱼叫蘑菇的。你是个很有意思的老头。不,很有意思的鱼。”她笑起来。“有很多老头去找小姑娘,你知道吧?你一定知道的。”她狡黠地问,但又并不要我回答。她真是令人愉快。


“你说你不是小姑娘。我是鱼,我找鱼。”我知道我的话对她来说就像是空气中的花香一样,她这样的年纪,不会在意那些花香有什么区别,更分辨不出清晨的花散发的味道和黄昏是完全不同的。


“稍稍有点年纪的女人最喜欢那种老头,钱不多,但赚得轻松。他们也只能慢慢地抚摸,有一些连抚摸都不做,就是要她们脱光了看看。”汤小萌说这些的时候静静地躺在水池里,她在水中握着我的手,它们在水中看不出滋润还是枯萎,都一样地轻盈着,她将它们缓慢地划过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看见她的身体在手经过的每一处都神秘地消失了,像晚霞一下子跌进水里,和水融化在了一起。


夜晚正在来临,圆桌上的蘑菇越来越黑,像一滴墨一样晕染开来,起先是一小团,渐渐地往四周散去,我看见它的眼睛专注地望着我,好似郑重其事地向我行告别礼。匣子里的水现在差不多全黑了,像天空一样黑,蘑菇在里面若影若现,身影越来越淡,它严肃地摇动它的身体,像烟在冉冉升起,它在消隐,清晰地消隐,无声无息,像黑暗一样不可避免地隐去了。我没告诉汤小萌,我家里有很多杂志,但没有一本记载过蘑菇。她似乎从没相信过我



汤小萌发出令人恐怖的尖叫声。


在很慢的翻身感觉到未来的时间并不想象的短暂。甚至,时间是那么漫长。比我的肉体慢慢走向死亡的时间还要漫长,在毫无意识的过程里,我也许本能地挣扎着,像蘑菇一样,像河边那条垂死的鱼一样,我感觉身体并不存在,我慢慢地翻过来,注视着我的肉体。而我的思想和灵魂正凌驾于时间之上,看着汤小萌颤抖着拨打电话。她在哭泣,不知所以地哭泣,她真年轻啊,她的指甲在黑暗里闪闪发光,比她的眼睛还要亮。她因恐惧而发着抖,但我相信明天她就能高兴起来,我将我的留给了她,我在遗书里介绍她是我的保姆。那些钱我的儿子女儿拿不走,汤小萌应该得到这些,这是她见证一场对她来说稍微有点突然的死亡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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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2 15:29:37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马耳 于 2009-8-22 15:30 编辑

看得出来作者还是有些功力的,不过这篇文章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汤小萌----鱼这条主线设计得不错,附属的情节显得苍白薄弱了些,文章里有一些意象,但是意境没有很好地呈现出来.
新杂志,新希望,时空流。
http://read.douban.com/ebook/52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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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2 16:24:46 |只看该作者
的确是有模仿痕迹的,有时会比较刻意追求一些效果。希望以后能摆脱这些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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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3 01:28:31 |只看该作者
这个意想和“谁是朱贝贝”用法差不多,我觉得这种重复是可以避免再不要用了。练习也要求新的。
我三岁的时候,很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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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3 02:47:53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孙浩然 于 2009-10-26 16:03 编辑

几段时间之间插的景物描写有些繁冗,虽然写的可能很纠结,但我读的时候跳过去了不少。或者说,如果你想写这么长,让它们更有用些。
雪夜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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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3 03:04:17 |只看该作者
嗯,我同意楼上的说法。而且有应景的嫌疑,觉得是为做而做,描述本身倒没多大意义。这个要注意。其实也没什么坏的,只要语言过关,这些漫无目的的东西也会变得好看,但一定要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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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23 09:55:33 |只看该作者
楼上几位厉害之极,紫含心服!第一,那些应景是后来为增加“我”的清晰感而增加的,为刻意突出一些氛围吧。第二,意想、用法重复之说,令我心惊,因为写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想延续“朱贝贝”那种方法,想尝试更为隐蔽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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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5 08:35:23 |只看该作者
我说个感觉。

从一看这小说名字《我是一条鱼》,我就闻到了一股气息,就是我不想打开帖子的气息。
结果打开一看,头一句“我跟踪汤小萌的理由很简单,我是一条鱼。”果然,是这一类型的。

之所以能给读者以某种气息或感觉,那是一种信号——即这篇小说的口味并不独特新颖。更深的信号是——作者的品位也会受到质疑。

这是我的感觉。我讲话就是这种方式,不是要拿大话来压你。和我是不是版主也没关系。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
风向一变,我觉得那呛人的火苗几乎要灼烧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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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5 09:07:13 |只看该作者
和生铁的感觉一样,从名字,到开头,这样的开篇实在令人立刻就抗拒,至于语言,你做到了易读,但又并非精炼。
在一支夜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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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25 10:17:17 |只看该作者
8# 敬哲哲
广告党发现。
男人变态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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